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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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独疲惫不堪,身上好几处箭创,绷带下仍渗出血来。一上车,段岭便马上解开武独外袍,再解他夜行衣,露出他的肩背,为他疗伤。

郑彦在前面赶车,一言不发,抵达一户人家后院时,上车来看了武独一眼。

“怎么样?”郑彦说,“伤得这么重?”

武独脸色发白,看了郑彦一眼,也不与他说话。

“陛下在么?”武独问。

郑彦点了点头,段岭直到这时候,才真正地放下心。

“去见你四叔。”武独朝段岭说。

“一起去吧。”段岭坚持把武独扶下车去,武独半个身体压在段岭肩上,这次帝陵以一敌百,若传出去,已足够他一战成名了。

“当心点。”郑彦低声道。

段岭问:“这是什么地方?”

“一位老相识的家。”郑彦说,“暂时来说,是安全的。”

房中灯火昏暗,内有一对老夫妻,男的正在榻畔剪螺蛳尾,女的则在撕葱丝,听见郑彦推门响动,忙起身来接。段岭点头为礼,郑彦又说:“这是我朋友的爹娘。”

“哪个老相好?”武独有气无力地问。

“天下第一摊的老板。”郑彦答道。

郑彦扶着武独进了后院,进柴房去,拉开里面的一块木板,沿着地下楼梯走进通道里,片刻后从另一个出口走出来,赫然又是一个四面围墙的暗院。院里,李衍秋正在喝茶看书。

段岭几乎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快步上前,抱住李衍秋。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李衍秋抱着段岭,让他坐起来,又看武独。

“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李衍秋道。

“幸不辱命。”武独强撑着,朝李衍秋行礼,李衍秋便也将他扶起来,让郑彦带他进房去,给他疗伤。

段岭拉着李衍秋的手,先是给他把脉,所幸脉象平稳,并无异状。

“你怎么能瞒着我?”段岭焦急道。

李衍秋笑了起来,说:“我就知道你会生气。”

段岭眉头深锁,当然不可能真的与李衍秋赌气,只得摇摇头。

“有些事,若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宁可不要。”段岭说,“我这些年里,常常在后悔,当年我如果早点这么说,也许…”

“嘘。”李衍秋说,“这天底下,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应不应该。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明知必死,也要去做,不是么?”

李衍秋说出这句话时,段岭的心情复杂至极,又长长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会在谢宥那儿。”段岭说,“这附近也没有黑甲军,实在是太危险了,为什么不告诉他?”

李衍秋说:“明天再告诉你,先去睡吧,皇儿,时候不早了,你这一路上也累了。”

段岭非要弄清楚经过,李衍秋却严肃了起来,说:“你必须听我的,皇儿。”

段岭才只得作罢,回房给武独换过药,洗过伤口,武独因受伤仍有点发烧。

郑彦进来,说:“我得走了,不能离开宫里太久,以免令人起疑。”

段岭开了药方,说:“帮我抓点药…不,等等,你走了,四叔怎么办?”

“他说没关系。”郑彦答道,“现在谁也不会知道他居然还活着,就在这里。”

“可是蔡闫盯着我们。”段岭说,“就怕他的人一路跟踪过来了。”

“都被我甩开了。”郑彦拉起斗篷,把脸遮住,接过药方,说,“他现在剩不了多少人,西川那边的武士还未调过来。”

段岭说:“万一再有人来刺杀怎么办?”

“还有谁能刺杀?”郑彦说,“四大刺客都在你手下了,昌流君呢?什么时候过来?”

虽是这么说,段岭却仍觉得不大安稳,奈何李衍秋的性格总是喜欢冒险,既然走到这个地步了,万一郑彦消失太久令人起疑,反而功亏一篑。

“放心吧。”郑彦说,“天下第一摊的老板是第五大刺客。”

段岭:“…”

郑彦笑了起来,一手按在胸前,单膝跪地,膝盖一触地面便干净利落地起来,说:“殿下,您回朝了。”

郑彦说毕,袍袂飘扬,转身出了房外,呼啦啦声响,跃上院墙,飞檐走壁地离开了。

第203章 深藏

二更时分,外头有人敲门,段岭正在照顾武独,推门出去,见一名清秀少年左手提着个食盒,右手拿着一包药,说:“郑…郑大人着我、送送送、送来给您…”

“你是…”段岭诧异道。

“鄙、鄙人…段、段梓风。”那少年与段岭差不多高,说,“有事您请随时吩咐,我爹娘就在外头。”

“你就是天下第一摊的老板?”段岭诧异道。

段梓风笑笑,有点拘束,点了点头,将食盒交给段岭,一时不知说什么,片刻后只是朝段岭一躬身,便紧张地走了。

段岭笑了起来,没想到还是本家,先前他记得似乎在天下第一摊里见过另一个高大的男人,还以为那就是老板,没想到老板居然是个少年!

