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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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之敬的笑容一僵,而后却突然猛然大笑起来,笑到几乎要咳嗽的地步。

“哈哈哈,你竟然同意?你竟然用‘天子门生’的名额去换这种卑贱之人的性命?哈哈哈哈!好好好,你同意更好!黄芪,去取我的医箱来!”

徐之敬一边大笑着,一边从柜中取出纱布和各种工具,动作丝毫不乱的跪坐在了刘有助身前。

“徐公子,他伤的这么重,还有救吗?”

梁山伯一直握着刘有助的手,今日之事和他也有莫大的关系,听到徐之敬终于愿意救刘有助,即便是付出那般大的代价,梁山伯却还是感激所有人。

徐之敬从不对梁山伯假以辞色,这次也不例外,他压根没理梁山伯。

他弯下身,用手指触碰了下刘有助伤口的附近,心中已有了决断,抖开针带,飞速地拔出长短不一的银针,将刘有助身边的血脉封闭。

银针入体后,徐之敬拿了块布条让刘有助咬着,撇了撇嘴说道:“你运气很好,你一被抬来,我就知道你没伤到脏腑。”

刘有助经历生死博弈,如今眼里全是泪水,闻言松了一口气。

他刚刚松气,徐之敬已经用四指压住他的伤口,快如闪电地将那蛇叉拔了出来抛至一旁,又连施数针,才用干净的纱布堵住了那两个血洞。

整个过程快的让人目不暇接,可也毫不留情,不,更应该说,因为有一种毫不留情的冷酷,所以动作才会如此干脆利落。

被拔出蛇叉又被硬生生塞了伤口的刘有助实在忍受不住这样的痛苦,全身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阵后双眼一翻,就这么昏死了过去。

他昏死后,徐之敬替他处理伤口反倒更加方便。

此时黄芪和丹参已经捧着医箱匆匆赶到。徐之敬用箱里的烈酒洗过双手,让丹参取出了一片老参塞入昏迷的刘有助嘴里。

“可惜了这百年老参。”

他惋惜之后,指挥着黄芪和丹参和他一起将伤口里凝结的血块取出,又用某种夹子一样的东西将伤口夹紧,重新进行更紧张的包扎。

这种痛楚不必言语,就连梁山伯自诩心智坚定,在看到这样翻覆伤口的医治过程都在墙边忍不住干呕,更别说数次被痛醒又数次晕厥过去的刘有助了。

徐之敬已经开始动手救治了,得到消息后立刻从北馆的乙科赶来的贺革和祝英台才进入了院中。

见到馆主来了,许多在外面苦等的学子立刻在外面大声喊叫,更有想趁机混入院中,想要知道里面情况已经进行的如何、徐之敬有没有救人。

贺革和祝英台在门口稍微耽误了一会儿,因为外面显然群情激奋,再没有一点消息就要发生更大的矛盾。

“天啊!怎么会这样!”

祝英台一进入院中,看着满院血迹斑斑一直绵延到厅内,直奔进厅里。

在看见如同屠宰场一般的现场,和像是死猪一般被翻来覆去的刘有助,祝英台双腿一软,几乎要站不住身子。

一双有力的手臂支撑住了她,让她没有当场失态。

祝英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便是紧抿着嘴唇、表情坚毅的马文才。

他似是心情很不好,虽然扶住了祝英台却不言不语,等她站稳后就将她推向了一边。

贺革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进厅中发现徐之敬在救人反倒有些意外,欣慰的表情无法抑制的出现在了他的脸上,让他刚刚焦急的情绪陡然一轻。

他目光在厅内一扫,见马文才表情沉重,祝英台显然已经吓得失魂落魄,再见梁山伯扶着墙不停揉着胃部,顿时有了决定。

“梁山伯,外面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你不懂医术,还有可能让徐之敬分心,还是出去替为师安抚下外面的学子吧。”

贺革知道徐之敬的心结,救人要紧,索性让梁山伯出去。“你去告知他们刘有助已经得到了救治,让他们且放宽心。”

梁山伯也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没什么用了,反倒碍手碍脚,干脆地点了头,便出去做他最擅长的工作。

