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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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上陶泽幼嫩的手背还扎着输液袋针头, 小小的全身都陷在了雪白被褥中,望着坐在床沿边上身披警服的侧影, 细声细气地问:“那, 你知道我妈妈吗?她去哪里了呀?……”

“她还在隔壁住院, 跟你一样每天都要吃很多药,扎很多针,等你们都好了就能见面了。”

“好呀。”

……

陶泽困了,闭上眼睛陷入了安静的睡眠, 心率监测仪上闪动着规律起伏的曲线。吴雩摸了摸他的头发, 坐起身回过头, 终于对上了宋平哑口无言的瞪视。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老局长半晌才憋出一句。

吴雩一勾唇角,尽管声音里毫无笑意:

“你对外隐瞒这个孩子还活着的消息, 是因为你也意识到了我们自己内部并不保险,还是因为万长文的外孙将来还有利用价值?”

“我不是,你——”

“你说,如果现在步重华出现在我面前, 我是会先揍他还是先揍你?”

宋平:“……”

宋平对着病房雪亮灯光下吴雩锐利的目光, 眼皮一个劲乱跳,然后终于蔫了。

十分钟后,病房外走廊窗前。

咔擦一声打火机轻响,吴雩对着半开的窗缝点了根烟, 向夜空吐出一口烟气。

宋平使劲把手在鼻端前挥了挥,视线还没往边上挂着的“医院禁止抽烟”上溜,就只听吴雩平淡道:“忍着。”

“……”宋平真心诚意地问:“我说,你能不能对你的顶顶顶头上司表示一下稍微的,起码的,一丁点的尊重?”

“如果我的前顶头上司没有在我昏迷六个星期的那段时间里,一边每天在我病床前含泪上演依依不舍人鬼情未了,一边掉头就跟我的顶顶顶头上司商量好这出杀人、叛逃、劫囚车大戏,并且还在我面前倾情表演高速飙车的话。”吴雩顿了顿,说:“我对你俩都会尚存最后一丝尊重的。”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步重华呢?”宋平强撑着那口气,义正辞严一拍水泥窗台:“虽然他杀了彭宛,但他其实是为了能让你活命啊。而且他刚从昏迷中苏醒就强拖着病体来看你最后一眼,最后为你梳理一次头发……”

“他手术第二天就醒了,没几天都开始参与查案了,实实在在躺病床上昏迷了六个星期的人只有我——这一点是江副教授今天下午去津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分析了步重华的全部用药记录之后得出的结论。顺便说一句,未经对方允许的亲密行为叫做猥亵,我没同意那位姓步的奥斯卡影帝给我梳理什么头发。”

从宋平想发火又只能忍的脸色来看,他心里此时正默默问候的人大概也包括了江停。

“而他之所以承认自己杀了彭宛,”吴雩冷冷道,“是因为你们花了六个星期都没查出彭宛是怎么死在密室里的,最终他只能将计就计,主动背起杀人的黑锅,好顺势反水叛逃去当毒枭,是不是?”

宋平立刻:“等等等等,可是你根本没证据……”

“我有。”

“……什么意思?”

“步重华没杀人,因为彭宛根本就不是死在密室里的。”吴雩在宋平急切、期待、又强自掩饰的目光中冷笑了一声,说:“她死在密室开启之后。”

宋平动作霎时一僵,随即醍醐灌顶:“开启之后?”

“我和江副教授去市局调了第一批救援人员赶到现场破门而入的录像,因为当时非常黑,视频中几乎看不出什么,但声音却录得非常清楚。巡警利用破门阀闯进密室前后共发生了296道音频,包括对话、指挥、吼叫、无意义的惊呼感叹语气词等等;在这296道音频中,有一道是破案的关键,因为说出这句话的人从头到尾只说了这一句话。”

吴雩一弹烟灰,对宋平笑了下:

“——‘排水管,有个小孩要死了’。”

两人目光对视,宋平不愧是三十多年的老刑警,那瞬间什么都明白了:“这句话是绑匪说的!”

