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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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雩一言不发,江停咳了声,语调十分和缓:“——教授您先别急。不论他对调查组说了什么,调查组对家属肯定也得有个说法, 您这边得到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江停到底是恭州市局场面上周展转圜过的人,处理这种场合的手段比吴雩高明多了。张志兴视线蓦然转向江停,浑浊的眼珠里阴晴不定,似乎内心也在激烈挣扎他到底是站在哪一方的,良久才沙哑道:“他们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只说张博明是因为‘画师’伤重不治,没有抢救回来,在强烈的幸存者负罪自杀倾向下跳楼的。”

幸存者负罪自杀倾向是创伤后应激综合征的一种,现实中因此自杀的案例确实不少,但张博明清清楚楚知道画师并没有死,因此这个理由显然是调查组在敷衍他父亲。

“……我并不相信,”张志兴一只手紧紧握着茶杯,似乎凭借这个动作才能勉强克制住情绪:“所以后来我私下找人打听过,才知道那天解行去过我儿子的病房,他……”

“谁告诉您的?” 江停突然打断道。

张志兴迟疑片刻,才说:“是……是林炡。”

——林炡。

江停瞥向吴雩,只见阴影处吴雩眉梢也微微一跳。

“……所以那天林炡也去找过张博明?”江停皱眉转向张志兴问。

张志兴说:“对,林炡去找我儿子签一些行动结束后特情小组的解散文件,他见当时张博明情绪低落,于是就问发生了什么,张博明说解行刚来过病房,半小时前才走……”

“解行独自来找你?”林炡拉了张椅子在病床前坐下,诧异道:“这真是稀客,连冯厅去探望他都吃了闭门羹。——他已经恢复到能独自走路了吗?”

云滇省医院单人病房拉着厚厚的窗帘,空气中漂浮着医院特有的药水味道。一道身影坐在床沿,弯腰把脸埋在掌心里,久久没有任何动作,在地面上投下凝固的阴影。

“你怎么了?”林炡感觉不对劲起来:“你没事吧?刚才难道你们——”

张博明喑哑的声音从掌心中传出来:“……你觉得他恨我么?”

“解行?恨你?”

林炡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但紧接着冰凉的惊疑蓦然涌上心头:“没理由啊,这话是从何说起?”

张博明一声声模糊不清地笑起来,那尾音里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悲凉,就像粗糙的沙砾揉过血肉伤口,半晌终于抬起了满是血丝的眼睛。

“你知道吗林炡?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过,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知道自己有多虚伪,有多无能。”

林炡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如果我当年从没见过他就好了。”张博明望着空气中缓缓悬浮的灰尘,声音轻得像是梦呓:“如果我从没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如果他这辈子都不曾碰见过我……就好了。”

茶杯中袅袅上升的热汽消散在空气中,江停收回视线,思忖片刻问:“就这些内容?”

张志兴艰难地点点头,颈骨每挪动一寸都发出衰老生锈的咯吱声响:“就这些,林炡说随后张博明就岔开了话题,他也没敢再多问,只当是画师因为卧底这些年九死一生的经历,对当初带他进这一行的我儿子产生了怨恨情绪。”

说到这里张志兴视线投向吴雩,江停又咳一声打断了:“那之后呢?”

“……之后?”张志兴苦笑一声,“之后他说我儿子情绪很快稳定下来,主动要求处理了一部分文件手续,大概四十分钟左右林炡就离开了病房。当时我正好提着晚饭去医院探视,跟林炡打了个照面,他说他要赶紧回办公室把张博明签完字的文件落实好,我们就没多聊。”

吴雩纹丝未动,但搁在大腿上的手指却轻轻颤了下,只有江停视线余光瞥见了这个细节。

但他面上没有反应,还是问张志兴:“您见到张博明的时候他情绪正常吗?”

