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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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公爷看看福晋,又看看侧福晋,原本和红颜知己的人约黄昏后也忘了,在厅堂里一蹦三尺高,“这是拿我纳辛当猴儿耍呢?姑娘好好订了亲的,硬讨进宫去,原想能当娘娘,也就不计较了,可现在是怎么回事儿?先皇后都下了葬了,是该有个说法儿了,嘿,我们姑娘还没册封呢,倒先晋了崇善的闺女,这是恶心谁呢?我就该进宫去问问,我们家姑娘他们还要不要,不要趁早还回来,我们齐家宁愿养老姑娘,也不给他宇文家!”

福晋听着纳公爷的大嗓门儿,脑子都快炸了,“我的爷,您小点儿声吧,他们要是乐意让嘤儿回来,还用得着这么费心点拨?”

福晋是家里的军师,毕竟大学士家小姐出身,想事儿格外周全。她摇着扇子道:“咱们家里着急,我料着嘤儿是不着急的,她知道这会子着急没用,全得看阿玛的。”

纳公爷定眼瞧她,“看我的?”先头还一团气呢,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毕竟当了几十年的辅政大臣,纳公爷怎么能不知道宫里的意思呢。嘤鸣进宫是薛家促成的,宫里虽依着薛尚章的心思行了事,但接下来拍不拍板得看薛尚章的行动。纳公爷觉得自己的窝囊之处就在于他们斗法,拿他的闺女当枪使,要不是嘤鸣脑子活,这会儿怕是连骨头渣子都没了,还当皇后呢!可人既进去了,出是出不来了,要当就当最大的,当个妃嫔埋没了他闺女的人才,纳公爷就是这么想的。

“我得上薛家一趟。”纳公爷抄起了桌上的扇子,“得和薛尚章好好议一议这事儿。”

他刚要出门,被福晋叫住了,“议什么?叫他把手上六旗拿出来,派往萨里甘河平乱?”

纳公爷一怔,站住了脚,知道这事儿他们两头都不肯吃亏。薛尚章把干闺女送进宫,不过是想将来万一有点什么,孩子在位上,也是一重保障。可要是为了这重遥远的保障放弃目前手上的实权,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宫里为什么把嘤儿接去?还不是看着爷!与其讨好薛尚章,不如拉拢您,这笔账您会不会算?”福晋站起身道,“都到这个裉节儿上了,咱们不保自己,谁保你?这回册封了贵妃,宫里的眼睛就瞧着您呢,瞧您晓不晓事儿,瞧您还和不和薛尚章穿一条裤子。”

纳公爷中庸了这么些年,一向是吃人吃剩的,稳当要紧。这回姑奶奶在宫里,眼看要给人架在火上烤了,他觉得不成了,无论如何该雄起一回,至少先把姑娘扶上皇后的宝座再说。

☆、第44章 小暑(4)

官场上混迹了几十年的油子, 谁的手上没有几个过命交情的朋友?纳公爷虽然做官不怎么样, 但是他很够哥们儿义气, 八大胡同都能带着一块儿逛的同僚, 友谊绝对超越酒肉朋友的范畴。户部的、吏部的、兵部的、翰林院的,纳公爷可说交友无数。薛尚章是靠着军功打下了一片基业, 他不是, 他靠吃花酒、打茶围和诸位高官王大臣们交朋友。大英律例明文规定, 官员不得宿妓嫖/娼, 但这都是明面儿上需要遵守的条例。私底下呢,有几个爷们儿是干净的?家里花儿哪怕是从菩萨净瓶里摘下来的,也有腻味的时候。纳公爷热衷于牵线搭桥, 碰上督察院突击的检查,他还能帮着打掩护。违律偷腥得逞后那种快乐, 远比俯首帖耳听人支使强多了,因此论起人脉来,纳公爷称第二, 没人敢称第一。

人脉一广, 就便于行事。皇帝近来正为赋税的事困扰,薛尚章使人下绊子,把户部的账目弄得一团糟, 纳公爷就打算从这上头下手,先把皇帝亟待解决的事儿解决了, 也算立了头一件功劳。

不久的将来终会走马上任的国丈爷, 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计划。六部官员他都熟, 户部尚书是薛尚章的门生,因为与薛尚章关系太铁,几乎没有突破的可能。那除了尚书,还有能下手的没有?当然有,侍郎能与之分庭抗礼,可纳公爷和侍郎交情平平,于是让郎中打听明白侍郎常喝花酒的地界儿,买通那家的鸨儿,把侍郎带进了一个从未进过的包间。

水灵清嫩的姑娘,自然深得老江湖的喜欢,人家正情热时,纳公爷闯了进去,一巴掌扇在姑娘脸上,“好下贱东西,白疼了你!”

