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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嘤鸣还有什么可说的?她笑了笑,又唉了一声,“我在万岁爷跟前……不得烟儿抽①。”

宫女们自然笑着打圆场,她也不因刚才的变故坏了心情,整整袍子,抻抻衣襟,转身往暖阁里去了。

外面发生的事,太皇太后自然都知道了,米嬷嬷皱着眉笑,她倒不以为意,情愿两个人这么斗着,能斗至少比互不理睬强。不过照这态势看,且有一段路可走,嘤鸣和孝慧皇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脾气,孝慧皇后外表刚毅,内心柔软;而嘤鸣呢,有股子水泡不烂、火烧不断的韧劲儿。别看她脸上笑嘻嘻的,这种人内心坚强,一旦设了防,就算你浑身长钉儿,也攻不进去。

“老佛爷您瞧奴才这身新衣裳。”她进来的时候托着两臂说,“颜色真好看,尺寸也合适,尚衣局的人手可真巧。”一面说一面蹲安,“奴才谢老佛爷赏。”

刚才受的委屈风过无痕似的,这不是没心没肺,恰是皇后当有的大度能容。太皇太后把她拉过来,真如待自己亲孙女一样,抱在怀里好一通揉搓,说:“乖孩子,先头你主子给你气受了,你不恼他吧?你们如今还不相熟,多处处就好了。他是一国之君,有道是天威难测么,这也是没法儿。我听你们总说什么瞧不瞧的,究竟怎么个意思?”

嘤鸣赧然说没什么,“就是万岁爷,他老疑心我偷瞧他。”

太皇太后差点没忍住笑出来,“那你呢?究竟有没有瞧他?”

嘤鸣仔细想了想,“说没有自然是不能够的,奴才随圣驾行走,总要时时留意主子喜怒,才好尽心伺候。可奴才就是正正经经瞧他,没有偷瞧,更没有不错眼珠。结果万岁爷还是误会了,说要把奴才眼珠子抠出来送给奴才阿玛,可把奴才吓坏了。”

太皇太后这回真笑出来了,皇帝的性子历来深沉,没想到竟会和她置这样的气。兴许这回歪打正着,慢慢会有些眉目的。太皇太后又使了把子力气,说:“你醉茶大安后,可上养心殿叩谢过皇上?你礼不周全,是你的不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么,你过去,就冲他这么乐着,你瞧他还抠不抠你眼珠子。”

作者有话要说:①不得烟儿抽:不受待见,挨欺负的窘态。

☆、谷雨(3)

这么说来皇帝看她百般不顺眼的病根儿,就出在她礼不周全上?嘤鸣回忆了一下,那天在寿安宫夹道里,自己好像确实说过等晕乎的劲儿过了,要上养心殿赔罪的,结果太皇太后准了她两天假,因为太滋润了,她就彻底把这件事给忘了。不过皇帝若为这个耿耿于怀,可见是个揪细又爱钻牛角尖的人。脾气不好,偏偏还是世上最有权,嘤鸣感到一阵彷徨,交道实在太难打了,不是罚她学规矩,就是要抠她眼珠子。难怪深知说宫里的日子难熬,单是应付皇帝的发难,就已经足够叫人抓瞎了。

如今既然太皇太后给指了明路,那就照着做吧。嘤鸣说是,“万岁爷派周太医来给奴才瞧病,奴才应该叩谢天恩的。”

太皇太后扬起了声调,有些吃惊的模样,“早该谢恩才对,你竟拖到这早晚?”

嘤鸣笑得讪讪,“老佛爷,万岁爷天威凛凛,奴才有些怕来着……几回想谢恩,可万岁爷不爱搭理奴才,奴才还没开口,主子就把奴才撅回姥姥家了。”

这也是个难题,姑娘家脸皮薄,况且她又不像别人似的,有登高枝儿的心。她应付皇帝,完全是出于奴才对主子的不得不臣服,若没有这一层,怕她一辈子都不愿意敷衍皇帝。皇帝呢,尊贵已极,不愿向任何人低头,况且中间又夹着前朝的矛盾,所以对嘤鸣也是不冷不热,甚至多有挑剔。

