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尤四姐作品一瓯春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那是个年轻秀丽的少妇,眉眼很精致,撇开家世不说,和沈澈极相配。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夜收了谢家巨额的银子,今天一见清圆,便是十分热情的样子。

她迎出来,站在檐下的一线阴影里,笑着说:“四姑娘来了,快里面请。”

清圆有些纳罕,依礼纳了个福道:“我来得冒昧,叨扰夫人了。”

芳纯原本很好相处,也不爱拿架子,比手请清圆入内,一面道:“都使昨晚回来同我说起,今日大约会有节使府上的贵客登门来,让我好生相迎。今儿这么热的天,还劳四姑娘走一趟,多不好意思!”

能不能和人处到一处去,不必经历三个寒冬四个夏,有时候三言两语,或看这人的神情眼色,心里便有底了。清圆觉得这小沈夫人很面善,看人的时候目光真挚,笑得也朗朗,可见是个心胸开阔,性子也开朗的人。

清圆松了口气,她场面上应酬得不多,家里几次宴请,贵妇们在她看来都长着一副同样的面孔,大多是人前大度,人后尖酸。先前进沈府前,她也暗暗担心,老太太吩咐让探话,恐怕人家守口如瓶,未必能探出什么来。现在瞧瞧这位都使夫人,倒不像那么难共处的样子,她庆幸之余也不敢松懈,转头瞧了抱弦一眼。抱弦会意,将礼盒放在了黄花梨嵌螺钿的圆桌上。

“这是家下祖母的一点心意,昨儿原想请夫人过府散散的,不曾想夫人违和,家祖母一直放在心上。只因昨天人多,不得过来,今日我奉了祖母之命,来给夫人请安。这是些安神养气的补品,虽说府上必定不缺,到底是家祖母的一片心意,还请夫人笑纳。”

她一句一句进退有度,叫人听得心头舒爽。

昨晚上沈澈回府,说起哥哥只是笑,一口咬定明天有贵客,芳纯那时候还纳闷,不知是何方神圣。今天一见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高兴之余也隐约明白了什么,便愈发上心起来。

命人把东西收下去,芳纯笑道:“劳烦老太君费心了,我前日贪凉,不慎伤风了,在家作了一天头疼,今日才好些。请四姑娘带话给老太君,替我谢过老太君,待我好利索了,再上节使府上给老太君请安。”

闺阁里的客套话,大多都是这样,彼此让了一回礼,对坐着,渐渐就熟络起来。

“四姑娘今年多大年纪?”芳纯道,“我老家也有个妹妹,今年十六岁,见了四姑娘就想起她来。”

清圆赧然笑了笑,“我今年十五,上月才及笄的。”

芳纯哦了声,“那比我妹妹还小了一岁,怪道看上去那么鲜嫩呢。”边说边拉了她的手又道,“我老家在云中,出了门子后就没有再回去过。幽州的日子虽好,但都使职上忙,殿前司轮班,半个月才回来一次,我一个人在家穷极无聊,很盼着有人能上门来同我作伴。四姑娘今儿来,我真高兴,我和姑娘一见如故,往后就像姐妹一样走动好不好?你常上我这儿来坐坐,我得了闲,也去瞧你,啊?”

头一回见面就这样贴心贴肺,说起来还是有些反常,清圆暗暗无措,但不能不接着人家的好意,便笑道:“夫人抬举我,我没有不从命的。我们也是举家才搬回幽州,早前这里虽有老宅子,但我们这辈从没来过幽州,举目没有一个相熟的人。如今夫人这么说,真叫我受宠若惊,横竖往后夫人要寻人解闷,就打发人带信给我,我虽笨嘴拙舌,听夫人说说话还是能够的。”

哎呀,真真好个伶俐姑娘,芳纯愈发觉得喜欢她了。

当然这喜欢还是存一点私心的,眼下打好交道,便于将来相处。

“幽州是天子脚下,遍地贵胄,若说门第,自然都是人上人,可越是这样,越不好相与。”芳纯苦笑了下道,“我们小地方来的,人家未必瞧得上,纵是妻凭夫贵,别人赏脸叫一声都使夫人,心里到底懒于兜搭。所以我不大出门,也不结交什么朋友,就这样赏赏花,再绣绣花,也能打发日子。”

