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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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富说是,“姑娘进去吧,万岁爷把御前的人都撤了,您那满肚子话就敞开了和万岁爷说吧。”

嘤鸣怔了下,心说小富可真是个办差事的老手,她随口的一句话,他也照原样回禀上去了。皇帝撤走了御前的人,怕不是要听她说心里话,是要和她明刀明枪的来了吧。毕竟吵起来不好看,也不好听,万一又碰上她出言不逊,怕面子下不来,把人都叫散了,也可免于折损了帝王威仪。

“万岁爷想得真周到。”她笑了笑,“这么着也好……”

松格凄凄惨惨地目送她进宫门,简直像在目送她押赴刑场。小富瞅了松格一眼,“你哭丧着脸干什么?不为你主子高兴吗?”

松格不明白有什么可高兴的,疑惑地看着小富。小富的眼神满含鄙夷,“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跟前没人好办事儿,万一万岁爷把你主子幸了呢?”

“啊?”松格还是一脸茫然。

小富嘿了声,“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幸了,就是临幸,翻牌子,知道不知道?”

松格感觉手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么不对付,还能‘幸’?”

小富得意地扬了扬眉,“那可不一定。”

所以主子的名声,有时候就是被这类奴才带累坏的。这是什么地方?皇帝现在又是什么心情?无论如何都扯不到那个“幸”字上头去。

行宫的正殿规制是放大的养心殿格局,正殿中央设宝座,两头有暖阁。嘤鸣进来的时候果然四下无人,偌大的殿宇里只有皇帝一个,他正坐在他的髹金龙椅上批阅奏疏,也不知听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反正看样子十分不拿她放在眼里。

没人通传,又担心不合时宜的当口说话会招来横祸,于是她就静站着,打算等皇帝把手上这封批完,再开口向他请安问吉祥。等待的这段时候,嘤鸣的脑子一刻也没闲着,那位主子爷从来不是好糊弄的主儿,她也有些担心,不知闹到后头又会出什么岔子。

反正从来都是不欢而散,也没什么,嘤鸣对任何人都没有太强烈的爱憎,唯独这位,可能是从小到大见过的最讨厌的人了。可是命运偏要捉弄她,把她送进宫,又结交了他。外头行走的爷们儿随便哪个都比他强,倘或真要她填了深知的缺,她就觉得这辈子肯定完了。

很嫌弃地打量一眼,皇帝低着头,案上烛火照亮他的鬓发和长眉,即便离了八丈远,不用看脸也知道这人没朋友。她轻轻叹了口气,讨厌又不得不天天面对,今儿对着镜子梳妆的时候发现自己瘦了,这岁月可真太难熬了。

座上的人终于停了笔,慢悠悠把笔搁在山水笔架上,又慢悠悠阖上了折子。然后视线投过来,平稳地,甚至有些死寂地,就那么看着她。

嘤鸣没想去分析他表情里的含义,向上蹲了个安道:“奴才漏夜叩见万岁爷,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还是那样的表情,顺手拿起下一封折子,淡声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嘤鸣也没打算兜圈子,她掖着手说:“万岁爷,奴才丢了东西,身上和包袱里全翻遍了也没找见。”

皇帝皱了皱眉,“你丢了东西,是你自己的事儿,上朕这儿说什么?”

她的嗓音带了点凄惶,嗫嚅道:“那东西太要紧了,否则奴才也不能这么晚惊动万岁爷……万岁爷,奴才把老佛爷借给奴才的那方印弄丢了,就是那方万国威宁……”

她泫然欲泣,平时满脸的笑模样,现在倒是不见了,原来她也有害怕的时候。皇帝心里冷冷哼笑,可既然知道害怕,为什么做出来的事儿又那么不知死活呢?

“那是英宗皇帝留给太皇太后的,你把那方印弄丢了,等着太皇太后拿你开刀问斩吧,朕不管。”

他冷眉冷眼,心情实在很不佳,重新翻开了手上的折子,也不再看她了。

“可是……”她在底下嘀咕,“万岁爷不是应当知道这方印的下落吗……”

皇帝啪地一声阖上了折子,“朕怎么能知道!”

