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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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隐隐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还好,还有个人和她一样,不相信吕方是这样的人。假如她的朋友在背后捅她的刀子,借着她的信任给她致命一击,那将是一件多么悲催的事情。可是,假如顺猴儿找不到那个翻墙而入的人,又该怎么办?到那时,她也不得不从康儿的身上下手了。
“娘子,吕十公子来了。您见不见?”阿桃咋呼呼地跑进来,表情神秘兮兮的,仿佛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
“当然见!请他到正堂去坐,我马上过来。”牡丹毫不犹豫地回答,准备洗手见客。见满子等人表情各异地看着她,便又提高声音交代阿桃:“要以礼相待!”
吕方愁眉苦脸地站在芳园门口,康儿的嘴噘起老长,生气地对着立在一旁,对自己主仆二人指指点点,或是拿鄙视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芳园的人做鬼脸:“公子,他们看我们的样子像看贼,难不成是咱们干的?”
吕方皱眉道:“不得无礼!看看你那鬼样子!有人这样说了吗?有人骂你了?”
康儿撅嘴道:“那倒没有。”可是阿桃看到他们都没个笑脸的说,而且还没说让他们先进去。以往都是先让他们进去,奉了茶汤,然后才慢慢禀告牡丹,现在却让他们站在大门口等,这算什么呀?要说芳园的人没有怀疑他们,打死他都不相信。他低声嘟囔着:“真是好心没好报。要早知道会这样,您就该离这里远远的,这样有什么差错也扯不到你身上。”
“你给我闭嘴!”吕方阴沉着脸,固执地看着门口。他不信牡丹也会这样看他。纵然他的确就是那个最该被怀疑的人,但他就是觉得,无论谁怀疑他都行,就是牡丹不能。他们原本是知音。在吕醇指使行会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她都仍然能相信他,把花交给他照料,现在她也不该怀疑他。
当看到阿桃从里面走出来时,吕方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期待而担忧地看着阿桃,就生怕会从她的嘴里说出那句可怕的话来,牡丹不见他。假如真的她不见他,他就只有硬闯了,无论如何,这样的骂名他是绝对不能背负的。
“吕十公子,我家娘子请您往正堂里吃茶,她净了手就来。”阿桃的脸上看不出有多欢迎他,但也看不出有多鄙视他,行动举止间倒是和往日一样规矩。
康儿当即不客气地对着那几个围观他们的人做了几个难看无比的鬼脸,吕方松了口气。欢喜中又多了几分兴奋,她愿意见他,还能以礼相待,说明她没有猜疑他。
牡丹很快就来了,她穿着家常的半旧蓝色襦裙,头发挽得很紧实,包着块碎花绸子,一看就知道她适才在打理花。她望着吕方一笑,尽力语态如昔:“十郎,令尊的病好些了么?”
“他的病不算什么,是心病罢了。”吕方见她看着自己笑,心里一热,脱口而出:“丹娘,你不怪我?”
牡丹反而被他这句话给惊着了:“怪你?”
“哦,不是……”吕方有些语无伦次,或者说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平缓了一下情绪:“我的意思是说,你不怀疑我?”
牡丹没有说话,只抬眼看着吕方。吕方站在那里,姿势僵硬地扭着头盯着她看,眼睛黑幽幽的,表情很愁苦,又很委屈,还带着一股子害怕。他在害怕她说她怀疑他。牡丹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为什么要怀疑你?你是我的朋友啊。”
吕方的嘴一点一点地咧开,他冲动地往前行了两步,又犹如被火烫了一样退了回去,道:“我终于放心了。”可随即,他又怀疑地看着牡丹,认真揣摩着她的表情,回忆着刚才牡丹说话的口气,她该不会是敷衍他?其实心里就怀疑他?
于是他大声道:“我是赶过来帮忙,以证明我的清白的!我不会做这样卑鄙的事情!”说完这句话,他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了。仿佛这样,他就和牡丹又回到了原来的时候。
牡丹笑道:“我相信你。”见到吕方的那一刻,她心里有的那一点点疑虑就全部都消失不见了。她脑子里有个声音坚定地告诉她,吕方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吕方几乎是活蹦乱跳地卷着袖子:“那你安排我做事吧,我现在能做什么?”
