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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嘤鸣还在估算他将来宠妾灭妻的可能性有多大,草草嗯了声,有些心不在焉。

皇帝见她晃神,自己想了半天,最终想出了一个好法子,“回头朕给你母亲封赠个诰命吧,这么一来她就该夸朕了,你说呢?”

☆、第94章 立冬(3)

主意是个好主意, 恩赏皇后生母, 这是对皇后最大的肯定。

嘤鸣自然知道他是想抬举齐家,也有意向她母亲示好。实在人儿, 不知道拿什么来讨好丈母娘, 直接封个诰命就成了。可恩旨好下,隐患也不少。

她坐在脚踏上, 两手拢着他的小腿肚, 替他轻轻按压,一面道:“事儿全凑在一起了不好, 薛家才天翻地覆,咱们这就要大婚,多少眼睛盯着齐家呢, 这裉节儿上再封我母亲诰命,就荣宠过头儿了。您听我说, 福太大, 反倒容易招祸, 眼下这么淡淡的就很好, 细水长流才能长久。再者我们家福晋是一品诰命,您要是又恩封了我的生母,闹得嫡福晋和侧福晋平起平坐,叫福晋心里什么想头儿?我奶奶一向不在乎这些虚名的, 早前什么衔儿也没有, 不也过得好好的么。家里这二十年来一向和睦, 没的升发了, 反倒鸡犬不宁,您说呢?”

皇帝听她这么温存着说话,全是识大体知进退的见识。难怪当初太皇太后说她好,她和那些争斤掐两,唯恐落于人后的不一样,不因现在自己正红就要星星要月亮。福气这种东西,果真不能用得太过,得匀着点儿来。像寒夜里烧柴禾,贪图一时暖和全扔进去了,哪里熬得到天亮。须得慢慢续上,不至于过热,也不至于后头难以为继,这样就很好。

皇帝垂眼看她,那双细洁的手隔着裤腿小心地揉搓,每一道力量都落在他心上。他忽然发现了她促狭以外不可抵挡的魅力,就是面对大是大非时,保有一颗清醒的头脑。早前薛尚章的事儿一出,她一个人关在梢间里哭,海棠把消息传到御前时,他有一瞬感到棘手,恐怕她不能理解他的难处。他在赶去宽慰她之前,甚至做好了她要发脾气大闹一场的准备,然而并没有。她说“您进来和我说话,我就知道自己不该哭了”,并不是因为她惧怕或是妥协,是因为她懂得轻重缓急。这样的姑娘,为什么他会蹉跎了那么久才爱上,现在想想浪费了太多时间,太可惜了。

他说好,“都依你的意思办。”垂手触了触她的脸颊,然后把颊畔散落的头发绕到她耳后。

她大概有些惊讶,不明白惯常吆五喝六的人,这回手势怎么会那么轻柔,于是抬起一双鹿一样的大眼睛,纳罕地望着他。

一个仰望一个俯视,视线便接上了。这一接火花带闪电,有石破天惊之感。

嘤鸣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又痴迷,沉溺其中难以自拔。女孩儿感知爱情的能力也许要比男人更强些,她不知道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横竖她这会儿觉得他百样都好,连霸道和不解风情,都有他独特的小美好。

这人,眼睛生得极好看,长长的眼睫微含起来,眸子像拢在一团迷雾后头,内敛而蔚然。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倨傲时不怒自威,平和时有最别致的温柔,只要不开口,一切都无可挑剔。

可是谁能阻止他开口?他也盯着她看了良久,忽然说:“皇后,你的眼珠子是不是比别人大些?这瞳仁儿像鸽子蛋似的,该不是重瞳吧?”

