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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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老爷梳头。”段岭说。
“去洗个澡?”武独问。
“等他们回来吧。”段岭爬到榻上,跪在武独身后,取过梳子,把武独的头发理顺。武独长发披散时,颇有点李渐鸿的感觉,充满了霸气。
“睡会儿。”武独握住段岭的手腕,顺势把他放倒在榻上,说:“睡一觉,明天起来,什么都好了。”
“嗯…”段岭困倦得很,自己一身脏兮兮的,却已架不住睡意,疲惫地倚在武独怀里入睡。
过了不久,他依稀听见郑彦的声音在说话,还有郎俊侠的声音。
他们都平安回来了,段岭心想,可他实在睁不开眼睛,又感觉到武独横抱着自己,穿过走廊,到房间去。
第164章 开诚
这时候,段岭还没有意识到,在邺城的时光,将成为自己人生里的一段强力转折点,许多人、许多事,就这么朝着命运注定的轨迹,轰轰烈烈地直冲而去,再不回头。
当他醒来时,一切恍若隔世,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孩提时的上京。
唯一不同的,只是身边躺着的人变成了武独。
他起身端详武独,武独熟睡之时总是保持着警惕,连有人靠近他们的卧室,也能瞬间睁开双眼,却只有对段岭是不设防的,仿佛会自动把他给过滤出去。就像往常一般,段岭醒来后,武独稍稍地动了下,接着继续睡。
段岭便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脏衣服全换掉了,床边放着一盆水,盆边搭着布巾,段岭便擦拭了下自己的身体,并对着镜子端详。
今年冬天,他就要十七岁了,不知不觉,与武独认识,居然也已有两年。
武独听见声音也醒了,坐起来,一脸委顿,看着段岭。段岭便有点不好意思,坐回榻上去,亲了亲他。
武独还未清醒过来,段岭问:“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武独显然也是睡太多了,一脸困乏,秋末冬初,大家都懒洋洋的。
“老爷。”段岭说。
“唔。”武独起身洗漱,完了便与段岭到厅堂里去。
“先处理城中事吧。”段岭趁着侍卫端上早饭时,吩咐道,“待会儿再请客人。”
林运齐、严狄、王钲与施戚都在,分别过来见过段岭,武独依旧坐在主位上,段岭则坐在武独身旁吃早饭,听着众人对答,交代邺城之事。
“城中打点,俱与往常一般。”林运齐说,“未有变化,太守大人这次出去太久了,朝中来过信使,都找不到人。”
“是我的错。”段岭答道,“初时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来,此事劳烦林大人替我先行按下,不可通报朝廷,过了待我写信细细禀告。”
林运齐微一迟疑,段岭又说:“牧相那边是不妨的,昌流君已经回去了。”
“好。”林运齐松了口气,毕竟这么大的事,谁也不敢给段岭兜了,又说:“此次随校尉将军出征的邺城军、河间军俱有立功擢升。”
“战死的将士,抚恤给双份。”段岭说,“不能少了。”同时打定主意,让耶律宗真拿点钱来,毕竟也是为了他才打起来的。
林运齐提笔记下,又说:“我这里的没有了。”
王钲答道:“民事民判,俱一如往常,唯有太守不在府中时,三城偶有贪污受贿之事。”
“先睁只眼闭只眼。”段岭答道,“入冬再来慢慢算账,其余事由你说了算即可,有拿不定主意的,先与运齐商量。”
王钲点头,答道:“我这里的也没有了。”
段岭又朝向严狄,严狄便道:“烽燧、兵事、哨站俱好,城墙修缮部分也已做了七成,粮食一到,又招了些人,速度快了些。”
“入冬前能修完吗?”段岭最关心的两件事,就是军力与财政。
“不成。”严狄摇头道,“本想再抽点人出来,冶炼兵器,如今炭是有了,铁器也不怎么缺,须得趁今年过冬,囤积兵器。”
段岭想了想,说:“冶铁之事暂且按下,十一月再提,修城墙须得加快,给你二十天时间。”
严狄沉吟片刻,而后答道:“成。”
段岭说:“浔水北岸有四万余元军,就在黑山谷后扎营,可不能怠慢了。”
众人没有惊讶反应,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便各自点头。
