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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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先一惊,惊过之后眼底浮起粼粼水色来,笑道:“我真是迫不及待想与姑娘成亲了,姑娘如此聪慧,将来必很……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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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8 章

无论如何都是她吃亏, 女孩子在这上头,总不及男人来得占优势。

他爱说些模棱两可的荤话, 清圆脸皮薄, 也不好和他过多理论。咬在唇间的手指还有一段茶香,她讪讪张了嘴, 移开牙道:“好了,菜都上齐了, 吃饭吧。”

沈润收回手,皮肉上还有隐约的两排牙印, 他仔细看了眼, “姑娘的牙口很好。”

清圆讪讪的, “咬疼你了?”

他说没有, 脉脉看着她道:“我喜欢姑娘留在我身上的印记, 日后,也希望姑娘喜欢我留在你身上的东西。”

清圆到底还是闺阁里的姑娘,并不理解他的一语双关,只是疑惑地看着他。他扬眉笑了笑, 替她布置碗碟, 复斟了一杯樱桃酒, 嘱咐她可以略饮两口。

“你先前, 可看清李从心其人了?”他垂着眼布菜, 一面道,“若说小侯爷超脱,其实未必, 他对你的情,不过略比其他姑娘多了一些,也只多了一些而已,不足以让他不顾一切娶你为妻。我早前满以为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对手,如今看来,胜他毫无意义。”

这是胜利者站在制高点的姿态,清圆道:“情是经不得试探的,糊涂着过,才能过得好。”

沈润沉默下来,知道她虽点到即止,心里还在因前几日的伤心介怀。探过手来,轻触了触她的手背,“我往后再也不会骗你了。”

清圆听他这样下保,没有油滑的说辞,只要他说,她就信了。她点了点头,“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我再信你一回。”

沈润是头一回听她夸他,这一夸了不得,他顿时有些飘了,“没想到长得好看还有这样的便利!也是的,没钱了可以去抢,长得不好看,只有去投胎了。”

她失笑,“你究竟是官员还是盗匪?没钱了为什么不去挣,却要去抢?”

沈润亲疏分得很清楚,这是将来要当她夫人的女人,在她面前也不需过多隐瞒,横竖得来的钱都要靠她打点,想瞒也瞒不住的。便道:“这个法子来钱最快,当初谢家请我赴宴,那十几个大酒瓮子,不就是因此而来嘛。我的抢,从来不是明抢,我要他们求着我收,我若不收,他们反倒提心吊胆。所以这抢,也不可谓抢,充其量是与人方便罢了。”说罢悠闲地抿了口酒,“对了,我明日让人送六万两银子过陈府,你好好收着,给你添妆奁用。”

清圆吃了一惊,“六万两?怎么那么多银子?”

他笑起来,“看谢家那样子,是不打算在你身上花一个子儿了,我得早早替你预备起来,好让你十里红妆,风光出阁。那六万银子,一万两是他们先头的孝敬,剩下五万两是扈夫人给的封口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也不亏。我想着,陈家教养你一场,到了临了,不能再动他们压箱底的钱了。你自己瞧着,酌情贴补祖父祖母一些,别寒了他们的心。”

他一递一声,全是家常的温暖,清圆从来不知道,这个官场上喊打喊杀的人,会这样熨帖慰心。

她低下头,无措地拨了拨面前小碟里的菜,“祖母昨儿和我说了,妆奁他们早有预备……”

他暗笑,姑娘面上拿乔,其实心里早就答应嫁给他了。

在来陈家之前,他看着那些装了车的小定礼,心头还有些打鼓,唯恐她真的生气,真的不愿意理他。可是登了陈家门,见了她,那种不安反倒不见了。她就在那里,不送不迎,即便扬言要把他打出去,他也觉得彼此间的缘分斩不断。

他放下筷子道:“他们有预备,是他们的心意,咱们给梯己,是咱们的孝道。”

她轻轻嗳了声,“我晓得了。”

