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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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停课。”唐祭事慢条斯理地说,“少年们血气方刚,现在放回家去,父亲打仗的打仗,议事的议事,无人管辖,指不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来。”

那巡防司信差说:“如此便由唐大人说了算吧,临出发时,蔡中军亦吩咐过,若辟雍馆不愿暂时迁避,便由属下率军保卫此处。”

“国破之日,安有家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唐祭事又说,“请回去转告蔡将军,好好打仗,莫要顾忌这些,辟雍馆里虽是读书人,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信差只得告退,唐祭事回到后院,发现三人已溜走了,只得摇摇头作罢。

夜色降下,东南方的天空被映红了一大片,城外显然已在交战了。段岭不敢再爬墙,只是站在院子里,满脸担心地眺望。晚饭时众人交头接耳,交换着不知哪来的消息,各自造着谣、传着谣,满脸兴奋。饭后唐祭事亲自点过人数,更认真嘱咐了一番,夜间切勿偷出门去,否则一切学习资格就此取消。

学生们各自回到院后,突然外头一下又嘈杂起来,原是各家前来接人了。城外战事越来越紧迫,耶律大石已亲自领兵亲征,与元人三次交战,负伤归来。一时间城中谣言四起,各家放心不下欲将少年们接回去。

“各位。”唐祭事依旧是那和气模样,朝一众家丁吩咐道,“请回去禀告你们家的夫人,辟雍馆只听南北两院吩咐,夫人的话不顶用,你们家的老爷,想必大多在本院读过书的,有什么疑问,让老爷过来。”

唐祭事一句话,将来接人的家丁们全部挡在了门外,一边是惶惶不可终日的家丁,另一边则是望穿秋水,只想回家的孩童们,辟雍馆几步路,当真犹如银汉飞迢难度,令人好生惆怅。

家丁们各自回去后,不到半个时辰,外头又起喧哗,这一次一众官家女眷改变了策略,亲自坐车来了,却不进正门,绕到院墙外区,于那方格后露了一张脸,有的焦急有的凄楚,一时间“儿呐”“心肝儿”此起彼伏,哭的哭怒的怒,好不心酸。

段岭见每个窗洞前都站着个少年,跟探监似的,想必那里头不会有李渐鸿,便充满失望地回去了。想起昨夜那笛声,便走到后院里去,然而笛声却没有再响起。

朗月当空,城外的声音渐低下去,仿佛连攻城的元军也要睡了,段岭便倚在树下发呆。

“今夜月色正好,陛下何故对月唏嘘?”李渐鸿的声音说。

段岭眼前一亮,笑了起来,忙着起身时,李渐鸿却从梧桐树上跳了下来,穿着一身武袍,段岭本想扑上去抱,然而进了辟雍馆,感觉也不一样了,许多事总觉得不好意思,便站着笑。

李渐鸿也看着他乐,身上换了黑色的劲装,衬得整个人更是英俊潇洒。

“你怎么来了?”段岭高兴得要死,却不知该说什么。

“明知故问。”李渐鸿一本正经地说。

段岭这才上前去,抱着李渐鸿不松手。

“好了好了。”李渐鸿说,“当心被你同窗看着。”

段岭不大好意思,李渐鸿却解下腰畔一把佩剑,说:“给你的。”

段岭抽出那口剑,问:“哪来的?”

李渐鸿答道:“朝一位老朋友‘借’来的,来,爹先教你几招剑法。”

从前段岭成日缠着郎俊侠教他用剑,郎俊侠拗不过,便只授他抽剑、点、格等几式简单的,现在李渐鸿带了剑来教他,段岭简直求之不得。

“抽剑式与点、格,你是会的。”李渐鸿低声说。

“嗯。”段岭答道。

“现在教你‘挑’‘刺’‘旋’‘绞’。”李渐鸿说。

李渐鸿教了几招分解式,问:“记住了么?”

