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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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棠脚步微滞,仔细打量着回廊旁伸枝杈的树木。
一直注意着来宾的婆子立刻就发现了异样,她也慢下脚步,温声道:“小娘子在看什么呢?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陈氏也困惑地回过头来。
郁棠忙收回目光,向前几步赶上了陈氏,怕那婆子误会她窥视内宅,少了教养,解释道:“我看着这树像是石榴树,却又没有开花……”
那婆子一愣。
许是怕郁棠误会裴家的石榴树不开花,想了想,道:“原是开花的,这不是老太爷去了吗?家里的几位老爷、少爷看着不舒服,就让剪了去。”
居然是这个理由。
郁棠愕然。
陈氏也很意外,道:“全都剪了去吗?”
裴家一看就面积很大,花木也种得多,这要是全都剪了,得花多少人力啊!
那婆子估计是深受其害,闻言苦笑道:“谁说不是!自三老爷嫌弃花开得太艳起,整整两天,三大总管又要忙着治丧,又要忙着指使人剪花树,我们上上下下的跟着,手都要抬不起来了。”
“真是辛苦你们了!”陈氏同情地道,“忙过这阵子就好了。”
大概是陈氏说话十分的真诚,语气放缓的时候又带着几分无人能及的温柔,那婆子仔细地打量了陈氏几眼,竟然道:“我夫家姓计,大家都称我一声计大娘。您有什么事,可以让人来跟我说一声。”
能被称一声“大娘”的,可不是普通有体面的仆妇,多半是服侍了裴家几代的世仆不说,还可能是精明强干,被哪一房主子依重,管着一方事务的婆子。
陈氏客客气气地称了一声“计大娘”。
郁棠心里却如翻江倒海。
陈氏听不出来,她却听出来了。
不喜欢红花的是三老爷,忙着治丧和指使人剪花树的是三大总管,那大总管和二总管在干什么呢?
裴家难道真的像鲁信说的那样,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已改弦更张,重新排序了吗?
她不动声色,一派天真,童话童语地套计大娘的话:“裴家不愧是临安城之首。大总管就有三个。那一般的管事有几个?我阿爹认识佟掌柜。我阿爹说佟掌柜的学问很好,很厉害。那佟掌柜是你们府上的管事还是大总管呢?”
计大娘听着目光都变得温和起来,道:“佟掌柜是我亲家翁。”
也就是说,计大娘的女儿嫁给了小佟掌柜。
“哎呀,这可真是巧!”郁棠和陈氏齐齐低低惊呼,郁棠更是绘声绘声地把她怎么认识佟家父子的过程讲给计大娘听,把小佟掌柜好好地夸奖了一番。
☆、第十三章 裴家
哪个丈母娘不喜欢听人夸姑爷呢!
计大娘对她们更热情了,放下了防备,和她们说着裴家的事:“家里的事很多,有三个大总管,七个管事。大总管管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二总管管着府里的庶务和人情往来,三总管管着府里账房和外面的掌柜。七个管事里,大管事跟着大总管;二管事、三管事跟着二总管;其他的四位管事则跟着三总管,其中七管事又专管内宅的事,比如我,就归七管事管。
“至于说佟大掌柜的,他们祖上就是服侍老祖宗的,后来裴府能在临安扎下根来,他们家立下了大功。老祖宗驾鹤归西前放了佟家的籍。但佟家祖上是个知恩图报的,虽说放了籍,却一直没有走,还帮着掌管着当铺这摊子事,特别的有体面,与旁的世仆是不一样的。”说话间带着与有荣焉的自豪。
只要是生活在临安府,就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要和裴家打交道。
如今的郁家,不管是重新建铺子,还是因为那幅画,都和裴家有了更深的往来。
前世,是裴家三老爷做了宗主。
郁棠因此不像郁文或是陈氏对这件事有很多的猜测。
但裴老太爷的丧事透露出太多的信息。
比如说,临安城的那些商户有什么事,求的是大总管;裴老太爷病逝,理应管着外面生意的三总管却主持着裴老太爷治丧的事;应该这个时候站出来帮着治丧的二总管却不知道在干什么?
裴家三老爷是怎么做的宗主?
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三位大总管此时是一心奉裴三老爷为主,还是各有心思?
那谁是裴家三老爷的人?谁又是站在长房那一边的?
