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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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炡又恢复了那外交家一般客气周全的风度:“没有的事,冯厅一直教育我们这些后人要非常尊重津海的公安前辈。”

“你的尊重就是暴雨夜里偷偷摸摸跟踪津海支队长的车?”

“……”林炡客套地一笑,没有作答。

但他什么都不用说,宋平其实心如明镜,在这姓林的眼里宋平和步重华都是绑架彭宛的重大嫌疑人,所谓的密室绑架案说不定只是津海内部自导自演。所以彭宛被害后,林炡第一坚持要把步重华弄去北京接受审查,第二强烈要求宋平避嫌、异地调查组入驻津海——这两步棋都相当地狠。

在林炡眼里他自己大概是个深陷贼窝而孤军奋战的勇士,宁死也要把步重华涉嫌贩毒、勾连暗网的事查到底。所以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他竟然完全不尴尬,还挺神情自若,也真算是个人才。

“贪心不足蛇吞象啊老张。”宋平没再理会这个姓林的崽子,眯着眼睛转向张志兴,悠悠道:“以你的反侦察能力,要是茶马古道仍然一年做不了几单,维持着过去垂死挣扎的状态,估计再过几年都不一定能露出狐狸尾巴。但你太贪心啦,利用马里亚纳海沟下线的这一年疯狂扩张,还绑架万长文的女儿外孙——你是想逼万长文露面,对吧?”

张志兴面颊抽动,死死盯着身前满是灰尘的地面。

“你以返聘专家的名义加入技术部门指导工作,绑匪丁盛的那个自首电话打进公安局时,你是第一批能够迅速定位他们准确地点的人。刑侦支队出外勤要申请配枪、记录备案、调遣各路搜救资源,而你的杀手不用,所以动作比警方快了那么一丁点,抢先赶到河滩枪杀了丁盛、邓乐两人,救出彭宛母子,然后用万长文的名义把她骗进密室去,来配合你对步重华的栽赃计划。”

“而你把他们困在密室里的那72个小时,也是你留给万长文出面谈判的时间——如果他真的出来找你,愿意把蓝金销售渠道放在茶马古道上,估计你是会放出彭宛母子的,然后让密室里剩下的步重华和吴雩自相残杀。”宋平唏嘘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老张,我不得不说,你实在高估了万长文想要留后的那颗心呐! 当时绑架案都已经闹上热搜了,万长文一个为保住黄金而把亲生女儿推进水的毒枭,怎么可能愿意为了外孙,冒着被警察包抄的风险,出来跟你会面呢?”

张志兴满脸灰败,只见昏暗中身体一抖,然后又一抖,那是他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的惨笑。

“……是,是我没想到。”他仰头发出嘶哑的嗟叹:“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啊!”

这其实是非常讽刺的,张博明的死并没有让亲生父亲悬崖勒马,张志兴却以为万长文能受女儿外孙性命的掣肘,简直是一个坏人指望着另一个坏人能够少坏一点。

宋平喉头发哽,千万种复杂滋味在心头,良久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但我还有个地方想不通,”他想了想又忍不住问。

张志兴意兴阑珊地:“什么?”

宋平说:“鲨鱼想要找万长文合作的事,虽然以你的消息渠道,肯定有所耳闻,但你更应该知道万长文这样老派的毒贩是很抵触很不愿意跟鲨鱼沾边的。你为什么要突然用绑架这么激烈的方式,不顾一切地急着把万长文逼出来呢?”

这应该是宋平心理敏感,也可能只是他多心,其他几位领导都没来得及想到这一点,纷纷望向张志兴。

“……”张志兴意兴阑珊笑了下,半挑衅地反问:“事是我干的,人是我杀的,原因还重要吗?”