只是他一身是血,一开院门出去便引得外面抽气声惊叫声此起彼伏,能如何安抚外面的学生,便要看他的本事。

祝英台来的匆匆,跑腿通知他们事情的人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刘有助被人伤了。

她当时在贺革身边,恰逢其会,脑子一嗡便跟了过来。当针的见到前些日子还在他面前活蹦乱跳之人,如今却如同破布人一般躺在那里,心中的惊慌失措可想而知。

徐之敬的救助工作明显是技术活,她只是个化学生不是医生,想要帮忙也无从下手,再见马文才的表情压抑到似是随时可以暴起杀人,更不敢去问他,只能悄悄走到一边,去问屋中的风雨雷电。

这几人心中有怒有恨有悔,几人小声向祝英台说起来龙去脉。

他们从梁山伯如何求他们家公子找到真凶还他清白说起,再到马文才如何带着猎犬寻找证据,伏安如何死命抵赖、刘有助包庇真凶,马文才如何戳穿谎言,惹得伏安恼羞成怒,飞叉伤人。

“那时我们家公子转身要离开那里,伏安掷出叉子,一旁的刘有助正在往伏安方向去,见他飞物伤人就扑了过去,于是那叉子正好插到了他的胸腹之间,挡住了那一击。”

追电心中恨极了伏安,“那狼心狗肺的东西,竟敢用凶器袭击士人,此次必要他不得好死!”

祝英台听得倒退三步,终于明白了马文才为什么会在这里,梁山伯为什么会在这里,刘有助受了伤又为什么是马文才等人将他从丙舍送来。

她脸色惨白,惶恐不安。

原来抽丝剥茧,源头还是和她有关。

想到乙科士庶之间和睦相处,丙科原本虽然有各种问题也还算自有秩序,如今却频频险些弄出人命,强烈的自我否定之感几乎劈天盖地向她袭来。

就在祝英台打探情况时,徐之敬也对刘有助做完了应有的急救,接下来的事便是开方抓药,能不能活下来,全凭天意。

这种急救最是消耗心神体力,徐之敬虽从小学医医术扎实,可也多年没有这么费过神。

等回过神时,徐之敬几乎是瘫坐下来的,满头大汗,连手都抬不起来。

他累得靠在几案上,正准备休息一会儿,面前却突然一黑,一条干净的丝帕被送了过来,细心地擦着他额间、脸上沾染的血污和汗渍。

徐之敬抬起头,之间面前俯下身为他擦汗的,正是会稽学馆的馆主、他的先生贺革。

此时他正带着满是欣慰和满足的表情,一边替学生擦着汗,一边高兴地说道:“你终于又出手救庶人了,你父亲和祖父要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必定很是高兴,也不枉他们将你送来会稽学馆,想你…”

“先生,你好像搞错了什么。”

徐之敬偏头避开了贺革的帕子,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脉脉温情。

“我救他,是因为马文才愿意用‘天子门生’的资格作为医资答谢我,并不是因为我见他可怜便出手救他。”

他的话让贺革的笑容慢慢石化。

“我还是那个规矩,绝不救庶人。这次是破例,下次再不会了。”徐之敬有了点力气,扶着案几站起了身子。

在他面前,佝偻着身体想要替他拭汗的贺革突然像是个笑话。

“我知道先生是想让我成为我父兄那样的人,很可惜,我这辈子都不会学会他们的蠢。”

徐之敬丢下这句话,脚步虚浮的走向马文才。

徐之敬已经把方子开了,剩下来的事丹参黄芪就能做,他一身脏污,现在只想赶紧换下脏衣,解决掉此事,然后好好沐浴一番。

“马文才,先生也在此,我要你亲口承诺,‘天子门生’的资格你将竭力去争取不得敷衍,在那之后…”

徐之敬得意地笑了。

“那资格便是我的了。”

马文才看了徐之敬一眼,面上无悲无喜,点头复述:“我将竭力得取‘天子门生’的资格,若我能得,由你替我。”

“你们私下里的契约,竟不需要通过我同意吗?”