鸽子蛋大的瞳仁,那不得把眼眶子都填满了吗?嘤鸣皮笑肉不笑,“您不挤兑我就浑身难受吧?我又不是李后主,重什么瞳啊,怪吓人的。”

他说是吗,显然不大相信,一只手悄悄攀过来捏住了她的下巴,一副打算仔细研究的模样。

嘤鸣被迫高高仰起脸,连手上动作都忘了。他低下头,几乎和她面贴着面,两个人,四个眼仁儿,就那么直愣愣盯着,嘤鸣说:“您眼睛里的金环真好看。”

皇帝显然并不在意自己的美貌,他唔了声,“我们祖上有锡伯和鲜卑的血统,嫡系子孙眼里都有金环,没什么了不得的。”倒是她,那双眼睛里有一片广阔深秀的海,他是头一回发现,原来人的眼睛能长得那么好看。

因为看得太仔细,不免越靠越近。气息相接时,那一呼一吸都异常清晰。他忽然意识到眼下这个姿势有多暧昧,暧昧得几乎让他燃烧起来。他的视线从她的眼睛慢慢下移,移到她的嘴唇上……这红唇鲜嫩欲滴,他开始蠢蠢欲动,他想亲她一下。这些年后宫陆续填充了不少嫔妃,临幸过后生了孩子的也有,可他从未想过去吻一个女人。口对口的亲吻,那样亲密无间的事儿,只有和最喜欢的人才能做。虽然那些嫔妃们个个香得腻人,但他不爱,临幸的过程也三心二意。与其说是享受,不如说是为了繁衍,那么原始的使命,一切忠于大局,和他个人无关。

可是现在遇见这个对的人了,以前觉得难以接受的事儿,忽然变成一种强大的渴望,他觉得他想做下这件事儿。后天夜里就大婚了,为了避免她到时候慌张,现在操练一下好像也行吧……

捏着那玲珑下颌的手珍而重之,仿佛捏着一个精致的瓷器。他是头一回打算去吻一个人,脑子里想好了要做,但计划到实行的过程相对比较漫长。

嘤鸣想起了她母亲刚才拿来的“压箱底”,那图册上头很详细地记录了各种**的姿势,她隐约有种预感,这呆霸王要亲她了。

才吃了蜜饯,没有漱口,齿颊间还有淡淡的甜味,现在要亲起来,应该会很尴尬吧!她脑子里乱糟糟思量,当然他要是来势汹汹说干就干,她也只能屈服了。

其实她心里还是渴望他有所行动的,喜欢一个人总觉得怎么纠缠都不够,他这会儿唐突了,她也不会怪他。于是她就那么仰脸等着,可仰得脖子都酸了,还是迟迟等不来他任何表示。她有些不耐烦了,打量了他一眼,他脸上表情可说是一片茫然。她又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是想多了,气恼之下探过手,拿起了坐褥上的团扇。

皇帝每回做重大决定前,都需要仔细慎重地酝酿情绪。终于酝酿得差不多了,正打算照着那肉嘟嘟的红唇亲下去,一张扇面突然从两张脸之间的间隙里升上来,彻底把他推演了好几遍的设想切断了。缂丝后的她的脸变得朦胧柔软,说您该回去了,“过会子她们的席该散了,现在不走,您得在柜子里藏一夜,这两条腿就完啦,后儿没法子洞房。”

前面那几句的震慑力其实不大,但最后一句简直是致命一击。他立刻站了起来,“朕确实来了有阵子了,是该回去了。”心急火燎往门上走,走了几步顿下回头看她,见她坐在脚踏上不挪窝,他纳罕地问,“你不送送朕吗?”

嘤鸣没辙,只得起身过来相送。院儿里目前虽空空,保不定有人没头没脑闯进来,要是撞个正着,没见过圣驾的再一嗓子喊起来,那可了不得。

“您跟在我后头,我给您开路。”她拍了拍胸口说,昂首阔步迈出门槛。站在槛外四下看了一圈儿,并不见有人走动,这才回身招了招手,领着他往东墙根儿去。

那片被压断的芭蕉叶可怜巴巴地落在地上,这是万岁爷出师不利的佐证。嘤鸣冲他笑:“您的运气挺好的,得亏这儿放的不是仙人球。”

这个假设让他两股一痛,皇帝漠然瞥了她一眼,“你放心,朕从来不吃哑巴亏。”

他说完轻轻一跃便跃过了女墙,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说,就这么走了。嘤鸣看着那堵墙十分惆怅,这世上有比他更没情趣的男人吗?自己居然不是屈服于他的淫威才喜欢他的,想想实在稀奇。原本她心里爱慕的并不是这个款儿的啊,这是走到山穷水尽了吗?可见女人的眼界和身处的环境很重要,如果是在宫外遇见他,这号人除了擦肩而过,再没有旁的可能了吧!

