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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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爱卿身染重疾,不必拘礼了。”

几日不见,何善其的头发已然全白了,瘦得脱了相。步惜欢看着这副油尽灯枯之相,缓步到了窗前,望着后园子里的冬景,问道:“爱卿可知今儿是什么日子?”

何善其伏在榻边,苍发遮着脸,身子颤得厉害,悲哭道:“今日…是罪臣孙儿的头七…”

“你可恨朕?”步惜欢望着窗外的晚霞出神。

晚霞透过窗棂染红了床帐一角,许久过后,何善其才吭声,“难道陛下就不恨罪臣?”

“恨?”步惜欢回过身来,目光无波,“你孙儿觉得朕怕何家,你觉得朕恨何家,你们可真是一家子。”

何善其吃力地抬了抬头,想要看清皇帝的神情,却只看见窗棂割碎了晚霞,残红似血。

“朕这辈子,只恨过一人,怨过一人。你们祖孙比之先帝的元贵妃和朕的父王如何?何至于朕恨?爱卿把朕的心眼儿看得也太小了。”步惜欢叹了一声,“朕六岁登基,踽踽独行,要活命,要亲政,摆在面前的从来就没有一件容易事儿。不就是联姻没成吗?在朕这儿还算不上挫折。何况爱卿当年虽然没答应追随朕,可也没碍着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着朕在这江南成了势,这已然是襄助之功了,所以朕才封爱卿为襄国侯,何家之功朕可都记着呢。”

“可何家还是成了今天这副破落模样。”何善其的笑声苍哑,也不知讥嘲的是谁。

“爱卿怨朕薄情寡恩?”步惜欢听着那笑声,眸底添了凉意,痛声道,“朕若不是念着当年之功,你何家连今天这副模样都没有,早就罪及九族了!你可知你孙儿那夜兵谏,水师、戍军、禁卫、州军,死伤了多少人?整整三万余众!年关将近,不知多少人家门前挂丧,你以为痛失儿郎的只有你何家?”

“可老臣只有这一个孙儿啊!”何善其伏在榻上,笑声已换作了哭声。

“那朕呢?那些追随朕的人呢?哪个不是压上了身家性命?你孙儿败了,你责朕杀他心狠,他若是兵谏事成,今日只怕就是朕之近臣的头七!爱卿还会怜惜他们哪个是家中单传吗?”步惜欢瞅着榻上,眸中波澜已平,“朕还当你中年丧子,不忍管教孙儿,这才把他纵容成了这副性子,闹了半天,他是承了家风。”

何善其使尽气力,似乎想仰起头来说些什么,喉中却痰涎壅塞,咕声哑沉。

“爱卿啊,当年朕自身难保,而你要顾全何氏一族,朕不怨你。可你不愿一博,朕亲政之后,就不该来沾这天子近臣的荣宠。你以为朕不知道那往临江茶楼里安插学子,宣扬皇后专宠祸国之论的事儿是谁授意的?你暗中所行之事未成,就与朝臣联名奏请选妃,你一贯不言立场,这事儿上却明明白白地出了回风头,你以为朕不知你在谋算什么?你是拿不准朕对何家的心思,想刺探朕,看看朕对你何家有几分忌惮、几分容忍,所以朕就处置给你看了,朕等于是拿对八府的处置告诉你了,朕不会动何家,但也不惧何家!你懂了,可你孙儿、孙女却想与朕一博,他们一个大行兵谏,要清朕之侧,一个勾结岭南,要害朕发妻,如今事败,爱卿怪朕心狠?”

“朕早有一言,想问问爱卿,江南水师乃朝廷之师,水师都督乃武职而非爵位,何来世袭之说?不是你见朕势微,生了割据一方,独霸水师之心,为何由着军中将士将孙儿拥为少都督?他自幼把朝廷之师当成他的囊中私物,朝廷要收回兵权,他岂能不跟朕拼命?还有,若不是爱卿当年既不想冒从龙之险,又想沾朕亲政后的荣宠,为何不明明白白的拒绝婚事?你孙女自幼就觉得后位该是她的,有此执念,是谁之过?”

