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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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大人请但言不妨。”段岭答道,并知道郑彦既然这么开口,就是暗示他,要开口谈公事,说不定还会出示御旨。
窗外现出一人颀长身影,正是换过衣服后的武独。段岭朝窗前一瞥,武独却没有进来,侧过身,背靠门外,守住了门。
“麻烦您了。”郑彦难得地对武独使用敬称。
“不必客气。”武独的声音传来,意思是给他们看门,同时也提醒段岭,自己就在这里。
室内缄默,在这安静之中,段岭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郑彦这么认真地开启一个话题,似乎真正的目的不仅仅是关于一把剑。他有预感,同时也预感到郑彦也有他自己的预感。
“武独告诉我,你知道镇山河的下落。”郑彦说道。
“不算。”段岭没有多少迟疑,便回答了郑彦,“只是耶律宗真告诉我,也许他能找到这把剑,届时会送回来。”
“送回来以后,你准备交给谁?”郑彦又说。
段岭答道:“谁先拿到它,就给谁。”
郑彦:“陛下要这把剑,你可得先想清楚。”
“陛下要它有什么用?”段岭答道,“镇山河,乃是白虎堂的剑,得此剑者,使命与大陈江山息息相关,陛下已是帝君之尊,按道理是无需镇山河的,哪怕是先帝,亦是在位前持有它。”
郑彦沉吟片刻,说:“我有一件事不明白,须得请教你,王大人。”
段岭眉毛一扬,示意他有话就说。郑彦在厅内踱了几步,又说:“武独若拿到它,根据镇山河持有者统领白虎堂四大刺客的原则,他将是镇国将军。”
“镇国将军不是靠一把剑来封的,郑大人。”段岭哭笑不得。
“我知道。”郑彦答道,“除了传承之外,当然也要有相应的实力,得到这把剑的承认,也是实力之一。无论如何,武独拿了它,就得守护朝廷。守护朝廷,也就是守护陛下、守护太子。可根据先前他自己所言,连进东宫,许他个太子少保的职位也不愿接受。莫要告诉我,他是想堂堂正正,等拿到镇山河后再入东宫做幕僚的说法,我不是小孩子。”
武独在门外答道:“郑彦,你猜的方向错了,镇山河的渊源虽与朝廷有关,但它的作用可不仅仅是守护帝君,而是负责修正帝君所犯下的错误。”
郑彦:“…”
“当然也包括在某些情况下,为了国家安危而弑君。”武独轻描淡写地说,“庙堂不正,便须由白虎堂出手,有镇山河在手,连陛下都可杀,太子就更无所谓了。郑彦,你说是不是?”
段岭登时感觉到门外武独那嚣张的气势,仿佛守着门的,当真是一头雄踞院中的斑斓凶虎。
“原来武独大人打的是这个主意。”郑彦淡淡道,“那么,就当我没说好了。”
“先帝亦是明白这个道理。”武独说,“方将镇山河扣在手中,当年他是怎么说来着?想要传国之剑,大可动手。四大刺客里,除了昌流君,大家都试过与他过招,确实心服口服。”
第171章 道破
“好的。”郑彦说,“那么得到消息后,就要凭一己之力,分个胜负了。想必昌流君也不会将它让出来的。”
段岭说:“不是说镇山河在谁的手中,四大刺客就必须听他的吩咐,不得朝他出手么?”
“不是‘拿在谁的手中’。”郑彦淡淡道,“谁拥有这把剑,也是需要其余门人承认的,功夫不到家,可是万万不行。”
两人沉默片刻,郑彦皱着眉,仿佛有着解不开的烦闷,许久后又舒了口气,打量段岭。
“完了吗?”段岭说,“你来就是说这个的?”
“别着急。”郑彦说,“现在是第二件事,王大人。”
段岭示意你说。
“太子是乌洛侯穆扶上来的假货。”郑彦说,“那么,你们是否想过,真太子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会知道?”段岭耸肩,说,“叫乌洛侯穆过来问问?”