吴雩说:“对。到达现场的第一批共计12名搜救人员,分别属于港口区公安局、辖区派出所、附近巡特警、警犬搜救小组这四个单位。我已经把这12名搜救人员分别找来谈过话了,没有一个声音特征能跟‘有个小孩要死了’这句话的声音特征相重合;现在我们只要把这12个人的声线录音交给技术人员做分析比对,得出正式鉴定报告,就能成为步重华彻底翻案的铁证——”

“救援现场混进了第13个人,也就是凶手本人。”

宋平直直盯着他,心头空白无法言语。

虽然吴雩说得很简单,但宋平自己知道从混乱的现场、喧杂的人声、足足296道有交叉有重叠的音频中唯独挑出那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需要反反复复多少遍一帧一帧的观察、一个字一个字的倾听,以及多么强烈的、坚定的,为步重华翻案的决心。

从吴雩昏迷醒来开始,人人都在告诉他彭宛是步重华杀的,步重华自己也说是自己杀的。只要吴雩的理智和情感有一丝一毫相信,或者稍微有一丝一毫不那么坚决,他都不可能把视频成百上千遍地反复枯燥循环下去,独自坚持奋战到山穷水尽,最终从296道声音中找出那唯独一道破案的关键点。

“你……”宋平声音不由有些嘶哑:“你把那视频反复听了多少遍?”

吴雩说:“三遍。怎么了?”

“………………”

吴雩莫名其妙看着宋大老板的脸色风云突变,半晌才听他冷冷道:“没什么,你继续说。”

“?”吴雩心想宋平的内心活动好像还挺丰富,但没有太理会他。

“当初我跟步重华在密室里的时候,摸遍了所有角落都没发现监控镜头的存在,为此我们商量出了两种可能性:第一,针孔摄像头可能装在我们头顶摸不到的角落里,绑匪用它来监视我们是否完成了杀人游戏;第二,绑匪根本不需要监控,因为不管我们有没有遵照字条的指示开始杀人,他都会亲自来完成这个游戏的结局,即是将我们之中的某个人置于死地,来达成构陷的最终目的。”

“从事情的后续发展来看,绑匪采取的可能是第二种做法。他先打开步重华的手机,等待第一批警方赶到现场,然后混在现场来自不同单位彼此并不熟悉的救援人员中间,第一时间冲进了密室;当巡警发现我跟步重华倒在大门口时,没人会想到失踪的彭宛母子竟然也在这里,绑匪就是利用这个时机杀死了彭宛。”吴雩话锋一转:“另外,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凶手用的是刀而不是仓库里随地可见的石块,因为行凶时间非常紧迫,容不得他冒着一石头没砸死彭宛,反而被她挣脱惨叫引来注意的风险。”

“随后,在场救援人员打电话给市局以及叫救护车,另外有几个人注意到了现场非常暗的情况,便开始找配电箱,同时用手电向仓库深处搜索。凶手听见有人说‘这鬼地方是被拉闸了吗?’以及‘里面是什么啊’的时候,便意识到有人正往自己所在的方向来了,情急生智喊了声‘排水管,有个小孩要死了!’——这句话的用词非常耸动而且蹊跷,但当时不会有人能察觉,果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立刻转移到了黑暗中非常醒目的红色排水管那边,同时注意到了奄奄一息的小孩。趁着这兵荒马乱的几分钟内,凶手从容退出密室,一旦到了仓库外黑夜的旷野里便可以逃之夭夭了。”

“最关键的是,到了这个时候,所谓的‘密室杀人’已经在警方脑海里形成了思维定势,也就不会轻易想到要去推翻它了。”

宋平花了足足几分钟时间随着他的话在脑海中复原案发经过,少顷终于只见他一点头,抓起手机:“你等会。”紧接着边打电话边风一样走向远处:“喂,翁书记?是这样的,彭宛那案子有希望了,我们现在要立刻把以下12位民警的说话录音拿去跟视频里一句话做比对……”

吴雩垂下目光,最后向窗外吐出一口烟,只见宋平挂了电话兴冲冲地回来,满脸都在放光,那张连日疲惫衰老的面孔仿佛一下年轻了五岁:“拿到鉴定证据后我们要——”

“所以这位翁书记也是你们反水大戏的编剧之一了?”

