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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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个时候,徐之敬才明白过来自己在哪儿,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诧异更甚:

“这里是地下?你把我掳到了地下?”

“师兄,光天化日之下,哪里还有他们的容身之所?”老杜指了指最身前的几人,“您请仔细看看,看看他们得的是什么病!”

徐之敬发的誓是“不治庶人”,却不是“不诊庶人”,望闻问切里望便是第一步,徐之敬见人先望气已经是条件反射,一见躺在地上的人俱是面色潮红,有的腹中鼓起犹如怀胎数月的妇人,有的皮肤溃烂满身疥疮,立刻将口鼻一掩,惊叫着:

“你在哪里找来这么多身染恶疾之人?”

抱着他的人身子一颤,苦笑道:“哪里是我们找来的身染恶疾之人,他们都是跟我们一起从北方逃难而来的人,没死在路上,却得了重重怪病。幸得杜先生不弃,我们才有个藏身之地…”

“这其中有得了伤寒的,有得了痘疹的,有蛊胀的,莫说我不治庶人,就算我治,你以为我什么都会吗?根本没办法治!”

徐之敬惊叫:“我最擅外科,其次是伤寒,你这里的人,够让人染上恶疾死几十次了!”

“师兄,这里的人只不过是十之一二。”

老杜压抑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传来,“留在我这里照顾的,大多是我觉得还有救的人,城中破庙那里的地下,还躺着不知多少染病之人。每隔几日就有人因病而死,吴老大他们趁着黑夜将他们拖出城外烧掉,原本五六日才出城一日,现在已经变成四日、三日。”

“我原本只是想请师兄看看我这地下还可医治之人,可师兄一口拒绝了我的请求,他们在这里已经熬了数日,听我说东海徐家的嫡系也许有法子,一时情急之下…我其实也不想事情变成这样,可这么多条人命啊师兄…”

老杜涕泪直下。

“城中数千流民,只因平日没有惹起太大事端才得以苟活,一旦被其他人发现染了疫病,便会和上月齐郡一样,所有流民被官兵赶之一地活活焚烧致死。”

徐之敬并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只不过一颗心已经硬了而已,如今见老杜涕泪纵横,只紧抿嘴唇不语。

“师兄,流民本已流离失所、忍饥挨饿,好不容易熬到安全的地方,如今又身染病症,却连可以正大光明求医的地方都没有。生病之人难道是自己愿意生病的吗?医者又当真不愿诊治有病的病人吗?可现在这情况,就连求医或医人都已经是奢望,我学医是为了医治和我父兄一般无处治病之人,如今见到这么多如我父、我兄一般身陷绝地之人,我却束手无策…”

老杜声音渐悲,身边几条原本凶恶的汉子也渐渐露出戚容,徐之敬只觉得头上有水滴滴露,伸手一摸才知不是水滴,是头顶那高个子的汉子正在落泪。

徐家医典众多,更多的却是历代徐家人治病的手记。

从汉以来,徐家人多赴险恶之地医治瘟疫,尤其是东汉之时,几场大的瘟疫连张仲景和东海徐家这样的大族家中都锐减数百人,对于瘟疫的记载自然是最多、最深刻。

他们幼时大多看祖辈医病救人的心得经历当床头故事,见过许多惨事的记载,让徐之敬印象最深的便是,大部分人一旦知道家中有得了疫症之人,便会“生相捐弃”,哪怕曾经是至亲至爱之人,在疫病之下,也不过“不能相恤”罢了。

也是从那时起,徐之敬一直坚信人性本恶。

面前的老杜和这些汉子,即使手段下作,却确实没有放弃那些得病的人。他们明知这些病症是会传染、散布开的,却硬生生将这处地下挖开了通道,安置还有希望能够救治的人。

隐藏、转移、救治、烧葬,无论是哪一条,能做到都不容易。他们也不知道这样隐秘的行动了多久,才能掩盖住他们的行径。

他们竟有这样的本事…

这些人都是历经磨难之人,能活下来不光靠自己,更多的却是如老杜这样动了恻隐之心的人,贫贱之人有贫贱之人的活法,因为他们只能这样活。

见到徐之敬似乎有些动摇,之前那个拿着杀猪刀的吴老大突然上前一步,推金山倒玉柱地向徐之敬一拜,瓮声道:

“徐公子,之前我等多有鲁莽,不是我们真凶残嗜杀,而是这么多条人命压着,兄弟几个没疯已经是万幸,手段不免急了点,之前得罪了您的侍卫,小的这就偿还!”