嘤鸣说:“奴才和松格都被人下了药,昨儿夜里睡死过去了,醒来才发现印没了……万岁爷,扈从人员都是御前的太监和侍卫,这些人哪儿敢这么干……”

她话没说完就引得皇帝大怒,“你的意思是朕干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朕干的?捉贼还捉赃呢,你倒好,张口就来?”

嘤鸣缩了缩脖子,虽不是头一回顶嘴,但面对皇帝还是让她感觉到不小的压力。她只好跪下了,磕了个头说:“万岁爷别误会奴才的意思,奴才是觉得这印太要紧了,万一真的没了,那奴才就是死一百回也不能赎罪。求万岁爷开恩,倘或万岁爷知道这方印在哪儿就还给奴才吧。奴才一家老小的命全在这方印上头了,求万岁爷成全。”

皇帝的手搁在御案上,袖袋里的印章边角硌着胳膊,略有些疼。

原本他不过是想给她点教训,然后看她哭一鼻子罢了,没有想过当真为难她。毕竟女孩儿胆小,他怕一不小心把她吓死了,太皇太后跟前交代不过去。本以为她丢了印,应当六神无主哭天抢地的,谁知她竟一点也不着急,白天吃喝不误,黄昏还去私会了一下男人,可见她多不把太皇太后放在眼里,多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

既然这样也好,她想死就成全了她吧。皇帝凉声道:“这事同朕不相干,你该杀头还是该凌迟,你自己受着。”抬手指了指殿门,“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嘤鸣直起身来,有点执拗地偏着头,“奴才不走。”

皇帝愈发拱火了,“怎么?你敢抗旨?”

她说:“奴才回去也是等死,不如就在这儿等主子降罪吧。”说完又是一脸云淡风轻,连那点惶恐也彻底不见了。

皇帝登基十七年,头一回遇见口称奴才却使唤不动的东西,那一瞬竟让他感觉有些无所适从。还好御前的人都支开了,否则当真下了自己的面子,不处置她就说不过去了。现在毕竟是在大行皇后大出殡期间,这会子就拿纳辛的闺女作筏子,还不是时候。

可这不妨碍皇帝被她气得站立起来,他说:“你放肆,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朕跟前耍赖!”你不走我走这套好像不太适用,行宫就这么大的地方,走又能走到哪儿去?

皇帝的嗓音清朗,但沉下声时,便有横刀过境的一片锋芒。嘤鸣心头虽哆嗦,但她依旧不服输,向上又磕一头,“求万岁爷成全。”

皇帝终于从宝座上下来了,他不可思议地盯着那个后脑勺,“齐嘤鸣,你是不是以为有太皇太后给你撑腰,你就可以不把朕放在眼里?”

嘤鸣说不敢,“奴才是太皇太后的奴才,更是万岁爷的奴才。上回奴才口出狂言冒犯了万岁爷,回去之后我把肠子都悔青了。”

肠子都悔青了,可还不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皇帝冷哼一声,“朕知道你很会说话,哄得老佛爷和太后高兴,成全了你的小算盘。朕和她们不一样,你在朕跟前使假招子,朕一眼就能看出来。告诉你,印章朕没有,有也不会给你。你还惦记着要出宫呢吧,正好以此断了老佛爷的念想,你就在这里殉死,留下陪大行皇后去吧。”

这么重的话撂下,别说是她,就是纳辛也该哭了。皇帝自觉心里的怒火终于发泄了一半,欣赏各式各样的人在他面前打颤求饶,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他的爱好。于是皇帝开始等着,等着看她接下来的狼狈和困窘,结果等了半天,等到她温吞的回答,说不行——

“宜陵是帝王陵寝,奴才何德何能,怎么能葬在这里呢。”

这下子又把皇帝堵住了,他窒了半天,哂笑道:“你倒会给自己找脸,还琢磨进宜陵呢?”

