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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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幼稚鬼……苏萤想。
穆然依旧化着精致的妆,锈红的唇膏不减气场,可再怎么精致,眉眼之间疲倦的痕迹也掩藏不住,她显然并没有休息好,而且同样心事重重。
“您别太担心,他可能只是需要点时间整理情绪。”苏萤把自己给叶旌发消息,而他一直在的情况也一并告诉了穆然。
穆然闭上眼,胸口起伏,许久,才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终究不舍得让你担心。”
苏萤抚摸着手机背,像是那里有她的慰藉。
“阿姨,从前叶旌不高兴的时候,喜欢去哪里?”
穆然有些尴尬,如果叶旌不高兴的时候去哪儿愿意告诉她,那么当年的叶旌压根就不会得那样得病。对这个继承了她的艺术细胞,甚至比她更加敏锐的儿子,她也好,叶儒也很好,作为父母都了解得太少,亲近得更少。
“叶旌十二岁出国之前,我和他爸忙于工作,云姨持家,他都是自己生活,喜怒哀乐从来也不和我说。”穆然边说边起身,从书柜最便利的地方取出一本精装的册子来,“回国内来读书的这几年,他总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什么时候都笑脸迎人,就算你冲他发火,也像打在棉花上的拳,听不见响。我居然会以为,这是因为他一切顺遂,没什么值得不高兴。”
“这世上哪有人会真的无忧无虑,只不过是藏在心底,不愿让亲友担心。”
“你说的对。”穆然把册子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本有些年代感的相册了,缎面金箔线,苏萤家也曾有过类似的册子,只是父母相继离世之后,她在没往里面添过新照片。
翻开的第一页,就是个白嫩的大头小子,刚出生不久,头发绒绒的还是胎毛模样,眼睛只往上下方向长似的,又大又圆,放在现在多半要被疑心是P图。
看见幼年的叶旌,苏萤的神色缓和下来,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
“小旌早产,刚出生的时候干瘪瘦小,我都没答应人给他拍照。”穆然显然也因为这张讨喜的旧照而愉悦了一些,“这是满月照的,好看多了。”
未来,他的孩子也会是这个模样吧?
苏萤胡乱想着,一边往后翻,相册里的叶旌一点点长大,白皙的肌肤,黑亮的大眼睛,从单眼皮到渐渐露出桃花眼的端倪,从笑得一脸稚气,到眼神里渐渐有了潜藏的东西。
感谢世上有照片这种东西,让人能把错过的岁月找回一二。
不过,也许是因为叶家夫妇太忙,没有太多机会陪伴叶旌,照片里亲子三人一同出镜的次数少得可怜,一多半的画面里都只有小小的一抹身影——画画一个人,看蚂蚁一个人,就连爬树也是一个人。
“大多是云姨拍的,”穆然低声说,“我和老叶都很少在家。”
“他看起来很寂寞。”苏萤说。
怎么可能不寂寞呢?小小的个头,套在宽大的衣服里只露出细胳膊细腿,十张照片有五六张都是背对着镜头,显然并不想配合云姨拍照。
画面那么大,背影那么小,孤孤单单地做着本该与父母、玩伴一起做的事。即使看不见正脸,也能想象得出那张漂亮的小脸蛋上面无表情的寂寞。
正因如此,当相册里突如其来的出现了一张三人全家福,上面十多岁的少年叶旌站在父母中间,左右手都被牵着,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隔着时光与相纸,谁都能一眼看见他打心底里流露出来的满足。
“这是他十二岁生日那天,我硬是推了一场重要的会,才逼着他爸回来。”
所以,照片上叶儒的脸色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严肃的。就算这样,小叶旌也那样知足,可见平日里见到父母的次数真的是屈指可数了。
苏萤慢慢地往后翻,没想到,那页之后竟就是空白了——这本相册,到这一张合影就戛然而止了。
苏萤抬头正对上穆然的视线,那双与叶旌有七八分相似的眼睛里,此刻有些犹豫,像是不确定到底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那之后,叶旌生病了,被你们送出国治疗了,对吗?”苏萤打破了僵局。
穆然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这个被儿子深爱的女孩儿。
苏萤解释:“我推算了一下时间,他参加Soul Pub大奖赛时应该就这个年纪。”
“你怎么会知道他参加了那场比赛?”
