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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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他打断了她的话,脸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平静的告诉白素贞:“你说你喜欢我。但我终究是佛门弟子,已然修成了半仙之体。除了和尚这个身份,我还是金山寺的一方主持。我找你过来无非是为了让你帮我渡劫,你却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我再将你留在身边,也只会误我清修,所以......”
“法海!”
白素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激动的站起身来扯住他的领子怒问。
“我对你的情分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你前日不说让我走,昨日不提让我去,偏生今日让我离开?你告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你必须赶走我?告诉我!!”
法海禅师笑了,套着佛珠的手自下而上一翻震开她的手掌。
“出家人四大皆空,同人的情分都谈不上,更遑论是妖呢?我承认自己是对你动过念想,但是你同唾手可得的仙籍相比,根本就是云泥之别。我今日带你出来,只是为了我心中之愧,我自认这样已算是仁至义尽。这世间痴男怨女的情债多如牛毛,我不爱你,却也未曾欠过你什么。你知我从不诳语,此时之言尽数都是真心,你若肯放了念想同我做一老友,我也......”
“老友?”
白素贞一步一步的后退,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个上一刻还在柔声问她,冬山楂是不是很酸的男人,变成现在这副完全陌生的模样。
他的眸子还是那么清澈,过去她觉得这双眼睛里干净的如一方清泉,却第一次意识到,不动的清泉,如何不是一汪死水。
死水无波无澜,而她偏生妄图在这片死水中激起涟漪。
对于今日,她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就是从未想过,是这般撕心裂肺的结局。
他说她现在用不到她了,她该走了。
她说他的喜欢给他造成了困扰,误了他的清修。
她说,同他的仙籍相比,她只是上不得九天的污泥。
法海口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千斤的巨石,狠狠砸在了白素贞的心头。她没尝过爱而不得的滋味,现下尝到了,却是这般剜心刺骨的疼。
她的手一直在抖,或者说她浑身上下都灌满了彻骨的寒。她的体温一直都是冷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心热了,却热的几乎要灼伤了她。
白素贞的喉咙口一阵腥甜上涌,待到想要张口之际,直觉一口妖血喷出。
法海的身形紧跟着猛然向前迈出了一步,却在即将触到她身体之际被她一掌挥开。
她擦着嘴角的血,长长嗤笑了一声:“法海,禅师。”
白素贞半生随性,一世骄傲,一千七百多年的妖生被很多人爱过,也被很多妖惦记过。她可以允许自己卑微的爱过一个和尚,却绝不允许自己在被拒绝以后,继续卑微的摇尾乞怜。
她叫了一声法海禅师。
相识八年,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却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他。
白素贞走了。
纵身一跃化成雪白巨蟒驾云而去。茫茫青山,浓浓夜色,铺天盖地的遮蔽了所有白日之下曾经暴露过的所有。山风呼啸而过,缭乱了树上的枝叶,月影婆娑,只余一人临风而立。
法海禅师一直在山顶站了很久很久,他的佛没有告诉过他,当一个人痛如刀绞时该如何化解,也没有告诉过他,当你那么爱一个人的时候,要怎样说服自己放下。更没有告诉过他,一个人难过的时候,是可以流泪的。
他今日说了很多很多的谎话,说到自己都差点相信了。他没有想到他此生的第一句谎言,是对着他最爱的女人说的。
法海禅师的脑海里,一直反反复复存留着一双眼睛。一双恨极,又爱极了他的眼睛。
他从未像那一刻那么厌弃过自己,从未像那一刻,那么想替她也抛下一千七百多年的修为。如果我说留下,你可能会跟我一起神形俱灭,你也不悔吗?