“我要是能问得出来,何必问你?”郑彦随口答道,到一旁的矮榻上半躺着,两脚架着,背靠榻侧扶手,又说:“用用你的智慧,王大人,我不相信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死了吧。”段岭说,“兴许在城破之时,就已经死了。”
“哪个城破的时候?”郑彦问。
“上京。”段岭答道,“太子不是从上京回来的么?当年先帝攻入上京,也正是为了救太子,一乱起来,先帝驾崩,太子也死了,这很正常。于是乌洛侯穆就找了个认识太子的少年,冒充太子。”
若是从前,段岭说不定会忐忑几许,犹豫是否要告诉郑彦真相,但就在郑彦提出朝淮阴候借兵时,段岭突然改变了主意——郑彦一封信,就能调动姚复的五万兵马,关系显然不是“朋友”这么简单。
很可能郑彦真正归属的派系,是姚复。
段岭不由得反复提醒自己,必须小心这个素未谋面的姑父。
“嗯。”郑彦说,“然后乌洛侯穆带着所谓的‘太子’归来,扶持他上位,这不失为其中的一个可能。”
“如果太子是假的。”段岭说,“这不是‘其中的一个’,而是唯一的可能。”
“不不。”郑彦摇摇手指,他躺着的方向正好背对着段岭,段岭无法从他的表情来判断他心里所想的事,微微皱眉。
“还有另一个可能。”郑彦说。
“什么可能?”段岭皱眉问道。
郑彦说:“武独曾提到过,乌洛侯穆在八年前,帮先帝找到了流落民间的太子,那时候真太子还只是一个小孩儿。乌洛侯穆供他在上京读书,负责守护他,直到武独奉赵将军之命,前去找这个小孩,是这样么,外头的那位仁兄?”
“是的。”武独在门外答道。
郑彦抬头看了段岭一眼,说:“万一乌洛侯穆带出来的孩子,也是假的呢?”
段岭脑海中瞬间“轰”的一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郑彦瞥了眼段岭,又说:“当年先帝是否见过自己的亲生儿子,可不一定,我猜多半是没有的。”
段岭:“…”
武独冷冷道:“郑彦,你觉得先帝难道蠢得连自己的血脉也分不出来?”
郑彦答道:“这天底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这一生里,我见过相似的事情,多了去了。孩子小时是看不出究竟的,长大以后,那假太子居然骗过了陛下,可见事情无绝对。”
郑彦的话瞬间令段岭头皮发麻,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是其中的一个可能。”片刻后,段岭又说。
郑彦“嗯”了声,翻身坐起,沉吟片刻,又说:“王山,万一那太子,是乌洛侯穆和王妃生的呢?”
第二道霹雳划过段岭的脑海,他险些就按捺不住,想拔剑砍了郑彦。
段岭一只手直发抖,强自镇定下来,答道:“郑彦,这话若是说出来,陛下会杀了咱们灭口的。”
郑彦摆摆手,说:“只是随意猜测而已,作不得数,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段岭警惕地看着郑彦。
“我其实是姚侯的私生子。”郑彦朝段岭笑着说。
连外头的武独也愣住了。
“你…”段岭万万料不到,郑彦会突然提起另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然而接下来,郑彦的下一句则是:“现在轮到你,拿另一个秘密与我换了。”
郑彦认真地看着段岭,一字一句地说:“乌洛侯穆还有一个汉人名字,极少有人知道,叫作‘郎俊侠’。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段岭瞬间震惊,武独马上推开门进来,伸手拔剑。郑彦抬起戴着手套的一只手,虚虚抬起,目光锁定武独的动作。
“你真聪明,郑彦。”段岭说,“那是我唯一的疏漏。”
那天段岭与拔都交换人质时,他情急之下叫出了郎俊侠的名字,回来后想到也许郑彦听见了,却不明其意,当时局势混乱,说不定回来后就忘了。没想到郑彦居然一直记在心里,一连多日未曾提起,本以为无事,却突然被郑彦逼了个措手不及。
郑彦答道:“这是他曾经用过的一个名字,连白虎堂其余三派,甚至总坛也有所不知。当年淬剑台灭门后,师父带着我亲自前去调查,在大火中找到一片未烧完的余烬,内有半页信纸,里面就有这个名字。”
“而按理说,你与乌洛侯穆素未谋面,不可能知道这个名字。”郑彦说,“他更不可能告诉你,这名字代表了他的某种过去。”
段岭说:“当事人不在的时候,咱们背着他讨论这些,郑彦,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郑彦笑道:“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奇怪的,终于找到您了,殿下。”
郑彦起身,走到段岭面前,撩起袍襟,双膝跪地,朝着段岭伏身。
武独说:“郑彦,你这一手可玩得不厚道。”
武独将烈光剑抵在郑彦背上,预防他突然暴起,只要郑彦一起身,后颈就会被烈光剑穿透。
房中一片沉默,谁也没有说话,段岭抬眼,求助般地看武独。武独眉头深锁,一时间也无法判断,这事究竟是好是坏。
段岭沉寂片刻,这短短一瞬,却比他这一生所下的任何决定都要更难。最后,他终于决定赌一把。
“爱卿平身。”段岭说。
武独这才把剑收走,却不归鞘,警惕地注视郑彦,右手做好随时出剑的准备。
