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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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呢。”陆靳泓声音平板得不带一丝情绪。
没有人能看见他额头凸起的青筋,和起伏的喉头,更无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忍住向匍匐在脚下的男人开木仓的冲动。
他铁青着面色,唇抿得死紧,一步一步走上前,看见赵影正用血糊糊的手拼命地揉着眼睛,似乎在试图努力地看清他的脸。
他咽下了溢上喉头的千言万语,蹲下身,将她横抱起来。
那个已经尽力轻柔的动作扯开了赵影腿上的口子,她疼得脸色苍白,额头挂满了汗,混合着止不住的泪水和血污,看上去狼狈得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陆靳泓的手臂在发抖。
可他知道,奥娜正在观察着他的反应。
她也好,阮郑辉也好,一直以来都在试探陆靳泓对这个初恋的感情,他们想知道,他的底线和死穴。
而诚如他一直在努力的,埋藏起对赵影的在乎,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但世界藏不住的只有两样东西,伤风的咳嗽,和眼底的爱。
陆靳泓想,他到底还是不够成熟,害了最爱的人。
大概是因为抱着自己的人没有发出声音,视线模糊的双眼又看不清他的轮廓,被陆靳泓抱在臂弯的女孩双眼无神地抬起了手。
脏兮兮的手指触碰到陆靳泓的喉结,然后指尖向上,一点点沿着他冒出胡茬的下巴,攀上他的脸颊,摸过他的唇,鼻梁,眼睛……最后,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
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她终于闭上眼,脑袋软软地靠上他的肩,仿佛终于完全放下心来。
陆靳泓抱着失去意识的赵影,从小船登上快艇,奥娜就站在原地,看见从赵影的裤管里一滴滴坠在甲板上的鲜血时,似乎也怔了一下。
“我去给她简单包一下。”陆靳泓脚步也没停,抱着人弯腰进了船舱。
奥娜脸上原本挂着的笑渐渐无影无踪,眯起眼,踩上船舷。
对面小船上,手腕中弹的男人刚刚挣扎起身,还没缓过劲来,忽然听见手木仓上膛的声音,一抬头,才发现阮氏的那个心狠手辣的霸王花正拿木仓口指着他。
“……别,别……”他慌得话都说不出来。
奥娜的眼里没有半点温度,枪口向下,食指微弯。
那人顿时单膝跪倒在地——大腿中了弹。
“这是你弄坏‘货物’的惩罚。”说完,奥娜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吩咐左右,“回程。”顿了下,她看了眼船舱,“……全速。”
舱内没有床,只有木质的长椅。
瘦小的身体被平放在椅子上,血水很快就透过裤子,染上椅面,一滴滴滚落。
赵影昏过去了,却还紧紧地蹙着眉头、冒着冷汗。
陆靳泓打开医药箱的手指发抖,扣了三次,都没打开搭扣。即便是面对最凶险的手术,他也从来没有慌成这样过,深呼吸,闭眼,可还是没有用。
眼睛一闭,那张满是血污的小脸就出现在眼前,完全失控。
陆靳泓沿着裤管剪开她被血濡湿的裤子,淋漓的伤口在雪白纤细的腿上,道道如刀割心。
快速地清洁了双手,又用纱布开水替她清创,那些深深浅浅的刀口终于清楚地呈现在他眼前,尽管,很快又有新的血涌出。
万幸的是,没有伤及动脉,所以血流虽然多却不至于泉涌,最深的一道翻开了皮肉,与少女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用双氧水消毒的时候,刺激的疼痛令昏迷的赵影发出断续的呻|吟,咬住了唇。
陆靳泓慌忙找东西给她含住,怕她在无意识中咬破舌头,可是手边除了已经脏污的纱布,别无他物……
当奥娜聊开帘子进舱内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紧闭双目的小姑娘正无意识地咬着男人的左臂,而被咬的人面色惨白地一手忙碌固定纱布,就像那些血是从他的体内流逝一样。
“用这个。”
奥娜递来一块干净方巾,见陆靳泓腾不出手来,干脆替他掰开赵影的下巴,用毛巾取代了他的手臂。
他浅灰色的布衫衣袖上已经渗出了血迹。
左手自由了,陆靳泓立刻以手指按住最深的那道伤口上方的某点,用尽全力地按住,对手臂的伤浑然不觉。
“这她怎么样?”奥娜问。