这样的两个人,要走到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倘或仅是挑选妃嫔,并不需要花那么多的心思,扔在后宫里头,给间屋子,管吃管喝就成了。可如今是挑继皇后,地位虽不及元后尊崇,那也是一国之母,要和皇帝称夫妻的。如今孝慧皇后新丧,朝中暗涌重重,把嘤鸣接进宫,一则是安抚薛尚章,好歹依了他的意思,抬举了他干闺女;二来呢,继后人选多有纷争不好,尘埃落定了,满朝文武也就踏实了。至于那个二五眼的纳辛,这会儿八成也伸脖儿看着,万一他闺女得了势,国丈爷可不就抖起来了么。叫他们内斗,能省皇帝好些手脚。

所以他们俩得成,太皇太后也是琢磨了好几天才下定的决心,不拘怎么,表面上能将就也可以,先生个嫡皇子出来稳固朝纲,旁的以后再说。所以太皇太后不遗余力地撮合,“咱们万岁爷面儿上看着淡淡的,其实腔子里热乎着呢。他只是不爱轻易对人示好,早前的孝慧皇后性子太刚毅,要是能像你似的,舍得下脸,愿意好声好气儿说上两句温存话,何愁夫妻不得和睦。”

嘤鸣眨巴了下眼睛,暗忖自己也没什么温存话,就是懂得夹尾巴做人,奴才长奴才短的,把自己当成人家脚下的泥。若说皇帝面冷心热,她可没看出来,太皇太后为他粉饰,嘤鸣只有连连点头,“过会子奴才就去向万岁爷谢恩,只怕主子忙军机,没那闲情儿召见奴才。”

这么一说,太皇太后也有点发愁:“皇帝是忙,平日间除了晨昏定省,我想见他也不容易。不过天下无难事么,你有心求见,这刻不见等下一刻。你是我慈宁宫的人,皇帝就是看着我的面子,也不好不叫你进门。”

嘤鸣蹲安,笑着说是,“皇上不见奴才,奴才就在宫门外头候着,见不着皇上奴才就不回来。”

太皇太后一听这个太有恒心了,孺子太可教了,把她狠夸了一通。

嘤鸣挨完了夸,瘟头瘟脑出来,松格问主子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咱们得上养心殿一趟。”

养心殿是皇上理政就寝的地方,这会儿去?不是刚见过皇上吗。

当然了,松格不敢多问,扶着主子出了慈宁门。然而迈出宫门,又是两眼茫然,这宫里殿宇都长得差不多,琉璃瓦,红宫墙,松格问:“主子您认得路吗?”

嘤鸣很为难,往西一指,“那儿是往太后寿安宫的,往东走,我记得万岁爷的乘辇是朝那个方向去的。”

那就往东走吧,一重重的夹道,走一截就有一扇随墙门。起先还向站班的太监打听路,后来干脆鬼打墙似的,彻底迷失了方向。

“主子,咱们会迷失在宫里头吧!以前隔着筒子河看,就觉得那片紫禁城真大,如今进来了,怎么有这么多长得差不多的房子呢。我觉得咱们一辈子都找不见养心殿了。”

嘤鸣说不会的,“咱们边走边瞧,再遇见人,请他给我们带个路,不愁找不着。”

于是两个人像飘荡在荒漠似的,越走越偏僻,越走越糊涂。慈宁宫往南有片大花园,过了长信门途径造办处,再往南是南天门,那儿离内务府就不远了。

看得见人来人往,嘤鸣终于不慌了,她说:“那儿太监多,咱们找个人问问。”慢慢过去,门庭若市的地界儿不设门禁,站在槛外看,斜对面挂着内务府的匾额。顺着抄手游廊往北,有一面大大的木牌,上面写着“钦工处”三个大字。

嘤鸣心头蹦跶了一下,钦工处隶属内务府,海银台就在那里办差。她忽然走到这里,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世界分明挺大的,怎么兜兜转转,又似乎不那么大呢。

松格也看见了,她嗫嚅了下,“主子……”

嘤鸣嗯了声,“赶紧走吧,怕是越绕越远了,原路退回去。”

没敢多逗留一会儿,心里还懊恼着,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才走了不多远,看见董福祥气喘吁吁地赶来,一径说:“姑娘这是走岔了路啦。怨我,我正好往北边去了一趟,姑娘出门我没在,那些挨刀的也不知道领着姑娘去。”边说边引路,“您这是绕道儿了,养心殿离慈宁宫不远,离您的头所殿更近。往后您要是找皇上,打头所往北,有个慈祥门,出门隔一道墙就是养心殿西围房。只不过没有直龙通进去的角门,您还是得往南走,拐个弯儿就看见养心门了。”