贺革的胸脯不停地起伏着,怒意猛然出现在他的脸上。

“天子诏书只说每馆擢选五位优异之人进入国子学,又没说资格不能让人。我才学不比马文才差,门第也不算低,只不过不愿在学馆和庶人同读,即便是去了国子学,也不算堕了会稽学馆的名头。”

徐之敬看准了贺革不是会用权利压人之人,不慌不忙地为自己辩解。

贺革似是不意外徐之敬会这样回答,微微吸了口气,面色慢慢恢复如常。

片刻后,他转头看向马文才,眼神熠熠。

“马文才,你为什么要答应他这般荒谬的条件!你忘了你刚入馆时,对我说过什么吗?”

“并没有忘。”

马文才看向屋子里已经被变化惊住的祝英台,脑子里浮现出当初为了顺利解开心结,而刻意设计好以震动贺革的理由。

“小子来,求贤,求学,也求名!”

他苦心研究贺革的性情,了解他的喜好,务求一击得中,那些求学时说的每一句话自然也是事先在心中演练过数遍,熟悉到几乎倒背如流的地步。

那个满腔抱负又身怀气节,不杞人忧天也不坐井观天,努力跻身于上流的自己,原本就是他在知己知彼的情况下,刻意一点点“塑造”出来的假象。

可现在,他为什么会答应这般“不知所谓”的条件呢?

“大概是…”

马文才苦笑了下,按照贺革最希望的标准答案回答。

“君子之道,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吧。”

第53章 光暗之间

贺革是大儒,是名士,是教书育人的先生,他是真正的君子,也希望自己门下的人都是君子,马文才自认自己并不能做到贺革和贺玚那样的君子,可是要见到一个人活生生死在自己面前束手不管,却是做不到的。

他不是徐之敬,但也不是贺革,他没有立场勉强徐之敬一定要做到贺革那样的君子,也无法勉强徐之敬就成为徐文伯、徐雄那样的徐家人,在他看来,他提出要求,徐之敬以要求回之,两人各取所需,也是一种相处方式。

一个求心安,一个求所得,刘有助不过就是两人满足各自希望的载体,刘有助的命和他的资格,不过也是互相得到的报酬而已。

马文才并不怨怪徐之敬,也不怨怪任何人,所以贺革在喝问他的时候,他没有退让害怕,也没做出刘有助被救活了,就利用贺革的愤怒反悔付出报酬的事情。

士便是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的答案贺革自然是满意,屋子里的祝英台明显也感动到热泪盈眶,但他内心一片疲惫。

所有事情的发生是出乎他的意料的,是违背他“惩恶扬善”的初衷的,是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的,即便他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可还是有转头离开这里的冲动。

他突然不想见到任何人,只想安静待一会儿。

同样不想见到任何人的还有徐之敬,他对贺革一副“孺子可教徐之敬你要学学师弟”的表情嗤之以鼻,在得到马文才肯定的答复后嫌恶地弹了弹衣袖,准备回去休息。

“这人不能一直放在我这,丙舍也不是能养伤的地方,先生既然如此慈悲,不如就让他在你的客院里养伤,最好再拨三五个下人专门伺候…啧啧啧,这年头怪不得人人都想往上攀附,今日他要是救的是个庶人,就要死在哪里了。”

听到徐之敬冷漠的回答,贺革只是叹了口气。

徐之敬本来已经准备回内室了,行至一半时似是被什么吸引住了注意,突然弯下腰捡起了什么。

屋子里的人都围在刘有助身边,谁也没注意这个插曲。

他看了下蛇叉的前端,皱着眉头用衣袖擦去血痕,露出蛇叉本来的面目。

这蛇叉用了多年,早已经是斑斑锈迹,更有一股难闻的腥臭,徐之敬刚刚拔出蛇叉时为了尽快止血,未曾注意到它,此时看了此物,顿时觉得头痛。

他站着的时间太长,贺革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开口相询:“之敬,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给刘有助准备后事吧,这几天有什么想留的话,可以让他家人来听一听。”

徐之敬一开口,就惊得屋内所有人一凛。

“为何?你不是说伤口包扎好了,现在只要静养看他恢复情况如何的吗?”祝英台看着徐之敬手握铁叉眉头紧皱,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猜测。