“施戚这边呢?”段岭问。
这是他第一次与施戚正式打交道,先前见面仓促,未曾好好考校,如今正好看看他办事办得如何。
“今冬粮食有两万石,刚开了个头。”施戚说,“足够吃的,库银还是赤字,清点出些陈年烂账,俱是欠淮阴侯那边与朝廷的,且再拖些时候。朝廷来使主要问的是赋税,替大人挡回去了。”
“不是说免了税么?”段岭皱眉道。
“先前是这么说的。”施戚答道,“不知哪位大人又提议,邺城既然退了元军,又安分下来了,今冬说不定能增些,来使我也打点过了,两位大人可放心。”
肯定又是苏阀的要求——段岭实在不喜欢这老头子。
武独吃着面,到得商议内政时,基本上不怎么搭话,只是“嗯”了声。
既然施戚这么说,料想就是送了钱,段岭便不多在意。施戚又说:“大人临走时吩咐的事,下官想了些办法,第一批新炭刚出来,便拿去与百姓换了些钱用,官炭折价后到百姓手里,不过是三文钱一斤。”
“烧炭赚不了多少钱。”段岭摇头答道。
“炭是赚不到的。”施戚说,“可也不能白给了他们。须得冶铁方能有产出。”
“是这么说。”段岭道,“我记得河间以南,是有铁矿山的,可不知为什么弃置了。”
“下官也去问过。”施戚答道,“据说白河山一带山贼盘踞,乃是曾经三城逃兵、南下流民聚集之处。若校尉大人能率军将此地平了,想必矿石,咱们是不缺的。”
“押后再议吧。”段岭说,“若无异议,开春便来办这桩事。粮食种子呢?”
“正等着朝廷分派。”施戚答道。
“不能等朝廷给了。”段岭说,“须得另想办法。”
武独说:“施戚,让郑彦给你写封信,你派人到淮阴去,先找淮阴侯买。”
反正郑彦在这儿,不用也是白不用。
“没必要花这个钱,库银剩不下多少。”施戚说,“开春前派粮种的就来了。”
“你不懂。”段岭说,“朝中一层一层的,写份公文上去,在户部卡到你入秋都下不来,来了也是次等的种子,先这么说,若这次户部当真办下来了,我当着你的面把种子吃了也不妨。”
施戚乐道:“行。”接着又报秋季的盈亏,大笔大笔全是支出,少有收入,听得段岭烦死,好不容易听完,答道:“开春你得想办法把亏空补上。”
“是。”施戚说,“只要铁矿一出,自然是有办法的,大人可放心。”
“让你想办法。”武独仿佛不认识般打量施戚,说,“你又把包袱扔回来?”
施戚忙诺诺,段岭不住好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原本也是正常,对着大片荒地,让他怎么生钱去?但看施戚办事极有条理,账也管得清楚,问到什么,不必看本就能一一报来,能力是不错的。
“暂且先这么说。”段岭又朝王钲说,“这些日子里城中来了客人,须得约束好手下,不可冲撞了。”
王钲便与众人点头告退。
段岭看了武独一眼,武独就说:“请客人吧。”
“先办公事。”段岭颇有点疲惫,意识到接下来才是麻烦。
“让费先生过来听听。”武独说。
“先找费先生算了。”段岭说。
武独点头,示意也可以。段岭便亲自起来,泡了好茶,着人去请费宏德。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费宏德人未到,声音先到。段岭忍俊不禁,无奈摇头,接道:“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怠慢了。”
费宏德进来时,武独起身,朝他抱拳行礼,费宏德忙还礼。
“两位如今有官职在身。”费宏德说,“不必多礼。”
段岭知道费宏德完全没有做官的想法,便仍以小辈之礼侍之,亲手给他上了茶。
“费先生愿意来,我实在是很高兴。”段岭说。
当然高兴了,费宏德一个能顶府上全部人。段岭有许多事无从说起,彼此相视,未几,无奈苦笑。
“都下去吧。”段岭朝侍卫们说。
武独却也起身,段岭说:“你不用。”
“我到外头坐会儿。”武独说,“晒晒太阳。”
段岭明白武独的意思是给他们守着,以免有人听到只言片语,便也不勉强。武独走到门外,关上门,径自站着,仍听得见房内的对话。
“请说。”费宏德没有丝毫寒暄,似乎早已知道段岭会问他许多问题。
“如今情势。”段岭思忖后,开口道,“已不同往日,许多事,还请先生教我。”
“事无巨细。”费宏德答道,“但凡老朽能帮上殿下的忙,自然愿效犬马之劳。”
果然知道了,段岭在潼关时便隐约感觉出费宏德的目光。
“先容我请教一句。”段岭问,“先生是如何知道的?”