就是那声晓得了,温暖柔顺,着实叫他心念一动。

一个将娶,一个将嫁,两个人坐在一起,便有绵绵的暗潮涌动。他现在的心境,她未必能体会,早年沈家遭难,父亲屈死后,门庭和血亲都凋零了,钱财再万能,买不来亲情,他要想重振家业,在感情的寄托上,只有靠将来的夫人。清圆同他一样悲哀,但总算还有疼爱她的祖父和祖母,这么一来他夫人也有了,长辈也有了,竟是一笔大赚的买卖,越想越有奔头。

所以不必一再追问她肯不肯嫁,他斟酌了下道:“石堡城的战事一平定,我就请期把日子定下来。这程子你好好准备,缺什么短什么只管打发人传话。还有指挥使府,我不能亲自料理的地方,要劳烦姑娘拿主意,一切以你欢喜为主,横竖我是不打紧的。”

这么的,真像要过日子的模样了。清圆忽然觉得鼻子发酸,怕他看见,低头悄悄掖去了泪。

他什么都没说,探手紧紧握了她的手,这浊世纷乱,有这一握,便什么都足了。

从鸿雁楼里出来,他领她顺着胭脂河游玩,拉她到胡人的摊子前,尽挑那些奇怪的东西给她戴上。云芽姑娘花容月貌,怎么折腾都是美的,最后搬出天竺的首饰,一头连着耳朵,一头粘在鼻子上,他嗤地一声笑出来,“怎么像只牛!”

这东西原本是天竺女子的鼻环,不过中原的人不兴这种打扮,便将鼻环改成了精巧的贴片。清圆气恼,摘下来强行给他戴上,戴完了也抚掌大笑,“你还不是一样,像个牛魔王。”

若是殿前司的班直看见他们的指挥使被人打扮成这样,不知作何感想,可能沈指挥使会威严扫地,足够他们笑上一年半载的了。

两个人在繁华的街头笑闹,远处观望了半晌的李从心和正伦不免长叹。

李从心道:“四妹妹和沈润在一起,是当真高兴么?我从没见过她这样,她往常和我总是端着,我叫她一声四妹妹,她就回敬我一声三公子。”

正伦对他的惆怅半分也同情不起来,作为朋友,甚至有些很铁不成钢。不过转念想想,他们不成,才有了谢家脱困的机会,沈润无论如何还是帮了老爷一把。只是可惜了,老太太因小失大,中了沈润的圈套,就这么把四丫头推出去了。终究是沈润老奸巨猾,要是没有穆府尹家做幌子,老太太断不会失算,只要把人紧紧攥在掌心里,这头亲事不就结定了么。

他拍了拍李从心的肩,“命里无时莫强求,世上好姑娘多了,再找一个就是了。”

李从心落寞地摇头,清圆是纵贯整个春夏全部的向往。姑娘在春日宴上,举着团扇遮挡阳光的模样,还有扇底那张皎然的脸,到现在都深深印在他心上。

正伦没空陪他多愁善感,一心惦念着赶紧回去,向老太太通禀这个消息。

“我就不陪你了,眼下有要事待办。”说罢便分道扬镳,快马加鞭赶回了谢府。

府门前的小厮迎上来,垂袖向内传话:“二爷回来了。”他径直进了垂花门,往老太太上房去。

因老爷的事悬而未决,阖家这几天都是愁云惨淡,纵是饭桌上也没人说话,纷纷低着头,只管自己碗里的米饭。正伦快步进去,脚步声过大,惊扰了花厅里用饭的人。老太太不悦,抬起眼道:“怎么一点规矩也没有,慌里慌张,成什么体统!”

正伦道:“祖母这会子就别管什么规矩体统了,孙儿才刚和淳之在外头,半道上遇见了两个人,祖母猜是谁?”

老太太一脸不耐烦,“你只管说就是了,哪个有心思同你猜谜!”

