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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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骊计划之所以必须囊括解行是有很多理由的, 对情报传递来说解行是一条中间通道,对胡良安来说解行是一把不可缺少的安全锁,对阿归来说则是套上了咽喉的锁链, 等他意识到很难把这道锁链从脖子上摘下去的时候已经迟了。
“二三六五九——有人探视——!”
那是解行入狱的第一天,阿归坐在探视间里发着抖, 盯着他, 对面那双熟悉的眼睛已经深深凹下去, 眼底却又闪动着奇异精亮的光。
“你掺合这种事干什么?你念书念得好好的掺合这种事干什么?!”
“我来这里找你,我说过总有一天会把你从这地狱里拉出去!”
啪一声亮响,解行被一耳光打翻在椅子上,唇角当场就洇出了血。还没等他从头晕目眩中回过神, 阿归已经粗鲁地把他拽起来, 三下五除二扒了囚衣, 又脱下自己的衣服,不由分说给他套上。
“你、你干什么?!”
阿归根本不理他, 半跪在地换了两人的鞋,解行终于难以置信地意识到了他的意图:“你不能这么乱来!你——”
“待会有人带你出去,路上不准说话,不准乱看, 出去后有车把你送到掸邦的一个镇子上, 那里有我提前打点好的房子和人。等你出去后联系张博明,跟他说看守所里的事不用他管了,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一切后手我都有安排。”
解行整个人简直震惊了, 用极低的声音急促问:“那安排好的计划怎么办?!”
“计划。”阿归简直要冷笑起来:“——张博明计划叫你在牢里待多久?”
“……三个月。”
“姓张的怎么不自己来尝尝蹲大牢三个月是什么滋味!”
解行想解释却被他骂得无从开口,只见阿归余怒未消,向外一拍手,门应声而开,一个监狱工作人员探头进来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又关门退了出去。
阿归转向脸颊尚自红肿的解行,冷着脸道:“我不管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到了边境这块地头就要听我的,想活命就得按我的计划来——还有。”
“不论他们是怎么教你当一个好间谍的,从现在开始统统都给我忘了,首先我要教你如何当一个能活命的间谍。”
阿归是对的。解行的确很有天资而且学习能力极强,但当一名好卧底却不能只靠学。时间赋予的气质、经历打造的意识、生死历练的本能,这些最微妙的细节都无法从特情组严苛的培训环节中得来,这也是当年特情组很多潜伏人员刚开始就折戟沉沙了的重要原因之一。
阿归用了自己在边境积攒下来的所有能量和人脉去把解行从看守所里换出来,这虽然符合胡良安和张博明对阿归这个人的心理刻画和行为分析,但确实打乱了探骊计划已经安排好的行动步骤。
不过当时胡良安没空跟阿归计较这个,作为特情组总负责人,他手里放出了成百上千条线,探骊只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条而已。在考虑到解行即便反水也不足以形成泄密威胁的情况下,他决定先把自己的人从锦康区看守所里撤出来,远远观望他们的下一步动向。
事情不出胡良安所料,时间没过多久,缅甸武装军车越境,从看守所里把阿归抢走了。
“大小姐!”“大小姐慢点——”
玛银呼地推开门,大步走进屋,迎面只见阿归正从床上挣扎坐起身,二话不说“啪!”就是一个响亮巴掌,打得他脸颊顿时偏向一边,浮起了几道指印。
“大小姐来了!”“大小姐!”……
阿归低着头摆摆手,几个小马仔心惊胆战赶紧溜了,连看都不敢回头看一眼。
“我就说你为什么回老家上个坟跟死了似的,还以为你躲着我结婚生子去了,再一打听你竟然被抓进了牢里?!而且还是自愿顶替别人进去的?!”玛银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阿归的鼻子,尖尖的怒吼响彻屋外:“你到底背着我在搞什么名堂,知道我有多担心吗?!那个人是谁,给我说!”
阿归嘶哑道:“对不起大小姐,当时时间紧急,我怕你不同意……”
“知道我不同意还敢去!你!”玛银一扬手又要打,霎时只见阿归上半身裹满了渗血的绷带,俊秀的面孔苍白毫无血色,那巴掌便挥不下去,恨恨地拍了下桌子:“——那个人到底是谁?你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是我同乡亲戚的小兄弟。”阿归咽了口唾沫,低着头说:“这人从小就不争气,为了几个小钱跑去替牟山的强哥他们带粉,被条子抓了个正着。他听了条子的骗,为求宽大处理把强哥给卖了,我怕他进去被人弄死,所以情急之下才……”
“我说牟山那伙人怎么突然进去了呢,敢情是托你这兄弟的福。”玛银简直要被气笑了,思量几秒后眼珠一转:“真是你同乡的兄弟?怎么没听你提过?”