“总体都正常,我大概待了二十分钟吧。”张志兴低下头用力吸了口气,有点哽咽:“他说他吃了护士开的药,有点犯困,想睡一觉醒来再吃东西……所以我把晚饭放下就先走了。我没想到仅仅一个半小时后……仅仅一个半小时后……”

想睡一觉醒来再吃饭,这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一个半小时后就要自杀的人——但问题是张博明当时还会不会对他父亲说真话,这点确实有待商榷。

江停向后轻轻靠在酸枝木椅背上,沉吟半晌,才缓缓道:“我对这位林警官了解不多……不过他对您透露的话听起来,倒像是隐藏了不少内容似的。”

“——林炡更多话都对调查组说了。”这时吴雩毫无预兆地开了口,定定望着黑酸枝木桌面细腻的纹理,不知道这话是对江停还是对张志兴:“林炡告诉冯厅,我对张博明怨恨情绪非常大,可能涉嫌在言语上逼迫张博明自杀谢罪,甚至可能具备激情作案的动机。冯厅建议林炡不要把这种毫无根据的话告诉调查组,或者等我通过了心理评估、确定精神恢复之后再说,但林炡没有听他的意见。”

不仅张志兴,连江停都一愣,只见吴雩毫无笑意地勾了下唇角。

“后来上面针对张博明跳楼一案成立了调查组,但因为我们当时住院的高度机密性,医院顶楼以下三层是没有监控的。没人能重现当时的场景,甚至连准确目击当时情景的医生护士都找不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依靠调查人员自己的判断。林炡是最早向调查组提出我可能涉嫌激情杀害张博明的人。”

张志兴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愕然道:“他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没有杀你儿子。”吴雩站起身,视线向下望着张志兴:“那天我确实去找过他,但该说的我都对调查组说过了。林炡对我的指控那么严重,调查组的讯问力度比您现在强无数倍,如果我心里真的有鬼,现在根本就不会站在这里。”

张志兴张大眼瞪着他:“你……”

“我同意张博明虚伪无能这四个字的自我评价,也恨不得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如果我说那十年里我从没希望他死,那是假的,但我活着回来之后没有过这种想法。”

吴雩吸了口气,压抑住尾音的轻微颤栗,尽管那并没有人能听出来:

“人死债消,张博明欠我的已经还清了。”

木椅在地面上发出尖利擦响,吴雩转身走出了茶室。

张志兴霍然起身:“等等!你回来说清楚,你说清楚——”然后被江停一把按住了。

“现在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回头我联系您。”江停把失魂落魄的张志兴按回座位,快步追出了门。

茶馆外大街上天色已经暗了,晚高峰车流鸣笛声此起彼伏。吴雩站在人行道边光秃秃的树干下,颤抖着手摸出一根烟,正去摸打火机,突然身侧咔擦点起一簇火苗——是江停。

“……林炡对调查组撒了谎。”吴雩用力仰头吐出一口淡白色的烟气,沙哑道:“张博明临死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不是他父亲,是林炡。”

江停已经料到了,但他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当时所有人都被骗过去了,而你也没发现?”

“时间差。”

“什么?”

“林炡告诉调查组他只找过张博明一次,我看到的也只有一次,但在当时信息严重受限的情况下,我根本无法发现这里面有个致命的区别——我看到林炡进张博明病房时,他父亲已经送完晚饭离开了,也就是说那其实是第二次。”

江停敏感地:“你看到?”

“对。”吴雩顿了顿,从牙关里一字一句道:“张博明自杀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比所有人想得都复杂。”

“……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

云滇省医院病房,张博明颤栗着跪在地上,指甲死死抠着地面,双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急剧发抖,青筋顺着手臂一路蜿蜒上脖颈,那张脸痛不欲生。

“没想到我能活着回来,没想到我还能抢救醒来吧?看看你这张脸,”吴雩单膝半跪下身,抬起那张五官都扭曲痉挛起来的面孔,在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轻轻道:“当年我向你发求救信号而你置之不理的时候,这张脸在哪里?为了抓霍奇森而放弃手下卧底性命的时候,这张脸在哪里?你还有脸活着?还有脸跟我站在同一张高台上拿勋章?”

