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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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回到敕勒盟后,项述心情好了许多,陈星还是头一次见项述笑,一笑起来,这家伙顿时更显英俊,一身生人勿进的气场马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比拓跋焱还要更温和亲切的暖意。

但项述马上敛了笑容,说“用晚饭罢,跟我走。”

当夜,铁勒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会,整个敕勒川燃起篝火,庆贺大单于的归来。山峦下饮酒、烤鱼、吃肉,歌声震天。陈星坐在项述身边,下属奉上烤羊腿,又递给他一把银刀,陈星食欲大振,切下肉正要自己吃的时候,四周人又冲着他怒骂。

陈星“?”

所有人开始呵斥陈星,示意他侍奉大单于吃,陈星抓着刀,很想捅死项述。

“说你不懂事。”项述随口道,又朝周遭解释了几句,大家才慢慢就座。

陈星只好把肉切下来,先给项述,项述只吃了一点,便抬手示意,说“自用罢。”

于是大伙儿才开始用晚饭,不久后又有女子扶着老人前来,料想是哪一族的长老,入座,与项述从长安带回来的几名老人互相问候,闲话交谈。项述也不插话,只喝着酒,间或一瞥陈星,陈星吃着烤羊肉,不住从众人表情中猜测,听到提及苻坚名字多次,料想是在说他坏话。

项述把空杯放在手边,示意陈星斟酒。

陈星说“你们打算杀进关中,取苻坚而代之,自己当皇帝吗?”

项述随口道“看我心情。”

陈星“…”

陈星给项述斟满了酒,又问“你说带我去那个什么山里找定海珠的承诺呢?你答应我了。”

项述“等。”

陈星虽知刚回来第一天就催项述干活,毕竟有点不太识趣,却挂心此事,忍不住又说“你没有骗我?”

项述难以置信地看了眼陈星,意思是“我是这种人?”。

“不相信现在就滚回去!”项述怒道。

项述一大声说话,所有人停了交谈,朝他们望来,陈星马上说“别生气别生气,是我失言,来,大单于,我敬你一杯!”

陈星生怕被这伙蛮子找麻烦,赶紧给自己满上了酒,笑着要敬众人,又朝大伙儿示意,看,我们没有吵架。项述却一手摁住陈星脑袋,另一手拿酒碗,直接给他灌了下去。

陈星“!!!”

与席人等,只听两人在用汉语说话,并不知发生了何事,很快就恢复了交谈。

陈星被呛了满身,怒气冲冲道“你…”

项述却不理会他,朝侧旁另一人,用鲜卑话问“阿克勒族什么时候过来?”

那人同样以鲜卑话恭敬答道“大单于,按往年的惯例,他们会在十月初三前赶到敕勒川下。”

陈星又忽然觉得这酒还挺好喝?甜甜的,入喉也不辣,又自斟自饮起来。

项述随口道“阿克勒族是匈奴的一支,他们在极北之地行动,额尔齐伦山的确切地点,这一族比我更清楚。”

今天是九月十五,等到十月初三,还行。陈星喝着酒,说“你忙的话,倒是给我画个地图,我自己去就成。”

项述露出嘲讽的表情“你知道再往北走,冬天是什么情况?”

陈星说“大不了我多穿点…”

侧旁那护卫又用鲜卑语说“等待车罗风回来,他也许能带来阿克勒的消息。”

“车罗风是我的安答,”项述也不看陈星,眼望火堆出神,“从小与我一同长大,离开敕勒川,北上打猎去了,这次走得甚远,回来也可问他。”

陈星吃多了烤羊肉咸,正好口渴,连着不知喝了几碗酒,昏昏沉沉的,那酒入口甜腻,似是由蜜与羊乳所酿,不知不觉越喝越多,脑袋在案上一磕,没听见项述的话,醉倒了。

项述“…”

“他喝了一坛!”另一旁坐着的护卫惊讶道,“了不起!”

陈星醉酒时,感觉到自己仿佛是被项述抱回帐篷里的,身上多了条毯子盖着,到得夜半口渴,外头还传来歌声与醉酒的欢笑,又说“我要喝水。”

项述只得拿着水壶喂他,陈星翻了个身,睡着了。

凌晨时,陈星醒了,天边露出鱼肚白,整个敕勒川狂欢完毕,还在酣睡。

“项述,我想洗澡…”陈星挠挠身上,坐起来,说道。

“什么?”项述被陈星折腾了一晚上,身着单衣,起身毛躁地看了他一眼。

“我想洗澡,”陈星说,“在哪儿烧水?”