“我和您提过的,您忘了——他本来在‘线那边’念书。”阿归自嘲地笑了笑:“念书嘛,也不屑得跟我这样的人联系,念了几年没得念了,又想赚钱,就开始学人往道上混,一来二去地……”
“好了好了!”
毒帮里这种千篇一律的故事玛银听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底层小碎催十个有九个都是这么入伙的。屋里安静片刻,只见她站在那里脸色变换,不知道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突然问:“——那人现在被你藏在哪?”
“山下镇子里。”阿归仿佛怕她多心似地,立刻解释:“我打算给他点钱,然后把他远远赶走。大小姐放心,绝不让他沾上半点咱们的事情……”
他要是旁敲侧击想把兄弟弄上山来,肯定会让玛银升起作为毒帮大小姐本能的狐疑,但他现在这种截然相反的表现,倒激起了玛银的另一种逆反心理:“等等,赶走?赶走干嘛?”
阿归一愣。
“赶明带上来我看看,到底是关系好到什么程度的‘兄弟’,能让你心甘情愿替人挨打坐牢。”玛银妩媚地冷笑一声,上下打量阿归,眼底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嫉妒和怀疑:“你们那点名堂别想瞒得过我,我非要瞧瞧,那人到底是你的亲兄弟、表兄弟、还是‘干兄弟’!”
阿归无奈道:“大小姐……”
玛银哼地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玛银让解行来见她的那天特意盛装打扮,甚至还戴了满手的金镯和宝石,走起路来好似一株叮叮当当的罂粟花。不过这番折腾在见到解行的那一刻全落空了,她难以置信打量着眼前这个畏畏缩缩、唯唯诺诺的痨病鬼,第一反应是嫌恶地往后退了退:“阿归,你兄弟不会吃粉吧?”
阿归似乎有一点难堪:“我已经逼着他在戒了。”
玛银心说能戒才有鬼,又若有所思地打量片刻,升起了新的疑惑:
“你俩长得倒有几分像,同乡亲戚?真的不是亲兄弟吗?”
阿归叹了口气,“亲兄弟肯定不是,血缘关系应该是有的。只是那年月大家四处逃难往外跑,父母兄弟几十年不见面,现在连同乡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哪还分得清楚谁是谁家的孩子?”
玛银心想你胡扯什么,肯定要不是你爹在外偷生的就是你妈跟野汉子生的,否则你肯替这白|粉鬼挨打坐牢?
要换作别人,这话玛银肯定当场就出口了,但当着满屋子手下的面,她不愿这么给阿归没脸,想了想便眼珠一转,亲亲热热搀起阿归的手:“所以你能活下来多亏了我,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是不是?”
