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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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罢又抬脚上前一步,双眼睁得更大,手中砍刀提的更高,语气也更加放肆:“小子,难不成你以为自己生得好看,本座就会大发慈悲饶你一命?”

我初见夙恒的时候,也完全看不出他的法力深浅,却还知道法道武学修炼到巅峰境界后,难以用神识感知一二,然而这只魔怪却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由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我觉得这只魔怪比我还蠢,因而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份深沉的同情。

这魔怪缓慢扭过脸,同样瞧见了我,仔细盯了片刻后,目光变得极为炽热,伸出发黑的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唇,压低声音狞然道:“啧啧,真是千年难见的绝色尤物,生来就该被男人压在身下狠狠地干…”藏污纳垢的粗手接着伸了过来,“本座这就…”

白光乍现的那一刻,仿佛还夹着残暴的雷电骤然劈过。

夙恒站在原地并未移动一分,指间犹有杀招残留的雷火跳动,那魔怪被劈的只剩下半口气,手中砍刀落在地上,痛苦至极地蜷成一团,气若游丝道:“好、好汉…饶命…”

我弯下腰,出声问道:“那个叫做傅铮言的凡人,你对他做了什么?”

听完这句话,魔怪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愤怒,他扭过头不再看我,强撑着一口气忿忿不平道:“做、做了什么?本、本座…只喜欢女人…”

一阵飒飒作响的冷风陡然吹过,那把躺在地上的砍刀竟然蓦地立起,刀锋直指魔怪的脖颈。

夙恒淡淡瞥了那魔怪一眼,凉薄道:“既然不愿意说,脖子留着也没用了。”

“嘤嘤嘤…”魔怪瑟瑟发抖地蜷紧了身子,甚至谦卑地改了自称,奄奄一息道:“小的、小的…只咬了他一口…还、还没来得及吃…”

我在洞穴深处找到傅铮言的时候,他背靠着石壁正处于高烧和昏迷,手中仍旧紧握一把剑,全身冒着透凉的冷汗,嘴唇泛着骇人的乌紫色。

魔怪咬了他的手,烈性的毒液沁入肺腑,眼下正在发作。

我摸出一瓶驱散魔毒的解药,尽数倒在傅铮言的伤口上,又团了一朵厚实的云,把他牢牢包在云团里,打算将他运回客栈再作打算。

一路上,他烧得云里雾里,汗水浸透了外衣,却始终在念着同一个名字。

丹华,丹华…

丹华这两个字,像是比万年魔怪的毒液还要厉害百倍的咒语,所向披靡地侵蚀着他的神智。

夙恒告诉我,玄元镜之所以能看死魂的一生,是因为它能梳理死魂的记忆,然而眼下的傅铮言是如此的不清醒,镜中之景就只有一片灰蒙蒙的暗影。

在那片铅灰色的暗影中,总有一个绰约窈窕的美人若隐若现,她的衣袂上绣着金边的国色牡丹,层叠的宫纱裙摆随风飘荡,浓黑如鸦的长发被凤羽琉璃钗挽起,整张脸却看不分明。

天色将近傍晚,浇灌半日的暴雨渐渐停息,长安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车的铁轱辘滚过坑洼,溅起的水点哗啦作响。

掌灯时分,傅铮言终于醒了过来。

素色的床帐从两边垂下,掩住了他打量整个房间的目光,他茫然了一会,像是在努力回神,半晌后才哑声道:“我没死…”

傅铮言的面色已趋近正常,整张脸看起来尤其俊朗,想到他的母亲乃是名噪一时的倾城舞姬,不禁让人觉得一切美貌都有理可循。

“对,你没死。”我走到离床不远处,浅声道了一句:“傅公子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傅铮言闷声咳嗽了两下,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他扶着床柱缓慢站了起来,就在艰难行了两步之后,一手撑着木桌颓然跌坐在藤椅上。

“你中了魔怪的剧毒,至少三日后才能行走。”我端起白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其实你自己应该也有感觉…你的死期已经过了,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踏上通往地府的黄泉路。”

傅铮言接过茶杯,道了一声谢,既没有喝杯子里的水,也没有开口与我多言。

夙恒提着一罐热气腾腾的鸡汤进了门,我放下茶壶欢快地扑了过去,转过脸又看到傅铮言目色空茫地看着我们,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门廊外忽有一阵颇为嘈杂的喧闹,接着传来纷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之后有位大约是官兵的人物,拔剑出鞘高声喊道:“丹华长公主有令!即刻搜查全城上下!”