这个问题,已经不会再有人来回答。
法海禅师紧紧攥住胸口处的衣角,那里有一颗跳动的地方,很疼,很疼。
白素贞真的走了,跟她一同离去的,还有在第二天得知这个消息的青宴,五鬼,以及小灰的兄弟姐妹们。
小灰没有选择离开,不是因为不想去陪白娘娘。而是许仙和玲花尚小,府里除了她,没有妖可以更好的去照顾两个孩子的饮食起居。
他们现下虽然入了学堂,还是有很多杂事需要料理。然而她心里也有许多的不明白。
它是被法海禅师点化出的小妖,也是法海禅师亲手带到的白素贞身边的。它一直将他二人视为这世间除了松鼠家族以外的至亲,也自来将他们当成一对眷侣。它不知道为什么两个连生死都经历过的人,会一夜之间成为陌路。
她仰着脑袋问法海禅师:“您是因为我们前儿个夜里吃了酒,生娘娘的气了吗?那我们今后再也不吃酒了,您能不能让娘娘回来?”
法海禅师说:“她不会回来了。”
像是在回答她,也像是在回答自己。
法海禅师解下了青宴手腕上的法咒,青宴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他。他是很少这么安静的,及至出门之前才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不悔吗?”
法海禅师看着白府门口熙攘的大街,出了很久的神。而青宴,最终也没听到那个答案。
热闹的白府,一夜之间几乎全走空了。诺大的三进三出的院子,只余下小灰,并做饭的柴火妖。许仙和玲花得知消息从学堂赶回来以后,不敢相信娘娘真的走了,将院子里里外外的找了个遍,都没有再看到那抹妖娆娇笑的倩影。
他们问法海禅师:“爹爹,我们的娘呢?”
他静静的关上了禅房的门,一坐,又是整整三天。
这个院子存留了太多太多的回忆,他的留下,也是对自己另一种无声的惩罚。
同法海禅师一贯的静默不语不同,白素贞回了峨眉山以后一直都是好吃好睡。
青宴等人找过来的时候,她还坐在清风洞的那张高台上,教育着手里的石头精不要自怨自艾。她说,这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要随缘的,你是石头,就该做石头该做的事。比如被砸成板砖做石阶,比如堆到关外做城墙,再比如放到酱缸里头当压菜石。
但是你爱上石阶旁边的石狮子就不对了,爱上哭倒城墙的孟姜女也不行。压菜石和腌菜缸就更不能在一起了,这不是一个体系,也不是一条道上的。
石头精被说的一头雾水,傻呆呆的问她:“娘娘,孟姜女是谁啊?”
白素贞说,她是谁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孟姜女哭长城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你怎么能说这么一个悲伤的故事给我听呢?
这般说完,她却似找到了一个十分伤心的理由,真的落了泪来。
她哭的很伤心,几次抽咽颤抖,又缓缓呼出一口长气,点着石头精旁边的葫芦精说:“你知不知道你爷爷被蛇精抓走了啊?你那其余六个本事通天的兄弟哪去了?”
葫芦精说:“娘娘,我没有兄弟。”
白素贞回:“兄弟都没了?”
她没等葫芦精再回答,眼圈一红又是姗姗两行清泪。
倚在山洞门口的猴子精对青宴等人说:“自打回来,就一直是这副样子。峨眉山的小妖都被她拎了个遍,看着就跟没事人似的,实际她心里难受谁不知道?”
青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白素贞。
你看她坐在那么高的高台之上,得台下一众小妖仰视。她不停地跟它们说话,不停的想要忽视心口的钝痛,却如何不是将自己置于更孤独的境地。
青宴说:“白素贞,喝两杯吗?”
白素贞其实早看见了他,却有些不敢看他。因为看见了他,就会让她抑制不住的想起另一个人。
她的眼神凝滞了一下,随即笑迎着他说:“我这儿可没有好酒,但是隔壁山头梨花妖那儿却酿着一种梨仙醉,我们去把它偷来?”
青宴长臂一伸从高台上一把将她扯下,睨着她肿成烂桃的婆娑眼笑对。
“你说什么不就是什么了?”
那一夜,白素贞跟青宴几乎偷光了梨花妖的“半壁江山”,酒坛子在清风洞的洞口堆了一排,梨仙醉的滋味飘的整个山头都经久不散。
她的酒量很好,青宴都醉了,她还清醒的抱着酒坛独饮。
她问青宴:“你有没有爱上过什么人?如果你爱的这个人注定不会爱你,你还会继续爱他吗?”