嘤鸣被他说得一脑袋浆糊,她对认路向来不行,这门那门的,实在太费精神了。

“唉,不知不觉走了那么远。”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和松格说呢,没人来接咱们,怕连回去的路都找不着。”

董福祥赔笑说不能,“这宫里到处是人,万不能走丢了的。只不过人多眼杂,姑娘往后要上哪儿,吩咐奴才一声,奴才在宫里多年了,为姑娘引路,保准错不了。”

这董太监确实得了纳公爷不少的好处,外加明白这位将来前途无量,因此十分尽心地伺候。嘤鸣自然感念他的好,说:“往后还要麻烦谙达,我不明白的地方多指点。像今儿走错了路……”

董福祥说不碍的,“不就是走错一回道儿吗,刚进宫都是这样,日子长了就好了。”说着往前一指,“姑娘,那就是养心门,回来的时候过了隆宗门直走就是慈宁宫,这回再不会走错了。”

嘤鸣多谢他,冲他欠了欠身,董福祥忙垂袖还了一礼,恭顺退出了内右门。

雨还在下,虽不大却细密,在油布伞面上汇聚,顺着伞骨走势滔滔流下来。嘤鸣站在门外,心里有点怯,养心殿并不如边上的乾清宫规制高,但知道里头住着什么人,也能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她抓了抓松格的手,迈腿进了门槛,门上站班的太监没见过她,狐疑地打量她,瞧她的穿着打扮不像那些宫女嬷嬷,一时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拦下来。

“站着。”还是有人出了声,“哪个宫的?”

松格道:“慈宁宫老佛爷派来的,请谙达代为通传。”

慈宁宫的可还有什么说的,没等站班的太监回话,有人匆匆冒雨过来,呵腰垂了垂袖子说:“哟,姑娘怎么这会子来了,天上还下着雨呐!快别在这儿站着了,您上抱厦里稍等,我给您回万岁爷去。”

那是皇帝身边的小富,小小的年纪,整天活蹦乱跳像上了油似的,专管通传事宜。嘤鸣笑着点头,说劳烦谙达了,他忙摆手,“您叫我小富就成,我哪儿配您称谙达,没的折了奴才的草料。”

既然去通传了,九成皇帝这会儿公务不忙。嘤鸣站在卷棚下,看外面雨点子越下越急,风吹上来是凉的,从袖口领褖钻进去。她在外头走了半天,这会儿因紧张愈发觉得有点冷了。松格看了她一眼,“主子别怕,您又不是头一回见万岁爷,万岁爷多和煦的人呐,您就照老佛爷说的做,准错不了。”

嘤鸣迟迟转过眼来瞧她,那眼神,仿佛在问她违心不违心。松格却还是一脸正直的模样,头所殿里是她教松格,不管谁说起万岁爷都只有一个好字的,现在自己竟怀疑起来,那不能够啊。

嘤鸣无话可说,臊眉耷眼等着小富的消息。不一会儿小富出来了,笑道:“姑娘来得巧,主子爷这会儿刚传了晚膳,正好得闲。姑娘,请随我来吧。”

宫里有这个规矩,常年只用早晚两餐,早膳在辰时,晚膳在未时。所谓的晚膳,并不像寻常人家那样等太阳平西,太皇太后那天设小宴所谓的晚膳也仅是一种说法,真正的宫廷晚膳是在午后,其余时候传的酒菜小吃,都只能算加餐罢了。

吃饭的时候接见她,皇帝不怕积食么?她心里疑惑着,道了谢,跟小富进了明间。

皇帝的膳桌设在西暖阁里,人在南窗下坐着,换了燕居的常服,也摘了发冠。天光不好,屋里挂了灯,皇帝一副疏阔的样子,辫发松散披在两肩,听见她进来,连眼睛都没抬,侍膳的太监把菜一样一样舀进他盘里,他举起银箸,进得优雅且缓慢。

嘤鸣有些后悔,不该在饭点儿上觐见的,皇帝食不言,她杵在这里,实在熬得难受。

光站着也不成,她只得行礼,“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起先并不理她,慢悠悠拿手巾掖了嘴,才傲慢地瞥她一眼,“怎么?朕没治你的罪,你还追到养心殿来了?”

