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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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依旧很乱吗?”云倚风问他。

“有军队守着,就不算乱,百姓亦有底气春日播种,不怕秋日流离无获。”季燕然道,“不过想要像望星城这样繁华富足,或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云倚风替他斟了半碗酒:“但总是有盼头的,嗯?”

“是。”季燕然笑笑,“总有一天,边关百姓也会像这里一样,盼来真正的安稳太平。”

过了一阵,云倚风又道:“我能问王爷一件事吗?”

季燕然点头:“说。”

“那些人为何要逼王爷造反?”云倚风坐起来一些,“皇上像是明君,王爷也是猛将,听太妃话语里的意思,平日里你与他相处得相当不错,那幕后之人究竟是想挑起鹬蚌之争,自己渔翁得利,还是…”他压低声音,几乎要凑到对方耳边,“还是他们其实是真心想拥王爷称帝?毕竟江山是王爷在守,皇位却是旁人在坐,兄弟二人关系再好,有皇权与兵权梗在中间,忌惮总会存有几分,而太妃二十余年从未回过草原探亲,一直留在王城中,是为了令皇上更安心?”

季燕然只觉耳边湿,于是捏住他的脖颈,将人扯远一些:“你怀疑幕后主使是我的人?”

“保不准就是当年哪个旧部呢,一起出生入死,所以才更为王爷不甘。”云倚风盘腿坐回去,“先将矛盾挑起来,到时候刀架在脖子上,王爷就算再不愿意往墙上糊,也只能咬牙搏命。”

季燕然道:“糊上墙?”

云倚风态度良好:“打个比方,打个比方。”与烂泥没关系,你是好黄泥!

“我没有这样的部下。”季燕然摇头,“既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自然知道我心所向,不仅对皇位没兴趣,连这将军都不大愿意做,就算当真被强架上去,只怕三天就会跑路。”

“这样啊…”云倚风勾住他的肩膀,“没出息。”

季燕然哭笑不得:“你胆子倒不小,这话可别让旁人听见。”

云倚风答应一声,又枕着手臂躺回去。身边一群小娃娃还在跳格子,嘴里念叨着什么掉下悬崖摔断腿,撑圆肚子真可怜,内容虽实在不通,但声音清脆稚嫩,听起来倒也朗朗上口。

这一天,两人是踩着夕阳余晖回的城。

虽没有夏日里的壮阔晚霞,却有一丝深红挂在墨蓝天幕上,缱绻缠绕,发出金色的光。

翌日清晨,云倚风站在糖糕铺子前,还在专心等枣泥点心出炉,身后突然就呼啦啦跑过去一群人。

“怎么了?”他吃惊地问。

季燕然随手拉住一个路人。

“出人命了啊。”那人道,“十八山庄的许爷,去年十月出城做生意,结果过年也没能赶回来,还当是路上耽搁了,谁知竟会遇害,真是可怜。”

糖糕铺子的老板显然也对这位许爷极熟悉,立刻从铺子里探出半个脑袋:“被谁害了?是那新娶的小妾吗?”

“不知道,这才要去看呢。”路人道,“听说现场凄惨得很,张大人已经带着仵作赶过去了。”

大过年的闹出命案,还出在一等一的富户十八山庄,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半个时辰不到,已弄得满城风雨。云倚风坐在客栈桌边,周围一圈茶客都在议论此事,原委经过莫衷一是,有人说那许爷是被仇家砍断手脚丢进了水井,还有人说是被小妾勾结奸夫谋财害命,更有甚者,干脆说是被画皮妖精吸干了阳气,整个人焦如枯木,一折就碎。

“可惜了。”茶客纷纷惋惜,“那十八山庄里住着的,可全都是大善人啊。”

季燕然道:“你若嫌吵,我们就换个地方。”

“十八山庄,我也是听过的。”云倚风道,“为富且仁,修桥铺路的事情做了不少,还捐过佛寺与善堂。”

“那可真是好人没好报了。”季燕然替他添水,“你还知道什么关于这山庄的事,不如都写下来交给张孤鹤,他好早日查清结案。”

云倚风看着他:“王爷倒真会占我风雨门的便宜。”

季燕然很自觉:“我懂,江湖规矩是先付银子。”

云倚风笑道:“这生意我怕不能接,一个普通的地方富户,从没人来买过消息,风雨门知道的并不多。

两人正在说话,一名下属却从楼梯匆匆上来,在季燕然耳边小声道:“王爷,张大人来了,正在房间里等着,像是出了急事。”

云倚风与他对视一眼,微微皱眉。

这时候上门,怕是同那十八山庄有关。

张孤鹤带着师爷,两人都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相当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坐立难安”,桌上还放着一封书信,上头鬼画符一般歪七扭八写了不少字,漆黑的墨疙瘩加血手印,且不说内容是什么,光看一眼就瘆得慌。

那是从十八山庄死者身上找到的,被密封在一个蜡丸当中,张孤鹤一看就知这绝非普通凶案,便赶忙来找季燕然。

季燕然问:“红鸦教?”