陆靳泓的汗从额头滴落,掉在手背,就像压根没有听见奥娜的问话。
奥娜靠在船舱壁,抱肘旁观。
认识陆靳泓已经两年多,组织里关系复杂,各种势力为利益打起来根本不计后果,木仓伤,刀伤,乃至烧伤……有什么他没见过,没救过?几时见他这般如临大敌过。
阮先生预料得没有错,就算陆靳泓再怎么想假装对这女孩不过是走肾,也藏不住泄露的真心。
奥娜垂下头,用手指将左边的卷发往脸颊处一遮,挡住了左脸丑陋蜷曲的疤。
*
陆靳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他使尽所有办法想让自己脱离梦境,却依然沉在梦的底端,失去了对身体的把控力。
眼前的场景,他记得很清楚。
那是两年半前的夏天,他和楚瑜刚刚被调入代号“爵士”的维和部队,前往正处于战乱中的南亚小国坎铎,执行维和任务。
因为时局复杂,多方势力相互博弈的结果,就是总有人员遭受不明攻击,而且无法确定攻击者是谁,甚至,无法确定受害者所属。
那天,烈日当空,战区早已罕有人烟,在空袭之后,陆靳泓和几个同僚例行开车在营区附近巡逻,以确保需要救护的人能及时获救。
一切的开始,就在那个午后。
遭到轰|炸侧翻的吉普车,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乘客,和在不远处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不明男子。
如同从前“爵士”成员们所做的那样,陆靳泓把这个男人带回了营地,经过将近十小时的漫长手术和长达一周的抗感染留观之后,这个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男人总算被救回了人间。
他自称阿辉。
陆靳泓记得很清楚,当时他作为主治医生每天晨训之后都会去查看阿辉的伤势,好在,病人年轻力壮,除了烧伤留下的疤痕一时难以愈合之外,其他各项生命指标都恢复得非常好。
事发的那天清晨,那个阿辉向陆靳泓提出想去晒一晒太阳,问他可不可以推自己在医疗所外的旷地走一走。
陆靳泓答应了。
后来,陆靳泓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当时拒绝,后来的事还会不会发生。
会的。每当他自问,答案都是肯定的。
陆靳泓推着轮椅,两个人在太阳地里闲聊,阿辉问他为什么会当医生?
“因为想救人。”他记得自己这么说。
“那为什么要当军人?”
“因为想保护人。”
“保护谁?”
陆靳泓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回答,或许回答了,但对方大约没有听见。
因为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秒,尖叫与木仓声四起。
医疗所突然被一群荷木仓实|弹的蒙面人包围,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通扫|射。
营地本就是收治伤患的地方,无论哪方势力都没有理由攻击这里,所以尽管有执勤中的分队,人数上却完全被碾压……
当陆靳泓赶到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
“我记着你的救命之情,”那个叫阿辉的男人被蒙面人保护在中央,说话的时候眼神像捕猎的鹰,“所以不会伤你,不过下一次见面,也许就要兵戎相见了。但愿没有那一天,再见,最好再也不要见。”
直到消息传回国内,经过技术比对,才确定了这个自称阿辉的男人,就是全球赫赫有名的金组织头目的独子,阮郑辉。
金组织游荡于第三世界国家的军|火、药品供应商,没有原则没有立场,金钱就是他们的原则和立场……国际通缉多年,却始终没有抓到过真正的头目。
三天后,陆靳泓跪倒在牺牲战友的遗像前,整整一个清晨,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看着自己的手,是这双手把魔鬼从地狱拉回人间,他的同仁战友们的无辜丧命,从某种程度上都是由他而起。
楚瑜来劝过他,其他人也陆续来劝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知道他是阮郑辉,更不知道他们为了带走他,会这样丧心病狂。”
可是这都没有用。
陆靳泓始终跪在灵堂,一言不发,直到被人按住肩。
来人说:“你是个军人,是个男人,你的天职是守护脚下的土地和身后的亲人,而不是耽于过去。你跪在这里多一秒,阮氏,金组织就多一秒逍遥法外,继续害人。陆靳泓,这是你想看见的未来吗?”