牡丹道:“既然你主动请缨,那我正好请你帮个忙。你能找到金不言么?如果你能,请你替我告诉他,我不能履约了,我退他的钱,赔他的钱,请他将这钱去另外定一批货,省得耽搁了他的大事。”
吕方一愣:“真的到了这个地步?”
牡丹叹道:“几乎被毁得差不多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履约了。”她本想试探一下吕方,问问他,吕醇是不是早就准备了大量的嫁接苗,但话到嘴边绕了几绕,她终究是觉得说了相信他,还这样试探他,不厚道。
“你别难过,总能过去的。”吕方的表情比她还难过。他听外面传得很凶,还以为有夸大的成分在里面,此刻听到牡丹亲口证实,他才相信这是真的。
雨荷走进来,表情复杂地看了吕方一眼,低声禀告牡丹:“李师傅在外头,他想见吕十公子。”
吕方闻言,忙主动往外去扶李花匠,表现出十二分的尊敬:“李师傅,您的病好些了么?”
李花匠摆摆手,示意不要他扶,然后就似一根经久风霜的木桩,瘦削而坚硬地立在那里,对着他比了几个手势,大意是,假如他真的想帮牡丹,不如利用金不言想邀请他去杭州管园子的心情,和金不言说,让金不言去订购他们吕家的牡丹,或者是去订曹家花园的牡丹。兴许金不言找到了货源,就不会那么责怪牡丹了。平息一下情绪,不要把事情闹大。
“这有何难?”吕方爽快地回答,可随即他的表情渐渐凝固了。这么多的牡丹,而且是作了特别要求的,如果不是早有准备,谁突然拿得出来?能够拿得出来的都和这件事脱不掉干系。他沉默片刻,看了看牡丹,又看了看李花匠,脸上露出一个苦笑来:“我明白了,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随即埋着头飞快地走了。康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忙追了上去:“公子,公子,你怎么又要走了?”
吕方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他不能原谅吕醇。虽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吕醇和这件事有关,但从吕醇装病,把他叫回去不放他出门,又突然改变了对牡丹派去的人的态度,今日一听到他说要来芳园帮忙,就立刻答应了他的这些表现来看,实在是不正常。
他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走出芳园,到了隐蔽处,他招手叫康儿过去:“你过来。”
康儿气喘吁吁地靠过去:“公子?”话音未落就挨了吕方狠狠一个耳光,康儿只觉一阵天昏地转,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您干嘛打我啊?”他跟了吕方这么多年,可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
吕方的手都打疼了,看着康儿迅速红肿起来的半边脸,他也心疼,仍然硬着心肠,疾言厉色地指着康儿:“你说,是不是你?”
第二百九十二章 解(二)
康儿捂着脸哭:“不是我,不是我,虽然您是公子,您也不能冤枉我。”
吕方冷着脸道:“你敢发毒誓么?”
康儿犹豫了一下,走到一旁跪下,举起手来发毒誓:“如果我对公子有任何隐瞒,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吕方定定地看了他一歇,伸手将他拉起来:“只要不是你就好。回去吧。”想了想,又摸了些钱出来:“你拿去买糖吃,算是我和你赔礼。”
康儿就又欢喜起来,忘了刚才的委屈,高高兴兴地给吕方牵马。吕方看到他心无芥蒂,兴高采烈的样子,心情越发沉重。康儿是只要不是他干的,就和他无关,可以轻轻松松的快活,可自己呢?不是自己干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自家老爹呢,倘若真是自家老爹干的,他真是无颜去见牡丹了。想到此,他愤怒无比,怎能做这样的事情,怎能这样不顾他,这是要让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肯相信他了么?!
吕方愤怒地使劲抽打着马,恨不得两肋生翅,飞到吕醇面前去问个究竟。
吕醇坐在桌前,面前铺着纸,手里握着笔,却迟迟不曾落下去。听到外面传来的嘈杂声,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面对着门口,镇定地看着愤怒的吕方:“你回来了?”