嘤鸣当然绝不愿意进宜陵,就是死也离他远远的。她知道皇帝不会杀她,说这些不过是为泄愤罢了。她今晚来是冲着印章,偶遇海银台的事儿她并不想提及,一来没什么见不得人,毕竟她眼下还没受封呢;二来就算老老实实交代了,换来的也是数落,因此就当从来没发生过吧。

“万岁爷把印还给奴才吧,奴才往后一定赴汤蹈火,以报万岁爷恩典。”

皇帝很不耐烦,“不在朕这儿,没有。”

“怎么能不在呢,您那么恨我……”她还在喃喃,“奴才有一千个不好,一万个不好,您不能拿这个和奴才开玩笑,这是掉脑袋的大事儿,求万岁爷可怜可怜奴才吧。”

其实皇帝眼下要等的,早就不是那几句服软的话了。他要等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就是心头气不顺,有些事不在他掌握之中了,作为帝王来说绝不是个好体验。

她还在地上跪着,他垂眼说:“起来,滚出去。”

嘤鸣手心里攥了满把汗,她很想高高应一声“嗻”,然后从这儿麻溜离开,可她又怕皇帝还没尽兴,总得再坚持坚持,把戏做足了。

最后皇帝见实在赶不走他,扬声叫德禄,“去,把纳辛找来!”

纳公爷很快就进了殿,看见闺女跪在那里,他还没到御前膝头子就软了,不住说:“嘤鸣又闯祸了不是?奴才说过的,她是个二五眼啊,主子爷千万别和她置气。”

皇帝胡乱摆了两下手道:“她不肯走,你把她带走。”

结果纳公爷满脸的不理解,“万岁爷的意思是让奴才把她带出大殿呢,还是让奴才把她带回家?”

皇帝静静看了他半晌,忽尔一笑,“纳辛,你想不想念先帝爷?”

纳公爷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说不想,那是大逆不道,说想,皇上就送他去见先帝爷,那可怎么得了!

纳公爷一叠磕头,“奴才这就把人带出去,请主子息怒、请主子息怒……”然后拽闺女,“姑娘,还不醒醒神儿……谢恩……快谢恩啊!”

嘤鸣这才又磕一头,却行退出了正殿。

到了外头,她阿玛直叹气,“ 你这是干嘛呢,捅那灰窝子,不怕火星儿燎了袍子?”

嘤鸣说没什么,“我干什么我自己明白。阿玛您回去吧。”说罢拽过松格就往围房去了。

纳公爷在身后喊,嘱咐松格劝着点儿,松格心想她主子主意大着呢,她也劝不住啊。

“万岁爷没劈了您?”松格真诚地打探。

嘤鸣苦笑道:“你当他不想?万岁爷的心眼子只有针鼻儿那么大。我原以为他把印拿走是为了吓唬我,看来不是的,他是真想要我的脑袋。”

松格唉声叹气,“您往后的日子,怕还不如皇后娘娘呢。”

可不么,嘤鸣泄气地想,那主儿手黑心也黑,为了活下去,她也只能奋起反抗了。

☆、第36章 芒种(5)

大行皇后的梓宫,在第二日傍晚时分终于进入了巩华城。

灵驾在五十里开外时, 就有快骑入城通禀, 所要路过的桥门一应都准备了奠礼, 巩华城外百步, 文武官员须跪地迎接。嘤鸣站在城头上看, 起先并不见踪影, 只看见浩瀚的平原无边无沿。不知是不是要变天的缘故,四野浮起一点苍白的烟云,颇有“瘴云蛮雨暗孤城”之感。

她抬头望望天,梓宫遇雨是要就地搭建芦殿的, 前四日都是晴好的天气, 偏偏将要到了, 却开始变天了么?路上淋了雨多不好……她心里愈发焦急,又等了良久,见一匹快马入城, 看那身形好像是深知的父亲。

薛公爷是随灵行走的, 他来了, 说明灵驾已经不远了。这时天愈发阴沉下来, 城内官员都已经出城, 皇帝自然也要亲迎的。城楼之下礼已齐备, 嘤鸣看见她阿玛和另一位内大臣开始轮番祭酒, 远处的平原上终于出现了一队身影, 漫天的丹旐和白幡在半空中猎猎招展, 后面是巨大而精美的梓宫。灵驾末班由銮仪卫护送, 那些身穿朱红逊衣的人走出整齐划一的步伐,在一片缟素下,显出怪异又强烈的冲突感。

松格在底下喊:“主子,灵驾来了!”