那厢的皇帝对小舅子展开了惨无人道的打击,他慈眉善目看着厚朴,“你知道院墙那头种着芭蕉树吧?”

厚朴眨着一双老实的眼睛,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质朴的味道,说啊,“奴才怎么忘了这茬!请主子恕罪,主要是因为奴才家里规矩严,奴才上了八岁就不许进姐姐院儿里溜达了。您想,五年前那芭蕉树才小腿肚那么高……这不能怨奴才,您说是吧?”

皇帝哂笑,果真是纳辛的儿女,一个比一个会和稀泥。这小子分明是不满自己小小年纪给指了婚,这才有意坑人。齐家姐弟到底是一母同胞,面上冒充老实头儿,其实满肚子坏水,打量他不知道?

皇帝慢悠悠解开纽子,脱下黄马褂扔给了三庆,登车前回头冲厚朴一笑,“今儿你有功劳,朕是你姐夫,不能光顾自己高兴,把你给忘了。”说着吩咐德禄,“明儿找钦天监,给国舅爷和佟二姑娘排个好日子。太皇太后原说年纪小,再缓两年,朕倒觉得打铁该趁热。早点儿成了亲,早点儿领差事,对国舅爷来说算是一桩好事。”

德禄应了个嗻,见厚朴愣在那里,忙垂袖打了一千儿说:“国舅爷,还不谢恩呐?万岁爷替您想得周全,可着全大英找去,谁有您这样的福分!”

厚朴回过神来,蔫头耷脑扫袖,屈膝一点地道:“奴才叩谢主子天恩。”

皇帝抬了抬手指头,笑得意味深长。心说猴儿崽子,你的报应来了,毛都没长齐,看你回头怎么洞房!

厚朴送走了皇帝,打着晃地回到了前院,他母亲正四处找他,见了他便拉脸训斥,“大晚上的,上哪儿野去了?”

国舅爷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给他母亲行了一礼,“奶奶,给您道喜了。你闺女后儿出嫁,您儿子赶得急点儿,至多下个月也要奉旨成亲了,您高兴吗?”彻底把侧福晋说懵了。

家里连着两个孩子要大婚,真把齐家弄得一团乱。纳公爷早前还会红颜知己呢,现如今是忙得分身乏术,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们这头热火朝天,薛家却门庭冷落。这一年接连走了三个,以前依附薛家的都不敢来往了,满朝文武人人自危,皇帝的大婚,也冲不散京城上下无处不在的恐慌。

灵堂里白烛簌簌颤动,薛福晋点完了香从里头出来,抬眼恰见二儿子福格进了腰子门。

福格上前来叫了声额涅,满脸愁苦的神情,摇了摇头道:”跑了好几家,别说谈事儿了,连面都见不上。墙倒众人推,都说薛家败了,谁还愿意蹚这趟浑水!”

薛福晋的脸色愈发白得吓人,“那怎么办?老三的下落,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吗?”

薛家有三个儿子,大的没了,尸首就地掩埋,只送了当时身穿的甲胄回来,已经是最大的恩典。老三也随军出征,但他带领作为候补的三旗走另一条道儿,这会儿生死不明,福格到处扫听,也没有他的半点消息。其实细想想,不必多方打听,八成是凶多吉少,福格要不是留京,这会子大概也没了。

福格为了安抚母亲,只道:“额涅别着急,儿子再去找找健锐营的人。多隆是三哥儿发小,他八成愿意帮着打听打听。”

结果他母亲无力地摆了摆手,“咱们这会子比瘟疫还厉害呢,世上有谁待见咱们?用不着找你找他了,都是一样的,闭门羹还没吃够么!”顿了顿问,“齐家眼下怎么样?”

提起齐家,福格就愤懑不已,“纳辛如今正得意呢,闺女当上了皇后,他家二小子的婚事也开始张罗了。这个老匹夫,早前还不是阿玛的一条狗吗,叫他往东不敢往西。这会儿屎壳郎变唧鸟,一飞冲天了,眼里没了人,阿玛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连面都不露,他别不是以为自己的富贵长结实了吧?”