欢场上也是讲规矩的,开了脸的红倌人跟谁都是跟,这种刚梳拢①的却不一样,一般被人长期包下再不接客,谁走错屋子,谁就犯了大忌讳。

侍郎一看,“哎呀,齐中堂。”

纳公爷迟迟回过眼来,“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

于是大事化了,结下了交情,虽然带了点胁迫的味道,但总比闹起来好。纳公爷拿到了那本真账直上御前,十分虔诚地对皇帝说:“奴才愿为主子分忧。”

皇帝修长的手指翻动账册,一方面对薛尚章之流更深恶痛绝,一方面头一次对纳辛有了真诚的好脸色。

“齐大人这回功不可没。”皇帝笑了笑,“竟出乎了朕的预料。”

纳公爷诚惶诚恐的模样,小心翼翼道:“这本是奴才分内,主子说出乎意料,实在让奴才汗颜。想是奴才往常还做得不够,未能为主子排忧解难,往后奴才定要殚精竭虑,以报主子恩典。”

皇帝很称意,但也未让他起身。纳公爷在脚踏前跪着,皇帝在南窗宝座上坐着。君臣相隔不过五六尺的距离,皇帝微微倾前身子,和煦道:“你难得立一回功,不借此机会讨要恩赏么?”

纳辛脑袋摇得响铃一样,“为主子办事,哪里敢讨要什么恩赏。只是我那闺女……就是齐嘤鸣,她还在主子宫里伺候呢。臣没有旁的想头儿,只求她犯糊涂的时候,主子能法外开恩姑息她,就是对臣最大的恩典了。”

皇帝哦了声,心说糊涂她爹并不糊涂,其实一点就透。以前不过是拿着俸禄蒙事儿混日子,朝廷好赖都不和他相干。如今闺女进了宫,迟迟不见有下文,他也开始着急了。一着急,头子就活,无论是从哪儿弄来的账册,横竖这回是表明了立场,要当主子的好奴才了。

“你放心,朕很疼她,过两天要招她到跟前来。朕的日常起居都得先让她明白,她到底和别人不同些,这会子先不忙,你和家里都可放心。”皇帝说罢,似乎才想起齐大人还跪着呢,便抬了抬手,“伊立吧。”

皇帝虽没有完全点破,那句和别人不同些,就已经给纳公爷吃了定心丸。纳公爷长出一口气,起身谢了恩,皇帝赐座,他在杌子上坐着,又颠来倒去,一字一句琢磨起皇帝的用意来。

皇帝的视线落在册子上,唇角的笑渐渐退去了,神情也变得越来越肃穆,最后一哂:“没想到户部竟也有阴阳册子,这些管钱粮的人,到哪里都忘不了做假账。”

纳公爷的屁股往前挪了挪,“主子明鉴,户部古往今来从不缺这号人。先头英宗皇帝时候,配享太庙的老福爷,封疆大吏多年征战,那是何等英雄人物,回了京照旧叫户部小吏敲竹杠,拿了三万银子出来打点。这三万银子,在户部来说不过腥腥嘴而已,不算多大的甜头。”

皇帝哼笑,“怪道呢,如今连朕也敢糊弄,这帮官员是只恨没长那么大的嘴,否则朕的江山他们也敢吞。”

纳公爷呵了呵腰,“主子是圣主明君,一切自有决断。奴才在外头行事,看见的污秽比主子多,臣愿做那把筛子,把臭鱼烂虾都替主子淘澄喽,还主子一个干干净净的鱼塘。”

纳公爷说了一口漂亮话,把皇帝奉承得十分舒爽。回家之后他把官帽一丢,告诉福晋和侧福晋:“这回八成有谱啦,皇上跟前我表明了心迹,这要是再不待见我闺女,那就把孩子还回来吧,咱们不干了。”

侧福晋说:“阿弥陀佛,那就好。咱们尽了人事,剩下的就看天命吧。”

福晋虽然也庆幸,但对纳公爷的手段很是不齿,“那个呼和勒也是个没出息的,叫人设局做了仙人跳,这会子八成在家哭呢。”

“哭什么。”纳公爷说,“我和他下过保,在皇上跟前就说是他弃暗投明交出的账册子。我总不好告诉皇上,我在八大胡同给他下了套,那不是把我自己也给填进去了!”