苏萤抿唇:“因为我也参赛了,听说和Ser一起入围决赛还曾兴奋得睡不着。”
“他居然把化名也告诉你了。”穆然惊讶,同时也释然了。
原来这孩子真的连这段从不对人提的往事也向她坦白了……穆然终于放弃了最后的戒备,垂下了眼睫。
从这一刻起,始终包围着这个时尚精英那种强势尽退,剩下的,只是一个心怀愧疚的普通母亲。
“他生日的那天,旌歌有场安排在海外的会议,叶儒和我都应该出席。但是在那之前,我们已经连续三年没能为小旌办过生日,所以我此前答应了他,如果入围SP大奖赛的决赛圈,一定陪他过生日,这是和他的约定。”
“所以您推掉了那场会议,但叶董其实是反对的?”
“嗯,这件事不过是□□而已,”穆然说,“不怕你笑话,我和小旌爸爸之间早已经是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没离婚只是因为旌歌的共同股份。但在此之前,小旌对此毫不知情。”
这样的家事,任何一个成年人都不会想要说给人听。
像苏萤猜测的一样,叶家父母都出身世家,门当户对,二十出头的年纪就结婚了。叶儒有商业头脑,穆然有时尚细胞,一拍即合,在叶旌出生的那年,旌歌公司应运而生。
可爱情到底不是商业合作,即便事业上一路高歌猛进,家庭关系却一天天的亮起了红灯。连孩子都没空去陪的两个人,又哪里来的闲情雅致彼此嘘寒问暖?日子久了,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生意伙伴——见秘书的时间比见伴侣都多。
叶儒认为女子应当相夫教子为重,希望穆然能花更多时间在儿子身上。而穆然从年轻是就是个在时尚事业上颇有野心的女人,怎么可能突然收山甘做全职太太?
谁也不肯自己退让,成全对方,于是渐行渐远,终成陌路。只不过为了照顾叶旌的情绪,又或者为了维系夫妻共持股价的稳定,这段婚姻始终没有正式瓦解。直到叶旌十二岁那年……
为了履行给叶旌过生日的承诺,穆然感情用事地做主推掉了海外的会议,这件事令叶儒非常不满,觉得妻子不知轻重,会惯坏儿子,三言两语不合两人便冷战化作口角,唇枪舌剑,句句伤人。
等气头上的两个人冷静下来,才发现端着生日蛋糕的少年,已不知在门口冷眼旁观了多久。叶儒甩手而去,穆然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拉儿子,可少年已经扔下了手中的蛋糕,扯下头顶的生日帽,摔门而去。
那一晚穆然通宵没睡,在家等着,云姨说叶旌此前从没有彻夜不归过。
很可悲,连这种事一个母亲都需要靠管家来告诉自己。
但叶旌确实没回来,第二天清晨,穆然是被警察的敲门声从沙发上吵醒的。
“叶旌的监护人吗?叶旌因涉嫌蓄意伤人,需要监护人出面处理……”
从来安静乖巧的天才少年,居然在网吧里因为被不良少年打劫钱财而埋伏在深巷,在带头的小混混落单之后一根钢棍夯在对方后腰,导致对方住院长达半个月,差点就再也离不开轮椅。
所有人都惊诧于叶旌会只为了十块钱被抢而下这样的狠手,穆然也不例外。
但当她到警局,见到被锁在椅子里的叶旌时,忽然有一种陌生得不敢相认的恐惧。
那是叶旌吗?能安静地在书房里绘24小时稿子都不出门的少年?