这句倒是实心话,昨晚上那些贵妇提起她时掩嘴囫囵一笑,说她是多愁多病身,清圆就知道幽州的贵人圈子,远比升州更难融入。这位都使夫人爽快,有话也不避忌,清圆便想到自己,那些贵妇走出谢府,未必不议论四姑娘出身。她回来这半年光景,真要心眼窄一点儿,早就把自己愁煞了。

然而也不能顺着她的话头子说,免得不留神引出什么尴尬来,便道:“我也爱做女红,现在各地时兴的花样子不同,我们南方爱绣缠枝,幽州爱绣灯笼锦。下回我把南方的花样子带来给夫人瞧瞧,也请夫人传我两手云中的纹样吧。”

芳纯立刻说好,“我来幽州的时候存了一箱子带了来,回头给你挑几个好看的。”又道,“咱们既结交了,就别再夫人长夫人短的了,我叫芳纯,虚长你几岁,就托大暂且当你姐姐,可好不好?”

清圆笑着颔首,起身又福了福,“芳纯姐姐。”

芳纯也起身还礼,笑道:“暂且当两日罢……妹妹万福。”

就这样交了个朋友,且不论是不是谢家急欲攀附的,清圆都觉得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回头瞧一眼抱弦,她静静站在她身后,也很欣喜的样子。深宅里的姑娘,不论多聪明都是被禁锢住的,这位都使夫人算她的头一个朋友。新鲜的人际,带来新的突破,她的世界不再只有谢家,走出那个深宅大院,也有能说说话的人了。

既然相谈甚欢,芳纯便开门见山了,“我知道你今天为什么来,是为令尊的事吧?”

清圆点点头,“还请姐姐赐教。”

芳纯说:“官场上的事我不便打听,实在也不好给你透什么底。但我知道殿帅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你只管放心,这件事总会解决的。”

有这一句便够了,清圆颔首,一面朝外看了眼,“殿帅今日在么?”

芳纯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怎么?你找殿帅?”

清圆迟疑了下,玉佩的事不便让别人知道,便含糊敷衍着,“家里的事毕竟让人牵挂,打探了殿帅的行踪,心里也好有底。”

“他和都使返回上京了,殿前司琐事多得很,样样都需他操心。这次休沐时候短,原本昨天就要回上京的,因往贵府赴宴耽搁了,只好今天早起赶回去。”

清圆哦了声,“那什么时候再回幽州呢?”

芳纯道:“这个说不准,他是统帅,也不必时刻钉在职上。倘或有什么事值当他回来,上京到幽州快马不过一个时辰,想回来便回来了。”

看来今天是没法子把东西还给人家了,清圆惆怅了下,复和芳纯又闲谈几句,这才辞了出来。

“怎么办呢。”她坐在马车里,双手托着那块兽面佩,一脸无奈的样子。

抱弦道:“先收着吧,人总有回来的时候,届时再原物奉还也一样。”

可清圆担心的不是旁的,只担心间隔越长,归还的时候越尴尬。

“那位都使夫人……”抱弦道,“姑娘不觉得她有些怪么?”

清圆嗯了声,“哪里怪?”

“怎么说都是位有身份的贵妇,竟和姑娘这么热络,若不是当真投缘,就是背后有别的缘故。”抱弦笑了笑,“姑娘何等聪明,我不信姑娘想不到。”

清圆呢,倒希望这样的结交出自真心,不过世上哪来无缘无故的真心!人与人相处,有益是前提,倘或无益,必定不能长久。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些预感,又碍于面子不好说出来,于是只一笑,含糊带过了。

抱弦看她的眼神柔软,轻轻叫了声姑娘,“都使夫人大约从都使那里听说了什么。”

清圆靠着车围子,又含糊地嗯了声,低头把那面玉佩包好,重新掖进了袖子里。

回到谢府,直去荟芳园见了老太太,把都使夫人的话又转述了一遍,最后道:“祖母且放宽心吧,殿帅和都使回上京去了,老爷的奏疏也已带走了,递到御前不过举手之劳,人家总不至于有意刁难。再说老爷往日战功彪炳,又熟知关外地形,圣人何必舍近求远,另派他人呢。”