吕方满脸通红,满头是汗,原本有一股愤怒到无以复加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着,要喷泄出来,可看到吕醇这样的沉着冷静,他也跟着冷静下来,淡淡地道:“回来了。”
吕醇指着面前的凳子:“坐,先喝水。”
吕方哪里有什么心情喝水?他盯着吕醇的眼睛,缓缓道:“芳园不能再做金不言那桩生意了,愿意把这桩生意转让给您。”
吕醇睁着一双死鱼眼,淡淡地道:“你试探我?”
试探不试探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吕方烦躁无比,耐着性子道:“总之她是做不成了,不是我家就是曹家,你不会要让给曹万荣吧。”
儿子是他养大的,屁股一撅他就知道要拉什么屎,吕醇冷笑了一声:“你心里已经认定是我做的了吧?来问我这个,不过是为了证实你的猜想而已。父子走到这种地步,实是让人心寒。”
吕方不说话,谁让上次牡丹花会的时候吕醇和曹万荣合谋干那种不光彩的事情的?而且不让人卖砧木给牡丹这种事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吕醇有些悻悻然:“我不服气她是真的,但你是我儿子!你是我儿子!你明白么?我怎么舍得让你的名声受污?你不听我的话,跑去人家那里瞎混,现在混出事来了吧?要叫你回家,还得装病才能把你逼回来。”
只要不是他就好了,吕方顿时觉得云开日出,情不自禁就露出了笑容。可一想到经过,又皱起眉头:“那我是被人陷害了。爹,这次您一定要站出来,帮忙把这个人找出来,这是行业败类!不能容许他再这样下去。”他还抱着一个希望,希望通过这件事,能让牡丹和吕醇化干戈为玉帛。
但他注定要失望。吕醇淡淡地道:“她何牡丹不是背景雄厚么?她那个夫君自然会替她报仇雪恨,也会替你洗清罪名。我们就不要管这事儿了,你别扯进去。”等着看戏就好。
吕方听他这口气,似是知道些什么的,当下试探道:“您是早就知道的?”
吕醇不说话。相当于默认。他不喜欢牡丹,讨厌牡丹,有人要对她动手,他乐见其成,害人的和被害的自己去斗好了,关他什么事?要不是因为吕方傻乎乎地掺杂在其中,被人栽赃使坏,他才懒得给何牡丹派来的人好脸色看。
吕方瞪着吕醇:“是谁做的?”
吕醇没好气地道:“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知道是谁做的?”
吕方沉默片刻,沉声道:“你的心眼比针尖还小。你明明知道有人要害她,却在一旁等着看笑话,现在也不肯把那个人说出来。看别人倒了霉,你很高兴吧?真丢脸!”言罢恨恨地将面前的几案一推,转身就往外走。
“你怎么就判定我知道是谁?!”吕醇大怒,将手边的砚台朝吕方砸过去:“她这是自找的!不懂尊重行会,不懂尊重前辈,一副天下第一,志得意满的小人样子!还要独吞这样大的生意,这两京有几个看得惯她的?你以为就是我看不惯她?告诉你,看不惯她的人多的是!光凭这个,我就知道她一定要出事,明白了吧!你以后少和她瞎混!你马上回房去,不许出去!”
上好的砚台把青砖地砸了个坑,墨汁四溅。吕方站定了,淡淡地道:“我和她瞎混?爹,您几十岁的人了,说话还是要注意一下的。她是有夫之妇,德行无亏,您污了我的名声不要紧,可污了人家的名声就是缺德,您就不怕报应在我身上?”他说着说着就难过起来。
“你这个孽障!你再说一遍?”吕醇气得浑身发抖,这就是他最爱惜的小儿子,竟然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这样顶撞他,刺激他。
吕方看到他气成这个样子,有些害怕不忍,心思转了几转,仍硬着心肠道:“您做下的事情,儿子要替您去还的。那不是报应在我身上又是什么?”话音未落,吕醇的双眼就往上一翻,人就软了下去。
“爹!你怎么了!”吕方吓得冲上前去将吕醇给扶住,大声喊人:“来人,来人!快请大夫!”
