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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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流君会设法将人证带回去。”武独说,“至于这事儿接下来怎么解决,全看牧相了。乌洛侯穆千里迢迢过来,想必也是查到了消息,要杀人灭口,只是我们先一步找到了人证,又把他抓了起来,如今怎么处置,须得咱们三个给一个说法,此事与王山无关,不必牵扯上他。”
“事情经过,他知道多少?”郑彦问。
“那天夜里,他也在江边。”武独说,“对真相的了解仅止于此。王山没有来过落雁城,他始终在邺城,眼下只有咱们三人站在这个院子里头。”
郑彦与昌流君都知道,武独这是铁了心要保住王山,毕竟这件事捅穿了不得了,李衍秋盛怒之下,许多人也许都会担上连带责任。
“当年乌洛侯穆将太子带回来时,我就觉得不妥。”昌流君说,“按理说一个历尽辛苦,回到朝廷的人,该当时不时提起往事才是,太子却极少谈及过往,像是生怕多说多错,被人抓住了漏洞。”
“陛下知道这件事么?”武独问道。
郑彦迟疑良久,而后缓缓摇头,不知是“不知道”,还是“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若是这般。”郑彦开口道,“乌洛侯穆不能杀,他是最重要的人证,若你在此处杀了他,回去便再无对证。”
武独与昌流君又沉默了,确实如郑彦所言,不能简简单单就把房里那家伙给干掉了,一旦这伪造太子身份的主谋死去,回去后便再无对证,若被李衍秋查出,乌洛侯穆死于他们三人之手,反而像是牧旷达主使并推动了这一切。
“你不能做证么?”昌流君问。
郑彦答道:“当然不能,你在想什么呢。我又不是当事人。”
房中,外面的雪渐渐地停了。
段岭沉默许久,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答复,却无情地撕开了那几年里,上京城中温暖的假象,呈予他一个真实的、血淋淋的理由。
“所以那些都是假的。”段岭说,“你待我的好,都是假的。”
“是假的。”郎俊侠复又抬眼与段岭对视,答道,“你爹说得不错,不能相信我,所以你信错了人。我也让你不要报答我,只因在上京时,我并非真心诚意地待你,不过是想借你父子二人,行我的复国大计,至不济,也借你的手来报复汉人,让你们与元人打个两败俱伤。”
“蔡家人是被你们用反间计杀掉的。”郎俊侠又说,“他恨你们南陈,也恨元人,你既然死了,我便无处容身,不如让他替代你,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认真地端详段岭,许久后说:“没想到你回来了,长大了,可这错已经铸成,没有别的选择。”
天地间一片雪白,他的思绪回到了千里冰封的黄河,与雕栏玉砌的旷野,他曾经蜷缩在郎俊侠的身前,感觉着他的体温,听到他的心跳,从黑暗无望的梦中离开,进入敞亮的大千世界。
“我不相信。”段岭说。
郎俊侠低下眉眼,淡淡答道:“随你吧,该说的都说了。”
“这是我要的回答。”段岭认真看着郎俊侠,沉声说,“却不是你的真心话。”
段岭坐在郎俊侠的面前,说出这一句时,隐约散发出一种久违的威严与气势。
“你说谎的时候与别的人不同。”段岭说,“你会看着对方的双眼说谎,但当你说真心话时,眼睛反而会避开对方的视线。因为你已经习惯了掩藏自己…”
就在此刻,武独推门进来,房中登时大亮。
第156章 暂别
“你确定有效?”昌流君说。
“这药吃下去。”武独说,“一旦提气,真气就会紊乱,让他暂时无法动武,直到给他解药为止。”
武独将一枚药丸放到郎俊侠面前,说:“吃下去吧,不要逼我动武。”
郎俊侠自知抵抗无用,也没有任何反抗之举,服下了药,服药的那一刻,段岭不安地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段岭丝毫不怀疑武独配药的能力,这群刺客平时风花雪月,做什么都看似不正经,然而真要对付起敌人来,简直一个比一个狠。
武独见郎俊侠服下药后,便掏出一个小瓶,在他领子附近晃了晃,金乌闻到气味,从他衣领中钻了出来,蜷成一团,被武独收走。