☆、谷雨(4)

这话作何解呢,世上没谁皮痒痒,为了挨罚追着人跑。皇帝张嘴就这么说,实在让她难以应对。

嘤鸣想了想,说不是,“奴才上养心殿求见万岁爷,是为前两天醉茶时候的失仪,向万岁爷赔罪。万岁爷心肠好,还派了周太医来给奴才瞧病,奴才对万岁爷感恩戴德,赔罪之余更要叩谢天恩,谢万岁爷体恤,谢万岁爷隆恩。”

不管赔罪也好,谢恩也好,都得磕头以表心意。嘤鸣十分虔诚地跪下,双手加额叩拜下去,养心殿的栽绒毯又软又暖和,她跪在皇帝跟前,半点没有受奚落后该有的沮丧,照旧跪得大方得体,磕头也磕得一气呵成。

上首的皇帝蹙眉打量她,她来就是为了这个?其实说句实话,彼此对对方都十分不耐烦,可又不得不被某些细微的关联牵扯着,于是都耐下性子来敷衍。她不能不遵太皇太后的令儿,死乞白赖在他跟前点眼,他也不能以政务太忙无暇他顾为由,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同之处在于他可以不给好脸色,她还得装模作样笑脸相迎罢了,细想想,还真是个无奈又熬人的死局。

“老佛爷让你来的?”皇帝撑着膝头问,看她跪在脚踏前,春绸的袍子驯服地垂委,勾勒出有些瘦弱的脊背。她的头发又厚又密,一条及腰的大辫子笔直纵卧在脊梁上,这个后脑勺,瞧一眼都让他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嘤鸣仍旧说不是,这回不再趴着了,直起腰来,垂着眼睛回话:“是奴才自己的主意。奴才前两天失了体统,幸得万岁爷皇恩浩荡宽宥奴才,奴才今儿说什么都要来给主子道谢。先前……万岁爷瞧见奴才又恼了,奴才想无论如何,惹主子不高兴就是奴才的罪过。万岁爷后来拂袖而去,奴才思量再三壮起了胆儿来养心殿叩见……奴才在慈宁宫伺候老佛爷,万岁爷又是常来常往的,要是存了芥蒂,老佛爷跟前脸上不是颜色,叫老佛爷起疑。所以奴才是想,要是万岁爷不乐意瞧见奴才,那每回万岁爷驾临的时候,奴才就回避了吧。只是老佛爷要是问起来,还请万岁爷替奴才周全,奴才长了十个脑袋,也不敢违逆老佛爷。”

看看,多伶俐的人儿,自己一肚子坏水,想实施又没胆子,跑到这儿来借着谢恩,撺掇他在太皇太后跟前谏言。

这回膳是没法儿进了,皇帝微微抬了抬指,侍膳的很快击掌,两个小太监进来,把圆桌抬了出去。

“朕何时说过不乐意见你?你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朕就算不待见你,也不得不姑息你。”皇帝慢悠悠说,语气倒是闲适,但话里的锋芒也如针尖一样给她来了一下子,“你窥伺天颜,朕可以不问你的罪,毕竟你也是个寻常女人,有那点子小心思不算大罪过。况且太皇太后喜闻乐见,只要是皇祖母的意思,朕也没有不顺从的。但你不该在朕跟前耍小聪明,你这算什么?以退为进?”

他是有意给她扣帽子,她急于脱身,他偏要反其道而行。对付瞧不顺眼的人,不就是处处找不自在么,皇帝发现这样可以增添乐趣。他每日政务堆积如山,在臣工们面前是人君,必须要有人君的威仪和气度。回到后宫,除了继续批阅奏疏,就是往太皇太后和太后宫里请安问吉祥。既然这两处都不可能完全错开她,那就挑挑刺,使使绊子,看她百口莫辩也能让他解气。

嘤鸣果然呆住了,只觉心头一口滚滚岩浆上升,升到嗓子眼儿的地方堵住了,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什么叫“那点子小心思”?听这话头儿,皇帝是认为她有爬龙床的野心?这可真是太自以为是了,掏心挖肺说一句,她眼下这么耐着性子兜搭他,全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倘或他不是皇帝,倘或他到了一个没人护驾的地方落难了,她不往他脑袋上砸土已经是便宜他了,他竟还觉得她对他有意思?

皇帝等了半天,见她红着脸,两眼晶亮,可能是有眼泪漫上来了,顿时觉得舒心,曼声问:“怎么不说话了?”