薛福晋哼笑了一声,“他闺女当上皇后还是咱们举荐的,填了我家姑奶奶的缺,有甚了不起?继皇后,走乾清门……哼,花无百日红,能得意到几时!不过纳辛的八字儿,我早给他算好了,他死就在眼巴前,自己还不知道呢。”

福格料他母亲有成算,迟疑着问:“额涅打算怎么处置?”

薛福晋的视线落在天边的云彩上,喃喃说:“这位新国丈,正着急立功勋呢。朝廷整顿旗务,他巴巴儿拟定吃空饷的名单,把一海的老人儿都得罪了。这会子他风头正健,大伙儿都忍着,等再过上两个月你且看,不把他打落下马,我还真不信了。”

福格心里仍旧没底,“咱们手上虽有账,可关系着阿玛清誉,要是拿出来,只怕不妥。”

是啊,窝囊就窝囊在这儿,小皇帝心思缜密得很,秘密处置了公爷,薛家的功勋还在。公爷的灵柩入京那天,他甚至降了配享太庙的恩旨,这么一来既安抚了薛派的人,又给全天下立了个以德报怨的榜样,真是做得漂亮!如今他们想动纳辛,为了保住公爷死后哀荣,就得先择干净薛家。薛福晋冷笑了声,“纳辛的一屁股烂账数都数不过来,早前朝廷赈灾治水,多少银子流进了他的腰包,随便拿出一两件来交给那些掌纛旗主弹劾,也够他掉脑袋的了。齐家一完,继皇后也得跟着倒台,我竟不信了,没有娘家的皇后能立身得住。就算皇上能容她,后宫的老主子们只怕也容不得她。”

所以这能怪谁呢,做人太绝,可不就得走到那步吗。嘤鸣倒是打发人送了赙仪来,只是如今自矜身份,连奠酒都不来洒一杯,干闺女随个分子,写一对儿挽联,这就算礼数了?

薛福晋着人把银子拿到外头分发给了叫花子,至于那对挽联,当场烧化在了灵前的火盆里。她盯着蓝火苗,咬着槽牙说:“老爷子,这是皇后娘娘的心意,我怕您看不见,特捎去给您掌个眼。”

嘤鸣知道后唯有叹息,对侧福晋说:“我尽了意思,她要是不领情,我也没辙。上回她进宫,我劝过她的,可惜她不肯听。眼下薛家还留了根苗,再这么下去,怕是要把这根苗都拔了。”

侧福晋忙着替她开脸,往她额角和鬓边拍上一层粉,手里绞着纱线说:“大慈悲不渡自绝人,今儿是你的喜日子,管那些做什么!记住我的话,夫妻和敬最要紧,不管多大的难,只要爷们儿心疼你,你就能活命,记好了么?”

嘤鸣还没来得急答应,侧福晋的线就走上了她的脸,呼地秋风扫落叶,疼出了她两眼泪花儿。

☆、第95章 立冬(4)

是啊, 今天是九月二十, 是她大喜的日子。她不知道外头是怎样一番热闹景象,只听见厚贻进来说, “大街小巷, 酒肆茶馆都挂上红灯笼啦,连八大胡同都贴了喜字儿。”不愧是纳公爷的儿子, 关心的东西总和别人不一样。

侧福晋说:“小孩儿家, 别胡说,仔细叫你阿玛听见了打你。”

厚贻不以为意, “二娘别吓唬我,没准儿那些喜字儿就是我阿玛送去的,他打我, 可打不上。”说着挨过来看他姐姐,啧啧道, “这是干嘛呢, 把脸上的毛都薅没了, 回头再长出来, 没的像猴儿一样。”

嘤鸣又疼又好笑,“你再浑说,不等阿玛打你,我就打你啦。”

厚贻说:“我是为您着想, 上回二哥拿镰刀刮了腿毛, 这会子就是一条腿上毛多, 一条腿上毛少。”

嘤鸣笑起来, 一笑牵痛了腮帮子,只觉棉线绞着寒毛,犹如烈日下豆荚爆裂般噼啪作响。她哎哟了声,连连搓脸,“可疼死我了……”

结果引来她母亲好一通啐,“这是什么日子呢,怎么敢提那个字儿!”