武独转手把金乌递给段岭,让他依旧放在怀中。
“然后呢?”段岭问。
武独说:“然后,有事情与你商量。”
天色渐晚,雪停了,斜阳晚照,透过长廊。武独身材笔直修长,走在前面,段岭跟在后面,穿过一条长廊,来到后院花园中,这里地形稍微开阔了些,若有人来偷听,一眼就能看见。
段岭停下脚步,与武独面对面,他端详武独的表情,想起昨夜吵架过后,武独也许还没消气,心里便有点不安。
武独认真地看着段岭的脸,注视他的双眼。段岭看出了他的眼神,那是动情的眼神。
“如果你不是太子有多好。”武独低声说,并抬起手,放在段岭的耳畔,拈着他的耳垂,轻轻地揉捏。
段岭心中一荡,感觉到那呼之欲出的情感在彼此心头荡漾,他忍不住上前去,紧紧抱着武独的腰,依偎在他的怀中,舍不得放开。
两人便这么互相抱着,一句话不说。沉默良久后,段岭说:“你的心跳得好快。”
“我在害怕。”武独说,“郑彦知道了,牧旷达也知道了。恐怕事情没法收拾。”
“会有办法的。”段岭依偎在武独身前,知道牧旷达一旦发现他才是真正的太子,一定会千方百计来除掉他。蔡闫在那个位置上,对牧旷达来说不构成威胁,他段岭坐上去后,牧旷达才真正地需要惧怕。
“你打算让他做证吗?”段岭抬头看武独,问道。
武独说:“只有人证不管用,还需要有物证,否则这件事只会越扯越大,一旦走出第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段岭叹了口气,放开武独,武独却握着他的手,彼此都知道,这次郑彦回去一定会朝李衍秋提起此事,李衍秋不可能无动于衷。而昌流君回去后,也会朝牧旷达提起此事。
至于蔡闫是否会知道,就不得而知了,这么一来,相当于三方都会提前动手。而段岭还在邺城,不能回去。
“说不定对我们来说反而是好事。”段岭答道,“如果咱们一直在邺城,等牧相与蔡闫解决了这桩事后再回去,会好很多。”
武独“嗯”了声,犹豫不语。段岭又想起一件事,朝武独说:“宗真答应我,这次回去以后,他会帮我搜罗证据。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有用的宗卷与文献。”
武独低头看着段岭,眼里带着复杂的意味。
“如果你不想动手。”段岭说,“我们这就走吧。”
他把最后的选择权交给了武独,武独忧伤地微微一笑,似乎已经消气了,又带着些许无奈。
“这江山,果真有我的一半吗?”武独端详段岭,就像在端详他的整个江山一般。
段岭没有回答,眼里带着笑意。武独想低头亲吻他,却又有点舍不得就这么亲下去,反而只想好好地看着他。
“在黑山谷里等我们吧。”段岭说,“这里有郑彦与昌流君,不会出什么事吧。”
“办完这件事。”武独说,“你得给我点好处。”
“你要什么好处都给你。”段岭答道,“我人都是你的。”
“要真心诚意的。”武独说。
“我待你,从没有半点欺瞒。”段岭认真答道,“只因为我知道你向来是很好骗的,哄你几句,你就会死心塌地,过后不认了,你也拿我没办法。可是你看,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也知道我好哄。”武独眼神里俱是侵略的意味,手掌环在段岭腰间,冷冷道:“尽日里仗着老爷离不开你,使唤我做些不情愿的事。”
“那你做吗?”段岭小声答道,以手掌摩挲武独的侧脸,继而踮起脚,主动亲吻了上去。
暮色变得浓重起来,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投在他们的身上,拖下了长长的影子。
树影横斜,树上白雪折射着暗红色的光。
“我有时在想。”郑彦说,“你也挺不容易的,乌洛侯殿下。”
郎俊侠双手依旧被反剪着,靠在墙角。
郑彦在屋里墙角喝辽人送来的酒,昌流君则在一旁掏出一叠小卡片,卡片正面是字,背面是彩色的画。上头有车、马、灯,俱是百姓人家认字用的,五颜六色的字卡。
“昌流君,你在干吗?”郑彦莫名其妙道。
“关你屁事。”昌流君说,“喝你的酒,问你的话。”
郑彦有点醉意,打了个酒嗝,打量郎俊侠,又说:“你到底是图个什么呢?不喝酒,不寻欢作乐,不爱金银财宝,不贪图权势。”
“对啊。”昌流君说,“你图个什么呢?要不是你在这儿瞎折腾,大伙儿用得着千里迢迢跑这儿来受苦?”