嘤鸣顺顺气,歪着脑袋说:“奴才是为圣躬着想,怕戳在万岁爷眼窝子里,万岁爷难受。您瞧,奴才一来,您连膳都进不下了,长此以往怎么得了。万一老佛爷常在饭点儿上打发奴才来给万岁爷请安,或是干脆把奴才送到御前来,奴才想想,自己的罪过可大得不能活了。所以奴才琢磨着,万岁爷在的时候奴才就老实找个地方呆着,等万岁爷起驾了,奴才再出来伺候老佛爷。这么着既碍不着万岁爷的眼,您也不用愁奴才老是直勾勾盯着您瞧,如此一举两得,您觉得怎么样呢?”

这回不说话的轮到皇帝了。

嘤鸣跪了老半晌,也没听见他让平身,跪累了她就悄悄往后挫挫身子,半坐在脚后跟上。这时听见皇帝寒着嗓子让她跪好,然后说:“齐嘤鸣,你用不着在朕跟前装样儿。朕问你,你这样费尽心机,可是盼着还能出宫?”

这么一问嘤鸣有些惘惘的,她想说是,又碍于处境不敢承认,便有些丧气的样子,拢着眉,慢慢摇了摇头。

到底还是想出去啊,皇帝转过头,看向窗外。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打得西墙根儿的那株海棠枝叶乱颤。他忽然牵唇冷笑了下,“没人教过你,皇上问话要出声应答么?你同朕说实话,究竟想不想出去?你放心,不管你说什么,朕都不会降罪,来,说吧。”

皇帝的语调里有诱哄的味道,要是心志没那么坚定,也许当真会着了他的道儿。好在嘤鸣聪明,她认真琢磨了下,说:“万岁爷,奴才进了宫,一心就想好好伺候老佛爷。至于将来出不出宫,不由奴才说了算,全看主子们的意思。”

她很会打马虎眼,也懂得如何在话语里争斤掐两找藏身之处。皇帝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坐直的身子又缓缓向后靠去,沉默了下道:“旁的不必说,就说你想不想出宫。”

嘤鸣说不想,一双大眼睛望向他,她想看一看,皇帝接下来究竟打算怎么给她小鞋穿。

宫灯的光,透过彩绘的琉璃倾泻下来,为暖阁里的一切镀上了一层柔软。皇帝眼睫深浓,微有倦意的时候显出一种清雅的况味来,启了启唇道:“很好,因为你就算想,这辈子也出不去了。”

他善于在人心上扎刀,他看见她眼里的光有一瞬杳杳,一个滴水不漏的人在面临绝望时,给出的反应才是最真实的。他蜷曲的五指慢慢松开了,说起来吧,“往后别在朕传膳的时候进来,也别在太皇太后跟前出幺蛾子。”

嘤鸣低头道是,这时候外面进来个太监,躬着腰,顶着一面大银盘,凌波微步似的到了皇帝面前。然后跪下,稳稳当当把银盘取下来,稳稳当当向上呈敬。嘤鸣不知道那是什么,悄悄看了一眼,见银盘上并排放了十来面绿头牌,每一面都写着小字,某某妃,某某贵人什么的。

她当下有点尴尬,宫里是这样的,皇帝一向公务繁忙,只有在用膳时才有闲暇想一想个人的问题。这些绿头牌和官员奏事等待召见的牌子一样,统称膳牌,每日晚膳的时候送进来供皇帝挑选。若皇帝相准了哪个,就把牌子翻过来,若没什么兴致就叫去,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也是皇帝每天必须例行的任务。

原本国丧期间,是不宜有这种事的。当初定宗皇帝归天,十个月后固山贝子多伦的庶福晋生了个孩子,为此多伦被褫夺了爵位,发到牛鼻夹道里圈禁终身,后来就再也没听说有谁赶着丧期内生孩子了。不过对皇帝的要求,向来没有那么严苛,皇嗣是头等大事,该进的膳牌还是要进的,翻与不翻,就是皇帝自己的事了。

虽然不大好意思,但嘤鸣仍旧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她悄没声地观察着,看看皇帝最后会选中谁。结果皇帝连看都没看一眼,说了声“去”。敬事房太监道嗻,重新顶着银盘,却行退出了暖阁。

皇帝瞥了她一眼,“你怎么还在这儿?”