宋平戛然而止,视线游移,半晌干巴巴地:“啊。”

吴雩把烟头慢慢地、重重地碾熄在窗台上,动作十分缓慢,烟蒂粉身碎骨。那明明是很正常的动作,但不知怎么宋平整段脊梁骨登时都抽了两下。

宋大老板从警三十多年来,极其罕见地没忍住靠墙贴了一小步,这时只见吴雩终于偏过头来——他以为这个年轻人会问“你们为什么瞒着我”或“步重华是不是被迫的”,但实际上他问的是:“你们策划了多久?”

“……死亡池事件之后。”宋平摸摸鼻子,瞅着窗外:“开始是步重华自己提出的,组织根本都没有同意,但后来……确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吴雩讥诮地眯起眼睛:“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宋平苦笑起来:“你觉得从津海挑出这么个人很容易吗?专业卧底需要顶级的职业水平、过硬的心理素质、铁打的忠诚信念,还必须履历清白完全不被毒贩怀疑……但问题是我们没有条件像当年云滇的特情组那样,从几十上百个优秀高材生里慢慢挑。我们只能找一个叛变理由充足充分的现役警察,而步重华为父母报仇的强烈愿望是最足以取信于鲨鱼的一点,否则你随便拉个警察说叛变就叛变了,人家毒枭也不信啊!”

“所以那些贩毒的记录,离岸账户和比特币都是你们自己安排的?”

“也不全是,更多借调了部里的资源。”宋平咽了口唾沫:“还有步重华牵线给马里亚纳海沟的那些蓝金零售商,其实也……”

怪不得查步重华这么多年的犯罪证据如此轻易,根本就是自己埋雷自己挖,从头到尾走过场!

“步重华击毙玛银之后,对我提交了一份报告,其中详细列举了他准备为自己‘叛变’而做出的铺垫。比方说面对纪委督查他的态度非常抵触,不请假不上班不办案,在对市委的审查报告上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字他对组织审查的各种不满;在杨成栋把他带去五桥分局询问彭宛被绑架前后的经过时,他故意当众激怒杨成栋,甚至宣称自己早就不想当这个警察了,态度异常嚣张跋扈……关于步重华性格、言语、行事风格的前后巨大转变,在大半个津海公安系统都传得沸沸扬扬。所以当他承认自己杀了彭宛的时候,其实很多人都不太怀疑,甚至觉得迟早是有这么一天的。”

“不用继续夸奖那位奥斯卡影帝了。”吴雩冷淡道,“我不是很愿意听。”

“……呃。”宋平有一点尴尬,“其实我们本来想再铺垫一段时间,等时机再成熟些才开始演……开始行动的,但因为你俩在前去港口区的半路上被撞车绑架,随即又发生了密室杀人,这个意外突然加速了整个计划的进程。专案组翻遍了整座密室都无法证明你俩没杀彭宛,甚至到后来我们自己人都开始怀疑你俩了,最终步重华只能说,趁你没完全醒来之前他先把锅给顶了,我们才好安排接下来越狱叛变的正戏。”

吴雩一言不发,宋平斜觑了下他的表情,才有点迟疑而含蓄地咳了声:

“其实话说回来,他也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只是担心等你完全清醒之后,为了证明他的清白而做出什么过激举动,甚至不惜自己认罪来换取他的自由,所以……”

吴雩淡淡道:“我知道,我在你们心中的智商有超出过80吗?”

“不不,这个你真的误会了。”宋平立刻正色:“步重华临走前说整个津海如果有人能破密室杀人这个案子的话,那个人一定是你,只有你能证明他的清白呢。”

吴雩嘲问:“原话有那么煽情?”

宋平:“……”

——“如果我认罪,吴雩就不用遵从回避原则,可以参与进来查案了。他当过十二年最危险的卧底,专业素质不是后方侦查人员能比的,对生死之间很多细节的直觉也都超乎常人,如果彭宛被杀一案有侦破的希望,关键的线索很可能会落在他身上。”

病房里的监测仪器嘀嘀作响,步重华靠在病床上摇了摇头,宋平怀疑地摸着下巴:“你真肯定姓吴的能证明你的清白?”

步重华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不一定。但现在没其他办法,这案子几乎已经死了,姑且死马当活马医吧。”

……

“有。”宋平斩钉截铁:“这就是他的原话!”