费宏德微微一笑,说:“初见殿下,并未认出,而后看来看去,竟是觉得,颇有昔年王妃的模样。”
“先生认识我娘?”段岭颤声道。
“多年前有过数面之缘。”费宏德答道。
“她…是个怎么样的人?”段岭很少在父亲处听到关于母亲的事,李渐鸿生前对段小婉抱有歉意,是以很少朝儿子提起,乃至父子相处的短暂时日中,几乎不曾说到段岭的母亲。
而段岭也一直能感觉到,母亲是父亲心头的一道伤痕,于是便善解人意地很少去问。
费宏德说:“敢爱敢恨,言出必行,是个很好的姑娘。”
“天底下长得相肖的人这么多。”段岭说,“先生居然一眼就能判断,实在是不可思议。”
“见的人多了。”费宏德说,“心里便自然有说法,殿下驰骋疆场的风范,似极了先帝,正有‘虎父无犬子’一说。”
“虽然这么说不公平,但人生来便有老天赋予的命,有些事,实在是天生的。这世道有人聪慧,有人愚钝,有人天生善妒,有人则知足常乐,哪怕是幼童,亦从不是白纸一张,各自的天赋,都是写在命里的。”
“可是愚钝的人。”段岭叹了口气,说,“也未必就比聪慧的人过得差了。”
“各有各的天赋,也各有各的职责。”费宏德答道,“正是‘天命’所在。”
“谢先生指教。”段岭一笑,回过神,说:“那天上京城破后,我一路南逃,回到西川时却发现已变了天。两年前懵懵懂懂,浑浑噩噩,一心寻死,却不料阴错阳差仍活了下来,想必冥冥中先父在天之灵,仍在庇佑。”
“当今朝中正是凶险之际。”费宏德说,“一步走错,则满盘皆输,殿下竟能在相府中韬光养晦,蛰伏待出,从未冲动误事,实属难得。那日潼关一别后,老朽多方猜测、与耶律陛下印证,推导出事情经过,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一个年方十六的少年,竟能如此心思慎密,做到这个地步。待殿下来日重掌朝政,成就必在列位先帝之上。”
“先生过誉了。”段岭疲惫一笑,无奈摇头道,“许多事,也是机缘使然,这一次来邺城,我竟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第165章 授计
“老朽想先听听殿下,对当今局势如何作想。”费宏德认真说。
段岭沉吟片刻,知道费宏德还需必要的信息,毕竟他未曾真正深入接触南陈朝廷,恐怕有误会。
段岭起身踱步,片刻后开口。
“乌洛侯穆让蔡家独子蔡闫冒充我的身份。”段岭说,“他见过我爹,与我在名堂、辟雍馆相熟,又有乌洛侯穆教他,伪装起来应当并无太多破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费宏德轻描淡写地说,“这样一来,假太子便成了众矢之的,你置身事外,反而躲过了这一劫。”
“是。”段岭点头,来回踱了几步,又说:“我曾想过,如果没有他,朝中会变得如何。如果牧相想谋夺帝权,定会在我父亲死后…”
费宏德接口道:“设法让皇后生下子嗣,再除去你四叔李衍秋,这样一来,他便可以国舅身份名正言顺地摄政。”
“对。”段岭答道,“于是假太子归来,打乱了牧相的布置。双方互相牵制,我猜牧相现在最想除掉的,就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蔡闫。先设法扳倒他,再推动原先的计划,所以他让长聘过来,寻找段家人的下落,若不出所料,很快,他就会开始对付太子了。”
“这是你最好的机会?”费宏德问。
“可是长聘失踪了。”段岭说,“我将奔霄交给他,让他回邺城来,结果反而是乌洛侯穆带着奔霄,来到落雁城。”
“死了?”费宏德问。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段岭答道,“乌洛侯穆告诉我,他在路上碰见奔霄,我不知道他所言是不是真的。没有人证,杀长聘又有什么用?”