官兵们查房自然不会多温柔,不多时,隔壁有一个小孩子被吓得大哭了起来。

“开门吧。”傅铮言忽然道:“他们要找的人是我。”

他手扶木桌站起了身子,踉跄着走了几步,蹒跚如垂垂朽矣的老者,却极其执拗地要亲自走到门边。

“不用开,那些官兵看不见这道门。”我耐心地同他解释:“因为门外加了隐蔽结界,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一堵墙…当然摸起来也是一堵墙。”

傅铮言神色愕然地看着我,愣了半晌后,说话的嗓音依旧平稳而镇定。

他道:“二位是上界的神仙吧。”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十分的平静和自然,就好像在说:“这就是菜园里的黄瓜吧。”,“这就是炖了很久的人参母鸡汤吧。”

我有些敬佩他的波澜不惊,客气地答道:“不是天界,我们来自冥界。”接着想介绍一下夙恒,于是站在夙恒身边道:“这位是…是我的…”

“顶头上司”尚未说出来,就听到夙恒自己接话道:“夫君。”

我微红了脸,极轻地嗯了一声。

又因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抬眸看向傅铮言,转移话题道:“今天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是在一只万年魔怪的洞穴里,听说你是自愿去那里的…方不方便告诉我为什么要去?”

傅铮言默了默,没有出声给一个回答。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步摇钗,那钗子的做工极为精巧,白玉为底镀了碎金,却像是被把玩过无数次,钗头掉了几处金漆。

片刻后,他道:“多谢你们夫妇今日将我从魔洞里带出来。”

傅言铮将那支金钗收在袖中,语调平静道:“有劳了。”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似乎想走回桌边,在将要摔倒的那一刻,有一朵浓厚的云团将他严实地包裹,谨慎又不失温柔地帮着他重新站了起来。

这么乖巧听话的云朵自然不是我召来的,我抬头定定将夙恒望着,又忽然反应过来,他可能是对傅言铮方才话中的“夫妇”二字比较受用。

我掏出锃亮的玄元镜,“傅公子要是觉得累,不妨坐下来休息一会。”

言罢,我拉着夙恒的手走进了另一间屋子,关上木门以后,将镜子立在了桌上。

玄元镜中的景象已经开始幻化,东俞国的定京城内,车水马龙的长安街上,夹道林立酒楼乐坊,朝歌夜弦,舞乐不绝。

长安街上最负盛名的兰桂乐坊中,来往的宾客多得是身家显赫的达官贵人,百年江山如画所传承出的的盛世繁华,尽赋予数场不知今夕何夕的风月烟花。

凤栖梧(二)