嘤鸣冲弟弟吐了吐舌头,姐弟俩还像以前一样,挨了责骂相视而笑。

梳头的宫女上来替她编发,她瞧着镜子里的厚贻问:“厚朴干嘛要拿镰刀刮腿毛呀?”

厚贻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就是想让毛长得快些吧,谁知道呢。”言罢蹲在一旁,扒着梳妆台问,“二姐,您往后还能回来吗?”

嘤鸣说大概不能了,进了帝王家,譬如爹娘白生养了一场,娘家路基本就断了。

厚贻是个善于总结的孩子,“我昨儿问额涅来着,额涅说将来二哥成亲也好,我成亲也好,您都不能回来。我们想见您得递牌子,见着了就磕头,还说姐姐能保咱们全家。这么听下来,您跟菩萨似的,除了不吃香火,其他都一样。”

侧福晋在边上听得发笑,“这孩子整天琢磨什么呢!”

嘤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说可不是吗,细想起来还真差不多。见了就磕头,善于保佑全家,紧要关头没准比菩萨还好使,往后她对于家里,就是这样的存在。

侧福晋说好啦,“我的哥儿,你上外头玩儿去吧,你姐姐该换衣裳了。”

厚贻转头瞧天上,太阳挂在了小院儿的西墙顶上。他还是有些舍不得姐姐,只是嘴里说不出来,挠着后脑勺道:“我上外头等着,二姐换了衣裳我再进来。”

皇后的朝服朝褂异常讲究,早前她虽受了册封,未到正式的场合,也没有机会穿戴那身行头。昨儿内务府把礼服送来,一直在里间的紫檀架子上抻着,她反复看过两回,满身的金龙和万福万寿纹样,看久了有晕眩之感。

伺候她换装的全福人,是宫里千挑万选出来的,每一步该怎么安排,都烂熟于心。朝褂穿好后,在第二颗纽子上系五谷丰登彩帨,接下来便是戴朝珠。朝珠有细节上的讲究,纪念在哪一侧,背云哪面朝上,都有严格的定规。等这些全料理妥当,披上披领,最后压东珠领约,身上才算收拾完。

侧福晋看着盛装的嘤鸣,心头涌起无边的惆怅来。闺女是她生的,但如今再也不属于她了,孩子有更远大的前程,她这个做母亲的只能陪她走一段,后半程得交给另一个人。这个人给她尊荣体面,自己虽一万个舍不得,到底也没法子了。

嘤鸣看看母亲,知道她心里不好受,轻轻叫了声奶奶。侧福晋忙又振作起来,笑着看底下宫人请出朝冠来。如今已是立冬的节令,皇后冬季的朝冠异常华美,熏貂上缀朱纬,层叠的东珠和金凤环绕,衬着身上挺括的朝服,倒有种英气逼人的感觉。

侧福晋频频点头,“这会儿可有了皇后娘娘的做派了。”一手轻轻抚过她披领上的行龙,无限伤感地说,“穿上了这身衣裳,往后就不是我们齐家的人了……”

嘤鸣伸手揽她,母亲身上的香味让她心里安定,她说:“奶奶,我什么时候都是齐家人。姑娘没了娘家就成了浮萍了,我得有根啊,我得知道自己的来路。”

这时候福晋从门上进来,笑着说:“娘两个这么依依不舍的,时候还早呢,要是伤心到子时,那还得了?”

嘤鸣有些不好意思,拉了福晋坐下道:“今儿外头八成很热闹,额涅辛苦了。”

福晋说不辛苦,“家里这么大的喜事儿,哪里还顾得上辛苦。我才刚出去瞧了,一应都妥当。诰命往来有你大姐姐和润翮支应,准出不了错的,我也偷个闲,进来瞧瞧你。”

嘤鸣抿唇笑:“我许久没见大姐姐了。”

“公主府邸规矩严,况且她婆婆身子也不好,这次是因你大婚才让她回来的,过会子再进来瞧你。”福晋说着,细细打量她的脸,复牵了她的手道,“我们家三个姑娘,数你最有出息。紫禁城是个富贵窝儿,只要心境开阔,身子骨健朗,就是最大的福气。”