正伦呼了口气,高声道:“是四妹妹和沈润!他们也上鸿雁楼吃席,两个人手牵着手,别提多亲热。”

老太太有些吃惊,边上同席的人也都纷纷放下了筷子。扈夫人哂笑道:“看来咱们四姑娘在沈指挥使跟前很得宠啊。”

清如撇了撇嘴,“瞧她心气儿那么高,到最后还不是给人做小。”

老太太蹙眉,“你是姑娘家,开口闭口小不小的,叫人听着好听来着?”

清和因不满老太太的做法,如今又听清如这么说,凉凉瞥了她一眼道:“二妹妹,四妹妹是为了咱们家,才落得这样田地,你嘴上也积些德吧,不修今生,修修来世。”

清如破了身子,本来就心虚,如今愈发乖僻,半分也说不得,动辄哭天抹泪,说一家子骨肉都瞧不起她。这回正拍了筷子要发作,正伦抢先道:“她哪里给人做小了,沈润亲口说的,要聘她做当家娘子!祖母,咱们全被沈润骗了,他和穆家定亲不过是个幌子,府里张罗的那些,全是给四妹妹预备的。祖母还不知道,陈家两个老的往幽州来了,四妹妹这会儿回了陈家,只待指挥使府下了定就过门,当她的指挥使夫人去了。”

一家老小这回彻底惊呆了,老太太愣了半天,捧着脑袋长嚎:“天爷,可坑死人了!”

在谢家人看来,怎么不是个深不见底的大坑?四丫头回了陈家,将来从陈家出门,那谢家横是成了全幽州的笑柄,叫人说起来连姑娘都瞧不上他们,谢家看来是不成气候了。老太太大作头疼起来,事办砸了,总少不得一个“早知如此”。怪只怪沈润太奸诈,自己活了这把年纪,竟被这二十几岁的后生算计了,实在不甘得很。

一个天大的宝贝,就这么拱手让人了,连蒋氏和裴氏也遗憾不已。蒋氏道:“多可惜的,我就说这事办得太急了。幽州的贵人圈子可不大,将来新晋的指挥使夫人必定引得众人巴结,到时候可怎么好,咱们这家子的脸,岂不要放到□□里去!”

话虽糙得很,但理却不糙,正伦道:“二婶子说得很是,我今儿见了心里也发虚,倘或四妹妹干脆做了小,倒也不管那许多了……”

清和直皱眉,“二哥哥这话叫人听了不是滋味儿,四妹妹好歹是咱们家的骨肉,怎么不盼着她好,竟盼她做妾!”

正伦支吾,明氏忙道:“大妹妹,你二哥哥不是这个意思,眼下不是……处境尴尬了嘛。”

清如哼笑一声,“我看二哥哥未必说错了,她要是真做了妾,就没了这会子的难处了。她原就是庶出,做正头夫人可不是抬举到天上去了。”

清和大觉惊讶,这位妹妹受了那样的教训还不够,嘴里照旧不盐不酱的,便起身道:“二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也是庶出,偏开国伯长子也聘了我。”

清如立起两个眼睛来,厉声道:“大姐姐别往自己身上揽,我多早晚说你来着?再者我又没捏造,本就是庶出,我还冤枉了谁不成?”

清和最恨她拿嫡庶说事,又因嘴笨说不过她,气得人也打颤起来。蒋氏惯会上眼药,掖着手瞎掺合,“二姑娘有气也不必往大姑娘身上撒,她好好的女孩儿,哪里知道你的委屈……”

扈夫人终于听不下去了,拍案对蒋氏道:“二太太,你们家自己的污糟事儿,可理明白没有?我听说元哥儿得罪了幽州最大的盐商,把人家养在外头的人招惹了,人家正满世界要砍他的腿呢。自己家里一团糟,我们家的事儿,竟不劳你费心了。”

所以真真是一家子烂账,有时候老太太自己冷眼看,也觉得实在看不下去,心力交瘁之余大呼:“祖宗们,且消停会子吧!”