宋平点点头,知道他不会乖乖配合审问,因此也丝毫不出奇:“行吧,那只能请你回津海市公安局,慢慢地剖析犯罪背后的心路历程了。”

他向身后的心腹部下一颔首,两名市局正副主任会意上前,解开了张志兴的手铐,准备把他押去楼下警车。

但就在这时,张志兴突然趔趄地站住脚步,脸上现出一笑:“其实我也有个疑点不明白。”

那笑容说不出的古怪,林炡正防着这个,霎时心脏一跳。

“既然纸条早就被烧了,我也一直没露出过马脚,那为什么你们突然针对我产生了怀疑?”

宋平不以为然,随意向林炡和吴雩那个方向一扬首:“那是他们两个提议……”

张志兴打断了宋平,微笑道:“我想请问今晚始终保持沉默的主角——吴雩支队长,你。”

众目睽睽投向吴雩,却只见他脸色淡漠如冰。

张志兴不在意,一字一句地笑着问:“你是如何发现我身上有疑点的,又是如何一语定乾坤,说动林炡让所有人陪你一起,联手做局来抓我的呢?”

步重华猝然看向吴雩,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种极其不祥的预兆,仿佛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曾发现的隐忧瞬间翻腾直上,死死攫住了心脏。

吴雩无声地闭上眼睛,在众多视线聚焦中,仿佛连呼吸、心跳和风声都静止了。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因为你给步重华的照片。”他终于在众人面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略微沙哑,却平静如深水:

“你在扫描那张照片之前,撕掉了题注中的三个字。”

周围人人都面露疑惑,只有步重华闪电般想起那照片上的两行题注:

【拾月贰五日,母亲】

【解行】

缺少了三个字?他眼皮剧烈一跳。

哪三个字?!

“……我就说呢,原来如此。”张志兴抽着气点头,眼底闪烁着讽刺、可笑、荒谬、疯狂等等混杂起来的寒光:“我竭力在世人面前帮你掩盖,却不料正因为这点,暴露出了我早就知道那个秘密的事实……是啊,我真的不该把‘与阿归’那三个字撕掉,是不是?”

步重华思维空白,空气霎时凝固。

“你为了帮那些亡魂报仇,可真是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命啊。”张志兴一下一下地抽气,极度亢奋颤栗让他脸色妖异地涨红,变调的尾音重重撕扯每个人的耳膜:“是解行替你死在‘红山刑房’时,叮嘱你要报仇的吗,阿归?”

——阿归?

阿归?!

仿佛巨剑于虚空轰然砸下,将世界震荡四分五裂,刹那间不仅是步重华,连许祖新、宋平等人的面孔都因震惊而发白。

人群后只有江停沉静地垂下视线,然后向吴雩隐蔽靠近了数步。

“听过那个少年屠龙的故事吗?”张志兴居高临下,看着一言不发的吴雩,神情高傲而怜悯:“少年经过一番血战,不敌恶龙,倒地而亡。恶龙看着少年的尸体,慢慢化为人形、捡起长刀,穿上了它渴慕已久却得不到的闪亮铠甲。恶龙最终化作少年,回到了人世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请开一下作者有话说

发出这一章时我真的想了很久,甚至考虑要不要断更一天然后一口气更两章,但后来想到,哪怕一口气更十章也还是没有用的,这个坎还是这个坎,所以思考再三后还是写一篇作者有话说,为了避免争议,下面会有部分剧透

没有整容,也不是亲兄弟,只是因为一些后文将会说到的原因而长得非常相像的表兄弟。吴雩即阿归是救了九岁步重华的小孩、是坐牢时期的解千山、也是十二年来唯一的画师;十年前抓捕霍奇森并发出求救信号的人也是吴雩本人没错。基本上,文里所有的事迹都是吴雩本人,没有冒名顶替,唯独除了公大那三年上学。

解行是江停的同学,是军训照上与张博明非常亲近的青春飞扬的学生。张博明交给解行真正的使命,是辅助画师吴雩,进行情报工作的交换。张博明答应解行只要完成任务,就想办法帮画师洗白身份,把画师从地狱中带回阳光下。