福晋的话点到即止,不过是叮嘱她受了任何委屈别往心里去。圈养起来的日子总不大好过,所以更不能自苦。人一旦想窄了,一里一里亏下来,多大的富贵都享不得。嘤鸣自小在福晋跟前长大,耳濡目染得久了,好些为人处世的道理都随了她。

她点了点头,“额涅的教诲我记住了,我心里也有句话,想和额涅说。”言罢顿下来,瞧了海棠一眼,海棠立时会意,拍了拍手,把屋里人都遣了出去。嘤鸣见人都散尽了才又道,“薛家的下场就在眼前,我这一去不担心别的,只担心阿玛。虽说眼下有圣眷,但咱们自己也还是要小心,早前的旧账总有一天要叫人翻出来的,请额涅劝劝阿玛,打今儿起多行善事,修桥铺路,看顾旗下那些阵亡将士的家小。钱财上头虽损失,但紧要关头却是一道免死符,要是揪着钱不放,家宅不得太平,钱到底也守不住。阿玛最听您的话,您一定把我的想头儿转达阿玛,千万!”

福晋说好,“我一定同你阿玛说。薛家如今下场,哪个不害怕?我这两天也在思量,咱们家这会儿是鼎盛时候,多少人眼热着,你阿玛听人一口一个‘国丈爷’,飘得都快找不着北了,是要给他提个醒儿才好。”

嘤鸣放心了,笑了笑道:“阿玛是咱们齐家的天,只要这天不塌,两个弟弟的前程就不必操心了。”

那是自然的,有个当皇后的姐姐,兄弟们能差到哪儿去呢。

体己话说完了,还要开门由着办事的人往来。那厢成意和润翮照料完了前厅的客人,进小院儿来说话,姐妹三个团团坐着闲聊,一瞬像回到了小时候似的。

“咱们在府学胡同的老宅子里有棵枣儿树,小时候咱们就坐在枣树下的青石上,一面绣花,一面吃果子。”大姐姐成意怅然说,“眨眼这么多年了,这会子轮到嘤鸣出阁了。”

嘤鸣说是,又不免辛酸,那时候并不止她们姐妹三个,还有一个深知。如今深知死了,薛家也败了,小时候心实,以为一辈子都能在一起的,到大了花自飘零水自流,各有各的命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隔一个时辰就有人进来报一回信儿,戌时了……亥时了……子时就在眼前。嘤鸣紧张起来,只听院外啪啪响起了击掌声,御前派来的刘春柳和三庆在院门上高声回禀:“吉时到,请皇后娘娘升凤舆。”

于是一群身穿吉服的宫人簇拥着她从宅邸出来,上前厅拜别了父母出门子,门外銮仪、车辂、鼓乐都已经预备齐全。她回头又看一眼,这一去就当真和这生养了她十八年的家话别了,眼里酸涩,心里却有希望,因为知道紫禁城里有个人在等着她,她的前途不是茫然没有目的的,她知道自己奔着什么去。

凤舆终于向前行进,浩荡的大婚仪仗不见首尾。她坐在车里,听见鼓乐里混进了嘈杂的人声,那是普天同庆的动静。

直义公府离紫禁城不远,须绕个圈子到大宫门上。皇后的卤簿从□□进入,一路向北过端门、午门,到乾清宫前。宗室里的公主、亲王福晋及命妇早就候着了,待皇后一降舆便上来搀扶。嘤鸣怀抱着宝瓶一步步穿过乾清宫,红盖头遮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足前那一小片地方。内务府女官执灯前导,她被人簇拥着往前走,心里步步算计,下了丹墀再上台阶,这里应当是交泰殿,再往前,就是坤宁宫了。

这条路,一辈子只能走一次,脚下金砖打磨得锃亮,能反射出两掖宫灯的光晕。她就踩着那团光晕,腾云驾雾般迈过了殿门前的马鞍,迈进了东暖阁的洞房。

这个洞房真正红得震心,光是从盖头下方就能窥见一斑。周围那些公主福晋们轻快地说着吉祥话,搀她坐在龙凤喜床上。她到这刻才有了踏实的感觉,再回望前程,像做梦一样。

等着她的新郎官,她既惴惴又期待,紧紧握着拳,磋磨得指腹隐隐发烫。终于一阵错综的脚步声进来,边上的命妇们说万岁爷驾到啦,嘤鸣愈发坐直了身子,看着那海水疆牙的袍裾到了面前,然后一根称杆把她的盖头掀起来,眼前豁然开朗。她到这会儿才明白,为什么说女人嫁人像第二回托生,因为盖头揭开,头一眼见到的便是他的脸——一张错愕的脸。