白氏在边上摇头,“家要败,出妖怪。”

老太太亦不去管她们了,自己挪到隔壁去,走时瞧了清和一眼,“大丫头,你跟我来。”

清和本想回去的,老太太既叫了,推脱不得,只得跟着挪过去。

花厅里的声音渐次也小了,想是人都散了吧,老太太让她坐,叹着气道:“家里的事儿,你也瞧见了,如今这样局面,全是我的错,是我糊涂了。当时只为救你父亲,沈润又一口咬定要你四妹妹出面,我还能怎么样呢,实在是逼得没法儿……你瞧,你和你四妹妹亲厚,这阖家上下唯有你的话,她还能听几句。明儿你往陈家去一趟,竟是劝劝她,要是能劝得她回来,那是最好……”

清和一向俯首帖耳,但自打定了出嫁的日子,便不像以前那样畏缩了,心里有话,也敢于和老太太直言。

“祖母想,四妹妹还会愿意回来么?”她冷着脸道,“她在陈家长到十四岁,陈家对她怎么样,她自己心里知道。照说咱们是她的至亲,可咱们……对不起她。如今沈指挥使要聘她做正头夫人,咱们这会儿去认她,怕她心里误会咱们。再说让我去……我也没这个脸,登他陈家的门。”

老太太脸色愈发阴沉,望着案头上那架博山炉,望得眼睛发酸,半晌道:“也不怕她误会,就是瞧着她攀了好亲事,为你父亲和几个哥哥打算。好孩子,我是没脸去见她了,总要你出面跑一趟才好。四丫头是聪明人,她往后既要封诰,叫人说她宁要养恩不要生恩,攀得高官之主就不认亲爹了,总不好。”

清和听罢了,真被这论调堵得说不出话来。这刻倒也明白了清圆当时的处境和心情,自己因有亲娘护着,挡去了多少风雨,清圆是独个儿,这半年来经历的种种,是不是早叫她恶心得呕出几盆血来了。

老太太见她不说话,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大丫头,你是要出阁的人了,在这家也待不到几时,可你娘还要在谢家门里过下去的。谢家好,总是大家都好,你就是到了婆家,娘家荣耀,他们也不敢低看你。眼下是叫你们姊妹好好说一回话,不为难的,你替祖母劝回了四丫头,将来你的妆奁,祖母大大给你预备,管叫你体面就是了,啊?”

清和听到后来,心也木了,并不为所谓的妆奁,只为她母亲。老太太真是善于拿捏人啊,软刀子抵在脖子上,虽不要命,也叫你流血。

后来从老太太跟前辞出来,新雨惨然看着她问:“姑娘,咱们明儿真去么?”

清和重重叹息:“叫我拿什么脸去!”说罢哭出来,“我竟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在这样狗屁不通的人家!”

☆、第 79 章

然而即便再苦恼, 去还是要去的。女孩儿家不像男人,男人能往外头闯荡,倘或不乐意了, 不回来也就是了。女孩儿家不一样,女孩儿是插在瓶里的花枝,做姑娘的时候靠娘家这只花瓶供养,出了阁便插到婆家那只花瓶里去。别以为另寻了生路就无虞了,新的花瓶未必有旧的花瓶可靠, 倘或新的不合适, 旧的还在便是一条退路。为人处世若没有了退路, 那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清和坐在马车里, 蹙眉对新雨道:“其实四姑娘不回去反倒好, 那个家……怪叫人寒心的。”

只盼着婆家好, 那娘家只当寻常亲戚走动就是了。新雨点了点头,“我瞧着老太太和太太都爱把事做绝, 四姑娘才走了两日, 太太就把淡月轩封了, 里头伺候的人也发往各处, 竟是当从来没有过四姑娘这个人。”

“那还叫我去求人做什么?”清和气恼地绞着帕子抱怨,“横竖谁去说合, 谁就没脸,他们都缩在后头,拿我往外推,敢情我是第二个清圆。这家里的人, 我真是愈发看轻了。”

嘴里怨怼着,又能怎么样,说话儿马车就到了陈家门上。

门房上的小厮见车上下来一位姑娘,忙上前叉手行礼,“姑娘寻哪一位?”