吴雩半信半疑,神情微微松动了些。

“不过劫囚车的计划后来还是出了岔子,”宋平一边偷觑打量吴雩,一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我们本来是打算让步重华联系鲨鱼从津海本地越狱的,却没想到林炡竟然查出了步重华和那些毒品零售商之间的联系,还来了一出当庭举报。虽然我们本来也是想趁机慢慢‘查出’步重华的涉毒证据,但姓林那小子确实打得我们措手不及,最终只能让步重华紧急联系鲨鱼,从半路上抢劫了押运车,还不小心给你留下了飙车上百公里追人的机会。”

“——你现在还觉得,我是你见过最完美的人吗?”

“停车!不然我下一枪就不是打车了!”

“你就当你的步重华已经死在密室里了吧。”

……

吴雩面上一丝波澜也没有,他微微眯起眼睛,一只手将被摁熄的烟头攥在掌心中,修长五指不易察觉地战栗,用力到连烟蒂都被生生撕裂了。

“步重华现在人还在华北,已经跟鲨鱼秘密会面了一次,取得了初步信任。根据他传回的情报来看,未来一个月内鲨鱼会继续派人联系他,想高价从他手上进一批新型芬太尼化合物的货。”宋平用力一拍吴雩的肩,沉声道:“我们将竭尽全力利用这次机会进一步接近鲨鱼,甚至将毒枭一网打尽。届时步重华冤屈洗清,立下功勋,就是他载誉平安归来的时机了。”

吴雩眼梢、鼻翼、半边侧颊都隐没在阴影中,皮肤苍白坚冷,有种说不上来的寒意。半晌宋平才见他冷淡地笑了声,但天生向下的唇角却连提都没提起来:“是啊,每一个平安归来的人,都以为后面的人也能很容易淌过那条河。”

宋平一愣。

然而吴雩没有解释,也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步重华这件事除了你们几个老领导,还有谁知道?”

“这个,”宋平移开目光:“这个事情其实也没有别人……”

“那他的联络人是谁?”

周遭一下陷入了彻底的安静,宋大老板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半晌没吭声,似乎突然对病房外的走廊地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吴雩收回目光,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接通后言简意赅:

“喂,江停?你觉得严峫还醒着吗,你可能会想找他好好聊一聊。”

作者有话要说:

步重华: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v=

☆、第116章 Chapter 116

晚上十点半, 华北某县城夜总会。

爆款电音中纠缠着形形色色的人体,劣质香烟和掺水酒精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步重华一手夹着烟,一手拎着个黑色塑料袋, 大步穿过舞池里忘情扭动的男女,径直走到角落一张背对监控镜头的卡座前, 只见昏暗中有个t恤牛仔、身高腿长的男子正忙着左拥右抱, 两个浓妆艳抹的陪酒女一个坐他身边一个坐他大腿上, 咯咯笑得停不下来:“大哥你可千万别骗我们呀!”“你明儿真来帮我们开两瓶金方吗?”

哐!

女孩子们吓了一跳,回头只见步重华把黑塑料袋往桌上重重一拍,鼓鼓的袋口哗啦泄出了几沓粉红钞票!

“拿着。”步重华随手丢了两叠给那俩姑娘,简洁地吩咐:“走人。”

男子笑着在姑娘裸露的背上拍了拍:“哟, 做生意的来了, 不能陪你俩了, 去吧。”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包幽蓝色粉末,也不避讳她俩, 直接往步重华面前一扔。

那俩陪酒女见到满袋钱,眼早已直了,哪还管什么金方不金方的,赶紧一人抓起一叠钱笑开了花地跑了。

满场红男绿女熙熙攘攘, 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步重华收起那袋蓝金, 向周围扫了眼,终于回头向那男子挑起眉角,意味深长问:“江教授拿不动刀了,是吧, 严峫?”

对面正拿餐巾纸用力抹脖子上口红痕迹的男子动作一顿,紧接着幽幽地抬起脸,露出两个明显的黑眼圈,一手在背后紧紧按着后腰:“别跟我提他。”

“……你的腰怎么了?”

“没怎么。”

步重华用一种全新的、错愕的、仿佛第一次认识他那般的目光上下打量严峫,五秒钟后严峫恼羞成怒地把餐巾纸往桌上一拍:“收起你那满脑子污秽堕落的思想!你哥我睡了两晚上的车后座,不小心闪了腰而已!”