郁棠前世纵然嫁到了李家,因被困在后宅,对裴家的事知道的也不多。
前世,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非议三老爷。
好像他一出现在裴家就已经是只手遮天,一锤定音,全族顺服,无人敢有异议了。
她不想郁家卷入裴家的这场事端中去。
还有那个她在当铺遇到的青衣男子,看年纪应该不是长房的两位少爷。那他和裴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会不会是其他两支的少爷?
此时他站在哪一边?
他知不知道最终赢得这场战争的会是裴家三老爷?
从前世的事看那位裴家三老爷的性情,成了裴家宗主之后的裴家三老爷,十之八、九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角色。
不知道那位青衣男子会不会因此避其锋芒。
看那样子,他也是个桀骜不驯的……
郁棠心里乱糟糟的,她理不清楚此时她是更想让郁家避祸还是想知道那青衣男子的处境……但她已止不住自己对于裴家的关注。
郁棠道:“那三总管可有得忙了!又要管外面的事,又要管府里的事。大总管和二总管也不帮帮忙吗?”
计大娘惊觉自己失言,偏偏郁棠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大总管和二总管还有其他的事”就转移了话题,道:“我看秀才娘子的身子骨还是很弱,您若是准备祭拜完老太爷在我们府里用了素斋再回去,我就让人带您去偏厅后面的庑房歇个午。这中午的太阳太辣了,您小心中暑。”
怕引起计大娘的怀疑,郁棠只好暂时打住。
陈氏谢过计大娘,说起裴家老太爷对她的恩惠来。
郁棠一面听着,一面观察着周遭。
她发现这一路走来,还就真没有看见一朵别色的花。
可见这位三老爷此时已令行禁止,表面上没人敢不遵从的。
郁棠更是担心了。
只是不知道裴家三老爷是如何上位的?
是拿着裴老太爷的遗嘱逼迫众人就范的呢?还是在鲁信等人有流言蜚语传出来之前裴三老爷就已经挟天子以令诸侯?
她心不在焉的,等听到动静的时候,发现她和母亲已随着计大娘进入了一个哭声震天的院子,很多像她们这样的乡邻在这里哭灵。两旁的水陆道场梵唱绵长,念诵有韵,比人还高的三足铜鼎香炷如林,白烟袅袅,若不是到处挂着的白幡,她差点以为自己进了哪个寺庙。
陈氏被呛得咳了几声。
计大娘道:“请跟我来!”
领着她们穿过众多哭灵的妇人进了偏厅,在中堂给裴老太爷的画像磕头、敬香。
起身时郁棠认真地打量着裴老太爷的画像。
三缕长髯,卧蚕眉,杏仁眼,广额丰颊,穿着件青绿色织金五蝠团花的圆领襴衫,笑眯眯的,看上去非常的慈蔼。
不知道这幅画是谁画的,工笔十分的了得。面相栩栩如生不说,细微的表情都画了出来。郁棠就算是不怎么懂画,也能感觉得到这画者的功底。
不知道是哪位大家所绘?
裴老太爷在画这幅画像的时候是否会想到他死后裴家会闹出争夺宗主之事来呢?