新雨堆着笑应付:“请问,这是横塘陈老府上么?”

小厮说是,笑道:“竟是听出了横塘口音,难道二位是咱们老爷贵戚?”

新雨瞧瞧清和,清和其实有些羞于自报家门,踟蹰了下方道:“我同你家大姑娘相熟,劳你通禀一声,就说清和前来拜访,她自然知道。”

但陈家门上的小厮,精得猴儿一样,他上下打量了访客一眼,“我们姑娘在那府上就是排清字辈儿的,难道您是谢家人?”

清和有些难堪,颔首说是,“还请行方便,替我传句话。”

陈家人就有这宗好,不管主子还是奴才,从不刻意刁难人。小厮请人进门廊下等待,“姑娘进来吧,外头太阳怪大的。且少待会子,容我先通禀了老夫人,再往咱们大姑娘跟前呈报。”

清和道了谢,看人疾步去了,她站在人家府上,实在有些不大自在。

不多会儿,便见那小厮又快步折返回来,到了跟前拱手作揖,“我们老夫人有请,姑娘随我来吧。”

清和同新雨相携往后面厅房里去,陈老夫人已然在门前等候了。那是个精干清秀的老太太,并不因她们是谢家人便有意做脸,照旧还是笑着,语气也是客气且和善的,“谢家有三位小姐,不知姑娘行几?”

清和向陈老太太纳了个福道:“回老夫人话,我是家里长女,四妹妹当初在家时,和我最亲厚。我昨儿才听人说起,说老夫人来幽州了,四妹妹也回了府上,我这一向惦念她,今日冒昧登门,还请老夫人别见怪。”

陈老太太道:“哪里,既是和我们姑娘亲厚的,我们自然扫庭以待。”一壁说,一壁回头吩咐婢女,“快去瞧瞧,大姑娘梳妆好了没有。”见清和有些纳罕,便笑道,“我们家里人口不多,不像贵府上,一家子晚辈要掐着时候晨昏定省。我们家里,睁开眼各有各的事忙,老太爷天一亮就出去钓鱼去了,我呢,要做晨课,就免了请安这一项,由着我们姑娘多睡会子,小孩儿家,到底贪睡些。”

清和听了,心里倒是五味杂陈起来。谢家繁文缛节由来多,他们做小辈儿的,从来不知道睡到日上三竿是什么滋味儿。如今想想,别人家和自己家,真真是天壤之别,清圆能认祖归宗是于谢家有益,但留在陈家,却是清圆自己的造化。

小丫头子去姑娘的院子通传了,陈老太太请清和坐,对谢家人的提防到底还是有的,半真半假道:“今儿来的是大姑娘,我才大开方便之门,要是换了你家老太太,那就两说了。我们姑娘两个月大就没了娘,她又不肯吃别人的奶,是我一口一口拿米糊把她喂大的,里头艰辛,姑娘不知道。后来贵府上要人,我想着终是至亲骨肉,就叫她回去了,可到了你们谢府,祖母不疼爱,嫡母还要处处设局坑害,到最后竟拿她填窟窿送人……神天菩萨,哪一户有体面的人家,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清和红了脸,低头道:“老夫人这么说,真叫我无地自容。”

陈老太太复道:“这事和大姑娘不相干,我在横塘时就听说了,大姑娘许了开国伯长子,自是闺阁里无可挑剔的姑娘,才能入得伯夫人的眼。我只一句话要说,姑娘来瞧咱们姑娘,单是说话取乐,我没有不欢迎的。但要是为了旁的……”话不必说透彻,只是笑了笑,意思全在里头了。