解行来到云滇坐牢的第一天,还没来得及见到年大兴等狱友就被吴雩顶替换走了。此后坐牢的一直是吴雩,在狱中挨打的、被骚扰觊觎的、越狱后回到金三角执行卧底任务、承担起传奇卧底画师名义的,十二年来都是吴雩。

在十年前抓捕亚瑟·霍奇森的行动中,是吴雩传递出了消息,也是吴雩向张博明发出了求救信号。而张博明没有安排救援,所以解行在关键时刻为了保护吴雩,自己出头招认并受刑并牺牲了。解行临死前告诉吴雩“不要为任何人报仇、往前走、别回头”,就是希望他以自己的身份活下去,从此光明正大活在太阳光下,与自己的前半生彻底割裂。

江停没有认错人,他从十三年前就认识兄弟俩,而且了解这些秘密。所以吴雩知道江停绝对认得出自己,但他不认为江停那样的人会愿意帮他。谁知江停出于很多种原因帮吴雩坐实了解行的身份,十三年前年轻的江停和吴雩的真正交集在后文及第四卷会慢慢放出。

步重华看到的那几张照片,以及更多看似矛盾的剧情,其实都是伏笔,也会在后文解释展开。

我开始构思这篇文的时候,最关键的人物内核就是:“当一株植物种子被迫在地狱中发芽长大,注定见到阳光就会被照射而死,但它偏偏又天性渴望烈日骄阳;这种因强烈渴慕而萌发的自卑、被光明抛弃而产生的怨恨、被自卑怨恨所折磨却仍然无法磨灭的渴望、以及因为无法磨灭渴望而循环更加强烈的自卑和自毁倾向,会让这株植物发生怎样的故事呢?”所以从最开始吴雩就不是解行那样曾经光彩四射的青年,即便他也曾经少年意气、温柔沉静,他归根结底还是为自己的出身而深深恐惧着。苦难、忍耐、压抑和自毁倾向是他的人物内核。只是我的写作水平还非常稚嫩,只敢初步尝试,无法表现幽深微妙的人性。

第二卷结束后评论区从文里种种暗示中渐渐开始了对吴雩不是解行的猜测,一直以来评论区的重点都是:“如果吴雩不是解行,是否有整容梗,双胞胎,剧情诸多矛盾之处还能不能安排合理?”我当时是很放心的,因为没有整容,长相肖似但不是双胞胎,也基本可以做到剧情合理,评论区所讨论的各种重点剧情矛盾,其实都是剧情伏笔,我都照应到了。直到上周三我下班等车时搜了下微博,突然发现一个一直被遗漏的问题:有一部分读者的关键期待是“吴雩是不是江停的同学”!我当时一下就知道完了,因为唯独公大三年学这一点没有照应到,就算解释清楚文里所有事迹都吴雩干的,唯一一件他没有办的事就是去公大上学,因为他不可能和外貌并不完全一样的解行交换着去公大上学,否则逻辑就没法圆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又仔细看了,发现坚持吴雩就是解行本人的关键论据之一是我写过的两个小段子:一个是画手太太tag吴雩但我转发时说“这好像大学时候的小解”,一个是江停说了“千真万真不如老同学情真”。我知道完球了,因为其一我当时没有“小段子等于认证了正文里的悬念”这个意识,但后来我意识到连载文未完结时,小段子跟正文是割裂不开的,跟完结文写段子是另一种不同的情况;其二我这篇文多次学习尝试了叙诡技巧,写小段子时也有点这个意思,但我没想到有一部分读者是非常在意“吴雩是江停同学”这一设定的,不仅仅是玩“公大上下铺”的梗,而是已经具有了很高的期望值。我非常非常的抱歉,这七天来我反复思考如何去弥补,但到最后的最后都无计可施,随着真相渐渐逼近,我感到达摩克利斯之剑不仅是重重落在了吴雩头上,也落在了我的头上。最后极度焦虑的我只能留下作话请大家囤文,囤到第三卷结束再决定要不要重新入坑,但我内心知道囤文的作用微乎其微,对这一部分在意此点的读者已经形成的感情伤害无事于补。