难…难道…

“这蛇叉是粗陋的制物,上面满是铁锈和铜锈,更有蛇血和各种脏污之物,想来也没有被清洗过。我之前是处理了他的伤口,为他尽力止血包扎,已经尽了我所有能尽的能力。”

徐之敬第一次叹了口长气,不是为人命惋惜,而是可惜自己白费了那么多力气。

“我之前还说他运气不错,锐器虽看起来可怕却避开了脏腑,现在想想,他实在是运气太差,被这种污器所伤,除非真的出现奇迹,否则回天乏术。”

马文才紧紧盯着徐之敬的表情,发现他没有任何推辞戏耍的神色,面色也凝重了起来。

“这是七日风的一种,此时风痹已经随着污秽之物进入他的身体,接下来几天,他会发烧、痉挛,出现各种异状,大部分人在第七天就会窒息而死,即便没死熬过十天,不死也是个废人。”

徐之敬丢下手中的蛇叉,叹道:“你是要谢谢他,如果这蛇叉插在你身上,即便你是士族,而我拿出最大的努力救你,你七日后也是要死的。”

“此物不祥,最好回炉毁之。”

祝英台听到徐之敬说起刘有助接下来该有的种种症状时,就已经知道了他说的是什么,不是什么风痹,而是破伤风。

在没有抗生素和抗病毒血清的时代,冷兵器战争中最怕的就是感染,而感染了破伤风,除了死也没有别的路走。

三国演义里说周瑜是被诸葛亮气死的,其实那是三国演义为了戏剧性的杜撰,周瑜实际是死于流矢,受到箭创后感染而死。

东吴的孙策,也同样是面部中箭而死。

以他们的地位,当时肯定是得到了最好的救治,可依旧还是死了。

徐之敬虽然出身东海世家,可医者也有其时代的局限性,若他肯定刘有助感染了破伤风,那刘有助…

祝英台看着昏迷在门板上的刘有助,嘴角甚至还有一丝笑意,只觉得那丝笑意是如此讽刺,胸中梗的难受。

“一点救的法子都没有了吗?我看他现在情况还算平稳。”

贺革是最不愿学馆中出现人命的,只要尚有一丝希望,都愿意尝试。

“先生既然不相信我这个学医之人的话,又何必再问我能不能治?”徐之敬看向马文才。

“马文才,你我当初的约定是我出手救他,可没说我一定救活他。他这伤是天意,并非我不尽力救治,约定依旧算数,你可有异议?”

风雨雷电眼睛都气红了,恨不得上去揍他。

花费了那么多心思,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结果他轻飘飘一句“这是天意”?

“并无异议。”

马文才出手按住身边的从人,他的表情隐忍而带着一丝了悟。

“等会儿我会让风雨雷电将他抬到先生的客院中,谢徐兄没有隐瞒他中了‘七日风’的事情。”

徐之敬没想到马文才会感谢他这个,意外地认真看了马文才一眼,含笑颔首。这一次,他是真的离开了。

“他以为他会活下来…”祝英台的鼻子酸涩,“他刚刚以为自己会活下来,现在就有人要告诉他会死,这也太残酷了。”

“那就先不要告诉他。”

马文才走到她的身侧,揉了揉她的脑袋。

他是真的疲倦了。

“不是还有七日吗?也许会有什么转机。我也会替他延请名医诊治,尽人事听天命。”

祝英台傻愣愣地抬头看着马文才。

“我知道你心软,如今一定是自责自己去了西馆才出了这事,但今日没有你,他日也会有别人成为伏安迁怒的对象,因为他就是那么阴险毒辣之人,见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更好。”

有些事,马文才一直想要祝英台看明白,可自己现在却不想看明白了。

“不要为小人找理由,他的理由就是‘他是个小人’。”

这一刻,祝英台又有抱着马文才的胳膊嚎啕大哭的冲动。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的?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正在自责自己滥好人的?

在祝英台此刻的心里,什么梁祝传说,什么南北朝历史,都去死去死去死,马文才帅爆了,马文才赛高,马文才世界第一!