清和本就亏心,心头愈发跳得急起来。好在小丫头进来回话,说姑娘梳洗完了,请谢大姑娘过去,遂站起来,欠身道:“老夫人放心,只是我们姊妹说说体己话,绝没有旁的。”

陈老太太含笑说好,发话让人领谢大姑娘过去,清和方跟着丫头入了花园。一重美景一重门,过了三四道月洞门,进了一处玲珑小院,老远就见清圆在台阶前站着,还是原来的样子,衣着素淡,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如今再见她,心里真是百般滋味,言说不尽。亏心有之,惭愧也有之,她甚至有些没脸见她。可清圆显然比她想象的大度得多,还是清圆先开口的,笑吟吟道:“大姐姐不必说了,我知道你的来意。”

既知道来意,也免得她讨这个没趣,清和低头道:“我原是不想来的,我知道你在陈家,远比在谢家滋润。”

清圆和她照旧心无芥蒂,携她进了屋子,边走边道:“谢家上下,只有大姐姐明白我的心,老太太派你来,少不得要游说,说全是出于无奈,才拿我送人的。横竖不管无奈与否,这事做成了,我往后就与谢家不相干了。大姐姐瞧,我眼下过得很好,有什么道理要回谢家去?大姐姐常来我这里坐坐,我高兴得很,至于那些伤心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吧。”

也是啊,清和来前琢磨了半天的话,全被她堵了回去,于是叹道:“既这么,我就不劝你了。不瞒你说,昨儿二哥哥回去一提,家里都炸了锅了。老太太单把我叫到偏厅商议,别说你,就连我,听着都不是味儿。我才刚见了陈家老夫人,这位老夫人同咱们老太太不一样,我先头还担心,怕她不待见我,叫我吃闭门羹呢。”

清圆道:“那不能够,我祖母最是和气,谁是好的,谁是不好的,她都瞧得出来。”

清和点了点头,“那天你被老太太送到指挥使府,我总怕你将来过得不好,给人做姨娘,在人手底下讨口饭吃,那份罪,谁还不知道!后来听正伦回来报信儿,我心里倒暗暗痛快,早前就说了,不拘是小侯爷还是沈指挥使,亲都是好亲,只要是正头夫人,面上就过得去。家里头姊妹四个,还数咱们两个亲厚,二丫头和三丫头自不必去管她们了,将来各有各的造化,我只盼着咱们两个好,管她们死活呢!”

清和是个实在人,清圆才回谢家的时候,她也同他们一样,并不十分接受她,后来时候长了,慢慢便交了心。人还是得多相处,要是好人,处起来不费劲儿,要是坏人,自然也走不到今儿。

清和同她打探,“你和沈指挥使,可定下了?”

清圆笑得赧然,“算是定下了……”

话才说了一半,就见一只巴掌大的小猫崽子匍匐钻出桌底,又匍匐钻进柜底去了。清和咦了声,“这猫长得真有趣,脸上那两块,像点了胭脂。”

小猫才来,认生得很,不过也有一颗急于亲近人的心。夜里蹦上床,枕着她的胳膊睡了半夜,只是今早人多又吓着了它,在屋里窜来窜去,神龙见首不见尾。

“是殿帅带我去聘的,买了鱼和盐,把礼都做足了,才把它请回来。”清圆细声道,心底里的欢喜,不好意思在祖父祖母面前透露,清和同李观灵感情也极好,说与她听,她能明白。

牵过袖子,给清和斟了杯茶,姑娘一低头间的那份缠绵,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笑了笑,“大姐姐,他真的很好,待我很好,也知道孝敬祖父祖母。我早前听说他是个又跋扈又冷血的人,也觉得怕他,现在慢慢知道了他的好处,便恨那些人这么坏,把他传得豺狼虎豹似的。”

清和嗤笑,“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对外人可不像对你似的。”

清圆一笑,“不论亲疏一味对人好,那才是祸患。”