说罢,他站起身,又重新拔起腰间插着的杀猪刀,硬生生在自己的大腿上剜下一块肉来!

“啊啊!”

这一下痛得他撕心裂肺,可他却颤抖着身子没有倒下,将那一块肉掷于徐之敬脚下。

他是屠户,用刀的本事不在刽子手之下,刀卫没有大叫是因为他中的麻沸散比徐之敬重得多,此时药效还未过,这吴老大却是清醒之下硬生生割了自己一块肉,顿时血流如注,骇住了所有人。

“吴老大!”

“老大!”

一群人围上前去,将吴老大搀住。老杜吓得赶紧拆了他腰间系着的腰带绑住他大腿根部,连连低呼:“这是何必!何必!”

徐之敬只觉得横抱着他的人浑身都在颤抖,却强忍着不把他摔下地去,忍不住抬头看抱着自己的高个子。

高个子显然是个隐忍内敛的性子,下唇已经被自己咬的稀烂,却不敢再得罪徐之敬一分,明明想和兄弟们一样去看看吴老大的情况,却稳稳的抱着他不敢动弹。

徐之敬不是小孩子,十六七岁身量已经长开,他却一直抱着他丝毫不见疲态,应该是个力大体壮之人。

“徐公子…嘶…”吴老大吸着气说道:“得罪徐家的庶人并不是我们,但您之前说的没错,正因为不敢承认自己责任的庶人太多,才让你这样好心的人渐渐寒了心,你不救庶人为自己的兄弟守义,那边是把我们这群庶人都看成了一样的…”

他抖着手,将那尖刀戳在自己的心口上。

“几条命,才能换您兄长的一条命呢?我吴老大一条烂命肯定是不够的,若您愿意从此救治庶人,我兄弟七人的命都可在今日祭了徐家大公子。”

他眼神从屋中几人身上扫过。

“我们七人结成异性兄弟,曾发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从阳平携老扶幼带着一路逃难至此,立誓要让跟随我们的人都活下来,我们爬过山,涉过水,吃过烂肉,啃过树皮,如今已经到了这里,断不能让其他人被我们连累。”

他一边说着,手中尖刀又往前了一分,痛得猛地哆嗦。

“嘶,就算徐公子不愿救这些得病之人也没关系…嘶,待我死后,老杜会送公子出去,呃…”

吴老大深吸了口气,一鼓作气地说道:“还望徐公子念在我等并非为了为非作歹而冒犯公子的份上,瞒下这里发生的事情!”

他一句话说完,两眼睁得大大的,手中杀猪刀使劲一捅,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过来,干脆利落的让人始料不及。

“不!不不不!”

一群人已经吓傻,脸面甚至有些扭曲变形。

“放我下来!”

徐之敬已经被这样的惨烈的吓得惊叫出身,连忙从高个子汉子身上往下蹦,那高个子一松手,他连滚带爬的爬到吴老大面前,去看他的伤口。

吴老大一双眼睛紧紧看着徐之敬,瞳孔已经开始散开,嘴角却有一抹满怀快意的笑意。

他之前说自己最擅外科,却不是自夸,可这人一刀用得太决绝,杀猪刀斩骨尚且有余,更何况直入肋间,他几乎是将自己捅了个透心凉,哪怕是大罗金仙在这里,也救不活了。

徐之敬嘴唇哆嗦着,用双手去捂他的伤口。

“徐,徐,我,我们不是人…”

吴老大低低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声音已经低到连徐之敬都听不清。

“我,我们是户,是壮,是丁…”

他将头一歪,死在了徐之敬的眼前。

第110章 人心似鬼

吴老大最后的话,士族是听不懂的。

不需要服役,又不需要交税的士族,哪里会明白什么叫“我们是户,我们是壮,我们是丁”呢?