嘤鸣说:“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没插上嘴,向主子请跪安。”

皇帝皱了皱眉,抬手一摆打发她出去,她忙蹲了个安,满怀庆幸地退出了明间。

外头空气清冽,嘤鸣畅快地吸了口气。松格迎上来,对皇帝能让她主子全须全尾回来充满了感激。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主子一遍,挺好,精神头儿也不错,暗暗抓了抓她的手说:“主子,咱们回去吧。”

松格撑开了伞,正要搀她出廊庑,后面三庆叫了声姑娘,快步上来说:“姑娘留步,万岁爷有吩咐。”

嘤鸣心头蹦起来,心说又怎么了,打算怎么收拾她?结果三庆说:“上回老佛爷发话,说让主子爷赏姑娘鸭子吃的。今儿您既来了,主子爷放了恩典,姑娘略等一等,挂炉局已经接了令儿,过会子就给姑娘送鸭子来。”

嘤鸣愣住了,吃鸭子?不会是打算现拆了鸭架子,让她在这儿现吃吧?

她犹豫着问:“谙达,万岁爷有示下,叫让怎么吃么?老佛爷先前才赏了点心,眼下实在没那胃口。”

三庆笑道:“主子没说让怎么吃,横竖是遵老佛爷的令儿,赏姑娘鸭子。”

嘤鸣和松格对视了一眼,一脑门子官司的当口鸭子送来了,好大一整只,肚子里塞了白果,浑身流着油,烤得锃亮。

万岁爷的好意,谁敢不领情呢,于是嘤鸣亲自提溜着赏赐,一路从养心殿,提溜回了慈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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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谷雨(5)

外面疾风骤雨, 刚转暖没多少日子, 碰上阴雨的天气, 一霎儿打回了原形似的。身上有衣裳, 倒还可以忍受,可怜了那只鸭子,北风里吹了一路, 回到慈宁宫时身上的油都凝成了浓稠的蜡, 斑斑驳驳, 失去了刚出炉时令人垂涎的光彩。

慈宁宫的人, 全像看西洋景儿似的, 看她提溜着一只挂炉鸭子从宫门上进来。鹊印昨晚上夜, 今天在他坦①里睡了大半日, 到这会子才回值上来。见她愁着眉进配殿, 便稀奇地上前来打量那只鸭子,“这是……万岁爷赏的?”

嘤鸣笑得很艰难, “刚送到我手上的时候可漂亮了, 这会儿吹了风,冻成了这个模样。”

鹊印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想起来了,上回老佛爷说让皇上赏你鸭子吃,万岁爷记在心上了。真难为主子爷, 每日政务堆积如山, 还记着老佛爷随口的一句话。”

皇帝当然是孝顺的, 这点毋庸置疑, 可是嘤鸣不知该怎么处置这只鸭子才好。若说吃,都凉了,而且个头太大,压根儿吃不下;若不吃,回头皇帝发起难来,叫她全家吃不了兜着走。

“这算赏菜吧?福菜大伙儿可以分着吃。”嘤鸣想得挺好,她决定慷慨地把鸭子贡献出来,大家欢声笑语里把鸭子吃了就完了。

结果鹊印摇头,“赏菜是上过主子膳桌的,大伙儿分福沾喜气,主子乐意让大家高兴。你这个不一样,主子特特儿让挂炉局烤出来的,只赏你一个人,你得想辙吃了它。”

这下子嘤鸣怔住了,难怪皇帝并不苛求她怎么吃这鸭子,因为知道她不能草草处置了它。这宫里真是个水深火热的地方,受罚固然不幸,得了赏赉也不全是好事。这么大的一只鸭子,足有四五斤分量,她从养心殿提回来,路上差点儿被草绳勒断了手指头,现在被告知只能她独自一个人受用,就觉得眼前一黑,有种要晕过去的感觉。

“主子……”松格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要不您想辙吃了吧。”

嘤鸣咽了口唾沫,“我现在还不饿。”

“那可怎么办?鸭油都冻上了,时候搁得越长,越不能吃了。”

这份恩赏,实在让人觉得太难办了,配殿里歇着的人都来出谋划策,有的说送到寿膳房的挂炉局再烤一回,有的说干脆把肉片下来,塞在饭碗里捂热了得了。总之不管怎么处置,嘤鸣觉得这只比她脑袋都大的鸭子,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吃得完的。

太皇太后顺嘴一句话,这回好心办了坏事,把她坑惨了。她愁眉苦脸看了鸭子半晌,扭头对松格说:“咱们回头所吧,同米嬷嬷说一声,讨一把香来。”

要香干什么?难不成预备烟熏了再吃?松格也没问,糊里糊涂遵主子的令儿,和米嬷嬷讨了一盒沉香。嘤鸣又提溜着鸭子回到头所殿,恭恭敬敬给鸭子设了个神龛,把鸭子供上去,点了蜡烛上了香,还煞有介事地拜了三拜。

风夹着雨,簌簌落在屋顶的瓦片上,恍如淋了松格的眼睛似的,她眨巴着眼皮问:“主子,您这是干什么?”