步惜欢一口气问罢,何善其僵在榻上,枯槁之态形如老尸。

窗外起了风,枝影摇乱了人影,半晌,步惜欢道:“若非念及当年爱卿不曾落井下石,朕今日绝不会来此探望。”

说罢,他从窗前走来,经过榻旁未停,径直往外屋去了。

“陛下!”何善其猛咳了一声,一口血喷在了榻脚上,“陛下,罪臣的孙女…陛下打算如何发落?”

“朕已下旨将她押解回京,上元节前后应该能归。爱卿好好养病,兴许朕能恩准你们祖孙见上最后一面。”步惜欢住了脚步,却未回身,说罢便出了暖阁。

悠长的起驾之声在院中扬起,隐约可闻屋里传来悲哭之声,丫鬟端着新煎的药回来,见帝驾已然去得远了。

*

这年是嘉康初年,皇帝亲政的头一年,按祖制理应大庆,皇帝却以哀悼阵亡将士为由免了大庆之礼,如此一来,都城更没了年节的气氛,百姓不敢张灯结彩,坊市不敢大开庙会,连花街柳巷里都冷清得很,唯一一处敢高声喧哗的地方便是临江茶楼。

时局紧迫,许多学子没有回乡,他们一面为肃清朝堂叫好,一面担忧淮州和岭南的叛乱,担忧淮州的灾情和身陷叛党手中的凤驾安危。

然而叛乱的消息就跟断了似的,再未传入都城。

直到小年这天,清晨时分,城门刚开,一匹战马驰入了都城,马背上的小将高举捷报,一路高喝:“淮州捷报——十二月初二,皇后平淮州之叛,除不法漕商,淮州大安!”

临江茶楼刚开市,掌柜的拆下一扇门板,还没收好,听见捷报,咣的一声仰倒,被门板砸了个结结实实。

有几个学子衣衫还没穿好就从客栈里奔了出来,逢人便问:“刚刚捷报说什么?”

但凡能沿街喝报的捷报皆是已经奏过朝中的,得了圣旨恩准才敢布告于民,按规矩即刻便会有诏书张贴于四门,于是被捷报声惊醒的百姓无不涌向城门。

这是兵谏之后汴都城里最热闹的一天,自这天起,茶楼、酒肆里的人日渐多了起来,有些人从淮州回来,带了不少消息。

听说早先替凤驾南巡的是何家之女。

听说英睿皇后早在初二那天就平了淮州之叛,却一直压着消息,莫说朝中不知情,就连淮阳百姓和州衙外的叛党都不知情。

听说叛党大肆逼降商户,好些不法商户以钱粮助叛党招兵买马,所幸叛党因怕激起民变而未动赈灾粮,故而未曾伤及三万灾民。

听说前些日子关州军压近淮州,淮阳城戒严,城中人心惶惶,皆以为要起战事,却不料中旬过后,本该已经落入叛党手中的淮州军却忽然围城平叛,将城中的叛党和不法漕商一网打尽之后,州衙大开,刺史和别驾等州臣都好好的。刺史府张贴了告示,百姓这才知道皇后娘娘初二那天就亲手平了叛乱,因要引出不法漕商和朝中奸佞,便下了懿旨,封了州衙,假作被俘,瞒了天下半个月之久!

原来,淮州之险早就化了!

原来,诱出淮州叛党、肃清朝堂是帝后联手为之!

原来,这才是凤驾南巡的真意!

满城学子无不震惊!

