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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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达雅丽站在人群中,听赵公主一句话把她的丈夫、儿子都带了出来,忍不住蹙起眉头。她的目光朝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瞥去,却发现无论是她的丈夫还是儿子,神情都有些异样。
有些喜悦,又矜持地强压着,不敢表现出来。
旁人看不出来,可她是他们的妻子、母亲,对他们何其的了解,哪里会看不出来。
“扎达雅丽!”老可汗忽然大声喝到她的名字,质问,“宝华今晚去了你那里,落下了我的刀,是这样吗?”
这倒的确是真的。扎达雅丽说:“是的。”
她的舌头下压住了一句“但是”。
但是,赵公主离开她的帐子,到她喊叫引人发现,这中间的时间未免有点长。
她……为什么呢?跟夏尔丹有什么仇呢?
但火把的光照下,老可汗须发皆张如怒目金刚。这事犯了他的忌讳,扎达雅丽清楚得很。她嫁到阿史那氏这么多年了,对老可汗也很了解。
更何况,赵公主谢玉璋对乌维等一众实权王子俱都冷淡不假辞色,也不跟咥力特勒和泥熟这些已经知了男女事的青年王孙一起玩,只跟那些年纪小的混在一起,从未听说过她跟夏尔丹有过什么交集。
这等猜测便是说出来,怕也得不到旁人的支持。
她聪明地没有多说任何话。
老可汗大喝一声,上去一脚将本就身上带血的夏尔丹踹飞。
他这一脚将夏尔丹直接踹得吐血了。
“滚!”老可汗像一只发怒的狮子,“天亮之前让我再看到你,就是你的死期!”
夏尔丹脸色惨白,倒退着爬了几下,挣扎起来跑掉,消失在夜色中。
阿史那可汗的第十九子夏尔丹,在这大年节的被从部落中驱逐。带着数位妻子、孩子,几个属下,一群奴隶和他的牛羊财产,趁着夜色离开了汗国的权力中枢。
谢玉璋扑到阿史那怀里啜泣:“我以后不乱跑了,再也不随便叫护卫离开我了。”
“用不着!这又不是你的错!”阿史那铁青着脸,大声道,“我看看谁再敢碰你!我宰了他!叱骨邪,叫他们都散了!”
谢玉璋嘤嘤哭泣。
叱骨邪跳出来维持秩序,轰走了众人。
阿史那亲自把谢玉璋送回了她的帐子。
“你是我阿史那俟利弗的妻子。”他摸着她的头说,“你什么都不用怕。”
夜色中,谢玉璋怔住。
好像……听他说过这句话,那是什么时候呢?
记忆像弥漫着雾气一样,模糊不清。
她带着侍女——晚秀,和护卫——王忠,回到了自己的大帐中。
帐子中没有别的侍女,只有林斐一人,早在帐子的火塘上架起了陶盆,煮了沸水。见他们回来,说:“快解下来。”
谢玉璋解下腰间从不离身的匕首。林斐伸手欲接,谢玉璋躲开:“你就别再碰了。”
她自己将匕首拔/出来,连着乌黑的鱼皮鞘一起扔进了陶盆里,滚水煮沸。
林斐又端了铜盆,拿了胰子:“都净手。”
谢玉璋和王忠都一起洗了手,晚秀虽然说“我没碰他”,也跟着一起净手。
每人洗了三遍。
谢玉璋问:“那些东西处理掉了吗?”
林斐说:“你一动身去扎达雅丽那里,我就拿去烧了。”
谢玉璋和林斐说话的时候,王忠和晚秀没发出一点声音。
谢玉璋为什么要除去夏尔丹?
现在这个帐子里,就只有他们四个人,这意味着,除了林斐之外,他们两个已经是谢玉璋最信任的人了。
王忠不多问一句,晚秀也不发一声。的确配得上这份信任。
王忠帮忙处理了脏水才离去。林斐和晚秀收拾善后,却见谢玉璋坐在火塘前发呆。
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出了她怔忡的神情。
“啊……”她忽然发出了低低的一声,似感慨,似喟叹。
林斐担心事情有纰漏,低声问:“怎么了?”
谢玉璋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自言自语地轻声道:“是那个时候啊……”
那个时候,大赵亡国的消息终于传到了王帐。
谢玉璋惶恐至极。
徐姑姑将她盛装打扮,送到了阿史那的帐子里,咬着她的耳朵说:“你以后能依靠的就只有可汗了。去啊,让他喜欢你。用心些,你行的!”