结果他说完,福晋和侧福晋都斜着眼睛瞧他。纳公爷发现自己失言了,忙端起杯子连喝了两海,讪笑着说:“唉,天儿越来越热了,今年的冰敬也该到了……”

天儿是热,大太阳照得满世界泛白光,连那假山石头都像上了层油蜡似的。福晋转头望向槛窗外,喃喃说:“您得琢磨琢磨,怎么应付薛中堂了。”

纳辛愣住了,先头大刀阔斧确实痛快,痛快完了事儿也该上门了。关于薛尚章,自己这些年跟着他起哄,好处得了不少,烂账也是一屁股。薛家为什么能把他纳辛的闺女送进宫呢,还是仗着两家捆绑得紧,薛尚章干的破事儿总有他一半。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他想脱身出来,哪儿那么容易!

纳公爷沉沉叹了口气,“他能把闺女屈死在那口大染缸里,我不能。我那闺女才十八,大好的年华,她得风风光光当皇后。”他一拍膝头站起身,抄起帽子扣在脑袋上,也不交代一声,大步流星走出了家门。

上薛家去,好好聊聊。

纳公爷到时,薛尚章正和几个儿子说事儿,听见门房上通报,把儿子打发了,让门上把人请进来。

纳公爷见了他就开门见山,“崇善家的姑娘封了贵妃,您听说没有?”

薛公爷的消息当然是一等灵通的,点头道听说了。

“您明白是什么意思吗?”纳公爷在圈椅里坐下来,两眼直勾勾盯着他,“将之兄,咱们孩子光在宫里伺候太皇太后不是事儿啊,眼下人家都当上贵妃了,这不是明摆着给咱们下马威吗。”

薛公爷一双眼睛像鹰似的,他瞧着谁,就有一股子把人心肝挖出来的狠劲儿,“所以你把税赋册子送给了小皇帝,就是为了保你闺女当上皇后?”

纳公爷噎了一下,说实话他是有些畏惧薛尚章的,这回明目张胆和他作对,完全是出于拳拳爱女之心。薛尚章看着他,他觉得肝儿颤,原本理直气壮的嗓门也瞬间萎顿下来,怏怏道:“咱们一块儿和皇上对着干,到底不是方儿,何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么着也有个转圜。咱们都有姑娘,嘤儿也是您看着长大的,如今姐儿俩先后都进了宫,先头娘娘走了,嘤儿还得活下去不是?她进去了,得稳坐后位才能保咱们两家,光在慈宁宫当使唤丫头也不是事儿啊。”

本以为薛尚章会勃然大怒的,没想到他最后不过一笑,“ 你说得很是,总得让让步,才能让宫里瞧见咱们的诚意。户部的乱账本就是成心下的绊子,没有这一道,这会子几双眼睛就全盯着我那六旗人马了。横竖嘤儿是必要当皇后的,要紧时候就算损失一旗人马,也得把她送上去。我的深知没了,嘤鸣是我干闺女,我拿她当自己亲闺女。咱们的孩子只要在那个位分上,将来好歹是一重保障。咱们兄弟,谁也绕不开谁,户部的事儿这回就算了,再有下回,闹起来谁也得不着好处。”

纳公爷看着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只觉魂儿从七窍都飞出去了,到这会子才为先前一拍脑袋的决定感到后怕。他诺诺答应了,从薛家出来还有些发晕,路过清水胡同找见了红颜知己,好好排解了一通,将到太阳下山,才回过神儿来。

宫里也掌灯了,一排排的宫灯升到檐下,小太监两两一班,站在暖阁的大玻璃底下上窗户。

太皇太后和太后用过了酒膳,点了两个小戏儿唱昆曲。也不是多爱听那曲子,不过就是孀居生活乏味,宫里有时候静得人心慌,有了低吟浅唱,就有短暂的热闹,像冬天拿果子熏屋子似的,这些小曲儿也有同样的功效。

太皇太后歪在座儿上,慢吞吞拿手指头叩击引枕,跟着抑扬顿挫的调门打拍子。皇太后意兴阑珊,看见嘤鸣在外间走动,招她进来说话,“这会子要回头所了?”