老太太点了点头,“如今只能这样了,只管等着吧。这两日你辛苦了,为你父亲的事忙进忙出,我早说四个姑娘里头,只你最像你父亲,将来你们姊妹各自出了门子,兴许也只有你能帮衬家里头了。”

清圆听见这话,心里忍不住冷笑,老太太以前可说过的,四丫头只配嫁入寒门,找个没发迹的女婿,一步一叩头地往上爬。如今倒变了口风,要她帮衬娘家,说穿了不论是做嫡妻还是做妾,只要男人跟前说得上话就成吧。

她按捺住了,嘴上圆融道:“三个姐姐里头只有大姐姐许了人家,二姐姐和三姐姐都在,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我就罢了,留下伺候祖母和父亲就是了。”

老太太叹息,“说起你大姐姐的亲事,究竟也不知道怎么样。上千里的路,鞭长莫及,要是还在横塘,找知州夫人两头一说合,挑个好日子请了期也罢。如今还没到这一步,和大媒的联系也断了,这么下去只怕耽误你大姐姐。她整日间愁眉苦脸的,我瞧着也难受。”

关于清和的婚事,现在确实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开国伯府也在观望,看谢家是有惊无险迈过这个坎,还是就此折在里头翻不了身了。

里间正说着,不防扈夫人从外面进来,给老太太见了礼,站在一旁道:“我正要和母亲商量,大丫头的这桩婚事,我看还是作罢的好。如今不像早几年,女家不能退婚,只等男家发落。咱们的境况大家都知道,横塘是回不去了,这门婚还续着,倒舍得孩子远嫁千里?依我说不如在幽州另寻一门实惠的亲,家里也顾得上她,否则一个女孩儿独自在人家门里看人眼色吃饭,岂不叫人欺负死了!”

扈夫人又打着“孩子虽不是我生的,我待她和清如一样”的幌子,游说老太太退亲。一个庶女嫁得高门,对嫡女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当初她就不赞同这门婚事,苦于没有办法阻止。现在现实摆在眼前,推翻这僵局从头再来,不是名正言顺的吗!

清圆笑了笑,福身行礼,悄悄退出了上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 33 章

“太太办事,真是愈发的不顾脸面了。”抱弦搀着清圆的胳膊说, 说完又顿下来, 迟迟看了主子一眼, “这么长时候看来, 大姑娘比那两位姑娘强了不止一点, 太太这样算计,不知究竟什么意思。”

清圆沿着青石路往回走,轻轻叹了口气。

清和同李观灵的共处,她是从头瞧在眼里的。春日宴上温情谨慎的初见,还有李观灵那句“往后再也不必来春日宴了”,都让她由衷为清和感到高兴。原本定下来的婚事,几乎不会再出变故, 没想到谢家遇见那么大的波折,被勒令举家搬回幽州来。开国伯府观望是人之常情,但只要李观灵的心不变,千里送嫁又怎么样?

可如今扈夫人又改了主意,明着是舍不得大姑娘远嫁, 暗里恐怕不无猜忌。清圆慢悠悠摇着团扇说:“太太自然悬心,横塘那么大的产业,回又回不去, 卖又不好卖。万一大姐姐近水楼台,岂不便宜了莲姨娘那房?”

抱弦一时哑了口,想了想方道:“我只想到太太忌讳大姑娘高嫁,竟没想到背后还牵扯这些利害关系。”

清圆笑了笑, “越性儿谁也吃不到嘴里,等过两年老爷的仕途无虞了,只留宅子作为别业,其他庄子铺子一应折变也就是了。所以大姐姐不能嫁,嫁了少不得受嘱托看管产业,万一看管得久了,贪墨了,谢家胳膊折在袖子里,还能找开国伯府理论不成?”

抱弦听完了,抬眼瞧瞧四姑娘,“姑娘到底长了几个心眼子?”

“一个。”清圆无奈道,“倘或我回来,祖母和父亲能像陈家祖父母那样担待我,我连这一个都懒得长呢。现在是没法子,我若是不懂得思前想后,只怕被人算计死了都不知道。”

抱弦知道她的难处,嗒然点了点头。

“那大姑娘那里……姑娘眼睁睁看着太太断送她的前程么?”