可见世事无常。
郁棠在哭灵声中突然生出几分悲切。
她眼眶湿润,落下泪来。
陈氏更是哭得不能自已。
郁棠和计大娘一左一右地搀着陈氏出了偏厅。
计大娘略一思忖,叫了个名唤“累枝”的丫鬟,吩咐她:“这是郁秀才家的娘子和大小姐,你领了娘子和大小姐去后面的厢房先歇着。”又对陈氏道,“我在外面还有差事,就不陪你们了。等会我再来看你们。”
庑房换厢房,这显然是计大娘在照顾她们。
陈氏和郁棠忙向她道谢,道:“我们在庑房休息就行了。”
计大娘低声道:“没事!那处厢房原是内宅女眷的客房,没有安排待客,给你们歇一天,不打紧。”
这也是计大娘的好意。
母女俩谢了又谢,见计大娘说得真诚,又有仆妇来请计大娘示下,不好耽搁她的时间,就感激地应了,随着那个累枝上了西边的回廊。
“这么好的人,怎么说去了就去了呢?!”陈氏还沉浸在伤心中,一面用帕子抹着眼泪,一面喃喃感叹。
郁棠安慰了母亲几句,抬头发现她们跟着累枝七拐八拐的,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子。
院子里青竹溪水、板桥灵石,布置得十分精致,哭灵声隐隐传来,将小院衬托得更为静谧。
累枝推了西边厢房的门,请了陈氏和郁棠进去,低声道:“郁家娘子,您先在这里歇会,用午膳的时候我来请您。”说完,亲自给两人倒了茶。
郁棠瞧这厢房清一色的黑漆家具,天青色帷帐,青花瓷的花瓶里还插着一高一矮两枝碗口大小的白色晚玉兰,布置干净素雅,整洁舒适。
庑房换了厢房,她猜此处应该是为裴家亲戚故交女眷准备的休憩之处,计大娘多半看着她父亲是秀才,她母亲体弱又说话相投,给开了个后门,将她们母女安排在了这里。
陈氏接过茶,温声向累枝道谢。
郁棠想着计大娘能让这累枝做事,这累枝想必和计大娘关系不错,她接过累枝的茶,谢了一声“劳烦累枝姐姐了”,道:“我们能在这里歇了,都是托了计大娘和累枝姐姐的福。等过几天计大娘和累枝姐姐不忙了,我们再来拜谢。”
累枝没想到郁秀才家母女对她也会这样客气,不禁多瞧了郁棠几眼。
郁棠衣饰寻常,中等个子,眉眼柔美,气质温婉,细腻的皮肤更是欺霜赛雪,仿若凝脂。
累枝讶然。
郁家小姐竟然是个不输裴家太太、小姐们的大美人。
郁棠原来就是个大方的性子,后来又有了些匪夷所思的遭遇,行事间就更不卑不亢,从容淡定了。
她任由累枝看着。
倒是累枝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恭敬地道:“郁小姐客气了。您的话我一定带到。”
“计大娘和累枝姑娘都有心了!”陈氏又和累枝寒暄了几句,亲自送了累枝出门,这才面露疲惫瘫坐在了屋里的罗汉床上。
郁棠想着这是计大娘给她们开的后门,让人发现就不好了。遂关了面向院子的那一面窗棂,开朝外的那一面窗棂。而且就算是开了,也不敢全开,开一半留一半掩着。然后去给母亲拧个帕子擦汗,道:“姆妈,您先歇会,午膳的时候累枝会来唤我们的。”
陈氏点了点头,心里过意不去地道:“如果不是我这身子骨,我们也不必在裴家讨一顿素斋吃了。说的是来给裴老太爷上香,却讨了他们家一顿饭。”
郁棠安慰母亲:“裴家是钟鸣鼎食之家,不会在乎这一顿两顿饭的。”
陈氏见郁棠额头上都是汗,心疼道:“你也别勉强自己。若是觉得热了,就找个地方歇歇凉,可别来给裴老太爷上香,却把你给热着了。”
“知道了!”郁棠应着,端了小木杌过来,要帮陈氏捏腿。
陈氏又惊又喜,道:“哎哟!这可了不得了,我可从来没有享过闺女这样的福气呢!”
是啊!
从前她不懂事,不知道珍惜。
现在才知道这样的相聚是多难能可贵。
郁棠眼底发涩,撒娇着把这件事揭了过去,坐在陈氏腿边给她捏腿。
陈氏一面享受着女儿的孝顺,一面和她絮叨:“人都说有福之人六月生,无福之人六月死……裴老太爷做了多少好事……好在是两位老爷都在家,临走的时候儿子都在身边。不过也不好,白发人送黑发人,大老爷不在了……”
郁棠左耳进右耳出,想着那些全写着“裴”的山林茶庄、街道码头,不无感慨地想:难道是因为裴家行的是小善?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陈氏和郁棠齐齐愣住。
郁棠想到计大娘的话,悄声对陈氏道:“您先坐着,我去看看!”
☆、第十四章 无意
说是去看看,但因不知道外面是个怎样的光景,郁棠只是先推开了道窗缝朝外望了望。
院子里没有人。
喧哗声好像是从院子外面传来的。
郁棠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看,就见五、六个婆子,七、八个丫鬟,簇拥着两个妇人走了进来。
那些婆子、丫鬟都穿着靓蓝色的细布比甲,戴着酒盅大小的白色绢花。
两位妇人都花信年纪,个子高挑。一位通身素白,只在耳朵上坠了对莲子米大小的珍珠耳环。另一位穿了件银白色条纹杭绸襦衣,青色百褶裙,发间并插着两支赤金镶青石的簪子,手腕上各戴着一对绿汪汪的翡翠镯子。
“你们就在这里守着。”郁棠见那穿着杭绸襦衣的妇人冷冷地吩咐那些婆子、丫鬟,“谁也别让进来!”