这夜段岭先是叫武独起来,让他把粥喝了,再让他躺下,自己去煎药。内服的、外敷的,段岭全部准备好后再叫武独起来服药,换药,擦拭伤口,足足折腾了大半夜。

“睡吧…”武独有气无力地说,“死不了的。”

段岭坚持把武独照顾好后,才在他身边和衣而眠,倒头一睡,眼前漆黑,什么都不愿去想了。哪怕明日天塌地陷,这榻上一双人相伴,也已了无遗憾。

但第二天,太阳依旧升起,就像郑彦所言一般,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段岭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武独还睡着。

“喂。”段岭摇了摇武独,武独含糊地应了声,段岭试他额头,烧已退了。武独伸手过来抱段岭,段岭打了个呵欠,从他怀里溜了出去,准备出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段岭出得院来,想起李衍秋睡另一间房,悄无声息的,不禁心中忐忑,过去推门,见李衍秋一身白衣,蹬了被子,躺在榻上。

“四叔?”段岭上前问道。

李衍秋半睡半醒,也应了一声,捞住段岭,让他躺到自己身边并肩而卧。段岭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对李衍秋有种担心。段岭要试李衍秋的脉,却被李衍秋抓住手,按在被窝里。

“不要诊脉了。”李衍秋简直无言以对,说,“你都诊多少次了…四叔有这么病秧子么?”

段岭笑了起来,李衍秋也醒了,却不起床,只搂着段岭躺着。

“刚回来也不多睡会儿。”李衍秋说,“闲不住的命。”

段岭便起来打水,伺候李衍秋洗漱。李衍秋说:“说来也奇怪,在宫内天天睡不安稳,外头粗茶淡饭的,反而睡得好了些。”

段岭怀疑是不是平日里开的药有问题,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李衍秋穿上粗布袍,一身帝王气却未有改变,坐在廊下发呆想事情。段岭又去叫武独起来,给他擦身换药换衣服,突然听见院中有说话声。

今天来了个大个子,长得挺帅气精神,却一脸憨笑,朝李衍秋说:“大哥,昨天的饭好吃吗?”

“劳烦你们了。”李衍秋答道。

“好吃就好,好吃就好。”那大个子连连点头,又把另一个食盒打开,说,“风风说又有两位爷来了,今天让我给大哥您加菜。”

“这又是谁?”武独皱眉,小声道。

“我记得他。”段岭小声说,“天下第一摊的,老板的帮工。”

大个子放下东西正要走时,段岭扶着武独出来,大个子便朝段岭嘿嘿地笑,居然是个傻子。段岭朝他道谢,大个子连忙鞠躬,见武独脸色不大好看,便毛手毛脚地翻墙走了。

“这人会走漏风声吗?”段岭说。

李衍秋答道:“他是段梓风的伴当,名唤阿衡,跟了有好些年了,不必担心他。”

阿衡送来的午饭里有一只鸡、素八珍卷子、葱爆猪肝、一大盘炒菜心,段岭已有好久没吃上好吃的了,当即摆开筷子,与李衍秋对坐,开始吃午饭。武独则捧了个碗,到廊下坐着吃。

“来,正好你回来了。”李衍秋拈着酒杯,与段岭碰了杯,说,“回来就不要走了,喝一杯。”

段岭说:“总算回来了。”

李衍秋又朝武独遥遥举杯,武独身上带伤,段岭不让他喝酒,便拈着茶杯举了举。

“武独受了伤,功力剩几成?”李衍秋问。

“不碍事。”武独答道,“几天就好。”

确实不碍事,不是因为武独随口说说,而是眼下也几乎没有敌手了。

李衍秋说:“这段时间里,你俩就在这儿歇着吧,待郑彦查出虚实来,再一同露面。”

“四叔。”段岭放下杯,略有点不安地说,“现在我要做什么?”