到了事情的最后,除了万分抱歉之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说。如果有情绪宣泄、负面评价、掐和负分、弃文都是特别能理解的,如果有并不在意“公大上下铺”这一设定的读者,我想请大家千万不要对发出负分和负面评价的读者回以“要看看不看点叉”“弃文就弃文不要特地发出来说”甚至是“追文的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这样的回复,因为对非常在意“公大上下铺”这一点的读者来说,我不仅伤害了你们追文的感情,也确实粉碎了追文的根本动力,因此负面评价、失望和弃文都是特别正常的结果。我非常抱歉,以后在码文时会更加考虑周全,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今天郑重地向你们鞠躬,虽然我知道这一部分被伤害感情的读者以后可能是江湖不得见了,感谢一路以来的支持,也抱歉对你们感情造成的伤害。希望以后一切都好,再次郑重地表达我的歉意,鞠躬。

☆、第126章 Chapter 126

重磅炸弹爆发后的余韵久久回荡在虚空中, 把所有声音都屏蔽在了无形的屏障之外,足足过了好几秒,一名津海市委领导才挤出声音:

“什……什么意思?他不是‘画师’吗?阿归是谁?”

林炡强压情绪刚要开口, 却被张志兴抢了先:“知道金三角的毒枭塞耶么?你要是知道塞耶,就能知道他独生女身边最忠心的保镖是谁。”他恶意地向吴雩一瞅, 笑道:“你看, 区区十年就没人知道你了, 多可惜——想当年连方片j金杰都得管你叫一声哥,是不是?”

方片j?!

没人知道阿归是谁,但提起方片j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让金杰叫哥的可想而知是什么角色。那市委领导脸色霎时更难看了, 铁青地指着吴雩哆嗦了半晌:“可是……可是那没道理啊?十二年卧底回来换了人, 你们云滇发现不了?你们简直——简直——”

林炡声音紧绷绷地:“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怎么不是我们想的那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把毒枭的人当作功勋卧底塞来我们津海, 你们到底是想干什——”

“吴支队长。”这时宋平沉声打断了:“你难道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满室霎时安静下来,众目睽睽之中, 只见吴雩垂眼望着身前凝滞的空气,没有看任何人,更没有看步重华。

少顷他终于吸了口气,说:“没有。”

“你……”

“是我顶替了解行。”

——是我顶替了解行。

他每个字都非常平淡又清晰, 但却像烧红了的钢针, 宋平勃然色变:“吴支队长!”

另一边林炡终于忍无可忍:“我说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所有人都他林炡异常焦躁的声音一震,紧接着只见他深吸了口气,再次强压住情绪:“卧底计划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复杂,我也是在张博明死后才慢慢摸索出头绪, 但我敢肯定十二年来的画师都是吴雩。从锦康区看守所坐牢开始算起,到一年前围剿鲨鱼,从头到尾没别人,都是他!”

“放屁!”刚才那领导简直气极了:“你们云滇他妈的敢用一个毒枭的马仔当卧底啊?!”

“别那么叫他!”一直没出声的步重华猝然喝道。

领导被吼懵了:“你你你……”

“都安静!”宋平呵斥了句,皱眉转向林炡:“那解行是什么人?”

林炡看了吴雩一眼。

明明是所有混乱的中心,这个人却格外沉默安静,像是所有情绪、所有神态、甚至所有声色都从他身上褪去了,如同一潭死水般无声无息。

“解行是特情正式备案的卧底人员,代号‘画师’,但他并不是特情组唯一的卧底。十三年前我们分批送出了很多人,都是经过层层考核选出来的,都一样的忠诚优秀。”林炡顿了顿,似乎很难找到合适的词句修饰自己的意思,最终只能放弃了:“——解行只是一个庞大计划中最末端的一环。”

真话虽然难听,但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跨度如此之长、烈度如此之剧、各方面投入资源如此巨大的渗透行动,怎么可能把所有赌注押于一身,让一个二十岁年轻人单独挑大梁?