郑彦长身而立,说:“陛下从见你第一面开始,就在怀疑,命我前来找镇山河,实则是保护你的安全。”
段岭:“…”
这是段岭第二次感觉到了震惊,郑彦袖手,看了眼武独,又看向段岭,说:“先前未能判断,是以狠下心试探,朝先帝与殿下说出大不敬之语,还请您恕罪。”
“恕你…无罪。”段岭脑海中一片混乱,今夜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接踵而来,令他完全无法招架。
“等等。”段岭抬手道,“郑彦,方才你说陛下…什么来着?让我仔细想想,我已经蒙了。”
郑彦没有答话,只是在一旁站着,眼中现出笑意。
武独说:“郑彦,你这混账,你一直都知道?”
千万个念头涌过段岭的脑海,郑彦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这还是其次,最重要的那句话,令他的人生中闪现了一道强光,照得他近乎头晕目眩。
“郑彦,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段岭连声音都在发抖,“你说,陛下对我…”
郑彦稍稍行礼,说:“我去取些东西,殿下一看便知。”说毕,他退出门外去。段岭惊疑不定,看着武独,武独也有点蒙了。
“他…”段岭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他确实是姚复的私生子。”武独答道。
“我不是说这个…好吧。”段岭还没缓过神,郑彦又回来了,带着他的包袱。
郑彦把包袱放在段岭面前的案几上,打开,取出第一块木牌时,武独才彻底放松了警惕,对他不再有敌意,但取而代之的,则开始是另一种敌意了。
段岭看到那一包袱木牌,眼前发黑,险些晕过去。
每个木牌上都有一个姓氏,那是影队的随身腰牌!
“你杀了多少人?”段岭问。
“十六个。”郑彦答道,“殿下出发前来河北郡不久后,东宫冯铎派出影队,上路追杀您。陛下得知影队被调动,是以起疑,派臣沿途跟随,看看影队究竟想做什么。”
段岭这才意识到,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为什么会注意到我?”段岭说,“他知道我就是…他的侄儿吗?”
郑彦摇头说:“臣不清楚。”
“不必拘礼。”段岭忙道,本想拉着郑彦的手,让他坐到身边来,却发觉武独的脸色不太好看,便招招手道:“你就这么说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郑彦说:“我当真不知道了。”
段岭长吁了一口气,朝武独说:“我想回江州。”
“不行。”武独答道,“风口浪尖的,一定会引起蔡狗的警惕。”
郑彦答道:“不可,须得等陛下安排,陛下亲口吩咐,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贸然回去,须得在邺城等候,直到他布置妥当,让您回去。”
听到这话时,段岭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这些年中受的苦,遇过的险阻,筑起的防线,终于在这句话前彻底崩溃。
他只是无声地流泪,点头道:“好的,好…我听他吩咐。谢谢你,郑彦,谢谢。”
他无意识地抬起手,武独握住他的手,坐在他的身旁。郑彦叹了口气,坐在一旁案几上,看着段岭。段岭先是无声地淌泪,最后再也控制不住,抱着武独,埋在他的肩上,大哭起来。
房外雪花飞扬,冷风卷着雪飘了进来,下在这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温柔地掩盖了所有的创伤与痕迹。它洋洋洒洒,仿佛那些悲伤从未发生过,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瑞雪兆丰年的洁白。
第172章 探视
这夜里,段岭脑海中一片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翌日一起来,看见武独坐在身边,低头注视他的睡颜,便笑了笑。
“好点了?”武独问。
“好多了。”段岭有点头痛,坐起身来。武独说:“郑彦派人送信回江州了。”
段岭长吁了一口气,武独有点遗憾地说:“以后你不是我一个人的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但真到了这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却有点舍不得你。”
段岭“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抱住武独的脖颈,吻住他的唇。片刻后武独脸上泛红,彼此的唇分开,武独刚要说话,段岭却又把他吻住。
又过许久,武独正想说点什么,段岭却贪得无厌地把他按在床上,骑在他的腰间,亲吻他的唇,武独已被吻得身下翘起,呼吸急促,段岭又解开他的单衣,顺着他的胸膛吻下去。
…
及至一个时辰后,段岭俯在镜前,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武独近乎完美的肌肉。
段岭眼里泛着泪花,似笑非笑,只是不好意思抬头看武独。
“郑彦真的是姚侯的…那个吗?”