嘤鸣忙提袍跑下城楼,跪迎的次序也是有讲究的,文武官员以品阶高低排列,自城门往内,便是随扈侍卫和御前侍奉的人。嘤鸣身份尴尬,她琢磨了半天,带着松格挤到了三庆他们身边,三庆见了她很惊讶:“姑娘在这儿跪迎?”

不在这儿还能上哪儿?嘤鸣说对,“就是这儿。”

三庆嗫嚅了下,想想也是,既然没有定下位分,充其量是重臣家的小姐,跪在这儿也没什么。外头打炮了,轰地一声,是迎灵的信号。前头开道的卤簿缓慢进城,一列列的皂靴从面前走过,长途跋涉的鞋面儿早已被黄土弥散得看不出本来颜色,每踏一步,都有细细的尘土飞扬。

皇后的灵驾先导总有一里路长短,其后梓宫由北门入城。嘤鸣随众人深深泥首下去,这个姿势保持了一盏茶时候,才听司礼的太监高呼礼毕。松格来搀她,她转身回望,凤棺已经送进殡宫,看不见什么首尾,只有守灵的官员和宫人们正忙碌,预备接下来的三跪九叩大礼。

啪地,一滴雨砸下来,正砸在嘤鸣脑门上,她抬手一抚,庆幸不已,“老天保佑,这会儿正好。”

可是三庆摇摇头,“您忘了,后头还有老佛爷、太后及宫里小主们呢。这会儿下了,只能冒雨进城了。”

嘤鸣听了朝城外看,荒原莽莽,哪里看得见仪驾的影子。

皇帝率领众臣退回城内,他要去殡宫灵前洒奠酒,老远就瞧见那个鹤一样伸长脖子眺望的人。下雨了,太监们撑伞奔走接应众官员,她不去找伞也不躲避,还那么呆呆朝城外张望,看上去像个缺心眼儿。

皇帝暗哼了一声,这种人也配封后!他幼年践祚,后宫嫔妃的挑选大多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因此不谈什么喜欢不喜欢,太皇太后裁度便可。于他来说呢,只要是女的,活的,下雨会躲就成,结果最后一点要求对齐嘤鸣显然是太高了,皇帝横挑鼻子竖挑眼,觉得她实在不配,太不配了。

刘春柳撑了黄龙伞过来,说:“万岁爷,老佛爷仪驾在城外十里处,下雨或者稍有耽搁,估摸再有两个时辰也能到了。”

皇帝点了点头,往殡宫方向去。经过三庆跟前时停下吩咐:“老佛爷两个时辰后就到,你打发人候着,准备接驾。”说罢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料她是因为丢了印,急成了没头的苍蝇。

真是活该,皇帝狠狠想,这会子知道着急了,私会男人的时候怎么没见她急,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

三庆应了个嗻,明白这是万岁爷有意说给嘤姑娘听的,让她别再傻等了。

皇帝待要走,走了两步又回身,冲嘤鸣说:“既然在朕跟前,就要守御前的规矩,再敢乱跑,别怪朕对你不客气。”说罢瞥了眼身后的小富,自己昂首往前去了。

嘤鸣愕头愕脑的,小富却明白了,立刻上来给她打伞,说:“姑娘怎么站在雨里?大雨拍子来了,快找个地方避雨吧。也别在这里候老佛爷,这是北门,专走灵驾的,老佛爷仪驾从南门进来,您瞧错方向了。”

嘤鸣听了赧然笑了笑,“唉,我真是糊涂了……我这会儿六神无主的,您明白我的难处。”

小富心说我怎么能不明白呢,您拿不回去印章,老佛爷跟前不好交代。虽说万岁爷最后还是会把印还给老佛爷,但您吃一顿挂落儿,从此在太皇太后跟前不受宠,那是肯定的了。

“还有两个时辰。”小富迟疑着提点,“万岁爷让您不许乱跑,您随侍左右不就在眼皮子底下了么。正好趁这当口……再去求求?”