嘤鸣笑了笑道:“万岁爷赏的,是我的体面和荣耀。像往年宫里赏咱们家的缎子和首饰,你多早晚看见福晋和侧福晋穿戴来着?那是圣物,得高高供着,这只鸭子也一样。”

松格呆怔了半晌,说:“鸭子会臭的,回头招苍蝇怎么办?”

“在屋里搁上三天,然后挪到外头去,取之于天,用之于天,就完了。”

三天满屋子烤鸭味儿是无法避免的了,西三所未见得没有耳报神,这里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主子们的眼睛。皇帝的赏赉白扔了,大胆!治你的不恭之罪!既然吃不了,索性供起来,这么着既保全了自己的肚子,又不失一点礼数,就算皇帝要挑眼,也找不着她的错处。

嘤鸣很高兴,自己的灵机一动虽然很有可能惹得龙颜大怒,但那种有怨不能发泄的难受劲儿,皇帝也可以尝一尝。然后她就每天早晚三炷香,比叩拜祖宗还虔诚,小宫女看见了只是笑,“姑娘对万岁爷的敬仰,真没得说。”

话当然很快传到了德禄耳朵里,他一长一短问明了,摆手打发人回去,自己虾着腰进了南书房。

皇帝才听经筵官进完讲,正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翻阅典籍。德禄上前叫了声主子爷,细声道:“前儿的鸭子……”

皇帝翻过一页纸,淡声道:“怎么?吃完了?”算算时候,姑娘胃口小,两天工夫也该差不多了。

可德禄一脸为难,他说不是,“嘤姑娘她没吃万岁爷赏的鸭子。”

皇帝指尖微一顿,没有说话,缓缓抬起了眼。

德禄心头突地一蹦,万岁爷的不悦绝不会做在脸上,但当他专注于某一件事或消息时,那么一切就要仔细了。

“回主子,”德禄讪笑着说,“嘤姑娘把主子爷赏的鸭子供起来了,每天拈香叩拜,嘴里还念念有词,说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您瞧,这姑娘脑子可太好使了,奴才本以为她就是哭着也得吃完主子的赏赉,没曾想她琢磨了这么个辙……”

德禄的话里带了点赞许的味道,本来就是,脑子不灵便,或是脾气刚直的人,要不就是想不着这个迂回的法子,要不就是不屑于刁难,随意处置了所谓的赏赐。像她这样既能求全,又愿意下气儿的,真别说,倒像天生就该是这宫里的。德禄在御前伺候好些年了,上至皇后下至辛者库奴婢,都打他眼前过,还从未见过这样能屈能伸的主儿。他不敢评断好与不好,但与先皇后相比,当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立世手段。

皇帝面无表情坐在御座上,该怎么处置这种油滑入骨的人,真叫他有些困顿。不愧是纳辛的闺女,纳辛在军机处和稀泥的名声人尽皆知,如今后宫又来了个深得真传的,将来他们父女一内一外,这江山社稷怕要窜了味儿,改叫糊涂王朝了。

他起身在室内踱步,一时居然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把鸭子供起来,算是做到了感恩戴德,回头鸭子放坏了,他也不能不依不饶硬逼着她吃。万一吃出个三长两短来,她就有了求老佛爷放她出宫的借口……为了能走出这片禁城,真算费尽了心机。

皇帝自然不能让她得逞,因此德禄问是否应当申斥她,喝令她把恩赏拆骨吃了,皇帝终是摇了摇头,“罢了,毕竟是太皇太后看重的人,就算使了点子小聪明,朕也要瞧着太皇太后的金面不和她计较。”