“不是。”
当然不是。陆靳泓斩钉截铁地回答,看着“爵士”的指挥官骆镇南脱下军帽,向遗像上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行礼。
“那就站起来,陆靳泓,这个仇,只有你能为他们报。”
那之后,曾经名冠坎铎,甚至勋章满胸的陆医生开始成日酗酒,烂醉如泥,枉顾军法,甚至宿醉上岗,误诊连连……直到,终于被开除出军籍。
无论谁去求情,军令如山,已不可改。
一颗曾经明亮的星,就这样堕入尘埃——在所有人看来。
陆靳泓没有回国,流连在达坎的酒吧,日夜买醉,直到终于有一天,一个金发女人手持酒杯坐到他身边,眼神妖娆:“怎么,我们的金牌医生看起来有点落落寡欢,喝一杯如何?”
她从袖口露出的手腕上,一簇抽象的鹰翼纹身若隐若现。
陆靳泓举起酒杯,与她的相碰:“荣幸之至。”
*
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
陆靳泓紧蹙的眉头动了动,想从梦境中挣扎出来,却还是痛苦地沉浸在梦魇中。
“……陆,陆靳泓……”
虚弱的声音,低得像什么小动物的哼唧,却成功地把陆靳泓从不堪回首的梦里成功拉扯出来。
在门边木椅上盹着的陆靳泓一下惊醒,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床边。
床上头发披散,面色白得像纸一样的女孩儿刚刚睁开眼。
小鹿似的雾蒙蒙的杏仁眼,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他。
陆靳泓低下头,躲开了了这道询问的视线,伸手拉开她的被子,查看伤口,就好像对待他的每一个病人那样。
只是,当她开口的时候,他的手指明显颤了一下。
“疼……”她轻声说,猫撒娇一样的气息柔弱。
陆靳泓合上纱布,公事公办地说:“没有发炎,没伤到动脉,很快就会好的。”
“陆靳泓,我说……我疼。”她重复了一遍。
陆靳泓不得不正视她,只见她手放在左胸口,眼睛盯着自己,仿佛在告诉他,疼的不是伤口,是她的心。
陆靳泓重新替她盖上被子,落在床沿的手死死地攥住围栏,面无表情地说:“那个‘掮客’身强力壮,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硬碰硬,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掮客。
赵影忽然想起,在SK在建的救助站外遇见的那个孩子和背后的男人。
那时宋彦似乎说过这些人是掮客,只要有钱,什么都做。
电光火石间,赵影明白了自己的行踪缘何会被阮氏所知。她看向陆靳泓,试图从他的眼睛里探看,他的话是否在暗示她。
可是,陆靳泓深邃的眸子如同深潭,什么也没有。他垂着眼睫,继续说:“人贵有自知,希望你在这里老实待着,别给我惹麻烦。”
“这里是哪里?”
“别多问,别多打听,把你做记者的那些职业病都丢了,”陆靳泓说,“我不希望看见救过的人死在这里。”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赵影想喊他,刚一起身扯动了伤口,疼得跌了回去,声声吸气。
陆靳泓的脚步一顿,强忍着没有回头。
“陆,想不到你对青梅竹马的小女朋友居然这么狠心。”一个斯斯文文的声音从房间外传来。
那是个穿着纯白立领衬衣,灰黑色布裤的男人,三十来岁,头发偏分,鹰钩鼻,金属框眼镜后是一双老鹰样精明的眼睛。
他身量不高,很瘦,是坎铎这里最常见的体型,放在人群里容貌或许毫不出众,但只要与他对视过的人,都会很快明白:这是个狠角色。
阮郑辉。
赵影立刻意识到,这个男人就是引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金组织的二代头目,阮郑辉。
陆靳泓背对着赵影,刚好将阮郑辉拦在门口,冷声问:“郑辉,你怎么有时间来?奥娜不是说,今天有跟‘土狼’的大交易?”