段岭点头,李渐鸿又说:“现在放下剑,咱俩换用掌。”

李渐鸿化剑式为掌式,段岭突然发现,分解以后居然就是那天李渐鸿教的那套掌法,李渐鸿教得非常认真,不厌其烦地让段岭反复打,片刻后又换成剑,再换掌,如此融汇贯通。

段岭打得磕磕碰碰的,经常学了前忘了后。李渐鸿轻轻一勾,错步,示意段岭跟着自己的步法走,父子二人转身,送掌,回剑,李渐鸿遥遥一掠,剑光如水。

那身法潇洒至极,李渐鸿打拳时神情更是十分专注,再回身,抽剑,推掌,段岭不禁看得出了神。

李渐鸿笑了起来,摸摸段岭的头,说:“再来。”

段岭学着李渐鸿,连环剑——掌——剑——步。

“很好。”李渐鸿说,“悟性极高,注意要诀。”

剑法说到底就是无数拆开招式的组合,段岭先前一直没怎么注意,现在李渐鸿一从基础讲起,段岭便觉得武术里头大有乾坤,竟丝毫不少于读书做学问。

足足两个时辰后,李渐鸿方收功,段岭也一身汗水。

这两个时辰里,除了教他剑法,别的事李渐鸿竟是一句未提,直到临走时,李渐鸿才说:“夜深了,赶紧回去睡下,爹这就走了。”

“别啊。”段岭失望地说,李渐鸿却已飞身上墙,在梧桐树后消失了。

段岭:“…”

辟雍馆内一下就放假了,为避战火,随时集合,学生们都不用再集中上课,避免万一有石头飞进来,一死死一群。但祭事坚持大家都留下来——毕竟回家也不比留在馆内安全。

国家危难,学生们抱着五分忧心,却因不用上课而又平添了五分欣喜,唯独蔡闫终日眉头深锁,连带着段岭也陪着唉声叹气。

“我担心那傻子。”蔡闫终于忍无可忍,说,“你担心什么?”

段岭没敢说担心他爹,事实上李渐鸿那身手,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问蔡闫:“傻子是谁?”

“我哥。”蔡闫说,“庶出的哥哥,成日掏心掏肺地对人。”

段岭安慰道:“不要再想了。”

蔡闫在房中走来走去,说:“我想出去看看。”

段岭放下手里的书,说:“别,太危险了。”

忽然间外头响起一声巨响,元军开始攻北门了,巨大的岩石砸向城墙,北门城楼却甚高,石头投不过来,大家匆忙跑出去,充满恐惧地看着遥远的北门发出巨响。

“别怕。”段岭说,“石头扔不过来。”

紧接着又是一阵流弹,这一次飞进来的,却不是重物,像是什么包袱,一下天女散花般落进北门中,十余个包袱掉进了辟雍馆里,落地时还全是血,头盔叮当乱响。

瞬间辟雍馆内响起惊慌的大叫,那是血淋淋的人头!还戴着巡防司的头盔,脖颈下血肉模糊,少年们喊声不绝,蔡闫差点就要吼了出来。

“叫什么?!”祭事一声怒吼,全部少年都静了。

“头都捡起来。”祭事恢复镇定,心平气和地吩咐道,“送到厅内。”

少年们战战兢兢,将死人的头颅提着头发,交到厅堂内,朝筐里一扔。段岭倒是胆子大,用捧着的。

祭事集合所有学生,在厅堂中直排出去,朝筐中头颅拜了三拜,再着司业送回巡防司去。转身时,段岭看见祭事的眼神,许多事仿佛无须言说,便已铭刻在他的心里。

晚饭时,少年们都心事重重,仿佛生怕有什么东西从城外飞下来,将他们直接砸死,祭事今日却是一如既往,朝众人说:“回去早点睡下,不会有事。”

入夜后,整个辟雍馆内一片死寂,无人说话,几乎没有灯,乌云蔽月。段岭摸黑起来,从榻下摸出一把剑,偷偷出门去。

“上哪儿去?”蔡闫在黑暗里说。

“睡不着,起来走走。”段岭答道。

“我陪你。”蔡闫起身道,段岭忙说不用,蔡闫便不坚持,依旧躺下。

蔡闫辗转反侧,片刻后亦睡不着,便起身推门出去。

“段岭?”蔡闫不见段岭,一阵紧张,赤着脚四处找寻。

转过回廊,突然听见段岭的声音,后院里头一盏灯支在墙头,照着一个身高近九尺的高大男人,撑着自己的膝盖,躬身下来,几乎与段岭贴着脸在说话。

“你什么时候打跑他们?”段岭问。

“等立秋。”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为什么?”段岭问。

“秋季是金的季节,主兵杀之气。”李渐鸿答道,“是杀人的好时候。”

段岭:“…”

“还有一个半月。”李渐鸿说,“走起,把昨天教的再练一次。”

段岭只得捡起剑,他很想念李渐鸿,但父亲来了,却很少与他闲聊,只是督促练剑。

“不学行不行?”这个时候,段岭只想和李渐鸿坐下来,倚在他怀里和他说说话,哪怕什么也不说,只要李渐鸿在,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不行。”李渐鸿一本正经地说,“你不学,多的是人想学,这不错,但全天下的人求着我,我也只想教会你,不教他们。”

段岭笑了起来,李渐鸿又说:“必须让你先学会,我才好放心出去打仗。”

段岭又说:“那今天学完了,你可以多留一会儿吗?”