当今圣上,也就是那曾经在临江茶楼里与学子们论政的白卿,其风采学子们已然瞻仰过了,可英睿皇后,这名扬天下已久的女子,却无人得见真容。

眼看着就要大年三十了,汴都城中一扫冷清,沿街的茶楼酒肆开始张灯结彩,百姓也出门贴上了大红对子,学子们日日聚在茶楼里,等着恭迎凤驾回宫,好一睹皇后的风采。

可百姓望眼欲穿,一直盼到了大年三十这天都没能等来凤驾,只在这天一早等来了又一道捷报。

那马背上的小将穿的是岭南驿的军袍,高举捷报,声音高亢,“岭南捷报——十二月十八午时,皇后俘岭南王于仙人峡,傍晚斩岭南王于南霞县城楼之上!仙人峡大捷,南霞县已下!”

咣!

“我的…亲娘啊!”掌柜又被门板给砸了。

学子们又着急忙慌地奔出客栈,逢人就问:“哪儿大捷了?”

人群又开始涌向四门,汴都城里一大早就炸了锅!

原以为皇后平了淮州之叛就会回来,可她竟冒大险去了岭南,还斩了岭南王!

那可是岭南王,割据一方二十年的岭南王啊!

没人知道皇后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成别人所不能成之事,只是有细心的学子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以淮州到岭南之间的路程来算,十八日仙人峡大捷,皇后离开淮州的时间一定在中旬之前,那时候淮阳城还被叛党把持着,皇后竟然就敢动身前往岭南,这是何等的胆魄!

有学子琢磨了过来,皇后动身前往岭南并不只是胆量过人,而是她有谋岭南之意,就不得不及早动身!皇后下懿旨封锁叛乱的消息,只怕不仅仅是为了瞒住朝中,还为了瞒住岭南,她必是让岭南王以为她已被擒,以自己为饵将岭南王诱入仙人峡,而后出其不意将其擒杀的!

岭南地势险恶,易守难攻,朝廷想平岭南,原本有场硬仗要打,可皇后竟能借淮州叛乱觅得良机,当机立断,亲身涉险,为朝廷除了一个大患!

此等智勇胆魄,真乃须眉不及,无愧于英睿之号!

其实,这道捷报早在几日前就传到了朝中,在百姓还在为皇后的一番功绩而赞叹叫绝之时,前线报至朝中的军报更为详尽。由于圣旨下得早,皇后斩了岭南王当天,淮州军就奉旨赶到了南霞县城下。镇守南霞县的岭南军因亲眼目睹岭南王被斩及诸将被擒,群龙无首,军心大溃,当晚就卸甲缴兵,降了朝廷。而后,皇后手提岭南王的人头,率淮州大军三日之内连下三城!

捷报频传,百官已不知惊喜为何物,只觉得如若国丈尚在人世,只怕天下间无人不想登门问上一句,他究竟是怎么养大皇后的。

前线战事正紧,纵然有捷报来朝,皇帝仍未大宴群臣,百官看得出,圣上没大有过年的兴致,大抵是因为皇后不在宫中之故。好在朝堂肃清之后,言官皆非迂腐之辈,没以诸如祖制、天家威严之类的理由奏请大庆,天子以淮州大灾、岭南正兴战事为由下旨宴庆从简,言官也就由着他了。

宫里宴庆从简,百官府上自不敢铺张,加之兵谏刚过,朝堂刚刚肃清,那些被查抄的府邸门上封条还新,百官心有余悸,谁也不敢忘形,故而这年除夕,宫里和朝臣府上都过得有些冷清,倒是民间张灯结彩,耍狮舞龙,炮仗声一夜未绝。

过了除夕便是嘉康二年,正月里祭天祭祖,百官跟随皇帝为皇后、前线将士及淮州灾民祈福,一连三日,仪式之隆重,远胜除夕宴庆。

当今圣上勤政,除去休沐,每日必朝。民间还在津津乐道皇后的事迹时,朝中已开始商讨社稷要事。

此番肃清朝堂,朝中所去之臣将近半数,按说职缺都该补上,圣意却是宁缺毋滥,宁可朝廷里少一些大员,不可地方上缺一个能吏。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安定地方乃重中之重,故而圣意是不急着调能吏入朝,待观其治理民生之效,再行调任不迟。