阮郑辉扶了扶镜框,嘴角噙着温和的笑容:“生意的事都是小事。你的事才是大事,我听说赵小姐被请回来的路上受了点伤,特意来看看。”
陆靳泓说:“她鲁莽惯了,得罪了掮客,自己找的苦头,怨不着别人。”
“这话说的,”阮郑辉笑着拨开陆靳泓,走向赵影的床边,看了眼病容憔悴的女孩,似笑非笑地说,“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何况,你俩还是多年的男女朋友。”
“早就分手了,而且一直是她粘着我,甩不掉而已。”陆靳泓背对着他们,说。
阮郑辉裹着嘴巴,听着陆靳泓说话,眼睛却盯着看赵影的表情。她红了眼睛,抿着嘴唇,脸色白一阵,红一阵。
“怜香惜玉一点,行不行?好歹人家也是如花似玉的小美人。”
“她在我眼里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甩不开的累赘。”陆靳泓终于回身,神情淡漠地说,“郑辉,赵影这人鲁莽冲动,不适合就在组织里,我怕她不知道分寸,会给组织惹来麻烦。”
阮郑辉不慌不忙地说:“我知道她很会乱来啊,要不是有你,我们的资料早就落到华国军方的手里了。我对这位赵小姐的工作能力毫不怀疑——当然,也对她对你的一片真心毫不怀疑。”
说着,阮郑辉扶着栏杆,俯身贴近泫然欲泣的赵影,笑着说:“你知道吗?幸好,你拿来录音的那个耳环,陆替我们销毁了,没有给警方,否则,我还真的很想杀了你。哦,还有他。”
赵影一直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似乎没有办法相信阮郑辉的话:她拼死留下的录音证据,托陆靳泓给军方的证据,被他销毁了?
阮郑辉仿佛觉得她的反应很有意思,又补充说:“啊,这种事你可能没机会听说。不过,我也是因为这个,才能相信陆真的还拿我当兄弟。”
“郑辉,你怀疑我?”陆靳泓说。
“不不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阮郑辉直起身,“只不过,我这个人疑心病重。你知道的,我家老爷子死得惨,被哪个内鬼出卖的到现在也不知道,我难免多疑一点。”
说到底,还是怀疑他。
陆靳泓似乎并不在意,“我拿你当兄弟才会回来,否则录音信息一交,拿了赏金出国快活,岂不更好。”
阮郑辉愉快地说:“英雄所见略同,所以我信你,还替你把挂心的人给带过来陪你。这般,你就不必常常惦记着回国去,可以安心跟我做事。”
“我没有为她回过国。”
“我知道,我这就是打个比方。”阮郑辉回头,对赵影说,“你的家庭,身份,我都知道,虽然搞不清你一个娱乐记者不好好蹲机场,跑去尼度想凑什么热闹,不过现在,在这里,你只有一个身份——陆的女人。你所惹出来的麻烦,都要他来买单。你如果想害他,尽管胡来,悉听尊便。”
陆靳泓蹙眉:“我不需要她做我的女人,也不想为她的鲁莽买单。乘着她对这里一无所知,送她走,别给我添乱。”
“啊。好可惜。”阮郑辉假惺惺地笑着惋惜,“赵小姐,看起来你的心上人并没有把你放在心上,反而很嫌弃你呢?那怎么办呢?我都说了,你在这里唯一的身份就是陆的女人,而他不要你。你好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呢。”
赵影噤若寒蝉,看向陆靳泓的眼睛里都是不加掩饰的恐惧和哀求。
“阮先生,今日交易不成是‘土狼’不守信誉,”妖佻的女声传来,奥娜出现在门口,扶着门框调笑说,“你气归气,找人家小姑娘的晦气做什么?”
阮郑辉一笑,收起刚刚阴鸷的表情:“开个玩笑罢了,难道我还会以一个黄毛丫头来要挟我们陆大医师不成?”
“自然不会。”奥娜挑眉,又对陆靳泓说,“别光留在老情人这里啊,隔壁几个要死不活的,你到底也分点心关照一下——真要救不活了,给他们个爽快,了断也行。”
“怎么可能要有陆救不活的人?”阮郑辉从奥娜身边走了出去,“走吧,陆,一起去看看。”
陆靳泓二话没说,跟着他就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赵影和奥娜。
赵影打心眼里既不喜欢这个女人,又害怕她。从初见开始,奥娜就给她就下了一言不合就杀|人的深刻印象,而且,她还对陆靳泓心怀不轨。
“别这样看着我,”奥娜勾起红艳的唇,“刚刚在陆的面前装可怜,装得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到我面前,就一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模样。”
赵影嗅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这是你第三次抓我了。”
奥娜噗嗤笑出声:“你还挺记仇。”
赵影咬着嘴唇,倔强地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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