清圆沉默下来,忖了忖方道:“话我不好随意去说,大姐姐的心思我固然知道,但保不定莲姨娘也有退亲的意思。万一话赶话的,说漏了一句半句,我倒落个搬弄是非的名声,我一个闺阁里的姑娘,犯不着招惹那样的是非。”

她永远是一副清醒的姿态,有时候太清醒,难免让人觉得薄情。其实她也想热血一回,可是总有太多的顾忌,她每行一步都得掂量再三,因为别人遇了事有退路,她身后空无一人。

抱弦对姑娘这样的决定不存异议,原本这种深宅大院里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倘或换个个儿,大姑娘未必会给姑娘提这个醒。

她们返回淡月轩,春台忙着预备清水给她擦洗,清圆坐在桌前,见桌上放了一盒点心,便问哪里来的。

春台道:“是大姑娘打发新雨送来的,说是幽州有名的玫瑰酥饼,请姑娘尝一尝。”

清圆掂起一块来,见这饼子做得精美,上头有喜鹊登枝的纹样,她笑道:“大姑娘也太周全了,这么一大盒子,我怎么吃得完呢。”边说边让春台拿碟来,取了六块码放好,剩下的照旧装回盒子里,转头吩咐小喜,“你把这半盒给大姑娘送回去,亲口替我谢谢大姑娘,一定交到大姑娘手上。”

小喜道是,顶着大日头,捧着食盒又往寒香馆去。到了月洞门上,远远看见新雨正督促小丫头子洗头,便上去蹲了个福道:“新雨姐姐,我们四姑让我来谢谢大姑娘,这么一盒子我们姑娘吃不完,叫送还半盒给大姑娘。”

新雨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言,接过来说:“你且回去吧,大姑娘正歇着呢。”

小喜道:“我们姑娘吩咐一定交到大姑娘手上。”

新雨愈发奇怪了,嘴上连连说知道了,等小喜走出院门便回身进了屋子。

清和并没有睡着,支起身问:“什么事?”

新雨笑道:“四姑娘不知怎么了,平常最爱吃点心,今儿胃口竟小起来。”一面说,一面打开了盖子。

另六块玫瑰酥饼放得整整齐齐,只是最上头的那块被掰开了,喜鹊登枝上的一对鸟儿原本在一个枝桠上站着,如今背向而放,天各一方……

新雨愕然看清和,“四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清和脸色变得惨白,匆匆起身便往莲姨娘房里去了。

当晚莲姨娘端着新熬的燕窝粥,进了谢纾的书房。

莲姨娘还没到四十,正是风韵犹存的时候,谢纾对每一个房里人都曾用过一段心,因有往日的情分在,见了也温情脉脉,很有话说。

莲姨娘有一手按跷的好手艺,站在谢纾身后施为,素手纤纤,力道得当,轻声细语道:“老爷这阵子太辛苦了,我虽帮不上什么忙,心里也急得很。”

谢纾唔了声道:“放心吧,沈润既接了奏疏,量他不会扣下的。圣人见了,自然明白我的心意,要是没料错,这两日就该有传召的口谕了。”

莲姨娘嗯了声,怏怏没了下文。

她不说话,谢纾反倒好奇了,在她手上抚了抚问:“你有话说?”

“没有……”莲姨娘低低道,“只是不知道老爷几时回来,我怕你不在,府里生了变故,我们母女没有人可倚仗。”

这话却怪了,谢纾转头问:“府里能出什么变故?你们是正正经经的主子,谁还能为难你们不成?”

既说到这里,就是莲姨娘展示哭功的时候了。只见她两眼含泪,楚楚偎在谢纾腿旁,仰头说:“老爷,我这辈子只生了清和一个,她也是老爷的长女,老爷可疼她不疼?”

谢纾说自然,“清和是我的骨肉,我怎么能不疼她?”