费宏德皱眉不语,段岭又说:“昌流君沿着另一条路南下回江州,他成功逃掉的话,那么钱七就到了牧相的手中。牧相就有了太子的证据。而长聘如果被影卫抓走,到了太子的手中,那么太子也掌握了牧相的证据,接下来,只看谁先按捺不住动手了。”
“长聘失踪。”费宏德说,“姑且不论去了何处,牧旷达都会十分忌惮。”
“他知道太多事了。”段岭说,“对不起,费先生,我知道他是你师侄…”
“多行不义必自毙。”费宏德说,“我与长聘的师父,昔年正因天下理念分道扬镳,并无多少交情,你不必自责。”
段岭松了口气,长聘有时的计策十分不择手段,人命都能成为他的棋子,更何况他也许一直与牧旷达密谋,想杀李衍秋,若长聘被除掉了,说不定还帮己方去了一名劲敌。只是如今他生死不知,下落不明,更不清楚接下来有何动作,实在令人焦虑。
“牧旷达不会贸然发动布置。”费宏德说,“暂时还是安全的,除非他知道了长聘的去向或是生死。”
“嗯。”段岭点头答道。
费宏德说:“现在你正可置身事外,切不能忙着回江州,否则牧相定会用你来取代长聘,一旦他要你设法杀陛下,你就麻烦了。”
段岭得费宏德点播,一想果然如此。
“那么,什么时候是最好的时机呢?”段岭问。
“牧相与太子有一方忍不住,先动手的时候。”费宏德答道,“届时牧旷达没了长聘,定会设法将你召回去。”
段岭豁然开朗,只是这么一句,他便清楚了思路。
“多谢先生。”段岭朝费宏德躬身。
“不客气。”费宏德说,“我只是疑惑,现在长聘究竟是在东宫呢,还是在哪个没有人的山谷?太子不堪为你之敌,不过是倚仗着身份。真正的敌人,乃是牧旷达,必须借此事先除牧旷达,否则哪怕你成功回朝,大陈朝政、派系,也有至少一半掌握在他的手中。”
段岭叹了口气,说:“牧家盘根错节,实在难以撼动。”
“去掉长聘。”费宏德说,“你已成功了一半。”
“可要怎么治他的罪呢?”段岭说,“一上任就铲了我的师父,朝臣不会答应的。”
“治他谋逆。”费宏德朝段岭说,“诛他三族。”
段岭沉默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费宏德又说:“待他召你回去时,你须得尽快搜集他谋逆的证据。殿下,你宅心仁厚,有些话,老朽不便说,但你心里须得清楚,凡事终究是以大局为重的。”
“乌洛侯穆落在了你们手中。”费宏德说,“切莫放他走,此人乃是至关重要的人证,将他扣押起来,切记不可走漏风声。这样一来,太子便会怀疑乌洛侯穆被牧相抓住了,而牧相则猜忌太子。”
“我说服不了乌洛侯穆为我做证。”段岭答道。
费宏德微笑,说:“殿下,你能办到,一切看似毫无头绪,也许只是时机未到。”
“是吗?”段岭充满歉疚地笑了笑,说,“我总是觉得,如果没有武独,也许我很快就死了,什么也做不了。”
“你已经做了太多。”费宏德说,“须设法先让郑彦起疑,届时,老朽也会与你一同回江州,设法到牧旷达身边去。”
“那么就多谢先生了。”
段岭坐回榻上,沉吟片刻,又道:“邺城外债众多,外头还有五万大军,不知如何是好。”
费宏德笑道:“殿下已心中有数了,何必焦急?”
“先说内政吧。”段岭说,“这钱实在不知道上哪儿弄去。”
“发展商贸。”费宏德说,“令河北郡成为山东与中原的连接点,河北最不缺的就是人。”
“是这么说。”段岭答道,“但河北远非一日可成。”
“慢慢都会起来的。”费宏德说,“至于退兵,解铃还需系铃人,布儿赤金家族,素有争斗。如今耶律陛下在此盘桓,是元、辽、陈三国自上梓一战后,距离最近的一次。何不借此机会,讨个三两年的边境安生?”
“就怕拔都起不到太多作用。”段岭说。
“窝阔台、察合台、托雷三兄弟明争暗斗。”费宏德说,“奇赤昔年战伤发作,拔都取代其父,隐约需领一部,你若将他一直扣在邺城,查罕正乐得不来救他,先平了族中内患,吞并奇赤部余兵再说。耽搁得越久,对他来说便越不利,这是想当然的。”
拔都若能退那五万兵马,段岭实在是求之不得,但拔都说话作数吗?他实在无法保证,万一他离开了邺城,反倒卷土重来,那可就完了。
“元人最重誓约。”费宏德说,“如何出面谈妥此事,仍看你与耶律陛下如何作想了。”
“嗯。”段岭对这次的谈话非常满意,隐约间有了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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