阿归沉稳地说:“大小姐的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得。”
如果玛银是她父亲塞耶,心腹手下肯替另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兄弟”坐牢,这种蹊跷的事情他根本就不会费心去怀疑、去查证,直接两人都弄死就不会再有任何疑点了。但玛银当年毕竟还小,一个不满20岁的小姑娘“魄力”到底有限,她只是让人去仔细查了“解千山”的背景资料,发现第一能跟阿归说的对上,第二能跟牟山强哥那帮倒霉鬼的口供对上,两下验证便相信了“解千山”的说辞。
其实她查到的所有信息都是张博明事先精心设计准备好的,而且她很多反应和心理状态,都完全落在了阿归的预料范围之内。
阿归把解行送到了罂粟园去看园子,这是玛银想出来的主意——或者说她以为这是自己想出来的主意。事实上这个职务对特情组来说非常好,因为第一解行有很多独处的时间和机会,否则隔三差五就要在所有人面前装一次毒瘾发作实在太容易露馅了;第二他也能借此深入毒帮底层,获取大量碎片信息,再通过各种各样预先安排好的方式传递出去。
在卧底行动的第一年里,传递情报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因为匿名通讯手段并不成熟,毒帮的山头上也没处去拉网线找设备。所幸解行作为一个底层小马仔有很多空闲时间,可以通过下城镇采买东西、去黑赌场闲逛、跟其他马仔偷懒喝酒的机会,跟特情组在边境散开的情报网接头,把阿归打探来的一些消息传递给接头人。
阿归很少去罂粟园探望解行,第一是因为玛银不准,怕他被“白|粉鬼”传染上毒瘾,第二是去得多了以后可能会在底层马仔中引发疑心。后来每次他得到机会去罂粟园时,都会抓紧时间跟解行在其他手下面前上演一出强迫戒毒和鬼哭狼嚎的好戏,为第二年解行“戒毒成功”做了很多铺垫和准备。
“解千山”被边境生活迅速地改造了。
如果说阿归在看守所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青涩冒失不成熟的少年,那么进入毒帮的第一年他就从里到外改头换面,第二年已经蜕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初中毕业小混混。他的气质、谈吐和行为举止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年那些足以令他暴露的天真特质全都被打磨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狡滑、老练、贪小便宜和痞里痞气,在底层马仔中混得如鱼得水,甚至令人震惊地学会了说掸邦话,阿归再也不用费心帮他做任何掩饰了。
只有在阿归面前,解行才会露出他被深深隐藏的另一面,热忱、乐观、忍耐而充满希望。那时候玛银过着挥金如土夜夜笙歌的生活,有时她故意不叫阿归陪同,他就可以偷偷来罂粟园,兄弟两人躺在漫天星空的草坡上,周围夜虫声声长短,温暖湿润的夜风中拂过泥土清香。解行会絮絮叨叨畅想任务结束后的美满生活,畅想张博明会帮他们争取一个大大的功劳,畅想特情组帮阿归在一个繁华的大城市里落户;他怀念更多的是以前大学时光:“不知道江停毕业以后去哪儿了?”“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去上学?”“要是可能的话,咱俩一块儿去念书吧!至少你也可以来大课旁听的呀!”
阿归对张博明观感一般,便总是泼他冷水,说功勋什么的还是别抱太大期望比较好,能活着回去就万幸了。解行也不生气,还是不断对他许愿画大饼,画得阿归嘴上不相信,内里却不由心驰神往,仿佛总有片雪白闪光的羽毛在心尖上挠。
“这是你什么时候纹的啊?”有一次解行趴在他身边,好奇地瞅着他肩头的刺青问。
“十一岁下去打拳的时候吧。”
“干嘛非要纹啊?”
“人人都纹啊。”
“那为嘛纹一只鸟?”
“鸟能飞嘛。”
解行点点头,随口念了一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阿归扭头问:“什么意思?”
“胡马来自北方,所以依恋北风,越鸟来自南方,所以向南边的枝头筑巢。是比喻人思恋故土的意思。”解行摸摸自己的后背,说:“不如我也去纹一匹马吧,保佑我们将来都顺利完成任务回到北方,怎么样?”
阿归说:“纹身很疼的,而且面积大了洗不掉,你以后不考条……不考警察体检了吗?”
“卧槽对啊——”解行猛然想起:“那我以后考过了再纹吧!体检完谁还瞎几把管这个!”
阿归哑然失笑,手肘拐了兄弟一把,解行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当初让他去纹就好了,很多年后吴雩想。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那些苦难中闪着光的岁月,那些天真快乐的嬉笑打闹,其实早已在冥冥中埋下了悲剧的伏笔。
罂粟花田被焚烧殆尽,转年沃土中长出了庄稼的绿苗。少年永远留在了那片土地下,再也没有回到北方他思念的家乡。
“就是他!是他干的!”“他是不是条子?!”“他们看到他拿了条子的钱!他拿了条子的钱!”
“拿他当肉盾下山!!”“打死他,打死他!!”
……
外面炮声轰隆,地面隐约震动,缅甸军已经打上来了。刑房火把摇曳的阴影中,塞耶耷拉的眼皮下射出瘆人精光,每个字都浸透了毒汁:
“给条子打一针,打一针撬开他的嘴,拿他顶在前面下山。”
“——阿归,你去。”
那些怀疑的、凶狠的、贪婪血腥的视线闪烁在四面八方,就像荒野中一头头虎视眈眈的的豺狼。阿归站在那里,眼前所有画面都在摇晃,光斑在视网膜疯狂闪烁,耳鼓里像下暴雨般哗哗轰响。
混乱到极致的世界里,只剩下面前那一滴滴血。
那是他的血亲兄弟,他的信念篝火,他最明亮珍贵、引以为豪的另一半灵魂。
“东家!东家!大小姐来了!”