嘤鸣笑着说不呢,“奴才等老佛爷歇下了再回去,横竖夜里没什么事儿。”

太后点了点头,有意无意地和太皇太后说起春贵妃,“挼蓝想是很得皇帝宠爱,听说昨儿皇帝上承乾宫瞧了一回,还赏了好些东西。”

太皇太后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对她来说翻谁牌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诞下皇嗣来。

当然,很快这个矛头又转向了嘤鸣,“春贵妃得宠,你心里头难受么?”

嘤鸣愣了一下,说不难受怕是不成的,两位主子又该叹气了。于是眉心轻轻浮起了一点哀愁,这点哀愁夹带在笑意里,忧伤得恰到好处。

“奴才不知道该怎么回老佛爷的话,贵妃娘娘既然晋了位,主子厚待她是应当的,奴才不敢难受。”

不敢难受?那就是很难受,却不得不憋着的意思吧?太后来了精神,“你大度自然是好的,可心里头一潭死水,岂不要当姑子去了么!那个春吉里氏是才入宫的,既然封了贵妃,总要成全她的脸面,这也是没法子。先头孝慧皇后永安,我就瞧出来你和皇帝都有这心思,不过碍于孝慧皇后,难免有些顾虑罢了。”

这皇太后简直就是剖析人心的高手,嘤鸣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得赔笑。

太皇太后也笑吟吟的,说不容易,“你这孩子,心思藏得深,这么着好也不好。你常在咱们跟前,什么话不能和我们说呢,今儿不问你,只怕你自己不知道要忍到什么时候去。”一面说,一面转头对太后道,“有件事儿我琢磨了两天了,大婚事宜怎么操办才好?我瞧人就别出去了吧,家里头送迎倒麻烦。”

皇太后听了笑道:“老佛爷这是不愿意把人放出去,身边呆惯了,离了一时一刻都不放心。”

“倒也不是。我是想着,如今把人留在我跟前,像我这老婆子没有成全之心似的。明儿吧,”太皇太后高兴地一抚掌,“明儿等皇帝来请安,我再和他好好细说。”

嘤鸣顿时脑子里嗡嗡作响,太皇太后要和皇帝细说什么,是她控制不了的。她开始后悔,不该顺着她们的意思说话,这会儿补救也来不及了,回去惴惴不安过了一夜。第二天乌眉灶眼地进了慈宁宫,皇帝来时她连头都没敢抬,老老实实侍立在一旁,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缩进墙上的轿瓶里去。

皇帝请过安,陪着太皇太后说会子话,朝堂上的,大臣家里的事儿都有。起先还好,太皇太后也是一笑一乐,半道上忽然看向了嘤鸣,“姑娘昨儿不高兴了,皇帝猜猜是怎么回事儿。”

嘤鸣只觉脸上汗毛都竖了起来,腿颤身摇简直要站不住。

皇帝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嘴里还应太皇太后,“孙儿不知道。”

太皇太后笑着说:“还不是因你抬举贵妃么,嘤鸣心里不受用了。毕竟是女孩儿,这上头有些小心思,也不能怪她。咱们宫里是这么的,和外头家子不一样,往后得慢慢习惯才好。”

皇帝呢,面上虽然平淡,心里却像滚水沸腾起来,一面疑惑,一面七上八下。

她怎么能为这事儿不高兴?为什么不高兴?他厚待谁,翻谁的牌子,都和她不相干的,她有什么道理不高兴?难道……她心里偷着喜欢他?瞧瞧那面如死灰,是吃味吃过了头的症状吗?她真的喜欢他?

皇帝胡乱思忖着,脑子里全没了章程。心头大跳起来,越想越慌乱,手里的杯子原本好好端着,一瞬杯里荡起涟漪,竟连拿都拿不稳了。他慌忙把杯子放回炕几上,勉强定住心神才道:“我……朕,朕是瞧着崇善治水有功,是……是瞧着皇考敏贵妃的面子……”

太皇太后看着皇帝的模样,一时也瞠目结舌。

这是怎么了,怎么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皇帝六岁践祚,即便是年幼时在朝堂上面对权臣也从未有过一丝胆怯,这回为了女孩儿的小性子,竟慌得手足无措了?