“可如今有人要算计清和,要断了她和开国伯家的婚约。老爷,咱们家又不曾败落,倘或说知难而退倒也罢了,现在好好的,自己毁了自己的前程,这是什么道理?清和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今儿许你,明儿再许他,别说是清和,就是老爷脸上也不光鲜。”莲姨娘说着,又低头嗫嚅,“老爷不必问这人是谁,老爷自己心里有数。当初开国伯家有意结亲,太太是预备二姑娘的,没想到最后人家挑了大姑娘,她耿耿于怀到今儿。她是当家的夫人,儿女的婚事都由她把持,我是说不上话的,所以我只怕老爷不在府里的当口要生变故。这回特来求了老爷,万万不能松口退亲,老爷瞧着咱们往日情分,千万顾念清和才好。”

谢纾听了这番话,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哪里传出来的闲话?就算太太糊涂,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你混怕什么?”

莲姨娘当然不会说,是从四丫头还回来的酥饼里窥探出了天机。这种事太无稽了,没凭没据的,说了岂不招老爷怪罪?于是一口咬定是荟芳园里传出来的消息,老爷绝不会去找老太太核实的,万一老太太怪罪他们打探上房的事,谢纾也吃不起这份挂落儿。

“老爷一心相信太太,可太太背着老爷敛财苛扣咱们的事,老爷知道不知道?”莲姨娘惨然笑了笑,“就说前儿,那些酒瓮子里头,六七个是我和榴花院凑的份子。咱们的钱从哪里来?全是素日牙缝里省下来的!她逼我们拿,不拿就让咱们动姑娘的彩礼,动媳妇们的陪嫁……老爷你灯下黑,黑得没边儿了,再不管管,这家子早晚要叫她扈文琢拿捏死。”

这下子谢纾板起了脸,他向来不管内宅的事,女人们今儿你吃了亏,明儿她吃了亏,是非曲直不是几句话就能分辨清的。反正有受委屈的来告状,立刻就有另一个面目可憎的立起来,都是他跟前的人,他不想听,因为他断不明这家事,也做不了谁的公亲。

莲姨娘哭得他头疼,之前的一点缱绻也消磨殆尽了,他粗声道:“好了,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你先回去吧。”

莲姨娘从书房里走出来,一点都不懊悔没能在老爷跟前讨着好。年轻的时候还图个恩爱缠绵,现在年纪大了,就瞧着儿女呢。本来找不到由头吐这口浊气,今天借着清和的事把心里的黑泥倒一倒,也叫老爷看清扈氏的嘴脸,可算赚了。

第二天正如谢纾预料的那样,圣人传召的口谕果然到了门上。一家子欢欣雀跃,前阵子被封住了嘴,不叫你说话,现在好了,圣人让你开口,你就有当面陈情的机会,能把丢失的荣耀重新找回来了。

他上荟芳园和老太太辞行,“母亲这下大可放心了,谢家代代为朝廷效力,不能在我这辈出岔子。儿子这回入上京,自会向圣人言明的,只要求得一个将功折罪的恩赏,就算儿子此战死在阵上,也能保阖家太平了。”

这话可犯了大忌讳,老太太啐道:“明明是好事,说什么晦气话!既然那位沈指挥使愿意帮忙,你在禁中也算有了可托赖的人,只管大胆去吧。”

谢纾道是,临走之前瞧了扈夫人一眼,复对老太太拱手,“这程子经历了大风大浪,一家子要同心才好。古话说抱朴守常,一切维持原样,就是对儿子最大的成全了。”

老太太是聪明人,只这一句,立时就明白过来,暗暗也嫌扈夫人私心作祟,一口应道:“家里有我,我还做得了这些人的主。”

扈夫人听在耳里,知道老爷虽未点破,但说的就是清和与开国伯长子的婚事。这个消息是怎么传到寒香馆去的?当时除了一个清圆,没有旁人在场,她和清和又走得近,想必就是她报的信儿无疑了。

扈夫人满心愤怒,但眼下只得暂且按捺。一家子目送老爷扬鞭奔赴上京,这才退回内宅来。

各自要散时,扈夫人到底出声叫住了清圆,“四丫头且等等,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不相干的人都走了,清圆有些无奈,其实她早就知道,一旦插手这件事,就难脱干系了。不过也不必怕,她和扈夫人母女的新仇旧恨太多了,要想撇清也不能够。于是含笑应了声:“请太太吩咐。”

扈夫人擅做表面功夫,脸上神色如常,轻声对老太太说:“咱们家往常从没有过这样的事,上房说话,转头就传到外面去的。四丫头才回来小半年,有些规矩还不懂,倒要告诉她为好。”