他像不认得她了似的,使劲看了她两眼。嘤鸣知道,是因为她脸上粉擦得太厚,要不是有那么些外人在场,他不说两句不合时宜的话才怪。

全福人请皇帝登喜床,帝后并肩坐在床沿上。子孙饽饽来了,咬一口,生的,大家欢天喜地,听他们说一句“生”,仿佛太子即刻就落了地似的。

帝王的婚礼真的盛大而冗长,吃完了子孙饽饽得重新梳妆,戴凤钿,换五彩龙袍龙褂,等待丑时的合卺宴。所谓的合卺宴,虽然有几个菜色,但最要紧的还是喝交杯酒。嘤鸣不能喝酒,硬起头皮和呆霸王对饮,原以为会辣得催人心肝,没想到入口却绵密温软,原来是那晚的果子酒。她讶然看了他一眼,他装模作样一脸正派,连笑都不曾笑一下。

合卺礼成了,还得换衣裳,这回换龙凤同和袍,戴富贵绒花和双喜如意扁方。嘤鸣到这会儿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了,只是呆呆任她们盘弄。后头还有“坐帐”,还得吃长寿面,等这些全忙完,已经寅时三刻了。

凑热闹的人终于都散了,洞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这会儿连害臊都顾不上,嘤鸣直撅撅倒下来喘粗气,“这也忒受罪了,嫁进您家真不容易。”

皇帝也很累,撑着额头说:“幸好这是最后一回,成个亲比登基大典还累。”一看案上西洋座钟,讶然说,“都这个时辰了!”

洞房花烛夜,这是他期待了很久的好日子,虽然面前的人四仰八叉躺得毫无美感,也不妨碍他口干舌燥热血沸腾。他推了她一下,“皇后!”

她唔了声,“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干正事!不过皇帝不好意思表现得那么急切,便委婉道:“穿着衣裳睡不好,还是脱光了吧。”

嘤鸣太阳穴上一蹦跶,勾起头看他,“脱光?”

那张浓墨重彩的脸,即便是看了好几遍,乍一见还是有点吓人。粉擦得像墙皮刮腻子似的,唇上一点豌豆大的猩红,做出樱桃小口的模样,要不是他足够喜欢她,非吓出病根儿来不可。

“是……是啊。”皇帝的回答竟有些犹豫,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找汗巾蘸了水递给她,“擦擦脸吧,你快吓死朕了。”

嘤鸣没去接,她又累又困,哪里还顾得上那些。皇帝见她不作为,只好自己爬上床来给她擦,做一下右一下,还原了本来的面目。皇帝很欢喜,仔细看了看,确定是他的二五眼。于是把汗巾往地上一抛,挪动身子坐得更近些,两手撑着膝,垂着脑袋俯视着她。她眉眼开阔,这样的人气量大。还有那红唇,从前天晚上他就开始肖想,如今近在眼前了,他吸了口气,迅速亲了上去。

半梦半醒的嘤鸣顿时一惊,张开眼便看见他的脸。这一吻在她浑浑噩噩间来,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准备。

她抬起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他眼神迷离,吐字带着浓重的鼻音,问怎么了。

“再过会子天就要亮了……”她嗡哝着说,“天一亮咱们就得起来,您要带我上寿皇殿祭拜祖宗呢。”

皇帝说知道,“还有一个半时辰。”那唇瓣简直像长了钩子,把他的心都勾住了。他不太懂得里头诀窍,仅仅是互相依偎着,似乎也能解他灼热的渴望。

慢慢躺下来,就躺在她身侧,大婚夜什么都是被允许的,他放心大胆地把她抱进了怀里。彼此都没脱外衣,缎面上金丝绣花摩擦,发出咝咝的声响。皇帝感慨良多:“真没想到,朕今儿会和你睡在一张床上。”