婆子、丫鬟们齐齐停下脚步,半蹲着行福礼,恭敬地应“是”。
杭绸襦衣妇人就拉着那通身素白的妇人朝郁棠这边走了过来。
不知道这两位妇人要干什么?
郁棠有些看不透。
这两位妇人一看就是显贵人家的女眷。
若是裴家的客人,要在这院子里歇息,裴家理应安排婆子、丫鬟在前面带路才是?
若是裴家的女眷,因计大娘的缘故来找她们麻烦的……他们郁家好像还没有这么大的脸?
她们是借了这个僻静的小院说悄悄话?
郁棠这一迟疑,两位妇人已携手上了东厢房的台阶,郁棠也看清楚了两位妇人的长相。
穿杭绸襦衣的那位容长脸,柳叶眉,悬胆鼻,樱桃小嘴,有着张如工笔画般精致清丽的脸庞,却目含冰霜,神色倨傲,十分不好接近的模样。
通身素白的那位明显带着孝,瓜子脸,杏仁眼,双目通红,神色憔悴。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郁棠顿时后悔自己之前没弄出点声响,让这两位妇人知道这小院里还有别人的。只是还没有等她补救,那位穿杭绸襦衣的妇人已开口责怪那通身素白孝衣的妇人:“你怎么这么糊涂?眼见着情况不对就应该想办法尽快通知你哥哥和我。你看你,现在着急,还有用吗?裴老三拿着你公公临终前的遗嘱当令箭,我们就是反对也来不及了!”
裴老三?
公公?
郁棠一下子懵了。
那带孝妇人是裴家的大太太?
穿杭绸襦衣的妇人是大太太娘家的嫂子?
她们这是要私底下非议裴家三老爷做了宗主的事吗?
郁棠被这突然的变化弄得一时失去了方寸,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大家大族的,不管内里有多少龌龊事,表面上都无论如何也要做出一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样子。
裴大太太分明是有话和娘家嫂子说。
她碰到了这么私密的事,她和她姆妈不会被灭口吧?
郁棠非常不安,下意识转身朝着她母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陈氏奇怪着,没等她说话,裴大太太的声音就传了进来:“我怎么知道我会养了一条噬人的毒蛇呢?想当初,他不听话,我在老太爷和老太太面前给他求了多少情。他不好好读书,又是我,亲自求了阿爹给他私下授课,要不然他能金榜题名、考上庶吉士?也是他,说的是要娶恭孝顺从的女子,您娘家嫂嫂瞧中了他,他却百般推脱,要不是我,他就是考中了庶吉士,能像现在这样顺顺利利在六部观政吗?”
“好了,好了!”裴大太太的嫂嫂口气不善地道,“从前的事,还提它做什么?说来说去,他还是觉得我娘家的门第太低。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也是人之常情。要怪,只怪我娘家的兄弟不争气,没能入阁拜相。”
居然听到了这样劲爆的消息。
郁棠和陈氏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了。
“这件事怎么能怪嫂嫂呢!”裴大太太估计提起这件事就十分气愤,道,“要说也是老三不识抬举……”
裴大太太的嫂嫂口里说不怪,实际上心里应该还憋着一口气,闻言冷笑着打断了裴大太太的话:“也就你觉得他不识抬举了!人家的算盘打得精着呢,推了我们家,转身就搭上了黎家。”
“黎家?”裴大太太惊呼,“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黎训家?”
“除了那个黎家,你以为还有哪个黎家能被裴老三放在眼里?”裴大太太的嫂嫂讥讽道,“看样子这件事你也不知道。我之前就说你傻,让你防着点裴老三。你不听。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你们家老太爷这心偏着呢!要说黎家,他们家三小姐和我们彤官年纪相当,若是为了裴家好,大可以让我们家彤官和黎家联姻。”
“大嫂,您是不是弄错了。”裴大太太不敢相信地道,“之前可一点风声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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