要解决朝廷用人之需,取仕改革势在必行。韩尚书等人久经思虑,上书奏请以分科取士之法选拔人才,所谓分科,即经史论策,农工水利,医算刑律等诸要,取之所长,人尽其用。此前因有阻力,每逢朝议,总有一帮老臣对新策大加贬斥,吵到最后,每每成了新老之争,而新策反倒没能好好的议过一回。

年前肃清朝堂之后,皇帝没提过新策,年后朝会一开,议的第一件事就是新策。

今时今日,朝中文武皆是浪里淘金留下来的,多少能猜得出圣意。圣上求才若渴,年前不提新策,大抵是希望新年新气象,正月里开个好头儿,因此尽管士族文武有些心慌,但谁也不敢无端贬斥,说来也有几分讽刺,如今朝中大员仅余半数,反倒能好好的议事了。

寒门学子众多,分科取士的确是个好办法,可农工水利、刑律诸要需要经验,这经验无一不是为官之后经过多年治理民生、审讼断狱积累而成的,那些学子年纪轻轻,又无为官的经验,考农工水利、刑律诸要,他们能答到点子上吗?经史策论倒是可考,可又怎能保证取录之人有真才实学,而非迂腐之辈,亦或空谈之士呢?

行了三日朝议,韩其初等人就新策的实施细法进行了详述,但仍不能打消黄渊等人的顾虑,群臣只好恭请圣裁。

圣上这几日似乎心情好了些,但又似乎还那样儿,话音懒洋洋的,犯着春困似的,“卿等之虑有些道理,不知爱卿们可还记得临江茶楼里的那些学子?”

“回陛下,臣等记得。”群臣垂首敛神,甚是恭谨,谁也不敢真认为皇帝正犯困。

“朕去年曾微服去过几回茶楼,跟那些学子论过时政,里头有几个人有那么两把刷子。朕听说他们年前担心淮州和岭南之乱,皆未返乡过年,有的人盘缠用尽了,这几日借宿到庙里去了。单凭这份儿忧国忧民的赤子忠心,朕就打算给他们个机会。分科取士之策可不可行,不妨一试,就在汴都城里试!考时政,朕亲自出题,就以淮州大灾、建村之困为题,考赈灾之策!”

“…啊?”群臣懵了。

赈灾之策不是已经有了吗?论赈灾新策,只怕天底下难有一策能与皇后的赈贷之策相提并论吧?

步惜欢笑道:“那赈贷之策除了卿等,就只有淮州官吏知晓,朕已传旨淮州,命刘振等人严守此策,爱卿们也暂且严守,不得使此策传入市井。朕倒要看看,那些成日里高谈政事的学子胸中有几分真才实学,能为朕一解淮州灾患!”

“…”群臣更懵了。

好半天才有人回过神来,总算明白了为何小年那天的捷报中只字未提赈灾之策。当时,百官猜测圣意,以为赈贷新策试行之前尚需详加调研淮田,细算贷率,在朝廷定出切实可行的细则之前,圣上不希望民间过多的议论,故而未提。哪里有人想到,圣上是存了试行取仕新策、考校寒门学子的心思?