问完以后自己却先笑了。
她说:“你看,我的年纪大了记性就变得不好,这个问题我曾问过你的。”
青宴当时的回答是,好像都爱过,也好像都没爱过。
可是,真的爱上了谁,又如何可以那么轻易的,再爱上其他人呢?
青宴轻抚上她的眼角,点着她眼底的一颗小红点说:“你笑的时候总会遮住这颗泪痣,我还以为你不会哭呢。”
白素贞说:“我最近经常落泪,不若将它剜掉吧。”
青宴懒洋洋的一笑,顺着那轮廊勾挑出一个心的形状。
“要剜,也该先剜了你心里的那个男人再说。”
“你何时回你的鹤鸣山?”
“怎么,他赶了你走,你又来赶我了?”
她的视线不自觉又是一滞,答非所问的岔开话题说:“梨花妖要是发现存了百来年的酒都没了,会不会冲过来挖我老白家的祖坟?”
青宴说:“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家哪里有祖坟可挖,你连亲生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呢。”
“这又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啊。”
青宴拍了拍肩膀说:“那就哭吧,哭出来了,也许就不悲伤了。”
第五十八章 弟子不悔
法海禅师是受过全戒的和尚,虽是少时出家,相较其他高僧道行尚浅,却因悟性佛缘皆通透而得观音大士点化修成半仙。
半仙之体的凡人是可得永生的,只消在凡间再渡一劫便可回归佛道位列攀升。他却在这个紧要的当口,对一只妖动了情。
宁静的禅房里没有再供香,香案之前放置的几本经书也没有再被翻动过。青衣小童踏云而至,行着佛礼说:请大师随我去紫竹林走一遭时,他摘下了手中的佛珠。
青衣小童看着那串由佛祖亲赠的绿檀珠串被他放回在八宝荷花香炉顶上,不由皱眉问了一句:“大师就这么去吗?”
法海禅师安静的整理妥帖身上的僧袍,于像前行了最后一礼道:“就这么去。请仙者带路吧。”
普陀山梅檀岭下的紫竹林里常年氤氲着一团仙雾,山中鸟兽侵染禅意竹香身形都带着一份灵秀。法海禅师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跟那个很不喜欢仙界祥云的白蛇一起。对于他将灵秀二字用在紫竹林的看法嗤之以鼻。
她说呆在这里的不是呆子就是傻子,哪里能看得出灵秀?出家人总说四大皆空,断七情六欲。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那不就是块木头?
她当时笑的好欠揍,说。
“小和尚,其实你是木头精转世的吧?”
她还说过。
“这仙山福地的地界总让人觉得不舒服,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是妖啊,而是这地界太规矩人了。是人,难道不该畅快的活着?又不知道哪天会死。”
“吃斋念佛慈悲心,不吃斋念佛就不能有慈悲心了?你们连什么是情什么是爱都不懂,又怎么会有心呢?”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对话一股脑的袭上心头,法海禅师不由自主的将头侧向她曾站过的地方,突然看着那片虚无,笑了。
不是一贯浅淡的,无声的笑,而是轻声哼笑。
他大概很久没有出声笑过了,喉咙里发出的音色还带着些暗哑。但是他却觉得这样很舒服。
她很多的歪理邪说好像都是对的。
仙雾随着青衣小童和他的临近开始退却,逐渐露出庄严的潮音洞三个大字。观音大士今次却未如上次一般,高坐莲花宝座,而是如寻常人一样蹲在地上拿着一只小锄头在刨土。
法海禅师没有再走近,而是在那不远处跪了下来。
观音大士便自顾自的盯着泥土说:“前天我受邀去了黎山老母的寿宴,老母院中种满了这种名为“白壁桃花”的情花。名字起的虽清雅,花开的却极其艳丽妖娆。老母常观我庭中只有空心紫竹实在单调,便与了我一颗花种回来种......”
观音大士说完,擦了两下额角的汗珠,笑问法海:“然而这世间一个念头便是一颗种子,佛门弟子自来清修,若种了这颗种子,是不是就种了念呢?”
法海禅师说:“弟子愚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