“你为什么要睡车后座?”

“凉快!!”

“……”步重华拢了拢皮夹克衣襟,点头说:“没错,确实再过个小半年就该入夏了。”

这愚蠢的弟弟尚且不知死活,不过现实一定能教会他做人。严峫鼻孔朝天冷哼一声,什么都没说,向钱袋扬了扬下巴:“上哪弄的?”

步重华说:“卖粉赚的啊。”

“你他妈真卖啊?”

“不真卖骗得过那条大鱼吗?”

严峫目瞪口呆冲他比了个大拇指,步重华嘲讽地一勾嘴角,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现在一共出了三批货,第一批蓝金直接送给了鲨鱼,第二批第三批都是白的,分别给的一个浙江的‘老花蛤’跟一个湖北的‘季老板’,但实际上那两人都是鲨鱼手下派来试探我的。要是敢出假货给他们,鲨鱼已经发现这出戏不对劲了,你以为你还能见到活着的我?”

严峫无声地骂了句,从口型看应该是:“我艹……”

“鲨鱼比警方想象得狡猾得多,从我手里过的每一袋货他都会叫人去验,有时候我觉得他根本就不相信我是真叛变了。”步重华向后靠在沙发靠背上,长长吐了口浊气,沙哑道:“我以前只知道吴雩活着回来很难,但直到现在才知道到底有多难。这种每天晚上都会梦到自己暴露以后被毒贩抓去剥皮的日子,别说十二年了,连十二个月都不敢想象怎么熬过去。”

严峫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重重叹了口气,给他倒了杯酒推过去:“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不能再跟鲨鱼手下假扮的拆家继续浪费时间了,否则货很快就会耗光,我得尽快把他本尊给钓出来。”步重华喝了口纯的绿方,沉声说:“我已经放出了有一大批蓝金要出货的消息,鲨鱼愿意高价买进,但目前还在等他确定细节。一旦最终定下时间地点,屠龙计划就可以正式实施围剿……”

“不不,等等,”严峫愕然打断了他:“你手里有那么多蓝金?!”

“没有。”

严峫登时大怒:“胡闹!”

“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已经确定除了大批量的蓝金,鲨鱼对其他鱼饵根本没有任何反应!”步重华眯起眼睛,舞池上空旋转的彩灯映在他瞳底,闪烁出森冷阴沉的光:“这件事我反复思考了很多遍,只要围剿行动足够完美,就能在开箱验货之前把鲨鱼跟那帮手下都一网打尽,否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世上没有绝对保险的行动,一旦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承担失败的风险!”

“你简直疯了!那要是围剿不够完美呢?!万一抓捕就是迟了几分钟呢?!”

“那就祈祷那一刻战神站在我们这边。”步重华冷冷道,“从最开始我们就该想到,从海沟里钓鲨鱼,没有足够多的新鲜血肉根本就不可能!”

严峫用力搓了把脸,喃喃骂了两句,但在震耳欲聋的劲爆舞曲中根本听不清。

步重华拿起那瓶绿方,倒了浅浅小半杯酒递给严峫,低声说:“不用太担心,哥。你尽管把这个计划转告给宋局,可行与否自然有专家去分析,如果无法配合有效围剿的话他们肯定也不会同意我冒险,是不是?”

严峫靠在卡座里瞟了表弟一眼,嘴角浮起冷笑:“这世上专家很多,但真把你当骨肉血亲而不是预备烈士来看的,可并没有几个!”

步重华望着他亲表兄强压隐怒的脸,不由张了张口,咽喉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半晌只低头“唔”了声说:“我知道。”

“帅哥来跳舞呀!”

“哈哈哈帅哥不请我们喝酒吗?”

……

严峫随手两张钞票打发了几个醉醺醺满场窜的小男孩小女孩,向周围打量一眼,站起身说:“我该回去了,咱俩别前后脚,你等会儿再走。”说着他从手上解下一只腕表扔给步重华:“——拿着,专门给你带的。”

那只表玫瑰金壳,深棕色鳄鱼皮带,万年历带双追针,虽然保养得很好,但表带灯笼扣的四个角却断了一角,像是曾经被利器磕碰过。步重华拿着表一时没反应过来,愕然道:“你提前给我上香送祭啊?”