“河里洗去。”项述不耐烦道。

陈星“会着凉的,我想洗热水澡。”

“你不想洗热水澡。”项述拒绝了陈星,“再说一句话,就把你扔到河里去。”

陈星“…”

日上三竿,项述才总算睡醒,带陈星到溪里去洗澡。

“好冷啊。”陈星一进水就哀嚎道,项述却一脸不爽,脱了个赤条条的下溪,陈星见过好几次,先前进长安时两人也曾共浴。但不知为何,忽然脸上发热,有点不好意思。

项述的身材就像野马一般,瘦却很有男性的粗犷感,皮肤白皙细腻,丝毫没有铁勒人的粗野,尤其肩背线条与长腿,简直是诱人无比。

“搓背!看什么看?”项述道。

陈星“凭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奴隶!我受够了!项述!你再把我当小厮我就…”

“就怎么?”项述嘲讽道,“你待如何?”

陈星“你们是不是全都瞧不起汉人?我算是知道了,他们问你我是谁,你说的是‘小厮’,对不对?你果然没安好心,让我来你族中伺候你!”

“否则呢?”项述反问道,“你要让大单于伺候你?”

“你是护法!”陈星说。

“滚!擦背!”项述说,“你动不动?”

陈星拿着布,项述要伸手按他,陈星忙躲避,不当心在水里一滑,差点摔进去,项述一手抓住他胳膊,把他拖出水面。陈星只得悻悻,给项述擦拭背后。

项述随口道“你若有能耐让他们见识见识你的本事,自然没人敢将你当小厮使唤。”

陈星“行,就算你不是护法,你们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吗?”

“你不是客人。”项述打量陈星**,下一句正要说“你是自己跟来的”,却没来由地呼吸一窒,稍稍侧过身去。

陈星“你别小看人。”

项述避过陈星目光,侧头,朝他一扬眉,示意请便。

陈星匆匆洗过澡,穿上衣服,回到帐中,项述则裹上里衣,也不避人,在帐篷中一边用早饭,一边待客,往来者众,朝觐的朝觐,问候的问候,提事的提事。项述虽一身白衣,浴后披散湿发,却不掩一身王者风度。

“生病看病用铁勒文怎么写?”陈星吃过早饭,打了个喷嚏,不想再伺候项述,朝先前会鲜卑语那小伙子问道。

对方莫名其妙,给他在地上写了出来,陈星又问“大夫怎么说?”

对方教了他,于是陈星出去,找了块木板,写上,朝项述的帐篷外一挂。

项述“…”

当天下午,有人来看病了,项述帐中一半待客,一半是陈星在接待病人,先是铁勒人张望片刻,陈星搬了张矮案坐定,朝帐外招手,示意进来,开始给人把脉看病了。

“会说鲜卑话吗?”陈星拿了木条压人舌头,朝病人问,“得了什么病?”

那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陈星满脑袋问号,项述只得把客人都遣走,今日谢客。说“他肚子疼。”

陈星说“翻译一下,坐着干什么呢。”

项述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星,说“你哪里来的胆子?”

陈星“这是你的族人!问他最近几天都吃了什么,疼多久了?”

项述只得按捺怒气,翻译过去,陈星顺利确定病症,给他开药,又让项述用炭笔在纸上写了铁勒文,去找药材吃。

项述没想到一个下午,陈星就开始使唤起自己来,奈何通汉语的人全敕勒川只有自己,生病的又是族人,不得不管。翻译也罢了,关键许多汉语中的药材,换了别人也不懂,堂堂大单于只好坐在一旁,给陈星打下手。

“你能不能到别的地方去开张?”趁着没病人的时候,项述忍不住问。

“不能。”陈星说,“待会儿病人一多起来,我怎么关门歇业?你是大单于,他们总不好晚上也来缠着你。”