那些学子忧国忧民,自负才学,听说其中有几人傲气得很,圣上以淮州大灾为题,怕是要挫挫那些学子的锐气。不然的话,圣上刚刚还说其中几人有两把刷子,可见那几人确有真才实学,那朝中用人的地方多了,为何不考别的,偏考赈灾?赈灾已有万全之策,何需再求新策?除非圣上想借此题敲打敲打那些学子。

寒门学子以往求仕无路,一旦为官,必定急着大展才学、报效社稷。这虽是好事,可高谈阔论与治理民生之间尚有好长的一段路,倘若自负才学,过于心急,盲目施政,必会闹出乱子来。

圣上以赈灾为题,必以赈贷之策解之,借以压学子们的策论一头,以示棒喝。此举可谓用心良苦,不仅恩威并施,而且思虑深远。

从圣上不知何时传旨淮州和小年那天的捷报之事上可以猜测出,这事儿老早就在圣上心里了,只不过今日才提出来罢了。

一道考题,既能一试取仕新策,又能恩威并施,防患于未然,群臣算是不服都不行。都说人有七窍玲珑心,当今圣上的心也不知生了多少个窍。

“陛下圣明,臣等领旨!”百官皆无异议。

“那就上元节后吧!”步惜欢定了个日子,“卿等拟诏,于上元节昭告都城,不拘士族寒门,想一试科考的皆可到国子监中报名,二月初三于翰林院中大考。”

二月初三春日宴,金殿之上,群臣之中,除了韩其初,无人知道这天的意义。当年在盛京,陛下曾微服至都督府中,化名白卿与崔远等学子论政三日,定了远走江南、声讨元党、谋取江南学子之心、替君洗刷污名之策。崔远等人从此改名换姓,在江南历经百险锤炼,而今皆已在为官地方,从县官县吏做起,磨练施政之能。圣上将试考定于二月初三,兴许是希望临江茶楼里的那些学子也能早日成为国之栋梁吧?

这天,百官领了旨,早朝就退了。

上元节一晃就到了,当四门、州衙和国子监门口都贴上了诏书时,寒门学子们几乎不敢相信会有这等幸事!圣上不拘门第,亲选人才,这等幸事说百年难遇都不夸张!早在得知白卿就是当今圣上之后,学子们就料到会有这一日,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这天,汴都城中凡有学子的人家莫不欢欣鼓舞,一些外乡来的学子疯了似的奔进庙里,遍告友人。

晌午时分,一支州军押着辆马车进了城,许多人看见了,但没人在意。自兵谏之后,都城里时常有兵马出入,百姓已经习惯了,知道那些小将军们所办的差事是普通百姓打听不着的,故而百姓更关心捷报,关心圣上亲选人才的大事。

满城皆是欢庆的气氛,没人留意那支州军进城之后就直奔襄国侯府,马车在侯府里待了半日,日暮时分又从府中出来,由禁军押着进了宫去。

*

合欢殿。

香汤氤氲,水音淙淙。九重华帐之后,隐约见龙戏泉池,帝王沐浴。

吱呀一声,小太监推开殿门,垂首而入,伏在玉阶下奏道:“启奏陛下,罪臣之女何氏已在西配殿跪候圣驾。”

泉池里久未传来声息,小太监不敢抬眼,也不敢吭声儿,就这么候着。

浴台子上,范通一扬拂尘,风拂下玉阶,扫过小太监的头顶,小太监绷着身子一拜,屏息而退。

步惜欢睁开眼,懒洋洋地舒了舒筋骨,范通捧了龙袍来,步惜欢挑了身月白的穿上,慢步下了九龙浴台。墨发还湿,他没擦拭,也没束冠,只拿发带松松地系了系,便出了大殿。

西配殿的门敞着,宫烛照引,皓月随行,男子缓步而来,寒夜风凉,墨发间生了层薄雾,若落入人间的瑶池上人。

何初心跪在门旁,步惜欢入了殿,径直到了西窗边,窗外满树花灯,装点得越是热闹,越显得宫里冷清。

“跟你祖父好生别过了吧?”步惜欢望着窗外的灯景,声音不比寒夜暖和多少。

何初心转身面窗而跪,她穿着身素裳,去尽簪钗,面容苍白。出府之前,她曾在闺房里独坐了半柱香的时辰,本应好好的跟那间承载了闺中记忆的屋子作别,她却坐在梳妆台前对镜画眉,薄施脂粉,只是因为不想让他看见她憔悴不堪的容颜。