高门士族及其高门士族庇护下的依附人口不用服役,也不用纳赋,百姓们不但要承担自身的赋税,亦要承担这些法律上不用交税的人的赋税。

他们被压榨的“骨髓俱罄”,无力逃脱。

打仗时,他们要被征去为兵,是“壮”;休战时,他们要集体耕种田地、修桥修路,纺线织布,为“户”;倘若有浮山堰这样大的工程,便会抽调其“丁”,累死冻死者不计其数。

梁国大郡皆是丁税一千,山阴一县课户两万,可一户之人也许连家产都没有三千钱,只能质卖儿女,以此充税,可即便如此,儿女也有售卖完的一天,可赋税永不会结束,最终只能逃亡去各地,天下户口,几亡一半。

逃掉的人逃掉了,逃不掉要连没逃的一起承担,这便像是滚雪球,原本一千人来承担的,变成了五百人、三百人、一百人来承担。

为了逃避赋税,有的“斩断手足”,有的“生子不敢举”,有的“入院为僧”,有的“投靠豪族”…

那些逃不掉的,便如这吴老大一般,战时当兵,服徭役时修建工事,倘若不死,回乡后继续种田,缴纳那也许卖了他全家也交不起的租税。

国家需要他们,可国家又不需要他们。

上位者要用人时,一纸诏令,十室九空;可浮山堰真塌了,冲垮了田地,冲没了家园,冲走了人命,百姓饥寒交迫之时,国家又在哪里?

朝廷在驱赶他们,在焚烧他们,在唾骂他们这些流民带来了瘟疫、不安和动荡,可若没有朝廷的层层盘剥,哪里来的流民?

这天底下难道有生而为流民之人?

不愁吃穿,不用一年要有半年在服役,一天里最大的烦恼大概就是明天吃什么的士族,又怎么能明白活下去才是负担的痛苦?

吴老大死了,死的可谓是慷慨激烈,这也许是他这与天地人相斗后做的最潇洒的一次——他把命送上了,如何决定,悉听尊便。

徐之敬没听懂,所以徐之敬只觉得恐惧和绝望。

他恐惧的是有人竟会以自己的死来逼迫他救人,而他绝望的是他根本打不破这庶人以死设下的死局。

这些人如今诚然对他还算尊敬,可那是建立在自己能够“救治”这些尚有存活机会的病人上的,吴老大说自己兄弟七人,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现在已经死了一个,如果他不出手救人,接下来的会是如何?

吴老大死时确实说了他要不救,就送他出去,可他真的出的去吗?是第二个“兄弟”死在他面前,继续用性命相赌谁先心软,还是他们终于失去了耐心,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血祭了他为兄弟报仇?

无论是进是退都处于劣势的徐之敬,浑身冷汗淋漓的站在那里,一时间,他感受不到市井之间歌颂的那种“侠义”,只觉得一种活生生的恶意向他扑来,要将他整个吞噬。

这些人在本质上,和逼迫他家,杀死兄长的庶人,是一样的。

随着吴老大的死,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屋子里原本躺在地上的病人们突然“活”了过来。

他们中有唾骂自己连累了别人的,有瞪视徐之敬大喊着“不用你救”的,还有语无伦次骂天骂地骂昏君骂贪官的,这一屋子出于社会最底层、被遗忘的最彻底的人之中,穿着丝衣纨绔的徐之敬,几乎就像是被强硬压在其中的异类,若不能共存,就要被压碎。

徐之敬看着一屋子哭号唾骂之人,心跳的越来越快,口中越来越干,背后的冷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他只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大概要先于这些人崩溃。

“师兄,求你看看他们吧…”