李渐鸿摇摇头,低声说:“爹很忙,你想说什么?”

“我怕。”段岭说。

李渐鸿问:“怕什么?你手中有剑,身边有爹,虽然爹并未一直守着你,但辟雍馆内绝不会有危险,不要怕。”

段岭放下剑,李渐鸿眉目间带着点不解,却还是认真地坐了下来,拍拍膝盖,让段岭坐在自己大腿上,抱着他。段岭倚在李渐鸿肩前,把白天的事说了,李渐鸿便笑了笑。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李渐鸿听完后,以略低沉的声音吟唱道,那声音非常好听,浑厚而悠远,段岭也读过这首《国殇》,顿时就觉得不再难受了。

李渐鸿朝着段岭,眉毛轻轻地一扬,示意“你明白了?”

段岭心中涌出复杂的情绪,在那个静夜里,李渐鸿用一种简单明了,且毫无说教的方式,令他将自己的灵魂与生死,与哀恸,与整个天地间的兴亡生灭、万象更新联系了起来。

“起来学剑。”李渐鸿起身说。

段岭捡起剑,将昨夜学的练了一次,李渐鸿纠正错误,让他反复练了几次,随口道:“梁上君子,你这么偷看,是学不到什么的,不如回去睡觉。”

段岭:“??”

是时只见蔡闫从柱后快步走出,呆呆看着李渐鸿。

段岭:“!!!”

“世叔。”蔡闫说,“请您教我!”

蔡闫快步上前,朝李渐鸿一跪,段岭吓了一跳,忙上去扶,李渐鸿却伸出手一格,让段岭不要过去。

第25章 立秋

“你学剑做什么?”李渐鸿问。

“我是蔡家人,名唤蔡闫…”蔡闫说。

李渐鸿眉头一皱,说:“你姓甚名谁,我并无兴趣,只问你学剑做什么。”

蔡闫答道:“我哥是军官,我怕他有危险,想学点本事。”

李渐鸿倒是想起了什么,朝段岭说:“他哥就是雪天里去咱们家敲过门的蔡闻。”

段岭点头,李渐鸿便朝蔡闫说:“承你哥一个人情,这便还了你,但你须得谨记,不管学到几成,都不可用来对付我儿。”

“我们是好朋友。”段岭说。

“在后头跟着练吧。”李渐鸿说,“捡一根木棍先作剑。”

蔡闫点点头,站到段岭身后,李渐鸿便当蔡闫不在,依旧手把手地教段岭,这一次段岭又学懂了些,一个时辰后,李渐鸿方与昨夜一般,闪身离开。

蔡闫朝段岭点头以示感谢,段岭便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父亲对蔡闫太不客气了,然而蔡闫却丝毫不介意,反而朝段岭问:“你爹的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

段岭茫然道:“我不知道。”

蔡闫仿佛窥见了希望,说:“明天我也去弄把剑来,我看看你的剑。”

段岭交给他,蔡闫看了眼,剑鞘上镶了不少宝石,显然十分名贵,两个少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末了,蔡闫说:“好剑。”

战事一日复一日,段岭第一次身处战争之中,有种莫名的感觉,起初人心惶惶,然而元军开始围城,大家反而渐渐地习惯了,辟雍馆内也管得不那么严了。第二天,蔡闫去书阁中偷来一把文剑,打算凑合着先用用,晚上与段岭一同等李渐鸿。

“这是我自创的剑法。”

被问到是什么招时,李渐鸿只是简单地答道,又开始督促段岭学剑。

前几日,段岭的手常常酸得抬不起来,肩膀一阵疼痛,李渐鸿会运足真气给他稍微按摩一下,第二天说也奇怪,段岭睡醒便发现好了。

李渐鸿总是匆匆来,匆匆走,有蔡闫在侧,段岭也不便多问父亲在忙什么,但他也习惯了,要求已经降低到每天能看李渐鸿一眼,便已心满意足。如此足足一个月时间,上京城中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读书的少年们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什么,却能从许多细节中发现改变。

譬如说饭不是吃到饱了,每人只限领一碗。

中午的伙食改为稀粥。

晚饭没有肉了,只有青菜。

元军围城一月,城内开始面临断粮的危机。

李渐鸿再来时,便会带一包烤肉,扔给段岭,说:“吃。”