人仰马翻地闹了一回,待到把吕醇安置好,已经是大半夜了。吕方守在吕醇的榻前,无限愁苦。吕醇从晕过去开始到现在,竟然就没醒来过,问了大夫,大夫明明都说吃点药,不要再被激怒就好了的,怎会如此?
他伏到吕醇耳边轻喊:“爹,爹,爹?”
吕醇毫无生气。
吕方重重地叹了口气,坐在一旁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灯花爆了一声,他被惊醒过来。他抬眼看着吕醇,咬了咬牙,悄悄将簪子取了,望着吕醇的脚底板就是一下。
“哎呦!”吕醇从睡梦中被痛醒,大吼一声坐了起来,中气十足地骂道:“哪个短命的……”
“爹,您好啦?”吕方迅速收起簪子,激动地看着他。看吧,就知道是装的。
吕醇一愣,随即从半梦半醒状态中惊醒过来,他愤怒地抓起一旁的瓷枕去砸吕方:“打死你这个不孝忤逆子!你要气死我是不是?我在你身上耗费了那么多心血,你却这样对我!”说着说着他竟然有些哽咽了。
吕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任由瓷枕砸在自己的身上。吕醇却又骂起来了:“你是死人啊,你就不会躲一下?”到底是他最心爱的小儿子。
……父子二人都没说话,屋子里只能听见吕醇的喘息声。良久,吕醇困难地道:“儿大不由爷,我管不了你。你要去就去吧,不过你要答应我,娶柳家的五娘。”
吕方沉默片刻,道:“我答应您。”他抬起头来看着吕醇,露出一排白牙:“爹,其实您多虑了,我看何夫人,就如同看到李师傅一样的,知己难寻,我敬重她的为人,佩服她的手艺,仅此而已。”
吕醇定定地看着他:“但愿如此。你记得你说过的话。”
吕方微微一笑:“记得。”
天色微亮,吕方就步履轻快地行走在前往曲江池蒋家别院的路上,他要去找蒋长扬,把这件事告诉蒋长扬。
顺猴儿骑在树上,远远地看着草垛上仰面朝天,闭着眼睛晒太阳的那个叫肖二狗的人。肖二狗年纪不大,个子不高,身材清瘦,可是四肢很修长,看着就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已经守了肖二狗整整两天,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就没想明白。他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即又哑然失笑,像谁,这身板不就是像他自己的么?他为什么会叫顺猴儿?因为他身材灵活清瘦,四肢纤长,动作敏捷轻快,所以才会叫顺猴儿。
看来对方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好人才。可是一个在普通人家里长大,十来岁了才出去寻活儿干的人,能轻易就学到这个份上,轻轻松松就在芳园的围墙上,不惊动任何人的自由出入么?顺猴儿私底下认为是不能的。他从小就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来没有一天松懈过,才练到这个地步。就算是学杂耍百戏的,也是打小趁着骨头还软的时候就开学。
再看这个人,他家里人说他之前是给一个在寺院里寄读的举子打杂,因那举子生病,他耐心服侍救了那举子的命,得了一笔酬金,于是一家子终于可以吃上一个月肉的。可他那副懒散样儿,更像是个在街上瞎混的泼皮无赖还差不多。而且吧,做下这样的事情,还能这样安然地在草垛上晒太阳,高调地吃肉,真是好大胆。
但不是他又是谁?顺猴儿眯缝着眼睛犹如磐石一样,稳稳坐在树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肖二狗。他相信自己直觉,多年来,这直觉救过他的命,帮过他的忙,几乎没有错觉。