兰桂乐坊终年卒岁,乐以笑歌,佳肴美酒犬马声色,粉黛红颜明妆丽服,纵挥洒千金,亦难填欲壑。

傅铮言便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

他的母亲曾是长安街上最受追捧的舞姬,名曰诗茵,在兰桂乐坊,诗茵姑娘一度是所有客人拼命烧钱的对象。

诗茵出身傅姓世家,因家族没落债台高筑,举家上下被充入贱籍,她跳舞的时候,更像一位清丽绝俗的世家千金,而不是凭栏卖笑的欢场舞姬。

时人赞她“扬眉转袖若雪飞,清姿独立世所稀”,说的不仅是诗茵出挑的容色,绝佳的舞技,也是她一举一动中所体现出来的那种风月场中极其难寻的矜高之态。

傅铮言对自己的母亲并没有什么印象,诗茵在生下他的第二日便悬梁自尽,却还给他起了一个端正的名字。

兰桂乐坊并不能容下这样一个男婴,更何况傅铮言的生父不明。

从前伺候诗茵的婢女偷偷将傅铮言抱了出来,又以一大笔银票为报酬,将傅铮言托给了定京城内一户贫寒人家抚养。

然而那户人家养他到十岁,见他饭量与日俱增,心中肉疼不已,竟是挥着扫帚将他赶出了家门。

傅铮言从小就被告知并非亲生,他的姓氏和他们不一样,他被这户人家的亲生孩子共同排挤。

然他无处可去,无亲可认,作为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傅铮言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家门前等大人们回心转意。

那是初雪飘降的年末,每一阵风都冷到了骨子里,落雪钻进他的领口,不久化成彻寒的雪水,沿着他瘦削的身板往下滑,沾湿了本就单薄的粗布里衣。

来往的行人稀稀落落,手上多半拎着吃食和年货,鲜少有人注意到他。

有位中年男子停下脚步看了他两眼,忽然感到良心一抽,于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热包子,一声不吭地递到了傅铮言的手边。

傅铮言来不及道谢,接过包子狼吞虎咽,待他再抬头时,那人却已经走了。

萍水相逢的路人,并不能帮他多少。

他的双腿站到发僵,像是两根木柱定死在了地上。

院子里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欢悦而热烈,大人们给自家孩子发了压岁钱和酥糖,有人点燃了竹木炮仗,上过私塾的大孩子适时念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又是一阵嘈杂热闹的欢笑声。

他们为这个会背诗的孩子鼓掌叫好,有一位妇人喜不自胜地高声道:“我们家阿方啊,天生就是一块读书的料,私塾的夫子都常常夸我们阿方呢!依我看哪,比起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我们家阿方也差不了多少,往后考了科举,指不定能高中状元呢!”

立刻有人应和道:“阿方啊,以后你要是中了状元,可别忘了我这个小叔叔啊!小叔叔可是等着你中状元,让我这辈子有机会去坐坐官老爷的大轿子!”

然后是另一个人道:“阿方,还有大伯父!等我们阿方中了状元,大伯父就去城南的付老爷家给你提亲,付老爷买卖做的大,家里银钱堆成山,他的女儿才能配得上我们状元爷…”

甚至还有更小的孩子:“阿方哥哥,中了状元给我买金饼记的酥糖!”

金饼记是定京城最好的糕点铺子,只是寻常百姓实在难买得起。

交杂的人声有男有女,嬉笑喧闹到听不分明。

院子里一派欢天喜地,却没人想起站在门外的傅铮言。

他们甚至没有想过,若不是傅铮言,那位婢女怎会付给他们一大笔银两,他们如今又怎会有闲钱供自家孩子上昂贵的私塾?

阿方到底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今年才刚满十二岁,被大人们夸了几句下来,真觉得自己日后定能中个状元,他高高地扬起下巴,用稚嫩的童声说着市侩的话:“夫子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等我以后中了状元,给各位叔叔伯伯一人一座黄金屋,一人一个美娇娘…”

“哎?你这个混小子,谁要你的美娇娘!”阿方的大伯母一个箭步冲过来,揪着他的衣领道:“你要是敢把什么小浪。蹄子送给你大伯父,小心大伯母把你的腿打断!”

阿方的母亲急忙去拉扯她,“嫂子啊!我们都是一家人,孩子的玩笑话怎么能当真啊!”

“哎呦喂,”那位大伯母蔑笑一声,叉着腰道:“上次你家阿方抄着木棍打傅铮言,傅铮言不过回了两句嘴,你就饿了他整整三天…”

“美娇娘”三个字激起的醋劲憋在心底,让这位大伯母口不择言道:“你那个时候可没说,那是孩子们的玩笑话呀?怎么,不是亲生的就能可着劲折磨了?”

终于有人想起了傅铮言,不耐烦地打断她们的话,“傅铮言那小子,还站在门外哪!”