嘤鸣如梦初醒,点头说对,“我得再试试去。”

殡宫眼下正行大礼,还得略等一会儿,小富把她们送到了廊下,她便和松格老老实实靠墙站着傻等。

殿里香烟缭绕,梓宫安放在正中间的须弥座上。皇帝持青瓷杯洒了奠酒,身后众臣三跪九叩成礼,殿里亦是静悄悄的,除了打袖的动静外,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皇帝这个时候总要表一表体下的心,他见了薛尚章,温煦道:“如今奉安大典就在眼前,皇后百里路也走过来了,你心思要放宽些,朕以后还要仰仗你。皇后虽不在了,你终究是朕的国丈,往后家里若有难处,只管同朕说,朕打发内务府替你一应解决。福晋那头……朕这程子也不得见,你替朕带个好,请福晋看开些儿。明日入地宫,朕亲自扶棺下去,皇后与朕少年夫妻,朕不见她梓宫安放妥帖,也不能放心。”

这席话一出,薛尚章顿时泪流满面,跪下向上磕头,“臣谢主隆恩。”

皇帝亲自为皇后扶棺,历朝历代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若照礼仪上来说,也是大大不合规矩的。皇帝做这个决定,事先同太皇太后有过商议,太皇太后的意思是眼下非常时期,先安抚了薛尚章,才能将他手下六旗想办法派往萨里甘河。这么做不单是给薛家殊荣,也是为了向满朝文武表明皇帝不念旧恶。只是太皇太后也有些难过,说“实在太委屈你了”。皇帝是能屈能伸的,什么委屈不委屈,只要能将那些障碍清扫干净,一切退让都是值得的。

檐下的嘤鸣一字一句听得很清楚,心里只是哂笑,送梓宫下去,也不知深知愿不愿意。活着的时候没对她好,死后惺惺作态,这皇帝真是个惯会做戏的老手。

殡宫里暂安的大典举行完毕,诸臣也相继退出灵殿,嘤鸣低眉顺眼恭候,皇帝终于从里头出来了,边走边和内大臣商拟仪注。万岁爷的眼里肯定是没有她的,匆匆往东去了。嘤鸣悄悄搡了搡松格,两人打起伞,一路尾随到了皇帝议事的便殿。

松格有点怕,“主子,我觉得这脑袋是暂时寄放在我脖子上的。”

嘤鸣笑着说别怕,“装得结实着呢。太皇太后就快来了,我也不愿意和他撕破脸,倘或他现在把印还给我,那后面的事儿就都省了。”

御前议事的大臣过了一会儿便都散了,乾清宫总管刘春柳出来传话。那是个胖墩墩的中年太监,因为品阶比所有养心殿太监高,有种自矜身份的傲气。当然,见了她还是极客气的,微呵了呵腰道:“姑娘,万岁爷请您进去。”

这个“请”字不用说,必定是刘春柳润色后的效果,嘤鸣欠身致谢后,方举步迈进殿里。

皇帝还是那张冷漠的脸,“你怎么又来了?”

外面大雨倾盆,隆隆的雷声从殿顶滚过,嘤鸣在雷声里蚊声说:“还我印来。”

皇帝一时没听清,听成了“还我命来”,便皱着眉呵斥:“你装神弄鬼,不怕朕宰了你?”