他囚她祖父,斩她兄长,抄她家宅,流配她的族亲,她却还是如此渴盼见他一面,她用情至此,他却不肯看她一眼。

何初心望着西窗前的人,泪如雨下,心似刀剜,“…陛下,臣女从未想过要害陛下,如若早知这是一场阴谋,臣女就是死也不会想要危及陛下的江山帝业。”

步惜欢闻言回身,眸光凉薄,“可你想谋害皇后,朕与皇后夫妻同体,你谋害皇后与谋害朕有何两样?”

“陛下的皇后本该是我!”被那句夫妻同体之言刺着,何初心歇斯底里地哭喊,“陛下什么都不知道!当年你初登何府之门,我虽年纪小,可我知道你是来求亲的,我记得那年陛下就如今夜一般,穿着身月白的龙袍,少年君子,意气风发。从那年起,我就知道我会嫁给陛下,我年年盼着陛下南下,年年盼你再来府上,我知道你大兴龙舟、广纳男色、纵乐无道都是假的,我甚至买通了小厮,夜里偷偷跑去戏园子,只为了见陛下一面!我记得那晚在小路上撞见陛下,月色就如今夜一般,陛下一身的寂寞风霜就像摧着我的心肝一样,我回府为陛下熬了碗醒酒汤,可奶娘不许我出府,她说男子为成大业可以不惜名声,女子却不能不顾名节,我若名节有损,日后受天下耻笑的必是夫家,是陛下!陛下已然背负骂名,我怎能再让陛下因我而受天下人的耻笑呢?那碗醒酒汤没能送进宫去,我那夜有多煎熬,陛下不会知道!我好后悔,我真的好后悔,那夜为何要顾虑那么多…”

何初心捶着心口,哭得喉口腥甜,“我一直都坚信陛下能铲除奸相、亲政治国,一直都希望自己能配得上陛下,所以这些年来,我严习宫规,谨守女德,广交贵女,隔三差五的就组织诗会、茶会、游园会,十年如一日,只盼陛下亲政之后,我有手段和睦六宫,宣见命妇,施恩布德,母仪天下,助陛下心无旁骛的治国理政。可我等的却是陛下军前立后,另宠新人!那人与陛下相识几年?怎有我待陛下情长?她一介贱籍女子,竟把陛下半路夺了去,她难道不该死吗?!”

女子含着口血,风自西窗扑进殿来,卷得男子华袖飞扬,迎面就将那涌起的腥风给扫了回去。

“你跟皇后比待朕之情?”步惜欢远远地瞧着何初心,听罢一番表露心意之言,眸底依旧波澜不兴,话音淡得要借着风力才能传进何初心耳中,“元隆十八年六月,刺史府里死了个文书,丢了封密信。事涉奸党,皇后扮作男儿夜审州臣,怕人听出她是女子,给朕惹祸,就拿灶底的柴烟熏哑了嗓子。”

“同年八月,西北葛州,隐卫杀了匪寨里的大小头目和下俞村中的马匪弓手,此乃密旨,皇后不知,却在验尸时看了出来,为了不叫朕损失布置在西北的暗桩,她硬是违了仵作行的操守,将此事给瞒了过去。”

“十一月,朕在西北军中,朝中传来议和旨意,大军哗怒,朕身边只有千余御林卫,眼看就要有险,是皇后舌战钦差,还朕清白,解了此险。”

“次年正月,朕在盛京长春院里杀了大内太监总管安鹤,因妄动内力险致功力尽废,皇后一夜之内奔走内外城三回,为求一副镇痛之方,把脚底磨得遍是血泡!”