“你…”项述很想揍陈星,然而一转眼又有人上门来看病了,敕勒川下无论铁勒、匈奴与十六胡,尽是项述的族人,视大单于为父母,项述也不忍心看族人病着。草原上的大夫数月来一次,居无定所,四处看诊,许多人生病了只能拖着,或是听天由命,而大夫来了,往往也是给放血治疗,陈星此举,显然帮了敕勒古盟一个大忙。

不到三天时间,谷地中已是门庭若市,全是排队看诊的人,项述的王帐外被挤得水泄不通。他每天什么事都做不了,索性只能坐到陈星侧旁,帮着用各胡语言朝病人问话。

又过了一天,先前看过的病人,无论伤风的、发烧的,陆陆续续地好转,“神医”的名头不胫而走,大半个敕勒川的病人全部涌向铁勒聚落。项述终于无奈,将大单于的王帐挪到了谷外空地正中央。

“长多久了?”陈星关切地看着一名匈奴人老妪,病人背上长了瘤,陈星心想如果冯千镒知道他在给胡人看病的话,说不得要在阴间大骂他一顿。

“三年了。”项述冷漠地翻译道。

“怎么这个时候才来看?”陈星说。

项述懒得翻这无聊话,陈星给她开了膏药敷上,又让下一位病患过来,问诊之时,忽见项述盯着他看,表情有点走神,看得陈星心里毛毛的。

“喂!”陈星道,“说话啊!”

那声“喂”顿时骇得帐篷里众人魂飞魄散,项述回过神,不耐烦道“风湿!膝盖痛!脚痛!”

“这里呢?”陈星给又一个老翁看病,丝毫不嫌弃对方溃烂的伤口,先是清洗以后,再开药。

上来一个妇人。

“你呢?”陈星问,“生什么病?”

项述答道“做噩梦,晚上睡不好。”

陈星“这个没办法,开点安神汤,后面还有药材,你帮我拿点来。”

项述帮配了药,没想到身为大单于,居然被陈星使唤来使唤去的,众病人被陈星看过病,先是谢了陈星,又去叩谢项述,项述只挥挥手,便将人打发了。

“你老看着我做什么?”陈星说,“看病人啊。”

“你…”项述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

陈星“?”

“没什么。”项述说,“他肋骨疼,大半年了。”

陈星按了下男人的胸膛,说“睡觉是不是总趴着睡?回去把榻垫软点,别老趴着…下一位。”

帐外倏然喧哗起来,女孩哭喊声传入,陈星马上有预感,来了病人,且快不行了,于是让排队的患者先等等,说“快送进来!”

项述眉头微皱,继而帐外用担架抬进来一个年轻男人。

“车罗风?!”项述顿时起身,扑到近前跪地。

陈星忙示意帐中人全部出去,只见地上担架上躺着那青年脸色苍白,浑身满是伤痕,肚子上扣着一个陶碗,全身散发出臭味。

“车罗风!”项述焦急道。

“述律…空。”那青年喃喃道。

“你们认识?”陈星看了眼项述,自认识以来,还是头一次见他方寸大乱,与曾经的项述简直判若两人!

“快救他,”项述抓住陈星的手腕,声音发着抖,“他是我安答,无论如何救他一命!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会的!”陈星吃痛,项述那手劲实在太大,手腕都要被捏断了,说,“你快放开!不用答应我什么事,我也会救他!”

一旁一名女子,一名柔然妇人正在哭,陈星被哭得无法集中精神,说“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救他!在哪里受的伤?被什么伤的?”

陈星解开绑在车罗风腹上的绷带,轻轻揭开那个碗,果然一如所料,肚破肠流。这青年的小腹处现出两道被利刃划破的痕迹,肚皮被划开。

除此之外,此人身上尚有不少被野兽爪子抓伤的痕迹。

“狼爪与刀伤。”陈星喃喃道。

项述抱着车罗风的上半身,长吁一口气,悲痛无比,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先把肚子缝上。”陈星先去开药,又说,“熬一碗麻沸汤予他喝下,我去准备针。”

第29章 改观

陈星熬了一碗浓浓的麻沸汤, 想撬开牙关让车罗风服下, 车罗风却脸色惨白,在北面山林间受此重伤,拼着最后一口气回到此地,已耗尽了近乎所有的体力。

项述二话不说, 拿碗仰颈, 将麻沸汤噙在口中,低头给他渡了进去。

陈星捏弯了缝线针出来, 让项述用烧酒洗过手,在旁协助,沉声道“多亏同伴让他用一个碗, 扣在肚子上以装流肠。否则若断了,哪怕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把灯与镜子全部挪过来。”