“当年的渗透计划名为选卧底,其实各方面要求都跟训练特工无异,否则派出去的人根本没能力渗进金三角的贩毒核心。解行确实出类拔萃,但他只是一个大三|退学的实习学警,正常情况下他都不该被招进来,是张博明把他私下推荐给了特情组总负责人胡良安,然后老胡给了他破格特许。”

说到这里林炡表情也有点复杂:“特情组派出去的每个卧底都有自己的行动代号,而解行最初的行动代号,叫做探骊。”

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想要夺取这深渊九重之下的稀世明珠,就得趁着恶龙憩息短暂的机会,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从其颔下偷取,此为探骊得珠。

“张博明的计划,是让解行去劝说策反当时已经深入毒帮核心的阿归,让阿归成为特情组真正的间谍。但这么做是违反保密原则的,因为谁也不知道解行和阿归这两人之间最后会是谁策反了谁,所以张博明的私下计划只得到了胡良安口头允许,但特情组没有文字备案,其他人也完全不知情。”

“后来三年间,特情组有些渗透计划取得了很大进展,绝大部分都停滞不前,也有几名卧底英勇牺牲了。而在当初放出去的所有人里,只有解行这条线堪称是奇迹,不仅一路披荆斩棘,甚至协助边境缉毒布下了好个监视站和情报网。所以到第三年的时候,老胡让特情组把绝大部分资源都倾斜到了解行这条线上,画师成了特情组深入敌阵最重要、最关键的刀锋。”

宋平视线一瞟吴雩:“但实际上以画师名义为特情组卖命的人是阿归?”

林炡说:“对。”

“老胡敢让张博明这么干,这胆量从何而来?”宋平眯起了锐利的眼睛:“难道阿归跟解行是双生子?”

双生子之间的忠诚和情分比亲兄弟更甚,确实可能说服特情总负责人胡良安为此冒一点风险,宋平算是问到了点子上。但问题是双生子怎么会一个上了公大,一个去给毒帮当马仔?

现场所有人都同时露出了恍然和迷茫的神色,只有步重华始终紧紧盯着吴雩,脑子里闪电般浮现出那张军训集体合影——白杨般挺拔的青年学生,与眼前这孤独沉默的侧影渐渐重合,但又逐渐错开,终于显出了眉角眼梢极其微妙的不同。

但当时那些最细微的疑惑,当初都被他以集体照像素模糊、十二年岁月磋磨为由,潜意识说服自己忽略过去了。

直到现在他才无比鲜明刺痛地意识到:不,不是。

那并不是同一张脸,那不可能是双生子。

“……不是。”林炡干涩地回答,略微转向吴雩低声问:“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们应该是表兄弟,对吧?”

吴雩开始没出声,过了好几秒,才突兀地把脸往背阴面微微一偏。

这个动作很轻,在场所有人都没发现,只有步重华在电光石火间看穿了他最隐秘的心思——他想躲避自己的视线。

他甚至不想再当着自己的面开口说任何话。

“等等,姓林的,你们到底在搞什么?”这时另一边津海市领导忍不住了,又急又气问:“连双生子都不是,表兄弟你们都分不出来,你们他妈的就是故意把人塞给我们的吧?!”

“特情当年的规矩确实有漏洞,但那些卧底个个都是刀尖悬命,留几张档案照片就不错了,难道叫他们出发前每人拍几张高清大特写挂办公室墙上?”林炡态度也不太好:“十二年高危潜伏,你知道会遇到多少伤病、多少意外,相貌身材甚至五官改变一点都是正常的!再说除了张博明,我们根本都不知道有阿归这么一个人存在,上哪去联想卧底回来换了个人这种事情?!”

老领导一时语塞,然后疑上心头:“不对啊,那胡良安呢?张博明死了,总负责人也糊了眼?”