李衍秋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为什么外面没有黑甲军把守?”段岭说,“谢宥还不知道?太危险了。”

“因为我不想告诉他。”李衍秋说。

段岭没有打断他,知道李衍秋要告诉自己他的计划。

“不告知谢宥,倒不是因为疑他,而是怕黑甲军调动被牧旷达察知,功亏一篑。牧旷达与韩唯庸密谋,那年上京之变,害死你爹的罪名已几乎能被坐实。但在这里头,还有没有别的人参与,就非常可疑了。”李衍秋说,“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对付牧旷达,正是因此。现在韩滨与他勾结,只要拔了牧旷达,抄他的家,就必定会翻出他与合谋者的书信。”

段岭明白了,书信一旦掌握在李家的手里,参与密谋的人必将坐立不安,假以时日,李家腾出手来,必将对付他。

所以韩滨除了造反或拥兵自立之外,再无别的办法。而要把边防守将召回江州,直接杀掉,对这么一个镇守边疆的武将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其实可以暗杀他。”段岭说,“就像边令白一样。”

“边令白之死,已经令他非常警惕了。”李衍秋说,“这厮正在培养死士,一旦刺杀不成功,将会非常麻烦。”

段岭只得点头,李衍秋又说:“韩滨今天下午就会抵达江州,入城奔丧。届时,内阁与谢宥一定会极力反对,不会让他带兵进城。但是,牧旷达必须让他进城。否则他就没有与谢宥周旋的本钱了。”

“我让郑彦暗中观察。”李衍秋说,“看看究竟都有谁在支持牧旷达,定是同党无疑。”

“然后呢?”段岭又问,“要怎么收拾?”

“牧旷达已有那假货的证据。”李衍秋说,“想除掉假货,趁着他登基前,是最好的办法。这话让牧旷达来说,好过你来说,他那人心思慎密,定会给朝廷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但这样一来,江山就无人继承了。”段岭说。

“皇后怀孕了。”李衍秋答道。

段岭心中一惊,是谁的?

他差点就脱口而出,却意识到这话不能多问,及时刹住。

武独吃完了一碗饭,把饭碗随手搁在廊前地板上,转身进了房中,关上了门,识趣地不再多听。

“待他解决掉假货后。”李衍秋又说,“便可从乌洛侯穆身上留一条线索,乌洛侯穆答应做证,假太子一事,乃是当年赵奎与牧旷达串通,牧旷达收买了乌洛侯穆后,欺骗天下人的伎俩。”

“届时先将牧旷达、韩滨一起诱入宫中。”李衍秋随口道,“趁这二人轻敌大意之际,让郑彦与武独联手,先杀韩滨,解其兵权,再召集群臣,宣判二人罪名。”

段岭:“…”

段岭十分惊讶,李衍秋居然要这么阴牧旷达一把,这正是牧旷达平时最喜欢做的嫁祸之道,没想到最后牧旷达反倒是为了一件自己并未做的事背了黑锅,实在是死得冤屈莫名。

“等等。”段岭觉得这个计划实在太冒险了,但顺着李衍秋的思路推,又实在是非常正常的。只要牧旷达与韩滨合谋控制了朝廷,必将掉以轻心,趁着他们成功的时候突然下手,胜算最高。

“但牧相一定还有防备。”段岭说。

“嗯。”李衍秋若有所思,点头道,“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有什么防备?”

“逼他朝蔡闫动手。”段岭答道,“这点我觉得没问题,只是他把蔡闫扳下来后,一定还会找长聘的下落,还有昌流君。这点不解决掉,他始终寝食难安。”

李衍秋说:“所以他会认为,长聘与昌流君落在了姚复的手上。而姚复此来,正是调查他谋反之事,并希望尽快找到你,扶你上位去。”

“原来是这样…”段岭说,“那五姑知道吗?”

“她与姚复都不知道。”李衍秋说,“现在知道我还活着的,就只有你、我、武独、郑彦、乌洛侯穆。连天下第一摊的老板,也不知道我是谁。”

段岭震惊了,李衍秋的消息居然瞒得这么严!