“二月,恒王世子逼庶长兄服毒自尽,意图诬其通敌叛国,以期元党废帝,立他为新帝。皇后仅凭一封遗书就断出事有蹊跷,相府、盛京府衙和五城巡捕司的人尚未赶到宣武将军府,皇后便察知了阴谋,与朕的长嫂共谋于佛堂之中,宁愿亲手冤杀一人,也要将案子审成他杀!她以天下无冤为志,那夜自绝志向,不惧背负人命之重,也要为朕化那一场废帝之险!”

“去年十二月,借南巡之机引出淮州叛党并肃清朝堂乃朕之机谋,皇后看出朕意,先一步对州臣声称肃清朝堂是她的旨意,还让邱安劝着朕些,说朕欲广纳四海贤士,不可留猜忌之名,而天下迂腐之士的口诛笔伐于她无碍,不过是牝鸡司晨、专宠善妒、不堪为后。这对女子而言绝非善名,你也说女子的名节要紧,可她从没在乎过,她甚至连性命都不顾,假扮成你前往岭南,以身犯险,擒杀岭南王!你说朕的皇后本该是你,朕倒想问问你,南巡路上你也当了回皇后,这皇后可好当?”

这些事皆为密事,一桩桩的道尽了帝后相识以来的艰难险阻,风雨同舟。

有些事,何初心从未听闻过,例如匪首之死、安鹤之死。

有些事,她听说过,例如刺史府文书被害一案,最终查出别驾是元党,有许多消息传进了何府。事关圣上,她特意寻兄长打听过,得知案子是由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审的,连兄长都不知他的底细。她本以为这少年应是圣上招纳的人才,今夜才知那人竟是皇后!

还有宣武将军之死,事涉圣上的本家,兄长说圣上那夜险些有废帝之危,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还庆幸过此案是他杀,今夜才知宣武将军竟然真的是自尽?

还有肃清朝堂之事…

“肃清朝堂是陛下之意?”何初心忽然觉得身子发冷,夜风如浪,击得她几乎跪不稳。

“没错。”步惜欢走了过来,往殿门上一倚,跟何初心面对面,“听说你咒骂皇后行刺凤驾,而今朕在你面前,你可敢刺驾?”

何初心仰头望着步惜欢,他就倚在门边,那神态闲散得仿佛在与她闲话家常,夜风送来发香,清雅得醉人。她忽然便有些恍惚,下意识的就摇了摇头。

而后,她看见他的目光凉了下来,比那夜她在西园的小路上见到的目光还要霜寒。

“姑且不论你兄长之罪,既是朕下旨斩的他,朕便是你的仇人。你行刺皇后,却不刺朕,这族亲之仇还分人不成?敢情那日你行刺皇后就是借报族亲之仇行谋害之实,说到底不是为了族亲,还是为了后位!这后位就这么要紧?你若是为了你祖父和你兄长,朕还当你是将门之后,有几分血性。”

“那是因为臣女不忍心伤害陛下!臣女待陛下之心,陛下怎么就是不懂呢?!”何初心含血哭喊,目光痛极,“臣女是闺中女子,没那断案杀敌的能耐,臣女唯有打听陛下的喜好,知道陛下不喜那瑰丽之色,臣女就连平日里绣个帕子荷包都要寻那月白的料子。听闻陛下对膳食无甚偏好,臣女便寻厨子学了许多风味儿点心,只盼有朝一日服侍陛下,兴许其中能有陛下喜爱的。这份心意,何曾输于他人?不过是皇后有襄助陛下之能,陛下就宠她罢了!”