嘤鸣瑟缩了下,惶然看向德禄,德禄露出个爱莫能助的假笑,表示成与不成全看您自己了。嘤鸣没办法,硬着头皮说:“万岁爷,奴才就是想要回那方印,您再恨我,不能这么干呐。”

皇帝轻牵了下唇角,“朕并不恨你,朕心胸宽广,你这样的人,哪里值得朕花心思去恨。”

给自己脸上贴金,说出来真是脸不红气不喘。她沉默了下,咬了咬唇道:“奴才就问您一句,万岁爷究竟有没有拾着奴才的印?倘或拾着了,赏了奴才吧,奴才求您了。”

皇帝犹豫了下,昨天一口咬定说没有,今天再拿出来,那面子上也过不去。他微眯着眼看殿前的人,素净的一张脸,眼眸依旧晶亮。真奇怪,世上怎么会有眼睛长成这样的,简直在黑暗里能放光,将来半夜要是见了,不得吓人一跳么。

“没有。”他寒声道,“你究竟要朕说几次?朕不知道那方印在哪里。”

嘤鸣气馁了,喃喃说:“老佛爷要来了,奴才这回完了……”说完连跪安都没请,失魂落魄出去了。

拿御前当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皇帝不悦地盯着那扇宫门,德禄缩着脖子道:“奴才过去说姑娘两句,让她下回依礼告退。”

皇帝没说话,心道她失礼的地方多了去了,三番四次来责问印章的下落,横竖认定他是偷印的贼了。他沉了嘴角,手指在印章的棱角上摩挲,最后不过一哂,把印攥进了掌心。

嘤鸣那头呢,很快便上南门等候太皇太后仪驾去了。

大雨如注,浇得地上积水蹦起来老高,天擦黑的时候,太皇太后一行终于进了巩华城。老太太从车上下来,还是精神奕奕的模样,一眼就瞧见嘤鸣,好几天没见,分外热络。

“老佛爷路上辛苦。”嘤鸣上前蹲安,“奴才等了有程子了,好容易把老佛爷盼来了。”

那边太后下来,糊里糊涂的样子,说这么大的雨,怪吓人的。

是啊,又是雷又是雨的,赶上天黑赶路,这是宫里主子们从未有过的经历。嘤鸣说:“好歹平安抵达了,殿里酒膳都预备齐全了,老佛爷和太后过去吧,进点热的暖暖脾胃。”

太皇太后和太后被簇拥着往寝宫里去了,后边的主儿们下了车,恰好瞧见那道背影。

“瞧瞧这是谁,是咱们未来的主子娘娘不是?”四妃之首的顺妃一笑。

大家对这位出身显贵,将来又必定会充后宫的姑娘都抱三分酸涩,七分忌惮。

则嫔胆儿小,怯怯说:“先前光是听说进了宫,今儿才得见……”

“这面相,瞧着不难处吧?”康嫔还踮脚看呢。

怡嫔淡淡道:“那天慈宁宫花园里,我倒撞见一回,听她谈吐不像个刻薄的。老佛爷一双慧眼,若不好,能留在跟前?”

祥嫔酸溜溜道:“老佛爷准她随扈呢,咱们是真没法儿比。”

谁说不是呢,心都偏到咯吱窝去了,可也没法儿,谁让人家正落在这个缺上。其实老太太喜欢不喜欢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主子爷喜欢不喜欢。恭妃向来消息灵通,她对这位皇后预备人选还是持观望态度,“你们没听说么,立夏那晚上万岁爷罚她顶砚台了,后来哭着回去的。啧啧,只怕主子跟前落不得好,步了那位的后尘。”

那位指的当然是大行皇后,纳公爷和薛公爷两家的姑娘是手帕交,谁没听说过。当初薛皇后在时,这姑娘每年进宫两三回,都是来陪着说话解闷儿的。如今薛皇后归了天,轮着她进来了,进来自不必说,冲的就是继皇后的位分。

宁妃一笑,她的笑总是像猫,有种又冷又诡异的味道,“看来是个会来事儿的,瞧瞧把老佛爷服侍得多舒坦。我们旁支亲戚有个姨娘生的庶女,靠一张巧嘴糊弄人,常往嫁了人的姐姐家里串门子。后来姐姐死了,她做了姐夫的填房,下头人都说,她姐姐不中用的时候,就瞧见她和姐夫吊膀子了。”