太皇太后看看皇帝,又看看嘤鸣,这两个人一个蔫头耷脑,一个六神无主,真是一幅奇怪的场面。想是小儿女各怀心事吧,太皇太后也乐得成全,笑呵呵道:“我这头没什么可伺候的了,今儿起嘤鸣就上御前去吧。皇帝,回头就把人带走!带走!”

☆、第45章 小暑(5)

嘤鸣真的就这么被带走了, 像被人伢子售卖的可怜人儿, 失魂落魄地跟皇帝走出了慈宁门, 大太阳照在脑门上**辣的,都不知道躲了。

皇帝高高坐在肩舆上,她就在右侧随舆行走,眼梢能瞥见小两把上垂挂的朱红的络子,却竟不敢低头看她一眼。他还处在梦境一般的困惑里, 太皇太后的话让他无法消化,他以为这个二五眼会长期纠结于薛深知的死, 对他和整个后宫都充满敌意,没想到今天意外得知她的心事, 这让皇帝摸不着头脑之余,又有一点游丝般的欣喜。

至于欣喜什么,他觉得没有必要深究, 横竖他一向遵从自己的内心。他只是好奇,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是在去巩华城的路上?还是上回醉酒留在大帐过夜的那晚?当时其实他们睡得相距不远,也许自己安置后她也来偷偷看过他。皇帝自问自身条件无可挑剔,春秋鼎盛的年纪,站上了无人可以企及的高峰,手握苍生睥睨天下, 且又有一副朗朗好相貌, 她确实没有理由不喜欢他啊。

不过女人总爱肚子里打官司, 那天他们一同走在夹道里, 当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她为什么不向他吐露心事呢。如果她说,虽然他也许不情愿,但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还是会勉为其难的。只要她说,眼下可能又是另一种境况,毕竟她是要当皇后的人,他自然一切以皇后的好恶为先。

唇角忍不住要上扬,皇帝两手紧紧扣住游龙把手,他不知道自己在使什么劲儿,只是觉得需要花极大的力气按捺,因为他是皇帝,他必须稳重练达。她不喜欢他抬举贵妃,他又觉得好笑,这事儿就算是皇后也管不着,帝王要权衡利弊,平衡天下,她非但没道理不高兴,还应该体谅他……但她吃味儿,她吃味儿了!果然女人就是女人啊,面儿上装得那么老成,私底下终究有小性儿。

皇帝支起手,装模作样掩住鼻子以下的部分,上半截不动声色,下半截在掌心里绽出了花儿。

嘤鸣呢,觉得既冤枉又憋屈,为什么昨天的经过从太皇太后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另外一种味道?明明是她们套她的话,她也就是顺嘴一说罢了,结果把她变成了一个幽怨的,眼热别人被御幸的蠢女人。她觉得实在太扫脸了,不知皇帝现在怎么看她,八成觉得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觉得她肖想他。真是天地良心,她看见他就眼前发黑,怎么能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呢。可是这话又没法解释,自从进宫以来,她就一直在蒙受不白之冤。她朝甬道尽头看去,发现天也矮下来了,眼里没有了色彩,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

可她的愁眉不展,在皇帝眼里却是羞赧的表现。太皇太后真没顾全她的面子,把她的心事全抖露出来了,姑娘家脸皮薄,看吧,她甚至不好意思瞧他一眼!两个人过了好几回的招儿,算是挤兑出了感情,这份感情很难得。皇帝现在回想起来,竟觉得以前自己有些锱铢必较了,毕竟她是女孩儿,让着她点儿没什么,以前亏待了她,往后善待她就是了。

德禄在御辇另一侧行走,只看见万岁爷眼梢浮起一点仰月的笑纹,他从万岁爷即位起便伺候,这么多年,万岁爷从没有哪一日这样自得其乐过,他作为贴心的奴才,也由衷地为主子感到高兴。

这会儿万岁爷得着了宝贝,料想是没心思处理政务了吧!他仰头问:“主子爷,摆驾乾清宫,还是直回养心殿?”