木门被拉开的那一刻,傅铮言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头发上积了一层雪,睫毛上也沾了一些,嘴唇被冻得没有血色,手上的冻疮痛得直痒,又痒到发痛。

傅铮言平常用的铺盖和衣服都被扔了出来,阿方的母亲倚在门边啐了一口,眼神轻蔑地看着他道:“我呸,不要脸的小杂。种,吃了这么多年的白饭,还有脸赖在我家门口?你们看看他,有娘生没娘养的混账…”

阿方躲在母亲身后,朝着傅铮言做了一个鬼脸。

阿方的大伯父走出来,从袖中掏出一吊铜钱,放在傅铮言脚边道:“阿言啊,我们家孩子这么多,养你也不容易,你可别怨我们呐!定京城里什么都贵,你看看谁家不是计较着过日子…”

“就是这个理!傅铮言,你想死也别死在我家门口行吗?”

“哎呀你快走吧,我们待会还要在门口放鞭炮呢!”

“不是给了他衣服和钱吗?怎么拿到手了还不走啊!”

大人和孩子的声音交替着传入他的耳朵,傅铮言终于迟缓地挪动了身体。

他没有拿钱和铺盖,因为膝盖被冻得太痛,每行一步便要晃一下,然他的性子又实在执拗,即便走得如此艰难,也不知道要走去什么地方,他的脚步却一直没有停下。

路上他饿到翻起了街边的垃圾,又有好心人给了他一个热馒头,他这次没有全部吃完,留了一半揣在怀里。

天边的雪渐渐停了,傅铮言胸前的衣服早已湿透,又被冻得有些硬邦邦。

他捂着那小半块馒头,在街边的狗窝里缩了一夜。

狗窝里有一只正在啃骨头的黄狗,乃是旁边那户人家养来看家护院的,它并没有扑过来咬傅言铮一口,又或者是吃得高兴没工夫伤人。

第二日醒来,傅言铮将剩下的馒头分了它一半,那狗对他摇了摇尾巴,把馒头吃掉了,又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

这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却让傅铮言愣了很长时间。

傅铮言今年已满十岁,却极少有谁对他示好过,他时常趴在墙头偷听私塾的夫子说故事,倒不是因为真的喜欢听故事,而是因为那夫子不经意间瞥到他,也会对他颔首浅笑一下。

他摸了摸这条黄狗的脑袋,从狗窝里爬了出来。

这日中午,饿得发昏的傅铮言在菜市口捡起了垃圾。

有个跑得飞快的小孩子从他面前经过,后面跟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青年,那男人穿一身宽松的绸缎长衫,头上戴一顶厚实的毡帽,打扮得很是富贵得体,却气急败坏地吼叫道:“抓小偷啊!抓小偷啊!那个小孩偷了我的烧饼!”

路人们见那小孩一副书童模样,又只是偷了一个烧饼,便不愿多管闲事。

男青年怒火中烧,又因为长得胖,实在是跑不快,怒极之下一把抓过傅铮言,甩给他一吊铜钱,财大气粗道:“小乞丐,你去把那个小偷给我抓过来狠狠打一顿,这吊铜钱就归你了!”

傅铮言虽然年方十岁,却很有原则和操守。

他觉得若真把刚才那孩子捉过来,可能会被这位男青年活活打死,于是佯装同意,却将手里的垃圾全部泼在了男青年的衣服上。

这位倒霉的男青年尖叫一声,看着自己的新衣服沾满了垃圾,悲伤地瘫倒在了地上。

傅铮言也撒丫子跑了。

在路过不远处的小巷时,有一只白嫩得不像话的小手,将他直接拽进了巷口。

初冬的寒气冻得人双脚僵硬,踩在地上都有微微的涩痛,傅铮言扶着墙站稳了身体,细细打量起面前那个偷了烧饼的孩子。

这是一个衣着考究的女孩子,约摸□□岁左右。

她的皮肤比白瓷更细腻,扒着烧饼的手嫩如水葱,几缕碎发遮住她的纤纤弯眉,灵动的双眸仿佛流转着轻盈碧波,就这样专注地望着比她高一头的傅铮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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