老太太心里烦闷,不耐烦做这样的判官,便撑着脑袋,闭上了眼睛。

扈夫人吃了个闭门羹,面上有些过不去,匀了匀气方对清圆道:“昨儿我和老太太说的话,是你传到你大姐姐跟前去的吧?我知道你们姐儿俩要好,只是有些话原不该说的,旁的没什么,一家子骨肉生了嫌隙,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清圆听完,欠身说是,“太太教训得是,不过我昨儿从荟芳园回去,并未见过大姐姐和莲姨娘。就是大姐姐先给我送过一盒点心,我吃不下那许多,又还了半盒给她,也是打发的小喜过寒香馆。小喜最老实,绝不多嘴多舌,太太应该是知道的呀。”说罢又一笑,“可是太太在自己屋子里同人说起过,太太说者无心,却叫有心人传了出去?我是闺阁里的女孩儿,原不管那些琐事,太太的教诲我记下了,但和我不相干的事,恕我不能领受。”

她应对得有理有据,叫扈夫人没法子挑眼。小喜本来就是她的耳报神,淡月轩有什么风吹草动即刻就会回禀,既然派了小喜过寒香馆,自然是经得起盘问的。

心里知道除了她,没有旁人,但这个小辫子无论如何抓不着,也够叫人怄得慌了。扈夫人抿紧了唇,她生气的时候唇角习惯性地捺着,同平时慈眉善目的样子可有些出入。

谢老太太见理论不出结果来便打圆场,“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闲谈时说起,当不得真。不知怎么误传到了你老爷跟前,倒劳他特意叮嘱了一回。他为了孩子的事,也算有心了,这件事往后再别提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管得了一时,还管得了一世?”

扈夫人在谢家一向说一不二,占足了强,如今连着被驳了两回,委屈之余也灰了心,叹息着说罢,“我也不管了,横竖我尽了做嫡母的意思,将来是好是坏,全怪不上我。”

清圆和抱弦从荟芳园出来,一路无话,只是清圆唇角的笑意,比平时略深了些。

她迈上战场,一直孤军奋战,她的力量还不够大,需要借力打力,才能锉磨扈夫人的锐气。清和那头的信儿,想帮一帮清和是一方面,另一反面还是为了挑起莲姨娘和扈夫人之间的战争。她回谢家这么久,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隔岸观火,远比亲自上阵省力得多。

* * *

夕阳透过窗屉,洒下满地菱形的光。南边的槛窗一溜洞开着,一丝风也没有。

两个黄门捧着厚厚的册子过来,到槛外呵了呵腰,扬声向内回禀:“殿帅,宫门各处门禁记档都已汇总了,请殿帅过目。”

还同往常一样,槛内没有人应答,两个黄门整了整衣冠迈进来,宏阔的木作殿宇以一排又一排的抱柱支撑,将近十丈的进深不设墙,间或可以看见压刀走过的班直。及到殿宇的最深处,一架七轮扇转得正欢,案后的人趁着落日前的最后一缕光,慢悠悠翻阅以前的卷宗。

摇扇的小黄门压嗓叫了声殿帅,“黄门署的人来了。”

案后的人连眼皮都没掀一下,随意摇了摇手里的卷轴,“放下吧。”

两个黄门道是,小心翼翼上前,把册子垒在书案一角,这是三个月才轮着一回的殿前司抽查,由指挥使亲自核对。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取了一本翻看,边看边询问,“剑南道节度使已经入禁中了吧?”

黄门道是,“一刻前圣人刚传召,眼下还没对晤完呢。”

案后的人轻轻牵动了下唇角,“一刻……时候差不多了。”

差不多什么,话并未说完。两个黄门暗暗交换了眼色,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回头看,都使到了跟前,叉手道:“殿帅,谢节使出了拱辰门,心急火燎往殿前司来了。”

☆、第 34 章

殿前司的官署,原本是兰台所用。后来懿王之乱后, 因兰台多位官员牵扯其中, 这地方就被殿前司占了, 一直没有归还。

拱辰门外的风水宝地, 莫过于这兰台旧址, 从禁中过来,脚程快些只需一炷香。沈润看看夕阳,沉下去了……长街对面的宫门上升起了灯笼。他合上手里的册子,曼声打发两个黄门:“你们去吧,我有贵客到。待我查阅过,明日再让人送还你们。”