话音刚落周遭就陷入了诡异的安静,林炡一开口却欲言又止,脸上慢慢露出荒谬、讽刺、无奈,以及种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复杂神情。

吴雩无声地闭上了眼睛。

“……老胡中风了。”半晌林炡终于无可奈何道,“突发脑梗死,根本来不及交待任何事情,那是两年以前。”

四下一片安静,连宋平都哑口无言。

步重华心底被重重一撞,泛上麻痹的刺痛。

命运多数弄人,但放在阿归身上,那应该是命运对他连半丝善意都不曾有。

胡良安当年人老成精,多年心血操劳,脑力超负荷运转,最后突发中风实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如果这事发生得早一点,张博明可能会意识到未雨绸缪的必要性,会立刻就把阿归的存在密告于后来的特情组负责人冯局;偏偏不巧的是,快两年前恰好是特情组正准备对鲨鱼进行收网、再过几个月就尘埃落定了的关键时刻。

张博明不会觉得在仅剩的几个月里还有什么变数,也就不会急着立刻把阿归的事往上捅。毕竟在他的认知里,阿归死于红山刑房,已经死了整整十年,何必急着这几个月?

更重要的是,如果解行载誉归来,两人一起向上级汇报当年阿归的秘密,看在画师累累战功的份上,还有谁会对阿归的身后名誉、烈士待遇有丝毫吝啬和非议?

——张博明的想法并没有错,错的是他根本不知道画师十年前就换了人,更没想到自己的生命会在那个下午戛然而止,跟胡良安一样来不及留下半个字!

“也就是说十三年前的内幕只有三个半人知道,胡良安、张博明、解行,加半个张志兴。”宋平顿了顿,利刀般的视线在林炡周身一打量:“那你呢,谁告诉你的?”

林炡苦笑了下:“张博明。”

“是那天下午你拿着纸条去他病房质问的时候?”

“……不,”林炡眼底有些悲哀:“是他离开后的第十五天。”

宋平一怔。

“那天上午我接到调查组的电话,说解行坚决否认涉嫌杀害张博明,而我对画师的指控也缺少实证。我非常愤恨,准备出门面见调查组领导,但这时有人敲响了我的办公室门……”

“锦康区看守所?”林炡手臂上搭着外套,脚步丝毫不停,语气莫名其妙且不耐烦:“我什么时候跟你们说过要销毁纸质档案,这种事跟我扯得上关系?”

来人是电子信息科负责人,脸上同样一片疑惑和莫名其妙:“您自己签发的内部指令啊,呐您看这日期,十五天前,没错吧?”

十五天前。

仿佛无形的钩子在神经末梢一绷,林炡猝然停下脚步。

“您让锦康区看守所销毁被指定的部分陈年纸质档案,以配合电子数据档案库的建设工作,而且必须要在半个月内尽快完成——您看这落款没错吧,是您的后台账号对不对?要求销毁的那部分老档案已经按保密原则销毁过啦,我来向您汇报电子数据库现在的运作情况,首先从服务器架构开始说起……”

来人还在叨叨汇报什么,但林炡已经没心思听了。他恍惚抬手向对方摇了摇,梦游般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嘭然关上门。

整个特情组里知道他密匙密码的只有一个人,可十五天前那个人死了。

某种冰凉的猜测如水底黑影,渐渐浮上林炡心头。

他几乎是仓惶地拔腿回到办公桌后,打开电脑登陆后台,查看历史操作痕迹;屏幕上一排排数据映在他瞳孔深处,随即猝然停下,整个人难以抑制地战栗起来。

——十五天前,下午5:39分,他的密匙登陆情报网,修改了电子档案库里的一份收押文书。

被收押人叫做解千山。

那天下午所有阴差阳错的命运,都在那一刻得到了解释。

五点,林炡带着纸条敲开张博明的病房门,心灰意冷的吴雩已经不再关心他们打算如何处理自己,从走廊拐角转身上楼回到了自己病房;