德禄最明白主子的脾气,皇帝向来有长性,做什么都不急于一时,所以这回的事来日方长,兴许几年以后就报了一箭之仇,也未可知。

果然皇帝最后的那一哂,叫德禄的心又悠了下。万岁爷不待见谁,那种情绪会一直延伸到骨头缝里去,就算熬上十年八年,成见也根深蒂固不容翻转。像当初的孝慧皇后,在自己寝宫里出言不逊,很快消息便传到了万岁爷耳朵里。原本彼此间就隔着鸿沟,这么一来可不褶子了么,万岁爷倒没把她打入冷宫,也没短她吃喝用度,只是就此不闻不问,直到孝慧皇后宾天。

如今又来一位,这位和孝慧皇后大不一样,德禄作为忠心耿耿的奴才,自然盼着主子与新皇后能顺遂,毕竟这后宫之中只有皇后是可常伴主子爷的。依德禄的想头,继皇后就算和大行皇后再要好,总不能学大行皇后似的整天和丈夫过不去。因此万岁爷这头若能和软些,好事就没有不成的。

皇帝呢,每天政务巨万,没有心思去惦记一个看不顺眼的人,当然也不会惦记自己赏的鸭子,在她那里遭受了怎样的待遇。他在南书房忙到申末,才起身往军机处去。军机大臣和章京都是轮班替换的,朝议后日常的陈条送到军机值房,忙起来忙得脚不沾地,闲起来也闲得发慌。像这两天连着下雨,进京的笔帖式耽误了行程,桌上文书该办的办了,该发放的也发放了,于是几个人聚在一起喝喝茶,膳房按时送些果子进去,供军机们消遣。

三位辅政大臣里头,多增年迈,早就在家休养了,剩下的薛尚章和纳辛轮着领班军机处。今儿正好是纳辛的班,皇帝原也有闲暇,便进了军机值房,来瞧瞧这位官场积年的处世之道。

天色将近黄昏,屋子里愈发的暗。案上点了几盏蜡烛,纳辛正和几个章京说起孝慧皇后陵地的营建,“前儿内务府又去瞧了一回,宝顶和墓道都修得了,只是山里连着下雨,底下又进了水。没法子,从武备院毡库里调了好些毡子过去,毡子能吸水,这么的把墓道弄干了……”正说着,忽然见门上人影移过来,抬眼一瞧是皇帝,忙起身打千儿,“万岁爷来了。”

在场的人都扫袖迎驾,皇帝抬了抬手叫免,横竖正说到大行皇后的奉安事宜,便问四月初二的永安大典是否都预备妥当了。

先皇后落葬,国丧便算真正过去了。纳公爷家小姐被太皇太后接进宫的事儿人尽皆知,待大丧一过,想必就要册立继后了吧!

章京们都识趣儿,悄悄退后了些,请纳公爷回皇帝的问话。纳公爷说:“臣先前和礼部商议了各项流程,上到奉安仪注,下到车马随行,都已经筹备完毕了,请主子放心。”

皇帝点了点头,“大行皇后这样的年华便走了,朕心里实不落忍。永安大典不能出任何差错,果勇公伤心过度,断不能再叫他操心了,一切便有赖你,替朕周全吧。”

这么听来皇帝真是位重情重义的人主,纳辛因为自己的闺女也在宫里,很快便要接替后位,见皇帝对先皇后并非那么绝情,总算也略感安慰。嘤鸣走了有阵子了,和家里彻底断了联系,他虽然常在宫内行走,且军机值房离慈宁宫也不过百丈距离,但隔着一道门槛也如隔着天堑,他心里惦念,抓耳挠腮无法得到女儿的消息。

辗转打听是听不着真话的,无非说很好,宫里主子们都优待着,嘤鸣到底受不受待见,还是得看皇帝的反应。纳辛斟酌了良久,朝上觑了眼,硬起头皮说:“奴才问句题外的话,还请主子见谅。我们家那个闺女……她自小糊涂,蒙太皇太后不弃留在身边,也不知她伺候得怎么样。奴才一家子整日为她忧心忡忡,唯恐她不懂事儿,惹主子生气。倘或她要是犯了什么错,万请主子瞧着奴才家历代忠心的份儿上,从轻发落她。”

☆、第23章 立夏

历代忠心?皇帝脸上倒没什么大的变化, 他在臣工面前向来温煦, 虽然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处置了三位皇叔, 朝中众臣对他心有戚戚焉, 但那种威吓来自于皇权对人无形的压力,单是看他神情,你绝看不出他眼下在思量什么。天威凛凛不容预测, 也许前一刻还对你嘘寒问暖, 下一刻便把你罚到西北风里醒神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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