她要跟马文才拜把子!

她要把其他说马文才不好的人通通踹到坑里去!

若是平时,祝英台这般“孺慕”的眼神自然是让他受用万分,可徐之敬刚刚对刘有助宣判的“死刑”让他根本笑不出来,尤其是在知道他确实是为自己挡了“死劫”的情况下。

看着祝英台双眼含泪终于释怀的样子,马文才勉力挤出了丝酸涩地笑容。

他转过身,开始指挥风雨雷电将刘有助抬出徐之敬的厅堂,又在贺革的引导下,准备将他安置在东院的客院里。

在刘有助被重创的几个时辰后,馆主门生们所住的小院终于再次被打开,这次走出的不是出来安抚躁动学子的梁山伯,而是重新被抬出来的刘有助一行人。

黑压压的人群立刻围了上来,有的是一开始就跟着担心刘有助伤势的,有的是后来得到消息来看热闹的,马文才目光扫过,大半都是曾在丙科和他同堂上课的寒门同窗,几乎每个人眼中都是惶恐和担忧的表情。

梁山伯看到刘有助被搬了出来,明显是得到了最妥当的救治,忍不住松了口气,露出了笑意上前询问:“怎么样?血已经止住了是不是?”

马文才没有回答,祝英台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哽咽着无法开口。

看到祝英台这般,梁山伯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刘有助现在着不得风,你们散了吧。”贺革也担心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出什么岔子。

“徐之敬已经医治过了,你们在这守着也没什么用,现在他要的是休息,马文才他们奔波半夜也累了。”

贺馆主亲自发了话,那些寒生们即便心中还有疑问,也只能无奈散去。

贺革看着不甘散去的人影,沉默了一会后叹了口气。

他不敢想象几日后刘有助真的出了事,他们会有什么感觉。

还有马文才…

刘有助被安置在了马文才曾经借宿过一夜的客院,这本是贺家人自己接待亲友的地方。

值得讽刺的是,上次马文才被安置在这里,是因为马文才饶过了刘有助偷字的事情,深夜里悄悄地和贺革商量着该怎么把这件事妥善地消弭。

那时马文才觉得自己是放过刘有助一马,救了他和他的家人一命,然而不到十天的功夫,便像是一个轮回,他又以这种惨烈的方式还了他一命。

馆中的馆医和山下请来的医者都已经赶到了,馆医平时治个风寒脑热还行,见到这种重伤连连摇头。

山下来的医者倒是仔细看过了伤势,但他肯定了徐之敬的医术远远在他之上,他已经做了最恰当的处置,自己没办法做的比他更好。

要去更远的会稽县延请名医,一来一回至少要两天,贺革和马文才也只能让人拿了他们的帖子,先去碰碰运气。

几乎弄出人命的伏安被傅歧一直牢牢看管在杂物房里,直到学官们姗姗来迟将他提走,和鲁仁等人一起被关在了暗室之中,等着官府提走。

刘有助还没清醒,他失血太多,能在当时保住命已经是万幸。

看着地台上前路未卜的刘有助,再看着屋里表情沉重的梁山伯和马文才等人,有许许多多的感触一齐涌上贺革的心头。

“徐之敬以前也是个心软的孩子。”贺革缓缓开口。“家父身体不好,身子一直是之敬的父亲帮着在调理。之敬在家中排行第三,从小跟随其祖、其父学习医术,行走各地行医救人,一心想要成为徐道度那样让人尊敬的医者。”

屋里的人都在默默的听着。

“徐医正因私自医治将死的魏国俘虏而被弹劾,他辩解‘医者救无类’,他只是尽了自己医者的本分,不该应身份、士庶或是其他原因而见死不救,在他眼中庶人和士族都是人,并无什么不同。这番话引起士族轰然,没多久,他就因弹劾被丢官,再无出仕的机会,自己的几个儿子也得不到举荐。”

“然而,这才刚刚是徐家噩梦的开始。”