手下已驱走了帐内无关人等, 陈星先以烧酒为不省人事的车罗风清涤伤口,去掉脓血与秽物, 血越出越多, 车罗风的身体渐冰冷, 陈星又让打下手的两名柔然小伙子为他按住止血穴道,扎针, 给车罗风止血。

“你救过受过这种伤的人。”项述见陈星轻车熟路,手法飞快,说道。

“没有, ”陈星答道, “只给熊缝过针。”

项述“…”

陈星说“开玩笑的, 别紧张。”

陈星与项述的手都有点发抖,缘因车罗风出血实在太多,棉、纱不一会儿就被浸湿,项述的声音十分不稳“先前你给我吃过的药呢?”

“没有了,”陈星镇定答道,“那是驱魔司中最后的一枚。”

项述深吸一口气,陈星说“你别紧张。”

陈星能感觉到,这个叫车罗风的年轻人,对项述而言非常非常重要。陈星有把握为他疗伤,却对出血这点束手无策,只怕他在缝好腹部之前,便因缺血而死。

但他不敢告诉项述,能否救回来实在没有把握,只能说七分靠他的医术,三分还得靠这人的求生欲。

车罗风面容苍白,紧闭双眼,仿佛陷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里,看模样与项述差不多岁数,却有着柔然人的特征,嘴唇薄,睫毛长,颧骨高且五官轮廓分明,带着倔强的意味,就像陈星在画像上看到过的,戴着头盔的柔然骑兵容貌。

他的手臂、肩背都很有力,腿长而腰健,可见是习武之人,只能寄希望于他的体质能撑过去了。

陈星先是将他的腹部缝合近半,再俯身听他的心跳,心跳已经非常慢了…

陈星深吸一口气,手中亮起心灯,按在车罗风的胸膛前,低声道“车罗风,你的安答在等待你醒来,无论如何,一定要撑过去。”

项述呼吸急促,颤声道“车罗风!活下来!你答应过我,答应过述律空!”

陈星那心灯光芒注入车罗风心脉后,心跳稍稳了些许,然而出血又变得更多,陈星只得马上缝合。

“还有多久?”项述也感觉到车罗风快撑不住了,出血越来越多,已浸湿了两人的衣服。

“快了。”陈星缝合的手不住抖,“将肠子塞回去,内脏自己会归位长好的,注意不要打结了。”

两人合力,让车罗风腹部恢复原状,陈星把所有的银针全部扎进了车罗风的穴道,止血强心针术当真是使尽了陈星平生所学,这一刻实在是陈星自入师门后医术的巅峰时刻。

最后一针缝完,上绷带,敷药,两人已是身上、手上全是血。

“参汤,快!”陈星道。

接着,项述依法施为,给车罗风灌下备好的吊命参汤,陈星又把消炎解毒的草药、止血生肌的药膏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给车罗风敷了上去。

“呼——”

陈星筋疲力尽,说“好了。”

项述抱着怀里的车罗风,依旧脸色苍白,稍稍松了口气。

“希望他能顺利醒来。”陈星听了下车罗风的心跳,又试他鼻息,虚弱却十分稳定,他出去洗过一身血,竟发现星斗漫天,已是子夜时分。

项述打发人去歇下,众人足足忙活了六个时辰,于是项述接下来的焦虑,变成了车罗风是否能醒转。当夜陈星先简单吃了东西,洗过一身血,换了衣服,替下项述。项述很快便整理完毕,开始守夜。

“你去歇着。”项述半抱着车罗风,说道。

陈星说“把他上半身垫高点就行。”

项述却坚持自己坐在毯子上,抱着车罗风半身,给他盖了条毯子。陈星也不多说,疲惫不堪,沉沉睡去,一觉醒来,车罗风还没有醒,而项述就这么抱着他,过了一整夜。

翌日,大单于帐前闭门谢客,太阳升了又落,车罗风依旧没有醒,就这么熬过了一天一夜。

到得第二天夜半,陈星感觉到项述开始有点不太对了,上前跪坐在一旁,听车罗风的心跳,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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