“我就知道是他……我就知道是他!!阿爸! 不能让这小子这么轻易死了,拿来给我!——”
“……大小姐,”阿归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说。
他看着玛银手上注射器冰冷的针头,所有情绪都在那一刻被更决绝、更恐怖的力量生生压平,冷静得可怕:“大小姐。”
那三个字仿佛是死神扇动着黑色的羽翼宣告降临。
在那之后的所有记忆都被搅得乱七八糟,在无数个颠倒错乱的日日夜夜中,在无数个窒息惊醒的血腥梦魇里,就像一把刀时时刻刻凌迟他的大脑和心脏。
“让我带他走!不然我宰了她!!”
前方轰隆巨响,地道唯一的出口被缅甸军炮火炸塌,碎石砂土飞溅,背上的人喷出大股大股鲜血。
“……你为了他背叛我,你们都不得好死……”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的少女踉踉跄跄后退,濒死尖吼撕裂咽喉:“你们谁也跑不掉,你们都不得好死——!!”
手|雷在阿归决绝的瞳孔中抛出一道弧,下一秒地道坍塌爆炸,眨眼埋葬了塞耶和争先恐后的追兵,大块大块碎瓦砖石暴雨般砸在他脊背肩上。
“……马上就要塌了,你快走,”解行的血汩汩染红了两人的衣襟,用最后一点力气喘息道:“快,别管我,你快走……”
“我不走了。”阿归坐在余震不断晃动的地道墙边,在黑暗中紧紧抱着自己唯一的兄弟,沙哑道:“没有地方让我去了,我只有你。”
——张博明选择放弃他们,这意味着他并不打算遵守一旦抓住塞耶就帮阿归洗白的诺言。而现在想来,那被他们无比珍视的诺言其实从最开始就异常轻描淡写,甚至根本都没有从特情组任何人嘴里亲口说出来过,只是通过解行简单转达了一句,更没有一字半纸能够曝光在天日之下。
谎言编织了他们从地狱爬回人间的唯一悬丝,而悬丝注定要断裂,他们只能双双摔回万丈深渊。
“咱俩就在这里坐一会,待会就可以一起回家了。”阿归贴着怀里那冰凉的面颊,喃喃地问:“你不是要带我回家的吗?”
“……不,阿归,”解行绝望地喘息着,一字一字费力地说:“你不能留下,你要往前走……”
你要往前走。
阿归咽喉剧烈痉挛着,解行竭力抓住了他的手,兄弟俩滚热的鲜血顺着掌缝融合在一起。
“只要你要用我的名字活下去,不要为我报仇,不要为任何人报仇,一直往前走——”
“只要你永远别回头,往前走——”
黑暗中大颗大颗的泪水一滴滴打在手背上,与鲜血融合在一起,洇进摇撼动荡的地面。
只要你一直不回头,就不会有人知道这地底埋葬了一个叫阿归的名字和一具叫解行的尸体。只要你永远往前走,就可以带着我的灵魂穿过死亡和地狱,回归万里之外遥远故土——
你的名字永刻地底,我的灵魂向死而生。
总有一天我们都将得到永远的光明和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回忆结束,第三卷就结束啦~下下章就是第四卷了,因为回到了正常时间线所以葱花鱼剧情也会随之回来,剧情也逐渐能甜回来~结局是he就是那种普通人正常意义上的he不是那种所有人一想起来都心梗只有作者自己坚持是he的he
这三章回忆下来码得我都要致郁了,昨晚3点洗完头上床,硬生生睁眼熬到今早7点才睡着,真的心脏要受不了了,特别想构思点甜的,想码十几年后解行还活着的paro。就是那种十几年后当吴雩第一次把步重华介绍给解行时,解行抱着“噢哟,我家猪拱了别人家白菜哦”的心理兴冲冲下班赴宴,推开包厢门迎面只见吴雩一边坐步重华怀里一边大腿跷二腿吃东星斑,登时五雷轰顶:“噢哟,是别人家的高个猪拱了我家的白……我家的矮个猪!”←这样的无逻辑无脑小甜饼必须时刻萦绕在我脑海里才能缓解一下致郁的情绪