皇帝沉吟了下,觉得政务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完,嘤鸣才到御前,还是先安顿她要紧。于是皇帝道:“先回养心殿。”

德禄响亮地应了声嗻,高声发令:“万岁爷摆驾养心殿。”

抬舆的脚下稳稳迈动起来,穿过隆宗门,一气儿到了遵义门前。肩舆落地了,按着往常的惯例,德禄应当伺候万岁爷下舆,可今儿他没挪步,只是给嘤鸣递眼色,示意她上前接应主子。

嘤鸣骑虎难下,只得躬身探出了手。结果皇帝没有搭,反倒轻轻一拂,把她的胳膊拂了下来,“你不是来当使唤丫头的,大可不必。”

嘤鸣心上一跳,皇帝这么有人情味儿,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竟让她有些无所适从起来。但皇帝却是悠然自得的,他负着手,自己从肩舆上下来,自己走进了宫门。

小富是门上的石敢当,常年猴在门前,见万岁爷身后跟着怏怏不乐的嘤姑娘,嘤姑娘后头的松格挎着小包袱,顿时就明白过来了。他冲德禄挤眉弄眼,德禄奸邪地一笑,小富顿时一拍大腿,成了!

眼下人来了,住处该怎么指派,原本是管事的料理,但这回皇帝觉得应该亲自操持,毕竟她不是一般人。养心殿屋子很多,这里和乾清宫不一样,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小地方。他平时大多住在后殿的东梢间,体顺堂古来用以皇后随居,燕禧堂为贵妃所居。春贵妃晋封后没在养心殿过过夜,燕禧堂空置,不必担心会遇上春挼蓝,因此东边的体顺堂正合适,离得又近,又十分合礼制。

皇帝指派的时候,显得很坦荡,“横竖体顺堂空着,那几间屋子就赏你了。”

嘤鸣站在后殿门前,穿堂风吹动她鬓边的头发,她的神情有些木讷,“万岁爷,您住哪儿?”

皇帝被她问得难堪,告诉她就住她隔壁么,好像有些说不出口。这二五眼生性放肆,又不愿意惹人非议,实在假模假式。要换作平时,他大约会不耐烦,觉得她不识抬举。可现在却不这么认为,他能体谅她才被太皇太后掀了老底,极力挽回颜面下的故作矜持。

她是怕吗?怕他会幸了她?皇帝心头蓦地一热,这个揣测让他产生晕眩之感,他舔了舔唇道:“又日新。”

“又日新是哪里?”嘤鸣迟迟问,看见皇帝颤巍巍抬起手,朝东梢间指了指。

一墙之隔?嘤鸣惊恐地扭过头看他,皇帝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不情愿。怎么不情愿呢,难道她不要皇后的名分了?天天看见他,不是她的愿望吗?

他很费思量,“这个指派不好?”

嘤鸣感到困顿,“奴才是哪个名牌上的人物……”

她这是在抱怨,觉得这会儿还没下册封诏书,心里不痛快吧?皇帝想笑,但很快又正了脸色,沉声道:“你将来用不着上牌子,可以走宫。”

此话一出,嘤鸣险些崴倒,哆哆嗦嗦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究竟走宫是什么意思。

宫里专用的词儿很多,背宫和走宫是专指侍寝的。妃嫔被翻了膳牌,脱光了拿大红被褥一裹,由太监从寝宫背出来,背进养心殿,再转手由敬事房的送上皇帝龙床。那是没拿她们当人看,完全像对待牲口似的,人的尊严都被剥夺干净了。而走宫不同,走宫是大大方方自己走进养心殿,除了皇后和皇帝特许的个别人,谁也没有这样的殊荣。虽然皇帝已经默认她是将来的皇后了,可他直接拿侍寝说事儿,嘤鸣还是觉得他不要脸透了。

她和他大眼瞪小眼,皇帝看着她慢慢红了脸,先从脸颊开始,然后到耳朵,最后连眼睛都红了。他不明白,这点小事,怎么能把她感动成这样。

他心里欢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匆促说:“朕还要接见臣工。”便转身走出明间,往乾清宫去了。

嘤鸣还在发懵,小富迎上来,就地打了个千儿,“姑娘这回上御前来啦,往后咱们也好有照应呐。”

她这才回过神来,“我来这儿也不知道能干什么,往后要谙达们多提点。”

小富一叠声说不,“您来这儿可不是来伺候的,老佛爷早说过,您是来照看主子爷饮食起居,来督办奴才们的。”

所以这是个什么事由?养心殿总管?嘤鸣意兴阑珊,料定皇帝肯定此番没安好心,那个体顺堂,她是说什么都不敢住的。

“我在头所殿住惯了,还是住在那里的好。那里离慈宁宫和寿安宫近,还能常去瞧瞧老佛爷和太后。”她笑了笑,转头指派松格,“认过了地方,眼下没事儿,咱们先回西三所吧。”

她们主仆俩就那么大摇大摆走了,留下小富和三庆面面相觑,“体顺堂是皇后的住处啊,旁人连想都别想,姑娘怎么不愿意呢?”