这里正闲聊,外头有婆子站在廊下回话,说:“大姑娘,沈指挥使打发人送了两车东西来,让姑娘亲自查验。”

清圆哦了声,知道是那六万两银子,也知道清和回去少不得要和谢老太太回禀,因此不打算避讳她,笑道:“姐姐同我一道去吧,这园子很大,我也领着姐姐各处逛逛。”

清和随她往前厅去,到的时候马车已经卸了货,清一色的镶铆钉大木箱子,满满当当摆了一屋子。

陈老太太在边上看着,拢着袖子喃喃:“咱们这位姑爷,性子也忒急了点儿,昨儿小定送了那许多,今儿又来。这么送法,别把指挥使府搬空了。”

清圆笑了笑,示意抱弦过去拆封条开箱。箱盖子打开了,众人一看之下愕然,只见雪白的银子齐整码放着,那数目,细算起来实在惊人。

陈老太太不明白,“怎么送了这些银子过来?”

清圆道:“他昨儿说给我添妆奁来着。”

陈老太太心里自然欢喜,啧啧道:“总算他有心,咱们这么好的姑娘,也当得起他这份厚爱。”

后来清和告辞,清圆送她出门,牵着她的手道:“我没同大姐姐说,那天老太太诓我去指挥使府,事先半点风声也没透露,我是空着两手出门的。早前我祖母给我的首饰和梯己都留下了,总有四五千两,老太太要是诚心让我回去,我的东西,怎么不托大姐姐带给我?总这样,这么有头有脸的人家,做的事竟连小家子都不如,咱们自己人倒也罢了,有了姑爷,姑爷眼里怎么看?大姐姐往后多替自己想想,像贴补娘家这等事,能少干便少干,没的自己辛苦攒的梯己,最后填了别人的腰包。”

清圆说的话总是不错的,清和应了,牢记在心上。回到谢家给老太太回话,一家子都等着听信儿呢,她痛快把今天的见闻都抖露出来,“我在那会儿,沈指挥使往陈家运银子,给四妹妹添妆奁,十几口大箱子里头全是纹银,少说也有几万两。四妹妹还说,她留在淡月轩的首饰匣子,怎么不见有人给她送过去?她这是回了陈家,要是真给人做了妾,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只怕活不下去。老太太只叫她回来,她满肚子委屈,哪里肯回来!”

这就不必说了,淡月轩封了院子,太太处置起来只当人死了,自然收缴个一干二净。那时候是没想到清圆还有翻身的一日,以为她赶在正头夫人进门前给沈润做了小,将来必要被穆家姑娘整治死,谁曾想她鱼跃龙门,又以这样的姿态杀了个回马枪。阖家十几双眼睛都瞧着扈夫人,心说这钱没捂热,反被抹了一脸黑,太太如今是愈发颜面无存了。

可扈夫人并不慌,整了整衣角道:“她的东西都替她收着呢,我料她瞧着这些梯己自会回来,谁知道人家攀了高枝,大把的银子添妆奁,竟是不在乎了。”

说起那大把银子,扈夫人心里就刺痛,那些银子是打哪儿来的,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么!沈润这头坑了她一大笔,那头借花献佛装门面,真是好算计。可气的是自己吃了天大的哑巴亏,还不能声张,越想越不平,只是碍于人多,只好暂且按捺。

老太太那头气得没辙,哼了一声,哼出了惊天动地的气势。

正则相较之下还是比较中庸的,他坐在那里,唉声叹气道:“依我说,竟是撒手吧,何必拿热脸贴冷屁股。”

邱氏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裳,示意他别吭气儿。当初是盼着他嫡亲的妹子有出息,可谁知道清如弄得半人半鬼,连着他们哥们儿的脸都给丢尽了。眼看武举要到,老爷指望不上,自然要指望沈润。这满京畿的禁军都是他说了算,只要他一个眼色,这家子爷们儿,少走多少弯路!

