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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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宓年轻时犯糊涂,生下贺冲之后,为了自己往后还能正常恋爱生子,没认这个儿子,而是扔给给了哥哥贺正奎。

贺冲的这个舅舅为人老实忠厚,因为这件事没少跟贺冲的舅妈起冲突,最后甚至闹到离婚的地步。但贺正奎自始至终就一个态度——这是他外甥,他必须得管。好在贺冲懂事,从小到大也没给贺正奎惹过什么麻烦。

三年前,贺冲出资牵头,帮贺正奎办了一家服装厂,跟“网红”的独立品牌合作,承接贴牌代工的订单,生意一直不错,年初又扩大了生产线。

下午贺冲跟着舅舅去参观车间,最新购入的大型纺织设备轰隆运转,员工穿梭其间,有条不紊。晚上,两人出去吃饭喝酒,久未见面,不免喝得多了些。

贺冲搀着大醉的贺正奎从餐馆回到服装厂的宿舍。沿途贺正奎都在念叨,让他赶紧找个媳妇儿,都老大不小了,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贺冲哭笑不得:“那您怎么不再给我找个舅妈呢?”贺正奎瞪他:“没大没小。”

服侍舅舅睡下以后,贺冲冲了个凉,出浴室时,发现茶几上的手机在响。他眼皮一跳,陡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

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个法国巴黎的号码。他有些困惑,套了件衣服,接起电话:“喂……”

“是我。”

还真是周茉打来的。贺冲开了免提,把电话放在茶几上,点了支烟,笑问:“怎么跑去巴黎了?”

周茉有些无精打采:“那天我回家之后,第二天就被我爸送出来了。”

“旅游?”

“培训,我爸找了巴黎一个很有名的油画大师。”

“培训多久?”

“到开学……”周茉叹了口气,“我被看管得很严,我爸租了一套公寓,安排了一个管家,二十四小时照顾我——其实就是监视。他可能觉得我最近有点不听话,所以……”

贺冲眉头一拧:“你打电话不要紧?”

“每天在大师的工作室培训的时候,他们不会管。我早就想给你打电话,但我刚到巴黎的机场手机就被偷了,你的电话号码我没背下来,就记得前面九位数,试了好几次……最后还是问的茵茵。”

贺冲说不上此刻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一紧,很多情绪翻涌而上。他猛抽了几口烟,待憋闷的情绪稍解,方说:“你可真是傻到家了。”

周茉气鼓鼓地道:“谁让你不用智能机的,你要是有个微信、有个QQ,我联系你也不至于这么费劲。”

贺冲登时笑出声:“这话我没法反驳。”

周茉的声音沉下去:“我这么久不联系你,你就不主动联系我吗?”

贺冲哑然,继而苦笑,心道:两人充其量是“雇佣”关系,他无缘无故哪有什么立场主动联系。

沉默片刻,贺冲没接她这茬,转而问道:“在国外待着还习惯?”

周茉立即打开了话匣子,从饮食到天气,好一通抱怨。贺冲听着,时不时被她逗笑。这电话足足打了半小时,贺冲都替她心疼起话费来。直到那边似乎有人在催促,周茉方才结束了通话。

室内安静下来,贺冲的一支烟也早就抽完了。在周茉事无巨细的汇报之中,他体会到了一种孤独。

给舅舅过完生日,贺冲回到西城,先往酒吧去了一趟。一露面,韩渔就是一通嘲笑:“老贺,是什么刺激你总算决定跟上时代的步伐了?”他趁贺冲不备,伸手就把他裤口袋里的新手机摸了出来,“啧啧——还知道买苹果的。”

贺冲没让他细看,伸手夺回。

韩渔上下打量他,笑得意味深长:“我听叶茵茵说,你问她要小茉莉的微信号?”