三庆摸了摸下巴,“八成是觉得名不正言不顺,又兼吃贵主儿的醋,心里不受用。”

小富讪讪笑道:“姑娘心忒重了,那位虽晋了贵妃,其实和寻常妃嫔没什么两样,燕禧堂的边都没沾着。往后她在主子跟前,自然就知道了。”

三庆摇了摇脑袋,他对女孩儿的心思琢磨得还不够透彻,料着吃起味儿来,就什么道理都不讲了吧!

嘤鸣那厢走得匆匆,她的心境一向开阔,但今天的事儿让她很没面子,因此心情万分低落。她虽在皇帝跟前总下气儿,但她内心有骨气,皇帝也知道她不屈服。如今太皇太后一句话,那鬼见愁连走宫都想到了,可见他心里是怎么瞧她的。

松格追得气喘吁吁,“主子,您不住万岁爷指派的地方,回头万岁爷治您的罪怎么办?”

嘤鸣捂住了脸,“我臊都臊死了,还怕什么治罪!”

她回到头所,气若游丝地僵卧了半晌,松格坐在床前,也觉得有些无可奈何。事关尊严,突然对死对头屈服也就算了,还被宣称偷着喜欢人家,这种脸……确实丧尽了啊!

五月心里的天,说变就变了,上半晌还响晴呢,到了午后就闷雷阵阵,天色一气儿暗下来了。眼看要下雨,松格忙关上了窗户,屋子里黑得要掌灯,她一面吹火折子,一面劝慰她主子:“您不能饿着肚子啊,才送来的鹅油卷,又酥又脆,主子您进点儿吧,我给您斟茶。”

可嘤鸣躺着没动,脸上还盖着方帕子,油灯下看着真瘆人。

松格叹了口气,“您和自己置什么气呢,这也不是大事儿。”走过去掀起了帕子的一只角,“老佛爷就爱拿您和万岁爷扯到一块儿,那是她老人家疼您呐。”

外头终于雨声隆隆,嘤鸣肚子饿得叫唤起来,才下炕挪到了桌前。

鹅油卷是她爱吃的,宫里别的没什么好,只有点心小吃深得她心。才出炉的好东西,闻着确实香甜,她捻了一个细嚼慢咽,肚子里有了东西,她才把那口窝囊气吐出来,撑着脑袋说:“我瞧春贵妃挺好的,年轻轻的姑娘,长得也标致。才晋位,皇上疼惜些是应当,偏问我难受不难受,我有什么可难受的!老佛爷和太后都愿意我说难受,我自然要顺着她们的意思,这倒好,传到御前去了。皇上听了这话,像是和先前不一样了,他别不是误以为我喜欢他,这才对我好些的吧?”

松格也不敢断言,嗫嚅着说:“那您何不顺杆儿爬呢,万岁爷给您好脸子,您就接着吧。”

嘤鸣不说话了,不过牵唇笑了笑。自己从不指望和皇帝发生些什么,她不是不知道帝王家的残酷,当初深知大渐①,薛福晋在西华门上哭号半夜都没有恩旨放她入宫见面。这世道,只有宫里最上层的主子是人,今儿给你脸,明儿呢?哪天病了,或是娘家倒台了呢?所以别想那么多,欲壑越是难填,苦难就越深重。

熄下来的油纸伞大头冲下,伞面上雨水汇聚成一线,从顶端滔滔流下来,浸湿了足边一大块青砖。

三庆觑着皇帝的脸色,吓得心都在腔子里痉挛。万岁爷从乾清宫回来没见着嘤姑娘人影儿,小富说又搬回西三所来了,万岁爷在西暖阁蹉跎了一阵子,还是决定跑一趟。下着大雨呢,没传辇,就这么撑着伞过来的。走得鞋底子和袍裾都湿了,结果到了头所檐下,就听见里头在说这个。

那些话拿到台面上,没有一句大不敬的,降罪也拿不住把柄。可就是这种置身事外的轻描淡写,让皇帝脸上挂不住,让他发现自作多情的原来是自己,自己现在站在这里,活像个傻瓜。