郎俊侠没有回答,保持了一贯的沉默,他侧着头,倚在门上,朝外望着那一小块天空,天空的颜色渐渐暗了下去。
“是真的吗?”郑彦又问郎俊侠,“你放心,在这儿说个清楚,回头你就算不认,我们也没处说去,更不会拉你出来对质,给个准话成不?”
昌流君警惕地一瞥郑彦。
郎俊侠随意看了郑彦一眼,仍不回答。
他的话向来极少,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依旧望向外头的走廊,似乎在等什么人。
段岭回来了,却是独自回来的。
“各位。”段岭朝三人说,“咱们兴许还得在落雁城里多待五天。”
郑彦与昌流君没有表示意见,昌流君问:“武独呢?”
“回去了。”段岭说,将靴子脱在外头,进来,关上门,看郎俊侠——他的手还被捆着。
“回去带兵。”段岭说,“想办法将耶律宗真送回中京去。”
“你们还真的帮辽人打仗?”昌流君诧异道。
“有问题吗?”段岭到案前坐下,取来纸笔,开始写信,那封信是写给玉璧关大将军韩滨的。
“陈辽二国。”段岭说,“唇亡齿寒,宗真被困在孤城中,万一辽国朝中政变,格局改动,大陈势必受到连累。入秋前,辽帝因两国相依,借我两万石粮食,这个情不能不还。”
“陛下知道以后,你要怎么交代?”郑彦问。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段岭说,“邺城与江州昼夜奔驰,也要半月来回,不能再等朝中命令了,上任时我有陛下手谕,便宜行事,不怕朝廷大臣。”
段岭既这么说,郑彦与昌流君也不好再说什么。
“国事你比我们这些武人清楚。”郑彦说,“你觉得行就行吧。”
这话郑彦本来是不必说的,没人在乎他的意见,段岭听到时却抬眼看郑彦,笑着说:“谢谢。”
郑彦喝了口酒,吊儿郎当地笑了笑。
段岭知道郑彦既然这么说,来日李衍秋若怪罪,他也会帮自己求情,毕竟这是跨国界出兵,朝臣想拿此事做文章,还是有办法的。
但管不了这么多了,只要武独答应,别的都不算什么。
“我倒是没想到,武独居然会救这群辽人。”郑彦说。
“因为国仇家恨么?”段岭问道。
郑彦没有再说,段岭写完了信,搁在一旁,昌流君便拿去看了。
“你不懂。”段岭说,“拿国家大义、苍生安危来说服他,他也是不做的。可如果我说这是为了我,他就会做。”
郑彦笑了起来,说:“你若是开个口,我也为你做,晚上陪我睡一宿,明天早上我去把窝阔台的头提过来,倒也不必武独了。”
“喝你的酒。”段岭说,“此间主人全是看我面子上,再这么说胡话,你就没有酒喝了。”
“你有这本事?”昌流君打量郑彦,说,“别是成了人质,要人去救你。”
“提不过来。”郑彦说,“便死在里头,也不枉为平生快慰之事。山儿,还是说,你喜欢昌流君这种大家伙?”
昌流君蒙着面,看不出脸红了没有,反唇相讥道:“要么你和墙角那位仁兄玩几招,让我俩观摩观摩?若有春药,倒是可为你俩助兴的。”
“乌洛侯殿下若小个十来岁,那定是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是愿意的。”郑彦道,“玩个三天三夜也不成问题,只可惜…”
“够了!”段岭道。
段岭心想,你俩实在太吵了,就不能学郎俊侠安安静静,坐墙角不说话吗?
末了,郑彦又起身,醉醺醺地迈出去,险些被门槛绊了,忙一式醉拳,拉开架势站稳,拍了拍武袍,懒洋洋地过走廊去。
“去哪儿?”段岭问。
“做饭。”郑彦的声音在外头说,“好几天没吃过正经一餐了。”
段岭登时心花怒放,果然有郑彦在就是好。
他将述律端叫过来,让他朝宗真打个招呼,这几天里自己的院中会有几个行止怪异的客人,让他不要见怪,尽量满足客人的要求。
片刻后述律端答道郑彦正在厨房里头做饭。段岭便安了心,反正现在四大刺客里唯一有危险的被下了药,还有另外两个在旁,世上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这院子里头了。
第157章 奇兵
“你和辽国的皇帝认识?”