早在她入宫之初,他就决定不待见她,甚至想过她可能成为第二个薛深知,在他的后位上短暂停留三五年,最后随着纳辛的倒台被废黜,被打入冷宫,她的一辈子无非就那样了。可是没想到,才半年光景,这个假设被自己彻底打破了。他这么稀罕这女人,稀罕到她就在他怀里,他却瞻前顾后无从下手。

她微微蠕动了一下,“我也没想到,大婚会这么顺利……”仰起脸,鼻尖在他下颌上轻触了一下,那新生的胡髭扎得人痒梭梭的,她的手从他胸口爬上去,抚上了他的脸颊。

一只狮子,收起了獠牙和利爪,竟变得像猫一样温顺。他享受她的抚触,侧过脸,只为能更好地贴合她。

时间很紧迫,得操练起来了,于是他问她:“皇后,你的信期结束了吧?”

嘤鸣觉得很尴尬,这人真的一点儿都不会拐弯,就算问她方不方便,也比问信期强。她有意刁难他,“我要是说没完,您打算怎么办呢?”

结果他掏出个小罐子,扭扭捏捏说:“还好朕带了金疮药,要不……你抹点儿吧!”

☆、第96章 立冬(5)

嘤鸣目瞪口呆, “金疮药?您带这个做什么?”

皇帝说:“你们月信不就是流血么,这金疮药专指跌打损伤, 抹一点儿能好得快些。”

嘤鸣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怪物,“这主意是谁出的?不会是德禄吧?”

当然不是,这个问题从他打听清她月信的日子起, 就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桓。后宫填人之后他对女人不是一窍不通, 有时候翻牌子, 常会出现某个妃嫔提早或推迟的情况, 这就说明月信这种事并不是说几日就是几日的。所以他一直在琢磨,唯恐当天会出意外,但这种隐忧只有他自己知道,并未告诉底下人。最后他一拍脑袋,想出了这么个化解的妙方儿, 为了能够成功洞房,他也算绞尽脑汁了。

嘤鸣则看着这瓶金疮药欲哭无泪,她想不明白这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难不成他以为这种出血跟割伤了一样, 洒上药粉就能止住血吗?

皇帝见她不说话, 以为她是被感动坏了。她的感动对他来说是一种鼓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要是自己涂起来不方便,朕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嘤鸣瞠着一双大眼睛, 尖声道:“世上还有您这号人呢, 您打算往哪儿涂, 真是不要脸透了!”

皇帝讶然,“朕是一片好心,你怎么骂人?”

其实她不光骂人,还很想打人。不懂女人就老实点儿,偏偏想一出是一出,琢磨出来的主意这么叫人哑口无言,她简直要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留在朝堂上忘了带回来了。

她盘腿坐起来,手里托着那瓶金疮药,叹着气说:“万岁爷,您怎么没想给我来碗止血药呢,内调比外用要好。”

皇帝也盘腿坐着,说不成,“药性有寒热之分,吃进肚子的东西不像外用的,万一有个闪失,损伤太重。”

这么看来他还是在意她死活的,因此想出了一个他自己觉得可行的办法,打算解决她月信延期的苦恼。

她低头看着这精瓷的小瓶儿,细细的脖子,喇叭口上塞着个木塞,他揣在怀里一整天了,上头还带着他的体温。嘤鸣叹息:“我原想着今儿时候不早了,这会子就睡,还能眯瞪一会儿……您是怎么想的呢,是不是叫龟龄集祸害了,非得今晚上圆房?”

皇帝瞥了她一眼,有点儿嫌弃的模样,“朕用龟龄集和你用不一样,这药对朕来说只是温补,不像你,吃了就上头,对朕毛手毛脚。”

她一听,气了个仰倒,“只是温补?我看不尽然。”

皇帝退了一步,点头说是,“至多有点血气方刚。”

她笑起来,“血气方刚?您都多大岁数了,还血气方刚呢?”

皇帝很不服气,“朕今年二十三,怎么不能血气方刚?你是不是想说朕老?告诉你,朕宝刀不老。”

嘤鸣哼笑了两声,一个人兀自嘀咕:“年纪越大,脸皮越厚。脸皮厚也就罢了,人还那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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