老杜见他神色不对,靠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掌。

“已经死了一个人了啊师兄,已经死了…”

手掌硬生生被一个滑腻湿润的东西抓住,徐之敬几乎是跳着甩开了抓住自己的手掌,受惊的像是只被强拽出地洞的兔子,不住的喘着粗气。

他瞪大了眼睛,惊慌的看着前面。

就在徐之敬不知是该屈服于这样的“以命偿命”,还是遵守誓言坚持到底时,头顶突然传来了一阵抖动。

天花板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没一会儿又有什么东西在被拖拉的声响,动静大到即便在一片哭号之中,也刺耳的紧。

老杜几乎是立刻抬起头,脸色一白:“有人在上面!”

这地窖原本是老杜储藏需要阴干的药材用的,后来被这些原本是矿工的流民挖通了地道,又扩大了地窖的范围,才能容纳这么多人。

虽然隐蔽,但它是个地窖,就代表总能找到入口。

他们绑架士人,又窝藏了这么多身染恶疾的流民,无论哪一条传出去都是大罪,头顶的声音一传出来,抱着吴老大尸体的壮汉立刻一声大喊:“兄弟们,抄家伙堵住入口!”

六七个汉子已经顾不得这满地血泊,赤着双足从屋子各个角落拿出鱼叉、犁头等武器,跟着个子最高的那个涌到了徐之敬最初躺着的那间暗室。

所有的病人屏住了呼吸,哪怕最疼痛的病人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老杜紧张的捏着拳头,颤抖着身子自问自答:“不,不会有人发现吧?应该不会,这,这么久了没发现…谁,谁发现…”

看着这里的人害怕成这样,徐之敬莫名的冷静了下来,动作极小的倒退着,想要摸到自己的刀卫身边去。

但他的动作立刻被老杜发现了,后者一把伸出手拽住他的袖子,露出恳求的表情:“不要,求你看看他们…你看看…”

徐之敬脸色铁青。

“就是这里,砸!”

一阵猛烈的犬吠之后,上面传来了语气坚决的命令声,整个地窖都像是被巨人的大脚踩过那般震动着。

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谁也不知道从上面下来的会是谁。

是来围剿“乱贼”的官府?

“有人,持有武器!”

地窖终于被砸开了,从上面第一个下来的明显是个好手,一阵武器相交之声传出后,那人发出了一声大喝。

徐之敬勉强让自己沉住气,安静地等候着隔壁的动静,他知道不管隔壁来的是谁,多半都是来找他的。

一个士族在曲阿失踪,领队的还是马文才那种从不让自己人吃亏的家伙,能就这么算了才有鬼。

“只有你们有同伴吗?”

徐之敬扫了眼地上吴老大的尸体,之前的憋屈和压抑感还沉重的压在心头,但他已经渐渐从惶恐中排解了过去。

“还好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心中想道。

隔壁的械斗大概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徐之敬身边的老杜听得胆战心惊。

他和这些流民不同,他是土生土长的此地人,在这里开店、成家、立业,若真是官府来了,他全家都要连坐。

在“窝藏”他们的时候他就想过也许会有这天,却没想到有这么快。

若吴老大没有莽撞出手,没有将他交给他们减轻病人痛楚的药用在徐之敬身上,也许就没有这接下来的命案和祸事吧?

老杜苦笑着。

“徐之敬在这里!”

惊喜的叫声伴随着马文才身边疾风的身影出现在地窖之中,身为地下入口的暗室应该被他们完全控制住了,否则疾风也不会一脸轻松。

徐之敬几乎是用跑的往那边靠近。

“这些乱民是要做什么?”听到徐之敬的呼喊,以为徐之敬被挟持了的马文才带着担忧之色踏入了地窖之中。

很快的,他的脸色就和之前的徐之敬一样,满脸震惊。

“这,这些是什么…”

闭塞的地下空间里,最显眼之处躺着一具尸体,胸前插着一把尖刀,已然没到只剩刀柄。

在那尸体的后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整个地窖里充满着血腥、腐臭和怪异的药味,将一切扭曲的光怪陆离,恍然间让出现在这个屋子里的人犹如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难道不是下了个地窖,而是进了地狱?”