总之谢谢大家的留言、花花和霸王票,周一更下一章,然后第三卷就结束啦~
☆、第131章 Chapter 131
玛银出乎意料地没有死。缅甸军炮轰良吉山的同时, 受到鲨鱼委托的黑桃k闻劭派人驻扎在现场附近,轰炸结束后顺手把她从坍塌的地道里挖出来弄走了,然后一把火烧了整座山。
烈焰能够洗涤这世上所有的罪恶。
山火熊熊遮天蔽日, 将无边无垠的罂粟田化为飞灰,过去二十年间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一切统治、动乱、奴役和财富, 都为解行年轻的生命做了殉葬。
来年转春, 硝烟散尽, 肥沃的黑土地上生出了庄稼绿苗,漫山遍野欣欣向荣。
至于玛银,她昏迷了半个多月才醒,完全是凭着仇恨才挣回来这条命的。醒来后她听说整座山都已经被黑桃k放火烧没了, 便挣扎着要人去废墟里挖阿归和解行的骸骨出来鞭尸泄愤, 然而鲨鱼跟黑桃k那会正忙着追踪霍奇森被中国武警重火力押解的事, 自顾尚且无暇,没兴趣也更没时间理她, 玛银只得含恨作罢,两个月后用塞耶留下的最后一点掮客人脉远去了异国他乡。
此后十年间,这段往事在认识玛银的掮客们中间衍生出了很多版本,但没人能想到“解千山”竟然没死, 更不会有人知道那张画皮下已经换了人。
【绘制结束, 召回画师。】
三个月后,佤邦腹地某乡镇中,短短八个字解密信息在老式电脑屏幕上荧荧发亮。
褪色的塑料窗帘严严实实拉着,屋角堆着血迹干涸发黄的绷带, 行军床头的木柜上七零八落摆满了半空的药瓶、烈酒和消毒剂。昏暗的屋子里充斥异味,回荡着阿归一声声嘶哑粗重的喘息。
从良吉山逃出围剿圈后,他在混乱的金三角腹地躲了起来,虚弱饥饿到极点,求生欲几乎断绝。在无数个被病痛和思念折磨的深夜,他直勾勾看着手里上了膛的枪,想着只要闭上眼睛扣下扳机,这一切就都结束了,所有生不如死的绝望和痛苦都可以在瞬间得到解脱了。但每一次他把枪口塞进嘴里的时候,都有种更悲怆和愤恨的力量拽着他,让那食指不论如何都扣不下去,就好像解行的灵魂在身后死死地抓着他的手。
别回头,往前走。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毒贩马仔阿归了,他要带着解行这明亮而荣耀的姓名,余生永不停步地往前走。
这期间特情组一直在疯狂地找他,或者说是找他俩,然而所有音讯完全断绝,秘密电台、接头人、情报网全部都联系不上,上级一度以为他们都牺牲在了良吉山。直到三个月后,从极度虚弱状态中稍微恢复的阿归终于打开特情匿名通讯系统,看到了这段时间以来张博明留下的所有暗号,基本只重复了一个意思:救援没有找到你们,你们是否已经遇险?
撒谎,阿归牙缝里咬着一腔冰冷血气心想。
根本没有什么救援,全是撒谎。
他当时万万也想不到,张博明没有说谎。
虽然特情组并没有收到求援信号,但张博明不是白痴,两国边防联合围剿的战场有多危险他怎么可能想不到,在抓捕霍奇森的命令下达后他立刻就向胡良安做了申请,边防武警特地分出了一支小队来专门搜索他俩,一旦确认危险,立刻实施救援。
但问题是,在没有求援信号的情况下,张博明不会派出专门针对抢救暴露卧底的最高级别境外力量来实施救援,而边防武警派出的人不论是武装级别还是优先程度都相对逊色,而且因为缺少求援信号的精确定位,在当时混乱的战况下根本找不到他们!