不。眼前的男孩明明是一只嗜血的小兽,只要解开绳索,随时能用双手把看见的一切撕成碎片。
后来,和伤者达成和解之后,叶旌的精神诊断也出来了:躁郁症倾向。
苏萤听见穆然说起这三个字,顿时想起了网上那些照片里判若两人的叶旌。死水般的眸子,困兽般的眸子,或死寂或阴鸷……除了五官一致,找不出一丝他平日的轮廓来。
“躁郁症属于心境障碍的一种,”穆然怕苏萤不懂,“其实他从前的沉默孤僻并不是因为个性喜静,而是一直处于抑郁的边缘。他为了参加SP的大奖赛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三天足不出户,事实上是抑郁发作。可我们不知道……把这些都当成了小孩的创作热情。”
“如果多关心他,哪怕一点点,都会知道他生病了。”
穆然怔了怔,苦笑:“你说得对。”
苏萤喉头有些发苦。她不仅仅是在说穆女士对叶旌啊,一样是在检讨当年的自己对父亲。
麻木,冷漠,才会一步步把挚爱的人推向边缘。
诊断结果出来之后,叶儒立刻拍板,帮叶旌办理了退学,谁也没有通知,很快就将人送到了大洋彼岸,一边上学一边接受治疗。
他们以为以米国的治疗技术之发达,叶旌必然会有所好转。没想到,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他酗酒伤人,撞车逃逸,和三教九流的人混迹在外,彻夜狂欢,几次三番险些要被遣返回国,而每一次,都因为他有精神诊断证明而脱身。
更何况,在不发病的时候,他确实是华人之光,无论是语言还是社科,无一不出类拔萃。
他成了一个天才的疯子,疯了的天才。
最终,穆然在无奈之下,只好把叶旌送入封闭式的精神病院,隔离所有刺激,不允许他再做任何设计相关需要激发灵感的工作,甚至连她和叶儒也不得探视。
整整一年,与世隔绝的叶旌没有再发过病。
再后来,病院诊断他基本康复,可离院观察,如有情绪波动再议。
“再议?”苏萤重复了一边穆然的话。
穆然苦笑:“这种情绪病,并没有完全治愈的说法。”
苏萤终于懂了。
为什么如今的叶旌总是显得什么也不往心里去,明明是那么温柔细心的少年,却总装成吊儿郎当的模样,对所有人的嬉皮笑脸。
那是因为他不敢让自己有其他的情绪流露啊!连医生都告诉他,他没有被治愈,只是暂时得到控制。如果他不“控制”了,是不是又要回到过去?
“人不是机器,不是关闭了情绪的开关,就可以摈除喜怒哀乐。”苏萤轻声说,“叶旌他这样……太累了。”
穆然点点头:“这我也知道,但……劝了他不听的。他只会反问我:难道只有哭、闹才是真实的吗?久而久之,我也只能听之任之。”
“我知道了?”苏萤站起身。
“不早了,你留在客房休息吧,我让云姨给你收拾。”
“不了,我……想稍微静静。”
苏萤执意要走,穆然也没有办法,只好把人送到门口。
昏暗的路灯下,转身离开的苏萤忽然停住脚步,回头问:“阿姨,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
“从叶旌那时候生病,直到如今,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不管他是生病还是痊愈,你都不会离开他?”
穆然愣住了。
没有,她的事业需要奔走在世界各地,甚至大部分的时间都与叶旌日夜颠倒。她哪里有机会去跟一个已经独立很久了的儿子说这么感性的话?
穆然的神色被苏萤看在眼里,她点点头:“我知道了。穆阿姨,如果将来有机会,你试着告诉他吧。”
穆然沉默了一瞬,短促地嗯了一声。
叶宅外的路一如既往的又长又冷清,就连为数不多的别墅也已经熄了灯火,只剩院子里透出的零星光线。
苏萤踩着影子慢慢地走着。
穆然说,在封闭治疗的那一年里叶旌谁都没有见过。换句话说对少年叶旌而言,那是被世界抛弃的一年。如果他有病,如果他是病人……谁都会丢下他,谁都会不要他。
被世界抛弃,对于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而言,是多么可怕的认知?而且,还是他那样一个敏感的人。
所以他把过去视作为不可见人的丑闻,藏得深深的,再用阳光伪装自己,生生地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没有阴郁的假面人。他大概很害怕把……怕再感受那样被全世界丢弃的孤独。
不期然地,苏萤的脑海中划过相册里那个站在父母中间一脸满足的小小少年,还有无数个形单影只的瘦削身影。
苏萤一直都知道,钟情于艺术的人对生活都有特别敏感的触觉,比如她的母亲,她有多沉溺于笔下的世界,就有多怕接触真实的生活,因为哪怕一丁点儿的波动,都有可能在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所以,苏萤能够想象小小年纪就以充满灵气的设计悄悄闻名于世的叶旌,有着多么敏感的内心,有多期待家庭团圆,就有多畏惧孤独,害怕争吵,直到这种敏感累积到极点,他终于彻底崩溃了。
脑海中的想法千头万绪,苏萤甚至在想,如果当年的他们已经相识,如果在他最困扰而无处述说的时候,她陪在他身边,哪怕只是拍一拍他当年还瘦小的肩,会不会就能好一些?
走神。
以至于苏萤压根没有留心看路,在马路牙子上一崴脚,险些摔倒,人是撑住了,膝盖却撞在了用来阻拦车辆的水泥桩子上。
疼。
直也疼,弯也疼。
苏萤索性原地坐在了桩子上,跷起腿来揉捏,因为在出神,所以坐了很久都没动,直到忽然看见靠近的人影,才猛地惊觉抬头。
“走不了了?”