于是段岭坐着先吃,偶尔还会分点给蔡闫,李渐鸿等在一旁,问问他今日学了什么,读了什么书,待得吃完后再起来教剑。

战事一日比一日紧急,上京城内又开始焦躁起来,这天是接回家去的日子,然而兵荒马乱的,祭事下了决定不能放人,必须继续留在辟雍馆中。

只因眼下东南西三处,都有城外射入的流箭,唯独北门是最安全的,哪怕家长们口水说干,祭事也是和蔼可亲的一句话,不放就是不放,说什么都没用。

黄昏时上京下起了第一场秋雨,晚饭也只有稀粥。围墙的窗栏后挤满了人头,朝里头递点吃的,大多是饼夹着腊肉,只因官员、富商家里也没有肉了,有钱,买不到荤食,只有平日里囤积的米面与风干的腊肉。

蔡闫与段岭喝过一碗粥,吃了些咸菜,饿着肚子在走廊下张望,蔡闻却一直没有来。

每听到马蹄声,蔡闫便冒着雨快步出去,朝窗栏后张望,待得发现不是蔡闻,便只得让出位置来,给别的学生。如是反复几轮,蔡闫已从希望转为失望,再生出愤怒。

“我回去睡了。”蔡闫说,“待会儿你爹来了叫我。”

段岭想安慰蔡闫几句,蔡闫却怏怏的,脸色苍白,回去直接躺下。段岭在走廊前转了几圈,及至半个时辰后,天已全黑,那围墙后方见有人提着灯笼,说:“蔡闫!蔡闫!”

段岭忙跑过去,说:“等等!我这就去叫他起来。”

外头那人却不是蔡闻,而是一名巡防司士兵,朝段岭说:“蔡将军让我给他弟弟送点吃的,麻烦你代为转交,他今夜不能来了。”

段岭接过一个纸包,里头是熏肉,纸包上还盖着巡防司的官印,显然是省下来的口粮,他只得回去摇醒蔡闫,说:“蔡闫,你哥来了。”

蔡闫发烧了,呻吟一声,段岭忙试他额头。

“他在哪里?”蔡闫无力道,“还活着吧?”

段岭答道:“他很好,让你多吃点东西,说改天就来看你。”

蔡闫勉强点点头,仿佛知道蔡闻还活着就行,别的不重要,片刻后,他又转身朝段岭说:“他要出城打仗么?”

段岭按着蔡闫的脉给他诊断,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待会儿去给你找点药,你先躺着。”

段岭出了后院,雨水淅淅沥沥,今夜的上京一片死寂。

外头有人朝他吹了声口哨,悠扬婉转,就像鸟儿拖长了尾音,又戛然而止地一扬。

段岭笑了起来,快步跑出去,后院里,一名武将快步进来,笑着把段岭拦腰一抱,抱进了走廊里。

今天的李渐鸿一身铠甲,气场全开,闪光铁片织就的战袍犹如龙鳞一般,头上戴着顶麒麟战盔,红缨绕过下巴系着,他将那把青铜重剑随手朝地上一放,转身过来,抻直了腿,与段岭一大一小,并肩坐在走廊上。

“哇——!”

“嘘…”

“这是什么?”段岭先是摸父亲的铠甲,又好奇地拉起他的手。

“这是护手铠。”李渐鸿解释道,摘下来给他看,段岭又去摸他的头盔,李渐鸿说:“别摘,就这么看,好摘不好戴。”

“这个呢?”段岭好奇道。

“靴子啊。”李渐鸿好笑道。

“为什么还有铁刺?”段岭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武将铠甲,简直要被威风凛凛的裹在铁甲里的父亲给倾倒了。

“马刺。”李渐鸿答道,“贴身马战时,刺敌军战马用。”

“你要去打仗了吗?”段岭问,“穿这么重的铠甲,活动得开吗?”

李渐鸿左脚在地上一踏,整个人跃起,在院中舞了数下长戟,又转身回来,盘腿席地而坐。

李渐鸿取出一个纸包,递给段岭,说:“吃,今天不练剑了。”

里头是切得整整齐齐的烧肉,段岭狼吞虎咽地吃了,又给李渐鸿喂了些,李渐鸿说:“喝过酒了,什么山珍海味的都吃足了,等了一个半月,今天出城去,将那群蛮子给解决掉。”

段岭有点担心,李渐鸿摸摸他的头,认真说:“爹教了你一个半月的剑法,为的就是这一天,剑法都记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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