阿归缠满了绷带的手指剧烈发颤,几乎用尽全身力量才一字字输入:【没有遇险】,然后断然关上电脑,向后重重仰躺在了狭小的行军床上,用力捂住脸,许久发出一声负伤野兽般悲痛的哭嚎。
他不敢跟张博明对质,更不敢在这时接受召回的指令,甚至不敢提起“阿归”死了。
他必须伪装红山刑房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暴露,没有遇险,更没有死亡;他必须在地狱里继续待上足够漫长的时光,漫长到所有人看见他,都会以为那是解行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模样。
阿归拒绝了特情组召回的指令,并且在此后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深度潜伏,游荡于泰国边境各个毒帮,偶尔用匿名通讯及秘密电台传递一些线报,但很少亲自面见特情组在金三角布下的接头人。
他每天都会对着镜子,用极其苛刻的目光打量自己,从眉眼、鼻唇、脸颊的角度甚至下颔的弓弧这种细节中寻找解行的影子,但总能绝望地发现更多不同。
解行是完美的,解行眼睛里是灿烂的光明和信仰。
而他瞳孔深处只有阴霾、残忍、畏惧,以及无边无际的血灰色苍穹。
岁月如白驹过隙,解行死后的第二年,特情组秘密电台收到了“阿归意外身亡”的丧报,张博明立刻要求召回解行,但随即收到了拒绝并要求继续潜伏的暗号。此后数年间,画师不断潜伏在各个疑似跟暗网有合作来往的小毒帮,致力于破坏马里亚纳海沟在金三角布下的贩毒网,先后摧毁了好几条暗网贩毒物流路线,令鲨鱼在东南亚地区的扩张受到了极大掣肘。
解行死后的第六年,另一名被国际刑警通缉多年的大毒枭试图通过与鲨鱼合作,从清迈逃往墨西哥,半途中被伪装成制毒工的画师一举抓获,边防将制毒工厂连根拔起。此事传出后缅泰两地毒品市场巨震,远在北美的鲨鱼也勃然大怒,但就像当年亚瑟·霍奇森突然被捕一样,他死活也查不出问题到底出在哪。
他只能隐约感觉到自己这些年来似乎一直生活在一支狙击瞄准镜里,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冷静、忍耐、坚定得可怕,不动声色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食指从未离开过扳机分毫。
这次抓捕让特情组受到了国际禁毒组织的发文褒奖,深受鼓舞的胡良安下令把绝大部分情报资源都集中在了画师这条线上。
在其后的三年中,画师成了特情组刺向金三角最坚不可摧的刀锋。
解行死后的第九年,因为接头人暴露牺牲,“画师”这一传奇名号被意外泄露,一夜之间传遍金三角,大小无数毒帮闻之色变,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同年,鲨鱼受到远东大毒枭的邀请,来到中缅边境开拓一块利润巨大的长期市场,在那里他见到了一个风度翩翩而训练有素的年轻人,带着三分笑意上前一握手:“您好phillip先生,胡老板派来我来接应您的车队,接下来的三天里您的安全将由我全权负责。”
那个年轻人皮肤素白,头发乌黑,眼神专注而明亮,没打领带的黑西装贴合他精悍削瘦的身材,言行举止永远都令人如沐春风。
鲨鱼若有所思:“我听说你们这块地方,最近几年被警方破坏得很厉害,其中有个特工神出鬼没,他的代号叫做‘画师’……”
“是吗?没有那么厉害吧。”年轻人微笑道:“真有那么神出鬼没的话,说不定本身就是恶鬼索命一样编造出来吓人的传说吧!”
鲨鱼一哂,不以为然,心想画师那样的存在你们这些普通人估计也不会明白。
传说中的恶鬼永远无法爬到阳光下变成人,恶鬼花了九年才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他没有与解行越长越像,反而是越来越不像了,哪怕是去缅泰的地下整容诊所百般询问,对方也没有足够的技术手段去弥补神态、气韵、眉目转动间无数细微的千差万别,甚至有些整容师根本看不出他跟解行画像有什么不同:“先生这不就是你年轻的时候吗?”“帅哥你瘦了好多呀,你胖一点说不定能年轻点哦!”
没用,他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
那些不知道“毒贩马仔”阿归的人,会以为解行只是被十二年生死岁月折磨得形容削瘦,改变了细微样貌;但张博明绝对能一眼看出其中致命的区别,把他从人间再度打回地狱。
他没有办法带着解行的姓名回归故土,但他也许能挣脱所有束缚,继续向更深的地狱前行——
围剿行动当天,警方赶到前十分钟,鲨鱼从监控镜头里看见那个年轻人下到负三层,打开了角落里的一扇暗门。
毒枭终于认出了这么多年来紧贴在自己身后的那道血腥脚步属于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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