路灯下,穿着深灰色哑光羽绒服的大男孩,戴着黑色鸭舌帽,青色的胡渣在唇上隐隐约约,眼底一片青灰,显然是没有睡好,目光停在她腿上。
苏萤的眼眶忽然一热,下意识地想站起身:“你怎么会在这里?”
膝盖传来的疼痛,令她不由自主地又跌坐回去,倒吸一口冷气。
叶旌快步上前来,半跪在她身前,麻利地一手托起她的小腿,一手不轻不重地揉捏:“这样疼不疼?”
苏萤没有说话。
叶旌等不到回答,只好抬头,结果撞进她如水的目光之中。
苏萤看着叶旌的眼睛,双手捧起他的脸,拇指在他眼睑下的清灰上轻轻摩挲,一言不发地红了眼眶。
叶旌慌忙放轻手劲:“这么疼?别是伤到骨头了,我们去医院!”
苏萤拉住他要去抱自己的手,摇头:“你今天一天去了哪里?我很担心。”
叶旌这才恍然,她的泪不是因疼而起。刚刚远远见她撞到水泥桩,又坐在路边很久没有起身,他以为伤着了筋骨,这才匆匆现身。
叶旌放下她纤细的小腿,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就准备离开。
苏萤一把拉住他的衣摆,撒娇:“我膝盖疼,走不了了。”
“……”
见他不动,苏萤又再接再厉地走卖惨路线:“而且为了找你,我三顿没吃了,水都没喝几口。”
“早餐煎饼,中午拉面,晚上云姨包的饺子。”叶旌背对着她,说得清清楚楚。
苏萤眉头跳了跳,这人的记忆力简直无敌。
“所以,你今天其实一整天都跟着我吗?”
叶旌不承认也不否认。
苏萤说:“你今天不想回学校,我理解你。可是你为什么连我的消息也不回?”
“没想好。”
“嗯?”苏萤扶着他的腰,勉强直起身。
叶旌察觉到身后人的吃力,不由反身双手扶住她的手肘。
苏萤借势站稳了,顺手拽住他的衣袖:“没想好什么?”
在那还隐隐带着泪光的眸子的注视下,叶旌无处可躲,只有哑声说:“怎么面对你。”
苏萤仰面,直视对方。
那张总爱带笑的脸上有种惹人怜惜的惶惶不安,在她的注视下,目光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似的。
苏萤想到了惹祸的金毛,委屈的眼神,无处安放的四肢。
可他明明没做错什么啊……难道要逢人就昭告天下自己曾经得过病?那才是真的有病好不好?
苏萤抬手,从背后扶住也叶旌的背,稍微用力,使他贴近自己。
叶旌没料到她会主动抱紧自己,身子僵了一瞬,终于轻轻地拥住她。
苏萤说:“有什么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连你最无赖的模样都见过,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我……”话说了一半,被她抬头封在唇齿间。
苏萤闭着眼睛,全心地感受着这个人。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从没有这样深刻地理解过这句话。
手掌心下,年轻的身体贲张的肌肉,这个阳光得仿佛没有半点阴霾的家伙,居然让她忘了,他还只是个刚满二十的年轻男孩,他再怎么早熟,再怎么想逞强保护爱人,也终究还是有脆弱的一面。
温热的呼吸落在两人的唇间,只有一瞬的分离,又瞬间被加深成下一个吻。
直到两个人终于分开,都已经是气息不稳。
“其实我很感谢当年的你。”苏萤依偎在他胸前,手指摆弄着羽绒服的拉链。
“为什么?”天知道,他有多么恨那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自己。
“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机会看到爸爸从泥潭里走出来,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苏萤顿了顿,慢慢地说,“感谢当年的你从来没放弃拉扯自己,不管经历多少风雨,你都走过来了,这才给了我机会,让我遇见你,所以……我不该感谢‘他’吗?”
叶旌沉默一会,低头,拿下巴在她发顶用力地揉了揉:“阿萤,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他这个动作……好像一只撒娇的大型犬。
“他们说我是精神病,”叶旌说话的时候,下巴在苏萤发顶有一下没一下地碰触,“我跟叔叔不一样,我不是抑郁症,是躁郁症。”
“是曾经。”苏萤纠正,顺手拉开了他的羽绒衫。
内里是一件黑色针织衫,大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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