五点十分,张博明烧掉纸条,称自己想单独静一静,满腹狐疑的林炡不得不告辞出门,来到了医院一楼大厅;

五点二十,张博明用林炡的密匙登陆后台,迅速下达了让云滇锦康区看守所配合电子档案库建设工作,尽快销毁陈年纸质档案的内部指令;

然后张博明做了生命中最后一件事。

他调出锦康区看守所收押档案上解行身穿囚服的照片,对面部五官做了细微修正,让属于解行的那部分特征变得模糊,整体形象更削瘦,眼眶也略微加深,更靠近年轻时的阿归。

解行牺牲,胡良安无行为能力,张博明单人不成证。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为已经死亡十年的“毒贩马仔”阿归证明清白,索性便让那从未被命运善待过的名字永远消失,让他余生以解行的名义,行走在明光堂皇的人世间。

这一看似多余的举动实则非常缜密,也是张博明情急之下能想到的唯一办法。而当时他之所以用林炡的密匙,是因为他不确定这些年来自己的密匙已经在父亲那里暴露了多少,更不想让阿归的安危成为日后父亲拿捏威胁自己的筹码。

当天下午近六点,当张博明登上医院天台时,心里可能还在反复斟酌回头如何跟林炡解释。是否能争取来林炡的帮忙和掩护。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再没能走下那座天台,仅仅数分钟后,他从高空坠落,飞溅鲜血染红了阴霾天穹。

他应该更没想到,自己告别人世半个月后,林炡从锦康区看守所一次莫名其妙的工作报告中发现了端倪,继而抽丝剥茧,推导出整个真相,使在高强度讯问中精神几近崩溃的吴雩终于获得了最后一线生机;时间再往后推一年,那份被他修改过的收押文书被传真去了津海市南城分局,审讯室里的年大兴还在滔滔不绝揭发当年解千山坐牢越狱的罪行,审讯室办公室桌面上,照片中的解千山还是个年轻人,黑发剪得很短,皮肤很白,身穿蓝色囚服。

只解千山唤行客,谁知身是未归魂。

十三年前的阿归与解行站在同一具躯壳里,他们的目光穿越了纷飞战火与离乱时空,与十三年后的步重华平静对视,无遮无挡。

“也就是说,你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推导和猜测,没有文字实证?”宋平紧皱眉头沉沉地问。

城市霓虹从远处遥遥映照着烂尾楼,一排排脚手架在大厅内投下纵横的阴影。林炡咽了口唾沫,终于低声说:“没有盖过公章的文字实证。”

“什么意思?”

“……我拿到了十几年前张博明的书信记录,调查了解行被派出去头三年特情组的情报往来,还去秘密探视了胡良安。那个时候老胡听到‘阿归’这两个字还有反应,张着嘴啊啊地叫,脾气变得很坏,挣扎拿东西砸人。医生说那其实是因为他心里发急,他的大脑在提醒自己忘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但他说不出口,不论怎么挣扎都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林炡低下头,一拳捂着嘴巴,片刻后他恢复了沙哑而平稳的语调:“不过那是一年多前了,上个月我去探视他时,老胡瘫在轮椅上笑呵呵的,看见人也笑,看见鸟儿也笑,看见大街上的汽车也笑。他安详而快乐,已经彻底消失在那个我们触碰不到的世界里了。”

林炡看向吴雩,吴雩垂下了略微发红的眼眶。

“我感情上的确是,”宋平声音艰涩喑哑,但突然顿住。

他控制了下情绪,然后转了话锋,说:“但情理上我必须把吴支队长带回去配合调查,这件事的牵扯面实在太广,可能需要对当事人采取一点措施……”

林炡猝然变色,刚要扬声说什么,刚才那发急的老领导冲口怒道:“什么吴支队长,来人把他给我押回去!老宋你不要犯糊涂,你知道这件事情性质有多败坏,有多严重吗?!”

宋平说:“老纪你先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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