这种话一说,在场的人脸上神色各异。怡嫔拿帕子掖了掖鼻子,囫囵解围说:“时候不早了,大伙儿都歇着去吧。明儿还有迁奠礼呢,仔细睡得晚了,明儿起不来。”

女人背后没什么好话,尤其是凭空掉下来的一座山,断了所有人再升一步的念想,在她们心里这座山就是千刀万剐的对象。嘤鸣知道自己未必受待见,她犯不着去求她们待见。她只要巴结住了太皇太后和太后,至于别的,爱谁谁吧。

仪驾都入了城,料着皇帝用不了多会儿就要来了,嘤鸣伺候太皇太后和太后用完了膳,冲太皇太后蹲安,说:“老佛爷,奴才全须全尾又见了老佛爷,您借我的万国威宁,我该还给您啦。”

太皇太后笑问:“可用上没有?”

嘤鸣腼腆道:“主子爷没亏待奴才,自然是用不上的。”说罢两手捧着,小心翼翼把玉印呈敬了上去。

太皇太后收回印,冲太后道:“我就说,皇帝断不会为难她的。又不是孩子闹别扭,兴许开头生分,往后就好了。”

太后也笑,“只当白操心吧,一切顺遂就好。”

真印还回去了,嘤鸣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她从殿里退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松格上来问:“都妥了吧?”

她说妥了,接下来就看皇帝犯傻,上太皇太后跟前讨骂去吧。

越想越高兴,自己未雨绸缪果真是对的,她就知道皇帝不会放过整治她的机会,一个人急于求成难免办糊涂事儿,一国之君耍小聪明,自己还挺得意。

雨势小了些,空气中有细碎的雨雾扑来,白天的暑气消散了,她走在廊上,脚步也轻快。

檐下灯火通明,走了一程,迎面有人过来,不消细看就知道是那个鬼见愁。她远远蹲了个安,退到一旁恭送,可是送了半天没送走,皇帝在她面前站定了。

她有点慌,不知道他要干嘛,迟疑地看了看松格。结果皇帝的嗓音从头顶上飘下来,冲松格说:“你先退下。”

松格一凛,呵腰道是,一眨眼就不见了踪迹。嘤鸣愈发感到彷徨,只得低着头恭聆圣训。

忽然磕托一声,有东西落下来,正落在她足前,她定睛一看,居然是那方印章。

这是什么意思?在她把真印交还老佛爷之后,还得领他这份情?嘤鸣迟蹬蹬抬起了眼,皇帝的面色依旧如常,咦了声道:“你的东西掉了?”

☆、第37章 夏至

真是不要脸到令人发指啊,她一向以为皇帝是个冷酷且坚定的人, 没想到竟是个傻子!昨儿夜里一张雷公脸, 打死也不承认他派人摸走了她的印, 直到两个时辰前也还是一口咬定不知印章的下落, 怎么这会子又拿出来了?是良心发现了?还是不愿意闹得一天星斗, 让太皇太后着急?

宫里两个月的吃瘪生涯, 教会了嘤鸣万事要做两手准备。那枚“万国威宁”太要紧了,比她的性命更要紧,她那天交代松格把印缝进衣角,当时的确没有思量太多。后来夜里静心一琢磨, 不成, 皇帝既然知道有这枚印章在, 必要拿此做文章。因为他实在太缺德了,所以她必须在他发难前挖好一个坑让他跳进去,否则这五天多难熬!

坐在桌前, 摊开了双手, 其实她同海银台还是很相配的, 海银台会制作烫样, 她会篆刻印章。

纳公爷对于子女的教育可算一视同仁, 府上有专为女孩儿准备的西席, 从四书五经到装册刻章, 甚至连造纸她们都学过。嘤鸣那时候旁的将就, 唯独篆刻做得极好, 不论是大篆小篆还是金文战国, 只要有印石和刻刀,她都能照原样拓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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