两个黄门道是,微微俯下身子却行后退, 打磨得锃亮的木地板上,倒映出佝偻的身形。

这殿前司的静谧向来不长久,有人退出便有人进入。两列小黄门捧烛从甬道两掖过来,只眨眼的工夫,这巨大的, 一半淹没进黑暗里的殿堂就明亮起来,那位锦衣华服的统帅在上首坐着,眉眼间疏阔的神情, 仿佛世上没有什么是值得他去忧心的。

谢纾脚下匆匆到了殿门上,人还没进来,先唤了声殿帅。

沈润面上敷衍得人很好,站起身从长案后走了出来, “我今日没有巡视,竟不知道节使入禁中了。”走了两步,便停在灯树温柔的光晕里,有些明知故问式的,笑道,“节使脸色不大好,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谢纾一脸灰败的模样,垂头丧气连连摇头。外放的武将,这些年专注沙场点兵,应付帝王的责难上缺了油滑迂回的心思,圣人把眼一瞪,他就背脊上走电,原本想好的话也没说上,一场奏对下来,兵败如山倒。

沈润等的就是这个,比手请节使上座,“这里没有外人,节使有什么话,尽可与沈润说。”

谢纾撑着膝头,缓了缓方道:“我的奏疏圣人看了,这项是没什么疑义的,我料圣人也乐见如此,毕竟关内关外我跑了二十来年,就算闭着眼睛,都能淌过药水河。可这上头平定,那上头又起了波折,有人参我军中弄权,对圣人出言诋毁,圣人才刚问起,实在令我惶恐得很。”一面说,一面拱起了手,“殿帅这回无论如何要替我解围啊,只怪我太仓促了,要是面圣前先知会殿帅一声,有殿帅从旁斡旋,三言两语便也掩过去了。如今圣人面前,我有口难言,一味的辩驳又怕惹圣人躁怒,所以从禁中出来就直奔殿帅这里,万求殿帅替我拿个主意。”

所以这位节度使大人,也是把过河拆桥的好手,圣人刚召见他,他便急于摆脱负累,独自一人进去晤对了。如果一切让他这么顺利,又何苦压他两个月的奏疏!

沈润含糊一笑,“我也有心帮节使,但圣人误听了谗言,节使要撇清只怕难了。”

谢纾怔着,先前被汗浸湿的中衣贴着脊梁,将要六月的气候也由不得打个冷战。他抬起眼看向沈润,那两撇小胡子滑稽地抖动了下,“还请殿帅指点迷津。”

沈润蹙眉笑着,深邃的眼眸含着微光,像深不见底的渊潭中央浮起一片孤月。

“节使想翻身,就要先弄明白,强压你一头的人是谁。”

谢纾晦涩地眨了眨眼,“付春山?”

沈润慢慢点头,“他上年调任雍州牧,掌管雍州十万兵马,如今的品阶与你我不相上下。但沈某记得,早前他在节使手下任过都知?”

谢纾说是,要论起这个,实在很令人不平。以前见了你点头哈腰的人,如今一跃与你平起平坐,甚至要抢你的功勋,赶超你,这比无甚交集的后起之秀更让人如鲠在喉。

人一嫉妒,心便歪了,也更易于左右。沈润闲适地搭着圈椅的扶手,朝沈澈看了一眼。

沈澈接了哥哥的眼色,笑道:“若我是节使,也不必猜测那个告黑状的人是谁了,单想节使落马,谁得便利,那么这个人的嫌疑就最大。”

谢纾起先犹豫的神情渐趋坚定,搁在膝上的手也握成了拳,沉默良久道:“早前和他有深交的人还在我麾下……只要殿帅肯相帮,要扳倒此人,不是难事。”

  如果觉得一瓯春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尤四姐小说全集一瓯春深宫缭乱旧春归碧海燃灯抄玄中魅菩提生香婀娜王朝半城繁华/致命祸情凤髓波月无边潜鳞世家宫略寂寞宫花红锁金瓯为夫之道幸毋相忘半城繁华红尘四合禁庭透骨临渊渡亡经浮图塔出书版浮图塔金银错,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