何初心咳出口血来,话已至此,她竟渐渐笑出声来,神态有些癫狂,“江山帝业是陛下的,皇后军功赫赫,来日羽翼渐丰,早晚会如何家一样成为陛下的心头大患。亦或待到国泰民安之时,陛下不再需要皇后,定会厌弃于她,到时陛下就会想要一个可心的人儿,温言软语,知冷知热,只管服侍陛下,不问家国大事。到时,陛下就会知道臣女的好,就会知道臣女的好…”

此话似毒咒,一时间,女子的笑声充斥着大殿,凄幽之调,似厉鬼呢喃。

许久过后,笑声渐歇,何初心仰头望向步惜欢,见他正望着殿外的月色出神。

“陛下的心事被臣女说中了吧?”何初心笑了笑,竟有些快意。

却听步惜欢笑了声,仿佛听见了笑话,“朕可不敢…”

何初心以为听错了,一时有些错愕。

“她早就跟朕明言过,她可以依靠朕,但不可以依附朕。她与朕这一生必定风雨不歇,她不想每逢风雨都要朕庇护,她不愿享乐,愿与朕比肩,同舟共济。她是个心比天骄的奇女子,不以男子为尊,不以后位为荣,谋权是为朕,也是为她自己。若有一日,群臣相逼,朕可不畏,帝位无危。若有一日,朕有二心,她必远走,无人能拦。初闻此话时,朕真是被她给惊着了,恼她绝情,却又无可奈何。她擅长察人于微,朕欺不了她,这心就这么一直吊着,此生只怕是放不下了。”步惜欢叹了一声,笑意微涩,似六月烟雨,凄凄迷迷,愁煞了人。

宫灯煌煌,何初心跪在门旁,任夜风吹着,神情依旧那么错愕,仿佛失了魂儿。

男子抬了抬手,瞥了眼月白的华袖,殿外月光满园,竟不及那一眸柔波溺人,“朕是不爱那妖艳之色,早些年甚至厌恶得很,可遇上她之后,每把她撩拨得恼了,朕就爱极了那分妖艳。世间诸色本无优劣,爱之憎之,不过是情之所致罢了,如今她不在,那妖艳之色穿来何用?”

“她此生之愿唯有断案平冤,自从遇见朕,练兵谋权,问政平叛,不爱干的事儿都干了,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朕厌弃她?朕还怕她哪天厌烦这为后的日子呢!”

“朕初见她时,她待人疏离,不解儿女情长,朕像捂着块儿石头一样,总算把她给捂热了,还想着跟她白头偕老,而你却想谋害她,就因为你心悦朕,而朕的皇后不是你?”

自从男子进了殿来,一直淡言淡语,此时终于动了真怒。

“你心悦朕,倾尽情意,朕就得娶你,不然你就害朕发妻?朕看这江山不如姓何,好叫你贵为公主,想尚谁就尚谁!”

“你祖父避害趋利,你兄长拥兵自大,你谋夺后位,何家尽是些野心勃勃之辈,怎敢与皇后相提并论?她是朕的发妻,是未来太子的母亲,朕与她所谋的一切将来皆由太子承袭,何患之有?且以皇后的志向心性,她稀罕弄权营私?若不是因为她嫁的是朕,她巴不得天天在义庄里摆弄那些尸骨!”

“朕为帝王,自有宫人服侍,何需皇后屈尊?朕娶妻,是让她给这江山当女主子的,不是给朕当臣做妾的。”

“朕自幼孤立无援,自知真情可贵,并非瞧不上你的心意,只是朕有朕的骄傲,不愿被人强逼,更不喜被人算计。当年你那一碗醒酒汤就算送来,朕也不敢喝,里头下了太多东西。”

何初心静静地听着,听罢这些话,已然不哭不闹,身如僵死。

“朕今夜宣见你,本是想着,你若是为了族亲而行刺皇后,朕就念在你祖父的份儿上免你一死,准你在祖父跟前尽孝,送他终老。而今看来,没这必要了。”步惜欢的神情也淡了下来,眸底再未兴起波澜,说罢,人已出了殿去,“传朕旨意,襄国侯孙女何氏勾结叛党,行刺皇后,罪同谋逆,宫外赐死。”

禁卫领旨,皓月当空,殿外的青石上仿佛落了层霜。

跪在殿内的女子惊颤而醒,仿佛不堪被秋风凌打的瘦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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