“如果不是你,这十二年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没有人会死,也没有人被堂而皇之地拿出去献祭。要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就好了。”

“——你真让我恶心,张博明,比鲨鱼还让我恶心。”

风声从涨潮般席卷天地,张博明绝望地看着吴雩,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又颤抖着闭上了。

吴雩站起身,冷冷望着他,半晌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诮的笑容:

“我等着。”

张博明蓦然伸手,但吴雩已经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砰地关上了门——

砰!

病房门重重合拢,吴雩全身力气被抽空,顺着紧闭的门板,一寸寸滑落到地面,把脸埋在掌心里,许久才发出一声嘶哑变调的哭泣。

病房空旷灰暗,医院顶层已经被清空了,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病人,也没人能听到这包含着痛快、绝望、悲凉和发泄的撕心裂肺的痛哭。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他跪在冰凉的地面上,仿佛神魂都随着最后一丝力气出了窍,只能全身虚脱地怔怔望着空气,不远处洗手间的镜子映出他狼狈不堪的身影。

……我太难看了,他想。

这个样子真的太难看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跄走进浴室,脱了衣服打开水。花洒从头顶流过紧闭的双眼,温水顺着脖颈、胸膛往下,流过伤痕累累的全身;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光裸地站在水里,像胎儿回到了生命最初的子宫,彻底地、长久地,藉此隔绝了水流以外的整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哗哗水声中突然外间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也许是医生,或者是查房的护士,也许是张博明。吴雩已经没有任何兴趣对外界做出丝毫反应,他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关了水,擦干头发,用苛刻挑剔的目光审视镜中的自己;然后他从流理台抽屉里拿出医院配备的推子,仔仔细细地、一丝不苟地把这段时间长长的头发推掉,露出伤口尚未愈合的额角和修长乌黑的眉宇,以及冷淡而黑白分明的眼睛。

浴室灯光照在他削瘦挺拔的身体上,无数新旧伤疤形成了交错的阴影,仿佛被岁月打磨过之后完美的象牙雕像。

吴雩垂下眼睛,换上干净衣物,穿上鞋。这时他突然听见外间又响起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这次是从病床边走向门口,过了大概两秒,门板再度开而又关——

是刚才进来他病房的人,他离开了。

这不正常。

可能是刚才的热水澡,让吴雩从灵魂出窍的状态中稍微触到了一丝实地,本能地感觉到某种诡谲。他转身推开浴室门视线一扫,并没有发现病房里多了或少了什么东西,然后无声地拧开门把向外一看,走廊尽头只见某个身影蓦然一闪。

是林炡,手里还拿着半张纸。

他来做什么?

吴雩仅迟疑了半秒,不知从何而来的狐疑让他心动了动,无声地尾随在后跟了出去,就像墙角的一缕暗影那般不发出丝毫声音。林炡对身后的跟踪毫无觉察,径自下了楼、转过弯,吴雩隐身在走廊拐角处,只见他停在张博明那扇病房前,敲了敲门。

吴雩瞳孔不自觉地压紧了。

下一秒病房门从内打开,张博明嘶哑变调的声音传来:“你……”

林炡提起手里那半张纸,张博明声音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凝固了,从吴雩的角度看不见门里的情景,无来由的惊悸突然窜上心头——

那半张纸是从他病房里找出来的?

上面是什么?

“……”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的数秒后,张博明的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这次沉定了很多:“进来说话。”

林炡一点头,走进屋,吴雩因为惊愕而扩张的瞳孔中映出了咔哒关闭的门。

“进来说话” ——这四个字是吴雩最后一次听见张博明的声音。

一个小时之后,即当天下午六点,张博明从医院顶楼一跃而下,惨烈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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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Chapter 121

“——所以你到最后也不知道那半张纸上是什么?”