就是那个晚上,那老男人摸着她的脸,说:你是我阿史那俟利弗的妻子,你什么都不用怕。
当然那个晚上,他也享用了她。
对他来说,享用自己的妻子,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了。
但谢玉璋一直都厌恶床笫之事。
别的女人都羡慕她得可汗宠爱,常常被召去侍寝。只有她厌恶那些晚上。
筋疲力尽,没完没了,骨头像要散架。
这厌恶深深刻在脑海里,模糊了他说过的话。
谢玉璋怔怔地望着火光,脸上,是林斐看不懂的神情。
扎达雅丽回到了自己的帐子,美丽的女奴们服侍她洗漱更衣。
她的帐子里有很多这样美丽的女奴,都是为乌维准备的。她允许她们为乌维生下孩子,那些由女奴生下的身份低的孩子,都由她养大。
等他们长大了,女孩可以嫁出去联姻,男孩子便是咥力特勒手下勇猛的战士。
“去看看,乌维和咥力特勒都在干什么。”她对一个女奴说。
她亲信的老侍女过来服侍她,感慨说:“真想不到,夏尔丹那样大的胆子,敢去碰宝华汗妃。”
可汗是多么的喜爱这个美丽青春的中原公主啊,这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的。
扎达雅丽瞟了她一眼,她显然对赵公主的说辞毫不怀疑,完全相信。
没人觉得会是赵公主主动去勾引夏尔丹,那不可能。
扎达雅丽收回视线,道:“宝华是个聪明的女人。”
侍女赞道:“是啊,她把她的人管得那样好,比得上你当年了。”
不,扎达雅丽想,她赞她聪明,并不是赞她这方面。
但她没说什么。
过了片刻,女奴回来禀报,把额头紧紧贴在毡毯上:“乌维殿下召了人服侍。”
扎达雅丽明白,她的丈夫定是召了美貌的女奴。
“咥力特勒呢?”她问。
女奴的额头与毡毯贴得更紧了:“咥力特勒殿下也召了人服侍。”
扎达雅丽瞳眸的颜色变得幽深起来。
她挥挥手让侍女和女奴都退下,一个人望着光火。
赵公主宝华汗妃是个聪明的女人。
她从不曾对她的丈夫或儿子有过轻佻的勾引。
可她正大光明地当着可汗的面,用一句话,便在大小两个男人心中种下了不安分的种子。
这样的手腕啊,扎达雅丽想,的确有她当年的风范了。
大半个月后,有跟着夏尔丹离开的人悄悄回来投靠了别的人。
他们也带回了夏尔丹的结局——他离开后,很快就伤口化脓,还发起了高烧。他投奔到一个妻子娘家的部落找了巫医念了咒除了污秽,可依然死了。
——那些天,谢玉璋以发臭腐烂的虫鼠尸体的污液浸泡匕首的刀锋。那晚,她用那柄匕首划了夏尔丹好几下,虽都是不致命的轻伤,却刀刀见血。
夏尔丹的死,完全在预料之中,毫不意外。
前世的账,又了结了一笔。
☆、第 58 章
听到这消息的谢玉璋毫不动容。
她忙着办一件喜事——她把晚秀嫁给了王忠。
和亲众人中,男子以袁聿身份最高。但他年岁大了。
青壮男子中, 王忠便是身份最高的, 且他深得谢玉璋信重。是谢玉璋一手提拔起来, 取代了马建业的人。
赵人中,想把女儿嫁给王忠的多的是。女郎们给王忠送帕子、送吃食的也常有。
王忠的确动了找个新妇的念头。从前也不是没有这念头,但从前穷啊, 娶不起, 才拖到这么大岁数还是光棍一个。现在不一样了,出人头地了,想找个新妇, 老婆孩子热炕头。
但李勇早早点醒王忠:“你别胡搞。”
王忠脸涨得通红:“我啥时候胡搞了, 我又不是马建业!”
李勇扶额:“我是说, 你别自己找新妇。你等着公主吩咐。”
王忠愣了:“我找新妇跟公主有啥关系?”
李勇叹气:“傻子。”
原名李阿大的李勇不愧是全村最聪明的人,真叫他说中了。王忠的新妇,他自己做不得主。
“我想把晚秀嫁给你,你可愿意?”谢玉璋把王忠召到帐子里问他。
晚秀!
王忠被这天上掉的馅饼砸晕了!
晚秀沉稳冷静,是谢玉璋身边得力的人, 地位仅次于林氏。她还长得好看!
王忠现在出人头地了, 也只是想“娶个新妇”而已,但他从来都没敢肖想过谢玉璋身边的人。
谢玉璋身边的侍女, 寻常大户人家的千金都比不得, 哪是他敢想的。
他半天不吭声,倒叫谢玉璋为难了。她诧异道:“你不愿意?”