武独给段岭穿衣服的时候,段岭忍不住又问。
武独哭笑不得道:“你怎么对这事这么上心?”
段岭说:“太子太保、镇国大将军、老爷,你不要欺负他了。”
“你说了算。”武独的嘴角微微翘着。段岭又说:“这世上除了你,再没别的人…”
“我知道。”武独打断段岭,答道:“你哪怕是对乌洛侯穆,仍会念那点旧情,何况对我?只是我想,哪天有人能让你哭,让你笑,让你回到你四叔的身旁,也该当是我。没想到被那厮抢先一步,心中有些不平罢了。”
段岭想到彼此这一路走来,武独确实付出了太多,只是他待自己实在是太好了,几乎是百依百顺,为了陪伴他几乎是放弃了一切,甚至连性命也可不顾。
“我还是会感谢他。”武独单膝跪在榻旁,给段岭整理裤脚,随口说。
“不。”段岭答道,“这不一样。”
段岭也从榻上跪下来,跪在武独面前,武独眼里带着一丝茫然,段岭则把一手覆在他英俊的侧脸上,注视他的面容,小声说:“要是真像郑彦昨夜试探所言,从出汝南的那一天,一切就已错了,我不是他的儿子,这天底下,会待我如一的,也只有你而已。”
武独答道:“你说得不错。”
彼此沉默对视。
段岭说:“所以,你不一样。”
武独释然,笑着吻了下段岭的唇,抱着他起来,两人牵着手出房去。
一切就如往常一般,郑彦在厅堂内坐着,身边是费宏德与林运齐,对面是王钲,以及施戚,施戚的手里拿着单据与账本。
“严狄呢?”段岭问。
“买铁去了。”施戚答道,“这儿是需要大人盖印的单据。”
段岭随意翻看了一眼,便交给林运齐,着他盖印。郑彦看了段岭一眼,段岭也朝他一瞥,彼此心照不宣,谁也没有说。
他的脑子里想的全是昨夜郑彦说的话,几乎无心办事。武独在他身边坐着,说:“先吃饭吧,有事报来。”
众官员开始说话,仆役端上早食,段岭一看就是郑彦做的,螺蛳熬的高汤,十六个馄饨,内里的馅儿异常鲜美,赶得上当年在巷子里吃的钱七做的美味了。
这也是他吃到过的,郑彦所做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昌城县壮丁一千四百余名…”林运齐正在给段岭清点内政,并申报可征民夫。
“这馅儿什么料做的?”段岭岔了思路,问道。
这儿他官职最大,一开口,众人便不再说话。
“鱼、虾、鸡三鲜。”郑彦答道,“以秘方酱汁佐少许醪糟腌渍,功夫在酱上。”
“好吃。”段岭笑道。
郑彦也笑了笑。
“托你的福。”武独云淡风轻地说,“每日都有大厨的饭菜吃。”
“继续吧。”段岭吃完馄钝,意犹未尽,明明只是吃饱了,还没到“不能再吃了”的地步。但郑彦做饭向来是这样,每次的量都是刚刚好,把他给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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