不止一个人这么想着。

“捂住口鼻,其中有不少会传染!”

徐之敬已经奔到了马文才身前,拉着他往隔壁暗室走。

“你们人多,别在这里聚集,走,走,到隔壁去说话。”

马文才爱洁,在这种鬼地方一刻都待不下去,点了点头,任由徐之敬将他拉着,退回了隔壁。

陈庆之手无缚鸡之力,这种冲锋陷阵捉拿凶犯的事情是不可能亲自上场的,大黑找到地窖入口的第一时间,陈庆之就领着几个侍卫和祝英台去官府寻找帮手了。

他留下了大部分的人手和徐家、马家的随从侍卫,一群人轰轰烈烈地砸开了地窖,跳了下来,想要尽快救出被“绑架”的徐之敬。

之前被吴老大喊做“兄弟”的几人都已经被制服,这些人虽然身强体壮,但毕竟长途跋涉了这么多路,又一直又是挖地道又是照顾病人,已经没有了最初的体能,而陈庆之带来的都是御史台里常年缉凶的人马,加上寻找主人心切的刀卫和马文才被江湖豪侠调教过的随扈,几乎是锐不可当。

以真刀真枪对鱼叉犁头,结果显而易见。

结局干净利落的就像那么多无数次奋而抗争却在正规军的出动下,可笑的犹如小孩玩家家酒一般的“起义”。

徐家的几个刀卫都围在大腿受伤的那个同伴身边,见徐之敬安然无恙的跟着马文才进来,满脸羞愧地跪倒了地上。

“吾等护主不利,请主人责罚。”

“徐公子,我大哥一条人命,也不能让你的心软上一分吗?里面躺着的人都有子有女,只要给他们一点希望就能活。只要您愿意看一看他们…”之前一直抱着徐之敬的高大青年满脸绝望。

“还是说,真要如大哥所说,我们兄弟七个今日都死在这地下,徐公子才愿意重新出手救治庶人?如果是这样,我等立刻咬舌自尽,绝不会贪生怕死!”

那人说罢就要伸出舌头自残,在一旁的梁山伯眼疾手快,连忙将手中木凿的把柄塞在了他的嘴里,才险之又险地抢下了一条人命。

又是自残!

又是自残!!

“你,你们简直是一群疯子!”

刹那间,之前几乎要徐之敬他窒息的感觉又来了,他的面容扭曲着,身子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你们的命,跟我何干!”

“到底怎么回事?”

马文才见徐之敬一副难受的模样,以为他受了刑。

“你怎么了?被这些人伤到哪儿了吗?”

此话一出,几个刀卫齐齐变色。

他们的同伴大腿伤成那样,若是主人也受伤,只能以死谢罪了。

“他们,他们是流民…”徐之敬第一次表现出自己的软弱,紧紧抓住身边马文才的袖子,倚靠在他的身侧颤抖着。

“和他们一起南下逃难的人生了病,老杜救不了,我恰巧去拜访老杜,不肯救庶人,他们就把我掳了,逼我去救他们。我发过誓,我发过誓…”

“冷静点,徐之敬!”

马文才觉得徐之敬有些不对劲,连忙反手抓住他的肩膀。“我们都在,子云先生和祝英台去找官府了,你已经安全了,慢慢说!”

也许是因为马文才表现的太过有安全感,也许是屋子里高举着火把火折的护卫们让徐之敬找回了点勇气,他靠在马文才身上,尽量还算简单扼要的把自己遭遇的事情说了一遍。

随着他的娓娓道来,屋子里那具胸口中刀的尸体、遍布满地的病人,那些可怕的腐烂味和霉味,都有了答案。

徐之敬复述一遍事情,便犹如将刚刚经历的可怖之事又重新回忆一遍,整个人已经像是从水里捞了出来,虚弱无比。

一时间,他想到自己的兄长在被那些庶人殴打致使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他现在这样,即不甘,又痛恨,更多的却是恐惧?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了的呢?