虽然她可以全全权做主,但这种事, 若两方不愿,终是不美。搞不好还会生怨,那可不是她想要的。
谢玉璋这一问,一蹙眉,惊醒了王忠。他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磕磕巴巴地说:“末、末将不是不愿意,末将……嗐,那个,末将怎配得上晚秀姑娘,那个,晚秀、晚秀她,她自个愿意吗?她要不愿,殿下您别、别强迫她……”
贵人们给奴婢、仆从指婚是常态,这指婚很多时候与当事人自己的心意根本无关,无需她们自己同意。
后面两句倒说得顺畅了,看得出来是真心话。还知道替晚秀着想,怕委屈了她。
谢玉璋心情顿时好起来。
王忠的确是驽钝了一些,但他身上也的确有一些很好的品质。若非如此,前世他也不会舍了性命地带人去救谢玉璋。
谢玉璋看着他红通通的脸,失笑:“当然是先问过她了,我怎么会委屈她。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怕她委屈,好好待她便是。你要是待她不好,让她告状告到我这里来。我既做得主让她嫁,也自能做主让她同你和离。”
“怎、怎么会!”王忠大声道,“末将绝不让她受委屈!”
这一声太大了,内帐里传来了女郎们叽叽咯咯的笑声。也不知道晚秀是不是也在里面?
王忠的脸更红了,连脖子都红了起来。
连林斐都掩袖而笑,碰了碰谢玉璋。
谢玉璋笑够了,才正色道:“那就这么定了,你去寻个媒人,到我这里来提亲。咱们虽然身在异乡,也要把六礼正正经经走全,一样也不能少。”
王忠踩着棉花一般离开了,内帐的毡帘掀开,明晴和月香笑嘻嘻拥着晚秀出来。
晚秀适才在里面已经被她们打趣取笑了一番,白净的脸上也满是红晕。
谢玉璋叫旁人先退下,独留了晚秀说话:“你也听到了,他这个人便是这样的,虽憨直了些可是心很正。年纪大些,但是人已经立起来了,你嫁给他,比嫁给旁的人,更叫我放心。”
同样,晚秀嫁给王忠,也比别的什么人嫁给王忠,更叫谢玉璋放心。
谢玉璋在深宫中长大,对枕头风的威力还是深有了解的。
晚秀脸红红地说:“奴婢晓得的,殿下将最好的人给了奴婢。”
晚秀也不傻,王忠虽然年纪大了,身份在那里。
他傻憨憨的,虽懂那些平民家女儿送帕子送吃食的意思,却没有理解他每次到谢玉璋的帐子得到的那些特别的问候、额外的点心、温热的汤水,都是女郎们细腻的心思。
这些心思表达得太婉约了,王忠又不敢肖想这些漂亮侍女,竟没领会到,还想自己寻个新妇,幸而被李勇摁住了。
谢玉璋身边的人有好几个都十七八了,都是应嫁的年华。王忠虽然年纪大些,却是所有赵人里面最闪亮的王老五,大家心里都有数。
谁都得为自己打算打算。
这份幸运,最后落在了晚秀的身上。谢玉璋却还怕她嫌王忠年纪大,怕她觉得委屈。
在她的心里,这些陪着她远嫁漠北最后却没能回去的女郎们,都值得怜惜。
如今两边都愿意,就是最好的局面。谢玉璋笑道:“那你先回去吧,这些日子不用在我跟前了,好好给自己准备准备。看看我的库里有什么好料子,嫁衣要裁起来了。”
晚秀含羞去了。
王忠踩着棉花一样回到营地,看到了李勇,清醒了。冲上去一把抱住李勇,“叭、叭”地在他脸上亲了几口!
李勇惊叫:“个二傻子你要干啥!放开我!”
王忠哈哈大笑:“我要娶晚秀了!”
又道:“袁令呢?袁令在哪里?我去找他!”
要找人保媒,最体面的当然是公主家令袁聿了。
说着一阵风似的又出门了,这时候精神状态回来了,全不是刚才那晕头晕脑的样子了。
李勇虽然想到王忠的婚事谢玉璋肯定有安排,但是居然是嫁了晚秀那样的美人给他?
好像到了漠北,跟了公主以后,他们的人生都变得不一样了。
李勇眼睛都直了。
谢玉璋把贴身的忠心侍女嫁给了卫队首领,袁聿非常赞同,十分乐意做这个保媒之人。这件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很快就为大家所知。大家纷纷来恭喜王忠。
王忠成日里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私底下悄悄找匠人打了支银钗、一副银镯、一对银丁香,托了林斐带给晚秀——自过了礼,便是未婚夫妻了,按照大赵风俗新人在婚前是不可以见面的。
晚秀成日躲在侍女住的小帐里,含羞接了,托了林斐将她新赶出来的鞋带给了王忠。
王忠揣在怀里,健步如飞,拿回去在火光下看那针脚细细密密,心爱得不得了,却压在枕头下面舍不得穿。
“傻!”李勇酸溜溜地说,“以后你就有穿不完的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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