贺冲懒得理他。手机确实是因为周茉说的那句话才买的,但他真用不惯,捣鼓半天,装了两三个常用的软件,微信上也就加了两三个人。这下联系方便了,周茉隔三岔五就往他微信上发几张照片,广场上的鸽子、阳台上的猫。他嘴上说烦,却也都看了,有时候无聊还会翻出来一看再看。

韩渔却不肯放过:“那姑娘挺好的,现在这么单纯的人不多见了。长得也好看,还是西城大学的高才生。”韩渔“嘿嘿”一笑,“你是不是自卑了?觉得你出身低微,配不上人家大家闺秀?”

贺冲的神情丝毫未变:“你可真厉害,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有这么复杂的心路历程。”

闲扯完毕,韩渔说起正事:“孙公子给你打过电话了吧?他把邀请函放我这儿了,让你到时候一定赏脸参加——老贺,你面子挺大啊。”

今天上午,贺冲接到孙祁的电话,为了感谢他做出的改装方案,邀请他去参加生日酒会。贺冲并不愿意与孙祁牵扯过深,但终归对孙祁在西城的影响力有所忌惮——孙祁把邀请函送到酒吧就是一个信号。他既然能把贺冲奉为座上宾,自然也有本事把他碾为阶下尘。

酒会在两周之后,近郊度假村的六星级酒店,宴会厅里觥筹交错。贺冲一身西装,浑身不自在。

孙祁把他介绍给自己的那伙朋友:“冲哥,我跟你们提过,办事特靠谱。”

孙祁的一位朋友接茬:“冲哥在南方混过吧?我瞅着眼熟,城市赛赛车冠军是不是?”

贺冲笑得客气:“那是第一届,水平都不行,我稍微幸运点。”

孙祁另一位朋友笑道:“冲哥现在是开张迎南北呢,还是只接受私人订制?”

孙祁替他回答了:“这是门手艺活,冲哥想多接也没这精力,是吧冲哥?”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他不希望贺冲再接其他人的单子。

贺冲笑说:“我是业余的,能力不够,承蒙孙公子看得起。”

寒暄之后,贺冲借机离开了宴会厅。室内禁烟,他去阳台上点了一支,手臂撑在栏杆上,慢慢地抽。

下面是泳池,泳池边的草地上衣香鬓影。贺冲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目光一顿——靠近泳池的白色餐桌旁,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眯眼瞧了片刻,确定那人就是周茉。

周茉在这儿并不是巧合,孙祁生日,西城稍有名望的人物都受邀出席了。周茉上午落地,下午被唐书兰押去做造型,晚上直接就来参加宴会了。她从巴黎出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没怎么休息,整个人都是蒙的。

唐书兰的手指轻轻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茉茉,段叔叔问你话呢。”

周茉这才回过神来:“哦,我学的是油画专业。”

对面是在西城极有影响力的段家父子,段家书香门第,后来弃文经商,主要经营时装化妆品业务,在艺术投资领域也涉猎颇深。现在,主管艺术投资这一块的是段永昼。段永昼二十六岁,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今年年初刚回国。今晚周茉被带来参加宴会,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段永昼。

段父笑说:“永昼也喜欢艺术,小时候还想跟他祖父一样学画画,可惜天资不足。”

周思培笑得谦恭又不流于谄媚:“既然这样,不如让他们两个小辈单独聊聊,我们在旁边站着反倒碍事。”

段父笑道:“对对,咱们聊咱们的。”

唐书兰拍了拍周茉的肩膀,警告似的看她一眼。

大人走了,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反而越发尴尬。周茉看了看对面的段永昼,不知道如何开口。

倒是段永昼神色平淡,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吗?”

两人坐下,面朝水波粼粼的游泳池,谁也没有说话。片刻,周茉听见段永昼压低声音,咳嗽了几声。她转头去看,却见他拿手背抵着嘴唇,眉头紧蹙,苍白的脸因为这两声痛苦的咳嗽,总算染上几分血色。

“你没事吧?”