只是可恨,太太和清如偏要挤兑四丫头,如今只盼着他们大房别在四丫头跟前连坐,瞧在手足的份上,多少提携一把吧。

大伙儿都愁云惨雾,扈夫人数着念珠沉默不语,她要说的话,自有孙嬷嬷代她说。

“老太太这会子别烦心,姑娘和娘家哪有隔夜的仇,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四姑娘不愿意回来,那就不回来,到了大喜的日子,老太太亲自上指挥使府坐着,还愁新郎官和新娘子不给您磕头?四姑娘到天上都是谢家的人,老太太到时候只管拿户籍册子拍在他们面前,他们不认亲也不打紧,叫幽州的达官贵人们都瞧瞧,指挥使和夫人忤逆长辈,不遵旧礼,四姑娘还想在贵人圈子里抬头,竟是不能够了。”

老太太听罢,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着:“倘或她还认咱们这门亲,也不必闹到这步田地。可要是她眼里当真没了我和她父亲,那好好让她受一回教,也未尝不可。”

☆、第 80 章

* * *

个人的婚姻大事预备得差不多了, 便要顾一顾江山社稷。只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沈指挥使聘的姑娘原来就是谢纾的女儿,当初政见不合的同僚们,便找到了借势揶揄的机会。

“到底胳膊肘往内拐,我原说呢,殿帅和谢节使没什么交集, 石堡城久攻不下,换做平常, 殿帅早就弹劾了,这次竟想方设法为谢纾开脱, 原来里头连了姻亲,这便说得通了。”御史中丞打着哈哈,边说边冲人使眼色, 唯恐沈润不知道他话里有话。

宽大的殿前天街上,散了朝的官员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方心曲领的朝服里混入一伙锦衣玉带的殿前司官员, 繁复的金银丝袖襕衬着高大的身形, 颇有鹤立鸡群之感。

沈润停下步子,身后的人便纷纷站定了。他转了转手上赤金的筒戒, 皮笑肉不笑道:“中丞是正三品的官员, 如何眼界还这么窄?眼下关外正打仗呢, 不拘主帅是谁,将吐蕃人驱逐出石堡城,才是我等当务之急。本帅要迎娶哪位姑娘, 和我为主分忧有关么?不娶谢纾的女儿,便看着几万大军埋尸关外不成?”言罢调开了视线,那放眼远方的模样,颇有目空一切的姿态,“中丞平时点子多得很,但在战事上,到底外行,就算圣人也拨六万大军给你,你也持不得帅印,挥不得战旗。所以还是听我的吧,横竖胜败与中丞无干,将来日子可长着呢,焉知贵府没有与我殿前司打交道的一日?”

他这是光明正大的威胁,朝中官员但凡和殿前司有瓜葛,那就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御史中丞有些胆怯,但又指望输人不输阵,哂笑道:“都是玩笑话,殿帅何必当真。咱们在朝为官,乌纱帽三五年的换着戴,殿帅掌管殿前司不假,却也不会掌管一辈子,殿帅说可是?”

这话显然有挑衅的意味了,边上的人都惶惶,毕竟敢和沈润叫板的不多。御史中丞也不是成心要同他过不去,只是话赶话的,口舌之争时难免负气,专挑捅人肺管子的话说。

人堆儿里也有官员打圆场,“二位到了这样品阶,必是步步高升,哪里一顶乌纱帽戴到老……”

沈润的目光专注起来鹰隼一般,他盯着你,就能让你不寒而栗。这种言语上的冒犯,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但也不恼,凉声道:“殿前司三五年内换不了指挥使,殿前官署三五年能查办多少官员案件,中丞知道么?”

单这一句,便让御史中丞涨红了脸。

沈润复又一哼道:“再者中丞弄错了,沈某要娶的夫人,自小就长在横塘富户,谢家从不曾拿她当骨肉看待。这次石堡城一役出动禁军,并非是为了谢纾,而是为大局着想,中丞官居三品,不会听不懂沈某的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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