“先前淮阴一见。”李衍秋说,“他们已经知道你的太子身份了,我告诉姚复夫妻俩的,则是我会尽快对付牧旷达,你五姑替我做了个假玉璜,来替掉我交给你的真玉璜。只是他俩应当也没想到我会用这招。若无意外,淮阴的人已经北上,往邺城报信去了,只是与你们不同路。”

段岭说:“也就是说,五姑知道我一定会回来。”

李衍秋缓缓点头。

第204章 涉险

李衍秋又说:“郑彦打听到的消息,是你五姑正在怀疑,假货与牧旷达有一方毒死了朕,她与姚复正在暗中调查朕这些年里服过的药。”

“那天陪在四叔身边的都有谁?”段岭问。

“郑彦来过,皇后来过,假货也来过。”李衍秋动了动眉头。

“也就是说,连姚复也有可能。”段岭说。

“你很聪明。”李衍秋说,“牧旷达已开始对郑彦起疑。”

段岭便不再说话,这顿虽俱是美味佳馔,吃起来却毫无感觉。及至吃完后开始喝茶,段岭说:“光靠郑彦一人,只怕打听不到多少消息,内情太复杂了。年前,费宏德先生帮我出过一个主意,正好能用上。”

李衍秋微微皱眉,没想到段岭绕了半天,还是闲不住。

当天下午,段岭明显地感觉到了,江州城内的防守严密了许多,家家户户门外挂着孝带,时不时就有黑甲军盘查。

“这样实在太冒险了。”武独伤未好全,但幸亏伤的都不在显眼之处,手上倒是缠着绷带。

“不冒险。”段岭说,“从昌流君前来投奔的时候起,咱们就几乎没有敌人了。”

“是我没有敌人。”武独答道,“你有,文人的斗争比刺客动刀子厉害多了。”

“你不相信我能骗过他吗?”段岭问。

“相信。”武独说,“但一切仍要非常小心。”

如果说世上有一个人是段岭的心病,那就是牧旷达无疑,段岭是他教出来的,如今却要回去对付自己的师父,这将是段岭一个极大的挑战。虽然在牧府的那两年间,牧旷达直接教给他做事的学问很少,但潜移默化的,一直在教他做人。

段岭有时候甚至在想,哪怕这次牧旷达身死,他的目的也许也达到了,自己与黄坚,俱是他的学生。来日他坐在那个位置上,治国的理念,底子里仍是牧旷达教的那一套。

段岭用尽办法,说服了李衍秋,毕竟现在昌流君不在府中,自己有武独在身边,哪怕骗不过去,牧旷达对他也毫无办法。他要搜集足够的证据,包括韩滨与牧旷达的书信,才能在最后关头发动决定胜负的一击。

牧旷达现在无人可用,就算觉得段岭有二心,也只能用他。哪怕牧旷达想杀他,有武独在,能做出什么事来?

段岭越想越觉得费宏德说得对,只要处理得足够巧妙,牧旷达一定会重新相信他。

牧家与自己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一年之后再回来,发现不可避免地旧了一点,与邺城比起来,江州深巷纵横交错、房顶连成一片的格局,远不如北方大气。从前在此地住着尚且不察,去河北走了一遭之后,倒是觉得相府变小了。

“进去吗?”武独问。

“走吧。”段岭答道,“没有退路了。”

初秋午后,天空一片碧蓝,如被水洗过一般,段岭推门进去,见他们曾经住过的院子未有变动。临走那天搁在院角里的搓衣板还在,前院晾着的布巾已晒了一年,风吹雨打,脏兮兮的。

“去正院。”段岭说。

府里下人都认识段岭,倒也不拦他,只说“王大人回来了?”

段岭便朝他们点头,说:“回来了,相爷呢?”

牧旷达还没回府,牧磬倒是来了。

牧磬一个人在书房里睡觉,午后的阳光洒进书房中,落在他的头上,段岭进去,推了推牧磬。牧磬还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一般,睡眼惺忪地看了段岭一眼。

段岭只是笑,牧磬登时激动得欢呼一声,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武独在一旁坐了下来,问:“你爹呢?”

“正在宫里呢,今天韩将军回京,爹和太子殿下商量事情。”牧磬激动无比,拉着段岭看来看去,说,“王山,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有些事。”段岭说,“紧赶慢赶的,还是到了。”

牧磬忙出去让人吩咐,通知在宫里的牧旷达。段岭却让他不可声张,牧磬点点头,朝管家说了句话,打发管家亲自去了。

同一时间,宫内御书房,李衍秋虽不在了,蔡闫却依旧未坐到帝案后,只是在一旁坐着。牧旷达、内阁苏阀、谢宥、姚复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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