贺革脑子里出现的,是曾经背着重重的药箱陪着徐雄翻山越岭的孩子们。

“因为士庶无类的话,徐雄一支被士族当做异类,连徐家其他支脉都纷纷和徐之敬家断交,受到了各种排挤。但这还不是最让人烦恼的事情,徐家面临的最大麻烦,是自从他说出‘医者救无类’的话被宣扬出去后,开始有百姓频频敲响徐家的大门。”

“一开始还是客气的求医,之后求医的人多了,连客气都没了。昔日是士族,士庶有别,无人敢顶撞士族,可之后人人都拿徐雄‘医者救无类’的话要求徐家子弟,否则便是恶言相向,说他们沽名钓誉。”

贺革冷笑:“还有求医无门又不愿耗费钱财的,趁夜将自家的病人丢在徐家门口就不管不顾,期望徐雄能够‘有治无类’,结果第二天徐家开了门人已经死透,无力回天,徐家反倒要受尽市井唾骂。徐雄几十年与人为善累积下来的名声,在那几年里几乎消磨殆尽,徐家子弟也是日日如同被人放在火上炙烤、直呼焦头烂额。”

“东海徐氏自南渡后便侨居丹阳,也是丹阳大族,可有了这种事后,无论是亲眷还是好友都只有躲着走的份,徐雄被昔日名声所累,每日诊治无数伤病之人,到后来只是一些普通的风寒,知道这里有名医能治,都千里迢迢赶来。”

“没多久,徐家门前天天都有庶人为了争夺抢先救治而大打出手,动辄相邻亲眷几十人斗殴,有时候明明是送一个轻伤的病人前来,却到斗殴之后躺下几十个重伤的病人,当地官府对徐家深恶痛绝,几次警告不得再私自救治斗殴之人,否则不会再派出差役去管,可‘有救无类’之下,这样的冲突却越来越多。”

屋子里只有梁山伯一人是寒生,听闻贺革的讲述,脸皮不知为何有些发烧。

“徐家是士族,不是专门行医走街的游方医者,游方医者不想治了还能收摊,徐家府邸就在那里,人人都能去得。徐之敬的医术,便是在那些日子里得到了磨练,年纪虽小,却已经可以继承家中的衣钵。”

贺革叹道:

“徐之敬有一长兄叫做徐之勉,医术和才德在家中子弟中最高,丹阳徐家除徐雄外,他是被众人最推崇备至的医家。”

“有一日,徐雄不在家中,徐之勉在外堂诊治一个重病之人,门外又有人起了争执,家人传报已经伤及人命。丹阳县衙早已经厌倦了徐家门口的纷争,哪怕闹得再凶也不派人去看,徐之勉无法,救了手中的病人后,就带着家人去门口准备救人,想要平息这场纷争。”

“可门口为救命而来的乡勇,早已经在徐家门口斗得眼红脑热,没人发现徐之勉已经准备出门救治,他带着护卫的下人,被争夺求医资格的双方都当成了对方助拳之人,竟在一片混乱中,被双方活生生打死了。”

“徐家六子皆是一母所生,兄弟们从小感情深厚,均继承了家中的医术。徐雄常年在外,徐之敬几乎是长兄徐之勉带大,出了这件事后,徐之敬受到的刺激最大,从此立誓不再救治庶人。”

“这件事当时引得丹阳士林震动,徐雄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闭门不开,悔不当初,徐家几个儿子本就断了大好的仕途,寄情山水的寄情山水,离家外出的外出,而徐之敬则是从此愤世嫉俗,不愿和任何庶人接触。”

“他决心抛弃医道,通过自己的能力重新进入仕途,不再靠医术振兴徐家的门庭,为自己的弟弟们重新找到出路。”

“他会被送到我这里来,是因为他的父亲和祖父希望能借由会稽学馆的环境让他慢慢放下心中的偏见,不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教导他两年,知道他心性其实不坏,可是对如何撼动他内心的坚冰,也是不得其法。今日我见他开始医治刘有助,以为他终于记起了医者的仁心,却不料…”

贺革抚须长叹。

“这世道,总是让人在看到一丝光亮之时,又用光亮刺瞎人的眼睛。

第54章 安乐不乐

刘有助的事情发生后,改变了许多事情。

其中最明显的,就是西馆的人对马文才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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