“滚你妈蛋!”严峫呵斥了句,弯腰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步重华眼神微微变了:“所以……”

“所以平时戴在身上,但不要动不动就亮给人看。”严峫稍微拉开了点距离,在咫尺之际凝视着步重华琥珀色的瞳孔,低声说:“等闲变却故人心,我也不知道它还管不管用,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你记住要留到最后一刻走投无路了再拿出来,明白吗?”

“……”步重华垂下眼睛,少顷咽喉上下一滚,就着这一站一坐的姿势抬手短暂拥抱了严峫一下,沙哑地道:“谢谢你,哥。”

严峫点点头,用力拍拍表弟的肩,步步走进舞池憧憧人影,很快消失不见了。

步重华在彩灯迷幻昏暗的角落里又坐了片刻,不远处有几个穿紧身裤化了妆的小男孩望着他跃跃欲试,你推我搡半天后终于扭捏着过来,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搭讪,只见步重华突然仰头喝干杯子里最后一点残酒,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舞厅。

“嘿呀好可惜!”

“就叫你早点下手的嘛!”

……

已经快冬至进九了,夜气寒意凌人,昏黄路灯照在深夜空旷的县城马路上,偶有一两辆车飞驰而过又渐渐消失,显得格外冷清。

步重华仰头呼出一口白气,心里突然涌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还从来没跟吴雩一起过过冬天呢。

吴雩应该很怕冷,毕竟在东南亚生活了那么多年,华北的年末说不定是他十多年来第一次经历冬天。这样严寒的深夜,他应该盘腿坐在沙发上开着地暖,透过顶层复式的落地窗眺望城市灯海,电视里放着悲欢离合后大结局圆满的主题曲;茶几上应该放着一盆满满的糖果盘,因为出事前几天步重华刚去买了几大包点心带回家,吴雩当时还挺高兴地拆了个棒棒糖。

他可能会有一点孤独,但总会好的。

即便伤口无法痊愈,至少疼痛能随着习惯慢慢麻痹。

步重华裹紧外套,摇头驱散心底冰冷的刺痛,低头轻车熟路地绕进后巷,夜总会后门口有个胖乎乎的身影正蹲在地上抽烟,听见脚步觅声抬头,差点因为脚麻一跤绊倒在地:“哎呀我滴哥,我滴亲哥,你可总算出来了!可他妈冻死我胖丁了!”

前·铁血酒吧老板胖丁哭丧着圆脸,裹一身皮毛,宛如一头瑟瑟发抖的座山雕。步重华把剩下那半瓶绿方扔给他,扬了扬下巴:“特地给你带的,今天允许你破戒喝两口,下不为例。”

胖丁抱着威士忌瓶,心酸得简直要哭了:“想当年我胖丁老板扬名津海,纵横华北,醉卧美人膝醒掌酒吧权,什么拉菲茅台麦卡伦那统统都是漱口水,没想到我也有为区区半瓶绿方折下三尺小蛮腰的一天。我真是太……”

“太惨了。”步重华诚恳道,“就像你当初在看守所苦苦求我帮你办取保候审时哭得一样惨。”

胖丁眼泪水立马一收,若无其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田丁先生。”步重华连名带姓地叫他,郑重道:“之前组织几位领导应该都跟你谈过了,我们公安民警是从不强迫人民群众帮忙办事的。关于你私开拳场坐庄赌博并涉嫌组织黑社会的事情,虽然起码要判十年以上,但请一定放心,这几年来我们监狱的管理越来越正规,伙食也越来越好……”

“不不,您怎么能怀疑我是被强迫的呢?”胖丁老板一手捂胸目视前方,就像抱着三代单传独苗似的抱着那半瓶威士忌,斩钉截铁道:“我是主动追随您配合您工作的,我愿意将功赎罪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将毕生的光和热奉献给公安事业和伟大的祖国!”

“很好。”步重华点点头:“开车去吧。”

胖丁立刻俯首帖耳地贴墙根溜了。

步重华哑然失笑,正抬脚走向后巷口停着的车,突然脚步一顿:“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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