段永昼摇摇头,声音平缓如流水一样:“你自己去玩吧,不用陪着我。”

他这样一说,周茉反倒不好意思走了:“你等等,我去帮你要杯热水。”她牵了牵礼服的裙角,站起身拦住一名服务员。

很快,热水送到段永昼手里,他端着水杯喝了两口,轻声对周茉说了句“多谢”。

周茉干坐着,却不敢走,刚才起身的时候她看见了,唐书兰和周思培就坐在不远处,密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段永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忽然说:“进屋吗?”

进了酒店大厅,段永昼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周茉:“去玩你自己的吧,放心,如果被问起,我会跟周叔叔说我单独跟你出去玩了。”

周茉一愣:“为什么帮我?”

“你不自在,我也不自在。”段永昼语气平淡。他似乎并不想与她多周旋,微微欠了欠身,绕过她往里去了。

周茉往门口看了一眼,确认父母并没有跟进来,迈开脚步,飞快地往大厅后面走去。那儿有条走廊,直通后门的停车场。

拉开后门,停车场里潮湿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周茉深吸一口气,忽听身后的门被拉开,悚然转身,却是一愣。

站在门口的是贺冲。

贺冲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看着她笑得有几分捉摸不透:“好久不见了。”

周茉难掩惊喜:“你怎么在这儿?”他穿着十分正式的西装,上回见他这样打扮,还是在贺宓的葬礼上。不得不说,他穿上西装有一种不同于平常的感觉,是正派又内敛的英俊。

贺冲摸出车钥匙:“去哪儿?送你一程。”

“不知道……随便逛逛吧。”

上了车,贺冲扯下领带,又把衬衫的扣子解开两颗,这才觉得舒坦。把车开出停车场,他往周茉身上看了一眼。

她穿着一条样式简单的礼服裙,化了淡妆,头发也认真打理过。好看归好看,但过于精致,总觉得有点儿陌生。

刚才她被父母押着相亲的全过程,他在不远处,一点没落地围观下来了,心情复杂,却又理不出头绪。

周茉打开车里的广播,垂首沉默,神情恹恹。

贺冲收回目光,去摸烟盒,拿出一支烟,滑打火机,细微的“咔嚓”一声,火苗喷出来。贺冲低头凑拢,把烟点燃,吸了一口,再沉沉地吐出来。

他没看周茉,沉声说:“那人看着很正派。”

周茉惊讶,没想到那么难堪的场景居然被贺冲给看见了。她抬眼望去:“你……”

“我看人很准的,他不是坏人。”

那种气恼的感觉又滋生出来,堵得周茉心口发闷:“你什么意思?”

贺冲笑了笑:“陈述事实,没什么意思。”

火气上涌,周茉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懂什么!”

贺冲顿了顿,转头看过去。

周茉紧咬着唇,眼里泛起水光,委屈一时堵得她喉咙发梗:“你知道为什么家里对我管束这么严格吗?我爷爷是暴利起家,文化层次不高,我爸一直想进入真正的上流阶层。他的方式就是从小培养我,通过联姻达到他晋升的目的……”

眼眶里眼泪在晃动,周茉忍着始终没让它落下:“小时候不懂,以为是对我要求严格。直到十六岁那年,我听见我爸跟我妈把西城有头有脸的家庭挨个数了一遍……”

家世、学历、样貌……称斤轮两,精打细算,那场景过于冷血露骨,让她每每思及,不禁毛骨悚然。

贺冲忽地踩下刹车,周茉身子往前一倾,立马伸手按住中控台。

贺冲左手拿烟,右手伸过来,关掉了电台广播。沉寂之中,烟在车厢里缭绕而起,有些刺鼻。

他看着周茉,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想过这样的人生吗?”

“我……”

“想不想?”