津海市中心大街上寒风呼啸, 人声鼎沸。吴雩把烟摁熄在人行道垃圾箱边,用夹克衣领掩着嘴角咳了几声:“是。我当时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那一步,也没心思守在门外等林炡出来, 直接就回楼上病房了。”

江停皱眉问:“张博明跳楼时,林炡已经离开了医院?”

吴雩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后续情况吴雩确实无从得知, 但林炡能从调查组手里全身而退, 应该是拥有非常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否则他面临的审问力度绝对登峰造极,更遑论还有资格站出来指控吴雩。

“凭我对张博明的了解,他确实是有自杀动机的……但有一点我还是想知道。”江停看着吴雩,似乎有点难以理解:“那位林炡警官, 你到底是怎么想他的?”

吴雩喃喃道:“林炡。”

裹着厚衣戴着手套的行人三三两两路过, 不远处的公交车缓缓发动驶离车站, 电动车混杂在车流中彼此穿梭。枯叶擦刮地砖划过人行道,远处传来环卫工唰唰扫地声, 没有人注意到这路边一隅的动静,只有江停紧盯着吴雩略显犹疑的神情。

“……林炡和张博明关系匪浅,”半晌吴雩终于开了口,说:“但他骨子里跟张博明是相反的人。”

江停跟林炡接触极少, 心说这是什么意思?

“张博明是目标导向者, 但他对实现目标的过程也很在意,喜欢用道德准绳捆绑手下,是那种珍惜自己羽毛的人。而林炡从来不介意为了达成最终目的而改变自己的立场,甚至也可以不择手段, 不管这个手段是不是已经超出了原则和道德所划出的范围。”

“——打比方说吧,林炡为了抓住我的把柄,会在明面上当众催促调查组在我精神最不稳定、心理承受能力最弱的时候加大审问力度,但换作换成张博明就不会做得这么明显,因为他要顾忌自己的形象和口碑。”吴雩略嘲讽地一勾嘴角:“而当我经历所有调查最终被放出来的时候,林炡的态度突然一下又变了,仿佛之前撕破脸指控我‘有可能涉嫌激情杀害张博明’的那个他从来不存在,变得嘘寒问暖、旁敲侧击,用尽一切手段把我留在云滇,甚至还表现得非常暧昧。如果我当初做出一丝一毫回应……他可能都会不惜把自己活生生掰弯。”

“就因为他想对你保持高度监视?”江停意外道。

“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其他目的。”

这下江停是真正感觉到诧异了:“那难道你没怀疑过,跟张博明死亡有关的人其实是林炡?”

吴雩神情有些欲言又止,足足好几秒才低声说:“……张博明自杀事件之所以一直没结案,是由于林炡的主张。”

没有结案就代表在未来任何时间点上,甚至都不用重大线索,只要发现新的疑点,都可以再次展开新一轮调查。

“如果不是林炡,自杀可能已经盖棺定论了。不管他背后有什么真实动机,他确实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张博明跳楼的真相,对我的疑心和监视从来都——”

江停打断了吴雩:“监视你不代表他是想调查张博明跳楼,也可能是出于其他目的。”

“但如果林炡想让我死,那十年来我已经死了无数次,他能杀我的机会比张博明都多……”

“也许是没必要。”江停说,“我们从凶手一系列行动中可以看出,不到真正感觉威胁他不会动手杀人,何况那十年里所有人都知道画师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小于一成。至于你活着回来之后,可能只是没找到机会,毕竟你的身份太敏感了,轻易不好下手。”

吴雩的脸色犹豫、茫然而迟疑,久久没有说话。

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身上实在是太罕见了,以至于看起来都有些违和,许久他终于吐了口气:

“……我不知道,也许张博明真是过不了良心那一关才自杀的吧。”

“确实有这种可能,但人是会变的,昨天不杀你的理由未必今天还能适用,不管怎么说我建议你对林警官这个人保持距离。”江停拿出车钥匙,叹了口气说:“我先送你回家,明天早上……”

突然手机响起,打断了江停,竟然是严峫。

“喂?”