徐之敬几近哽咽。

徐家的刀卫听到主子经受了这样的遭遇,一个个怒发冲冠,大叫着“杜生该死”,从隔壁将老杜硬生生扯着头发拽了过来,让他跪倒在地上。

梁山伯听完始末,不知是该叹还是该悲。

看着暗室里一群被降服的汉子,见他们人人背脊耸动,显然为刚刚才逝去的人命在感伤,心头也是一阵沉重。

他也是庶人,哪怕现在受了学馆的恩惠,一旦打仗、修建工事,他也是会被征召之人,他没有这些士人同窗一般的优待。

除非有了功名,换了门庭,否则这样的事情,随时也会发生在他、他的家人,他认识的每一个庶人亲友身上。在这一点上,他感同身受,有着“物伤其类”的不安。

但马文才却是皱着眉从头听到尾的,听完之后,忍不住一声嗤笑。

“原来是这样,那还真是让人恶心。”

马文才拍了拍徐之敬的肩膀。

“你这高高在上的‘贵人’,知道什么…”

在所有人之中,无论是做派还是打扮都是庶人们最痛恨的士族典型的马文才,几乎是给他们的眼睛里扎进了一根钉子。

这个形容傲慢,声音冷冽的贵公子,简直就是那些他们曾经要在路边跪着避让的士人代表,那些对他们巧取豪夺、蚕食无厌的狠毒之人。

“你们这样见死不救之人,凭什么说我们恶心!”

“你们难道不恶心吗?”马文才拦在徐之敬身前,挡住他射向徐之敬的恶劣目光,沉着道:

“东海徐家医术精湛是不假,但行医是手段,不是义务,今日你等可以为了救人而绑了徐之敬,明日就可以为了获取财帛而去杀人。哪怕你们有再多的苦衷,这般下作的手段,难道不恶心?”

“且不提手段下作,你们也很幼稚。”

马文才想起隔壁一地的病人,冷声道:“人力有所穷尽,即便是徐家,也不是神仙,哪里能医治这么多人。若徐之敬真有这种本事,早就被选召进宫中,也不至于在这里被你们掳了。我看隔壁那么多病者,大多只不过是等死,要是徐之敬迫于你们的威胁救了,却没有把人救活,你们会将他如何?”

“他若尽力,我们自然是不会为难他!”

一个汉子大喊。

“是啊,他若尽力。你懂医术吗?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尽力?当死的人越来越多时,即便他尽力了,你们也会说他没有尽力,因为他痛恨你们强迫与他,故意害人致死吧?”

马文才看着屋角被徐家刀卫按着跪下的老杜,笑得更是讽刺:“你们觉得那人尽力了,为何不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尽力?他在徐家学医十载,徐之敬才多大?能学几年医?他能看出自己治不好这些人,就能笃定徐之敬能治好他们?”

马文才向来愿意将人往最坏的地方去想,其言语之犀利,几乎能指戳人心。伏安之事后,马文才已经将自己的锋芒收敛了不少,可遇见这种可笑之事时,他收敛的锋芒又先是渴饮鲜血的利刃,总是蠢蠢欲动。

马文才的眼神像是刀子一样射向地上跪着的老杜。

“你们这些人感激他医治病人,收留你们。不,他只是一时烂好心发作,救了人后被你们救命菩萨一样的感激架在半空,想下又下不来罢了。他自知本事不济,又不愿意承担这些人命,徐之敬来了,他如释重负,就想将这些烂包袱甩给徐之敬。”

老杜身子剧烈一颤,脸色发白,脑袋垂到不能再低。

“你侮辱我等可以,怎可侮辱杜先生!”

一个还算是孩子的少年尖叫了起来。

“他跟那些见死不救的徐家人不一样!他给我们提供医药,让我们把病人送来这里,怎么会觉得里面的人是烂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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