周茉闭上眼:“不想。”

“不想那就去反抗,小打小闹没用。”

周茉抿住唇,一声不吭。她不敢。她一无所有,离开了周家,她什么也不是。

“周茉,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吗?”左手捏着的烟蓄了长长一截烟灰,贺冲掸了掸,送进嘴里抽了一口,“我如果不反抗,不为自己争取,我可能早就死了。”

停顿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过于严重了:“当然,你跟我不一样。你想逃离的这种生活,未必不是多数人的向往。”

他把还剩半截的烟掐灭,复又发动了车子。窗外路灯迅速后退,明与暗的纷乱交替之中,周茉始终沉默。

贺冲有一种预感,这番对话之后,他跟周茉不会再见面了。

最后,车停在了离周家不远的路边。贺冲手搭在副驾驶座椅的椅背上,轻轻拍了拍:“下车吧。”

周茉默然地解下安全带,推开车门下了车。沿路花木扶疏,贺冲没急着走,看着周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影子拖在地上,身影落寞。

忽然,她在一棵树下定住脚步,站立片刻,蹲下身去。

贺冲一愣,想也没想,推开车门奔了过去。

周茉的脑袋深埋在双臂之间,传来细碎的呜咽声。

他抓住周茉的一条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手掌按在她的背上,略一使劲。周茉身子往前一倾,双膝跪在地上,被他结结实实抱入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小姑娘远比想象中瘦弱,伶仃的腕骨,似乎稍一用力就会碎了。她哭得认真,身体颤抖,仿佛着急回家,却又被寒雨淋湿羽翼,不识归途的幼鸟。

贺冲莫名想到了自己的十八岁,高中读完了,大学没考上,无处可去,在一种茫然之中,登上了去部队报到的大巴车。那时候训练完毕,在操场上看着落霞归去,总有一种天地浩大而自己无路可走的恐惧。

成长拔节的痛,比任何伤害都要来得深刻。周茉正在经历,而他已然做不到置身事外。这种心情,可能是不放心,可能是比不放心更深的疼惜,更有可能,是比疼惜更深的喜欢。

贺冲斟酌着,晃了晃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周茉:“再带你去打拳?”

周茉瓮声瓮气地答:“不去。”

“那你饿不饿,带你去找点吃的?”

“不吃。”

贺冲眯眼:“你是不是太难伺候了?能给点面子吗?”

周茉“扑哧”一下,总算笑出声来。

贺冲松了手,扶她蹲起来,伸手拍了拍她裙子膝盖处沾上的灰。她脸上的妆哭花了,又是他熟悉的那个狼狈的小姑娘了。

周茉把贺冲的衣袖拉过来,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

贺冲嫌弃地甩了甩衣袖:“全是鼻涕。”

“没有鼻涕!”

“还没有,鼻涕泡都哭出来了。”

周茉急忙抬手背去擦,瞧见贺冲笑得促狭,才明白自己又被他耍了。两人蹲在树影下的模样,一点也对不起各自身上的衣冠华服。然而周茉毫不在意,只觉得畅快,心里也渐渐生出一点勇气:“你会陪着我吗?”

贺冲没明白,“嗯?”

周茉抬头,眼睛被泪水洗净,显得格外明亮:“如果我反抗,你会陪着我吗?”

贺冲沉吟:“我得考虑考虑,毕竟我身价很高的。”

周茉伸手推他一掌:“居然记仇,小气鬼。”

贺冲笑出声来。

披荆斩棘,涉水屠龙,本就是骑士的职责。如果有一天,公主想去闯荡世界,骑士甘愿奉陪。

他看着周茉,心里是多年未曾体会的无所适从。所有情绪,最后只能归纳成一句在心里的感叹:枉他大她八岁,阴沟里翻船了。

新学期开学,周茉除了学业,还得陪着叶茵茵筹备创业大赛决赛的事,一时间忙得分身乏术。等到九月中,稍微消停些,周茉准备跟贺冲见个面。

这天上公共课,周茉给贺冲发了一条微信,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贺冲虽然是换了智能手机,但回复微信常常不及时。周茉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回复,百无聊赖,翻出自己的速写本,一边听讲,一边无意识地往上面勾线。

叶茵茵忽地低下头,凑拢过来:“茉茉,有个八卦,听吗?”

周茉回过神,往速写本上瞥了一眼,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个熟悉的轮廓,她心里一惊,急忙扯书一掩:“什么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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