喧闹的大街上,稍微离远一步就连大声说话都听不清,更何况是手机里传出的模糊话音——但那瞬间吴雩蓦然扭头望向江停耳边的手机,眉眼微微压紧了。

“知道了,我们马上就去。”

江停挂了电话,神情严峻不同寻常,低声说:“鲨鱼已经同意于两周后跟步重华见面,当场验货交易十六箱高纯度蓝金。”

吴雩面色剧变,确认了他最不想听到的四个字——当场验货!

要是冰|毒海洛|因,为了配合办案想调来多少都能有,但那是蓝金。这种新型芬太尼化合物专案组手里别说十六箱,连十六包都不一定能凑出来,鲨鱼只要一开箱步重华当场就得血溅三尺!

“严峫让我送你去津海市公安局。”江停尾音紧绷:“他说有个人想见你。”

嗡嗡嗡——

津海市公安局网侦办公室,林炡接起手机:“喂?”

大街公用电话亭边,张志兴茫然的视线落在不远处忙忙碌碌的十字路口上,双手攥着话筒:“林炡,是我。”

“张教授?”听筒中传来林炡不乏诧异的声音。

“对,是我。我……我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您说?”

张志兴干涩地咽了口唾沫,张开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周围汽车鸣笛和人声喧闹一时变得异常清晰,好几秒后老人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艰涩的声音:

“……我听说,当时云滇调查我儿子跳楼那件事时,你出来指控解行涉嫌在言语上胁迫张博明自杀谢罪,是这样吗?”

林炡猝然一顿。

“张博明究竟有哪里对不起解行的地方,你知道吗?为什么说解行有激情杀害的嫌疑,你是不是已经掌握了什么证据?”

“……”

张志兴不由急切起来:“当初整个调查结束后,我向你私下打听,你明明告诉我张博明跟解行见面后情绪平稳没有异常。如果你早就看出来解行有谋害我儿子的嫌疑,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

“您见到解行了?”电话那头林炡突然问。

张志兴一时语塞。

林炡抬头扫了眼周围,透过落地玻璃挡板,外间办公室里人来人往,更远处天色已经早早地暗了下来。

没有人注意到林科长脸上失去了那面具似的温和笑意,浮现出难以描述的阴沉。

电话那头张志兴嗫嚅道:“我只是……”

“我知道了。”林炡沉声打断他,在那短短数秒间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语调平缓而不容置疑:“既然您已经跟解行聊过了,今晚咱们约个地方见面吧。九点在津海市宝来酒店门口,我去接您。”

张志兴的嘴犹豫开合了好几次:“……好。”

嘟嘟——电话被挂断了。

办公室里,林炡沉沉向后靠进椅背,眼底闪烁着心事重重的阴霾。少顷他侧颊上牙关紧了紧,拿起手机打开短信联系人吴雩,一字字输入:【今天下班后,我找你有事,约个地方见面】——然后正要点击发送,大拇指却停在了半空。

真要这样吗?

张博明死后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他其实不想让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林炡仔仔细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屏幕上未发出短信删除了,起身走到窗台前,略打开一条窗缝,点了根烟。

下午四点多天就已经很阴了,北风呼呼汇聚阴云,巨大的灰穹压在所有人头顶。林炡脑子里无数个念头彼此冲突碰撞,玻璃窗映出他半侧阴晴不定的面孔;突然就在这时,他视线余光望见一辆车开进远处市局大门口,蓦地定住了。

那是一辆银色大g,穿过停车场后停在了远处另一栋办公楼正门前,紧接着副驾驶下来一个人——是吴雩。

宋平的秘书老欧亲自迎出来,两人见面并未多交谈,匆匆消失在了大楼门厅里。

林炡的瞳孔略微扩大,心中蓦然涌上惊疑。

他来这里做什么?

“突然把我叫来市局,到底是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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