吃饭时,昌流君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从前不认识。”段岭正想着要怎么和武独配合,退外头那五万元军的事,心不在焉地说,“最近才认识。”
昌流君不过也只是随意一问,并未想太多,就这么被段岭瞒了过去,反而是郑彦道:“他看起来挺喜欢你啊。”
“长得漂亮吧。”段岭随口道,“长得漂亮的人,总是占便宜,在好看的人眼里,这世上什么都是好的、亲切的,因为大家都待他好。”
郎俊侠的手被暂时解开了,独自在一张案几上吃饭。段岭房内摆了五张矮案,左侧第一位空着,以示是武独的位置,郑彦坐武独下首,昌流君坐右手边第一个,郎俊侠敬陪末席。
段岭吃着吃着,忽然想以后如果自己当了太子,会不会也是这样,平时四个刺客轮流值班,晚饭时大伙儿则一起吃饭,武独要是在就好了。
“也不见得。”郎俊侠突然说,“这世道厚爱的人,老天爷未必就善待他了。”
昌流君眼睛转了转,似乎想嘲讽他。段岭却不想在吃饭时也听他们挤对来挤对去的,便开口道:“嗯,乌洛侯大人此言有理。”
昌流君这才不说话了。
段岭把郑彦做的菜一扫而空,昌流君与郎俊侠实在是沾了光才有这顿饭吃。吃完以后,段岭把食盒随手一搁,晚上打算去见宗真。
“谁收拾?”昌流君问。
“你收拾。”郑彦道,“这儿你官职最低,所以你收拾。”
昌流君说:“战俘收拾吧。”
段岭说:“唤个仆役过来不就好了。”说毕起身往耶律宗真处去,郑彦起来要跟,段岭说:“都休息吧,不必管我了。”
若是带着昌流君或郑彦,听到他与宗真的谈话,说不定要起疑。虽然他可以与宗真说辽语,却也容易从神态上发现破绽。
现在郎俊侠被抓住了,自己便再没什么危险,不必提心吊胆下去。段岭伸了个懒腰,穿过走廊,不片刻,竟是郎俊侠跟了出来。
郎俊侠吃过晚饭,手又被束了起来,这次用的是一副生铁手铐,沉甸甸的,上了把铜锁,除非把手腕砍断,否则根本打不开。
昌流君朝外张望,段岭便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他就这么被郎俊侠跟着,转过花园里,心中思考,若是武独,说不得定会时刻紧盯着郎俊侠,然则郑彦与昌流君,则不清楚他和郎俊侠的关系,在他们眼里头,郎俊侠现在再杀人灭口也没用了。
武独给他吃的药如果有效,现在郎俊侠的武功至少去了九成,还会有危险吗?
段岭走着走着,突然转身,抬手去推他,郎俊侠猝不及防,脚步虚浮,险些被走廊里的花盆绊倒。
武功确实被抑制住了,段岭心想。
郎俊侠几乎不用思考就明白段岭在想什么,站定后说:“你这一掌出得太急了。”
“我爹教的。”段岭答道,“山河掌法,没怎么认真学。”
郎俊侠说:“左手沉肘,右手推,左手格。”
段岭不理会他,转身继续朝前走。
“你跟着我做什么?”段岭头也不回地说。
郎俊侠手腕上的镣铐与铜锁发出撞击的轻微声响,没有回答。
“我原本想去邺城找你。”郎俊侠答非所问地说,“可是你来了落雁城,来这里做什么?”
“宗真在这儿。”段岭不想告诉他钱七的事,随便编了个理由答道,“我来答谢他借我粮食。”
“想起来了。”郎俊侠点了点头,“你对他有救命之恩,他自然会全力帮你。”
段岭闻言猛地一震,当初许多不合理之事,如今都有了解释!郎俊侠为什么会知道他保护了宗真!那个时候他不在上京!
只有一个解释——春夜里倏然出现的刺客,就是郎俊侠!
“出手偷袭宗真的人是你?”段岭难以置信地问道。
“嗯。”郎俊侠云淡风轻地说。
“谁让你这么做的?”段岭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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