“是。”张孤鹤道,“下官当年曾追随大理寺王大人,一起办过红鸦教的案子,故一眼就能认出此咒。”

在二十年前,红鸦教曾于大梁兴盛一时,教义披着温和慈爱、安稳康乐的表象,内里却淫乱污秽血腥肮脏,害得无数百姓疯疯癫癫、家破人亡,朝廷花了五年时间才将其彻底剿灭,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原以为已浇熄最后一寸余烬,却没想到竟会在今时今日重新出现。

季燕然又问:“这十八山庄的许家,发家史是什么?”

“生意人。”张孤鹤答道,“死者名叫许秋旺,是许家的掌舵人,为人慷慨谨慎,除了好色之外并无缺点,实在不像入了邪教。”

“也有可能是遭人陷害。”季燕然道,“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既然出现了红鸦教的符咒,大人还是依律尽快上报朝廷吧。”

待张孤鹤离开后,云倚风问:“怎么,王爷不去十八山庄看看?”

“自然要去。”季燕然道,“不过得等府衙将所有关于许家的卷宗送来,你我先弄清楚这十八山庄究竟是什么底细,再去也不迟。”

云倚风略一停顿:“你我?”

季燕然颇为淡定:“是。”

季燕然又补一句:“云门主只管照着行价,向朝廷收银子,狮子大开口也无妨,皇兄要是不肯,将来我亲自带你去讹。”

萧王殿下算盘打得响,查案这种事,倘若能带着风雨门门主,自会省心省力许多。而云倚风考虑再三,觉得自己总归闲得没事,跟着往十八山庄跑一趟,以后还能去国库里东挑西捡一番,像是不亏。

况且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于是道:“嗯。”

季燕然相当满意。

张孤鹤的办事效率向来高,这回又牵扯到红鸦教,更不敢懈怠,当天下午就差人送来案情卷宗,连带着十八山庄的底细,无一处遗漏。

云倚风翻过一遍,许家的发家史倒并无疑点,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小货郎走街串巷,将生意越做越大,最后买房买田成地主的故事。许老太爷当初在还未起家时,曾得过十八位善人相助,十八山庄也是因此得名,为的就是提醒子孙后辈,做人要心存感激,平日里亦要多积德行善。而死者许秋旺是他的长子,四十来岁,山庄近几年实打实的主事人,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分管着各个商号,平日里兄友弟恭、和乐融洽。

季燕然道:“云门主怎么看?”

“红鸦教之所以能蛊惑人心,是因为抓住了人中的‘贪’。”云倚风道,“不用去地里干活,也不用寒窗苦读博功名,只求神烧香就能大富大贵,再加上教主天花乱坠一通侃,自然能唬得那些好吃懒做者深信不疑。可许秋旺不应该啊,他是生意人,而且是相当精明的生意人,家中衣食不缺妻妾成群,按理来说什么都占全了,既已无所求,那还信这乌七八糟的玩意作甚?”

“看来你我真得去十八山庄走一趟了。”季燕然合上卷宗,“他死状凄惨,腿骨被打得寸寸皆断,即便不是邪教,也不像普通寻仇。”

云倚风听得头疼:“这些人,怎么连过年都不消停。”

十八山庄距离客栈不远,穿过几条街就是,张孤鹤听到通传,赶忙小跑迎出来:“王爷,云门主。”

“可有查出什么?”季燕然边走边问。

“已经传过了许秋旺的十八房妻妾,贴身的仆役与丫鬟也逐一审过,并无人听过红鸦教。”张孤鹤道,“许老太爷近年身体不好,一直在山上吃斋念佛,怕受不住刺激,暂时没有告诉他。”

云倚风心想,十八房妻妾。

还真是不嫌累。

此时天色已暗,山庄里因为出了事,所以乱成一片,回廊下的灯笼也没人来点。云倚风走了没几步,突然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哭声,在这寒风天里,呜呜咽咽,分外刺耳尖细。

“谁在那里?”张孤鹤也被吓了一跳,厉声喝问。

哭声戛然而止,过了许久,墙角里方才站起来一个小小的影子。

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看穿着打扮,像是下人的孩子,怯生生的。

“你这小娃娃。”张孤鹤松了口气,“天都黑了,为何还不回家?”

“我…我娘骂我。”小丫头搭搭,“我不想回去。”

云倚风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替她擦掉眼泪,轻声道:“说说看,你娘为什么要骂你?”