松格说了那句话,她为什么不吭声了?想必她不以为然,压根儿就没有巴结的心思吧!皇帝冷嘲地一笑,真好,不愧是薛深知的手帕交,和她一样硬骨头。自己是糊涂了,竟忘了齐嘤鸣是怎么进的宫,因为太皇太后的一句话,他就高高兴兴接受她当自己的皇后了。

皇帝脸色发白,三庆在边上几乎要筛糠,他支吾着:“主子爷……”

皇帝没言声,转身走进了雨里。三庆一怔,慌忙打伞追上去,大雨瓢泼,一道道惊雷滚过,就像万岁爷现在的心情。

这时候什么开解的话都不能说,说了是给自己找晦气。三庆伺候万岁爷进了暖阁,德禄那头张罗着给主子预备干爽的衣裳去了,他就退到外面卷棚底下,忧伤地看着云层间的闪电发呆。

小富窜了进来,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老天爷给您捎信儿了,让您上去当神仙?仔细一道雷下来,劈开了脑瓜子。”

三庆恍若未闻,沉沉叹了口气,“要坏菜。”

小富还没弄明白呢,听见里头德禄出来传话,挥着手说:“快,上头所去,把嘤姑娘传过来,主子这儿派差事了。”

三庆道了声嗻,也顾不上打伞,弓着身子冲进了雨里。拍开嘤姑娘的房门时,他浑身淌水,淋得水鸡似的。松格哟了声,“谙达这是怎么了?怎么走在雨里呀?”

三庆抹了把脸,说别问了,“快拿上伞,主子爷传话,让姑娘即刻过去呐!”

☆、第46章 大暑

松格有些不安, 没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 最后抱着伞对她主子说:“万岁爷传您传得着急,别不是要出事儿吧?”

嘤鸣也推断不出皇帝传她做什么,横竖现在已经给发配到御前了, 万事都得听人家使唤。她探头朝外面看了一眼, 天是乌黑的,雨点子一个个足有铜钱大, 当空砸下来,能把人砸晕。原想送一把伞给三庆的,他却没等她们,自己冒雨回去复命了。松格撑开伞, 两个人挤作一堆往养心殿去,三所后头的慈祥门前积水严重, 从远处看过去简直成了一方池塘。那地方泄水远赶不上下雨的速度, 她们只好蹚过去。等到了养心殿西边的夹道里, 鞋湿透了, 袍子的下摆也湿透了, 嘤鸣穿的是春绸,薄薄的料子缠裹着小腿, 迈起步子来十分不便当。

好容易进了养心门,嘤鸣见着小富, 把松格交给他安顿。一个丫头, 往哪儿填都是小事, 小富朝东暖阁眺望了一眼, 小声说:“主子爷龙颜不悦,姑娘留神为好。”

皇帝喜怒无常,天威难测直至到了御前,嘤鸣才开始觉得和她有切身的关系。她冲小富笑了笑,“谙达给透个底吧,我进去才好知道怎么避讳。”

小富心说八成是和您有关啊,万岁爷这头松动了,您倒好,怎么还和没事儿人似的?

可这种话,他不敢随意提点,一则要忌讳妄揣上意的罪名,二则嘤姑娘也不好惹,万一和万岁爷吵起来,少不得要追究个源头从哪里而起。因此小富枯着眉,十分为难的样子,“我先头没在主子跟前伺候,只知道主子身上淋湿了,想是为这个不高兴吧!”

这就有些怪了,御前的人都是兢兢业业,半点不敢懈怠的,怎么能叫皇帝淋了雨呢。要真是谁伺候不周,这会子该踹窝心脚才是,传她过来,十有八/九又想寻她晦气。

小富这里探听不出首尾,她只好碰碰运气。养心殿前排一溜被隔成好几个小单间,俱是作为皇帝理政和读书之用,但比起西边的勤政亲贤等,东暖阁的地方要大得多。暖阁内设南炕,北面设宝座,满墙挂着先贤教诲的字帖,可以想象臣工们跪地叩拜的样子,无端让人感到压抑。

湿透的鞋底,踩上松霜绿的栽绒毯,忽然有了点温暖的感觉。嘤鸣迈进门槛,就看见皇帝在北边宝座上坐着,殿里燃灯,灯火照亮他的眉眼,沉沉地,像染了霜色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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