“我唱歌谣,娘亲就打我,说老爷出事了,我还在这里唱断腿,若被管家听到,是要赶出家门的。”小丫头委屈道,“可城里人人都在唱,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是那首放羊的童谣?我今日在村里听到了,编得乱七八糟,这个撑死那个摔死,的确闹心,以后不唱也罢。”云倚风提醒,“若再不回家,你娘亲该担心了。”

小丫头答应一声,又擦擦脸,将手帕还回去。

“送给你了。”云倚风站起来,笑着说,“快回去吧。”

小丫头稀里糊涂答应一声,仰头看着他,心想,这大哥哥可真高、真好看呀。

手里捏着的丝帕软软的,香香的,像清晨的花瓣一样。

她看看自己脏兮兮的衣裳和手,再想起方才拂过眼前的,那纤尘不染的洁白衣袖,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今晚该洗澡了。

“喂,丫头。”

身后突然有人叫她。

第27章 许家兄弟

许秋旺的尸首正停在后院一处偏房内, 几人还未靠近, 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腐臭味。

云倚风皱眉:“这得有些日子了吧?”

“是。”张孤鹤道,“尸体是在山庄北苑一处枯井中被发现的, 那里是空宅, 平时极少有人路过, 要不是因为这几日天气变暖,扫地仆役闻到了异味, 还不知要在那里放到几时。”

季燕然问:“死了多久?”

“据仵作说, 应当已经超过十天。”张孤鹤道,“枯井井壁糙, 他头脸上都有不少擦伤, 但却并无喷溅血迹, 是在死后才被人投了进去。”

十八山庄家大业大,里头住着数百口人,这案子查起来可谓雾茫茫毫无头绪。因为牵涉到红鸦教,所以整座山庄此时已被官兵团团围了起来, 无论进出都得通传, 引来百姓纷纷驻足猜测, 不知这富户家中究竟出了何事。而许秋旺的宅院与书房,也快被搜了个底朝天。

云倚风掀开白布,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尸首。死者并无中毒迹象,全身各处都有断骨,颅骨粉碎,应当是被人从高空推下后身亡, 最惨烈的是双腿,张孤鹤先前所说的“每一寸骨头都被活活敲断”,丝毫不算夸张。

季燕然道:“若真与红鸦教扯上了关系,这算献祭还是报复?”

“许秋旺这般精明能干,即便真入了邪教,那也该是他忽悠旁人,断不应当自己做待宰肥羊。”云倚风摘下手套,洗干净手,“况且他前阵子刚娶了第十八房小妾,又新买了商铺准备扩生意,这般贪财贪色的老油子商人,谁能忽悠他舍生献祭?王爷别忘了,红鸦教虽是邪教,但杀人全凭一张嘴,教众残害自己皆出于自愿,还从来没有武力强迫的先例。”

季燕然笑道:“你看,我就说皇兄花重金雇云门主,一点都不亏。”

云倚风懒得与他贫嘴:“走吧,我们再去书房看看,今日张大人都查出了些什么。”

桌上摆着厚厚一摞供状,听说审讯之时,小妾哭哭啼啼,小厮六神无主,谁也没能说出个四五六来。许秋旺十月出远门,是想去南面看看,准备来年新开几家锦缎铺,仆人与银子带得都不多,出发之前也一切如常,还说要尽快折返好过年。

“那就更不可能是主动献祭了。”云倚风道,“也不是为劫财。杀人敲断腿再丢回家中,十有八九是报复或者警告。”

季燕然问:“此时山庄里是谁当家?”

“暂时由许秋旺的正妻袁氏持家。”张孤鹤答道,“许老太爷一直在山上念佛,剩下四个儿子都只回家过完初二,便又匆匆去了各地商号巡查,管家已经差人去追了,这兄弟五人关系极好,听到消息后,应当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山庄。”

三人正在说话,门外又传来一阵嘈杂,衙役急急来报,说是许老太爷不知怎的收到消息,已经从山上跑下来了,进门看到尸体后立刻晕厥不起,浑身都在风。

“这…谁通知许老太爷的,他都一大把年纪了,添什么乱啊。”张孤鹤听得头大如斗,“王爷——”

“走吧。”季燕然打断他,“我们也去看看。”

许老太爷的卧房外围了一圈人,屋里头,大夫正在看诊,说是因为受了刺激,身体并无大碍,休息一阵便会苏醒。

袁氏也守在门外,正厉声喝着问是谁将事情告诉了老太爷,贴身伺候的小厮跪在地上,连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早上正在厨房里煎药,老太爷突然就说要下山,火急火燎拦都拦不住,也来不及通知家里,只得借了庙里的轿子。

“娘亲。”袁氏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人,劝她道,“爷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父亲生前都拦不住,又何必责罚小厮,还是先让他起来吧。”

这时有人看见了张孤鹤,赶忙小声提醒。袁氏与那青年皆过来行礼,又面露迟疑看着季燕然与云倚风:“这二位是?”

“哦,我们是张大人的朋友。”季燕然随口道,“听说这里出了事,便过来帮忙办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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