第二百九十三章 解(三)
肖二狗一直不动,仿佛是睡死过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终于动了。因为他面前的苍蝇太多了,吵得他睡不着。他睁开眼睛,盯着眼前一只不停地围着他嗡嗡作响的苍蝇,突然手一抡一抄,就将那只苍蝇给抓住了。他慢条斯理地将那只苍蝇给捏住,把它的翅膀和脚一点点地扯掉,然后对着那只剩身子和头的苍蝇露出一个淡笑,随手将它扔下草垛去了。接着,他又是一抡一抄,又抓住了一只苍蝇。扯翅膀、扯脚,周而复始,无一失手。
真恶心,顺猴儿觉得自己的喉咙好痒,同时他也觉得好兴奋。抓苍蝇不是难事,只要认真抓,使劲抓,一天里总能抓上那么几个的。可是要像肖二狗这样稳准狠快,无一失手的,就不容易了。什么人会有空苦练这种技术呢?一个给人打杂的人,会有这样的空闲么?有闲心,却不见得会有时间。有时间,不见得有这样变态。于是他继续坐在树上含情脉脉地看着肖二狗。
天色一点点地暗下来,太阳一寸寸地沉下去,肖二狗已经把面前的苍蝇给捉光了,他百无聊赖地继续睡觉,而且鼾声很长很大,抑扬顿挫。太夸张了,顺猴儿轻轻摇头。就在他以为他会这样无限期地等下去,陪肖二狗在这里过夜的时候,一个光着脚、拖着鼻涕的孩子终于打破了这种沉默。
孩子立在草垛下仰着头大着舌头喊:“二哥,娘叫你回家吃饭!”
“来了。”肖二狗懒洋洋地起身。
“二哥!你变个戏法给我看!”鼻涕孩子拉着肖二狗的手使劲地晃。
顺猴儿的耳朵下意识地竖起来,变戏法?肖二狗会变戏法?他饶有兴致地等着看肖二狗变戏法。
肖二狗警觉地四处张望了一回,笑道:“好,就变个不见了的戏法给你看。”他从袖子里摸出一瓣橘子来,对着那孩子晃了晃,然后扔进了他的嘴里:“看吧,这就是不见了。”
那孩子先是一愣,随即嚎啕大哭,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使劲儿蹬脚:“我要吃橘子……我要吃橘子……”
肖二狗叹了口气,又摸出一瓣来放进那孩子的口里,那孩子破涕为笑,又缠着他:“我不看这个,我要看你飞。”
呦,揣着两瓣橘子睡觉,不怕被压坏,还会飞,看来身轻如燕呢?顺猴儿摩拳擦掌。
肖二狗把那鼻涕孩子抱起来,大步往前头去:“飞什么飞?哥哥哪里会飞?再乱说以后就没肉吃了,你还会被卖掉,一辈子都没肉吃。快回家,不然三丫他们把肉都吃光了。”那孩子就忘了要他飞的事情,满心想着要赶回去吃肉:“吃肉,吃肉。”
顺猴儿摸着下巴想,小孩子想吃肉啊,这个好办得很。他溜下树梢,活动活动手脚,飞快地往前头去了。
夜色沉沉,牡丹和雨荷坐在灯下统计损失,除了要退金不言的定金以外,还要倒赔五百万钱,这就已经是将近两千万钱了,还不算她前期垫进去的人工和砧木、成本,略略一算,赔得真不少,这回亏大了,得多久才能把这钱赚回来呀,她心疼得滴血。林妈妈和宽儿、恕儿都不敢发声,只在一旁不时添点水,拨拨灯,弄点吃食。
良久,牡丹把手里的笔放下,轻轻叹了口气。赔钱不是难事,她还赔得起,就是不知道金不言会不会来闹事。金不言神神秘秘的,蒋长扬都找不到他,也不知道吕方能不能找到他?
阿桃兴奋地在廊下低喊道:“娘子,郎君和吕十公子来了。”
这个时候赶来,一定都没吃饭。牡丹忙道:“快去厨房里,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抓紧做了送上去。”言罢放了账簿,对着镜子理了理衣服首饰,往外头去。
蒋长扬和吕方正低声说话,听见门响,吕方立刻站起来与牡丹行礼问好,蒋长扬却是淡淡地瞥了牡丹一眼,表情似笑非笑的:“你还没睡?”
牡丹下意识地就觉得他的眼神和表情有些不对劲,当下也笑道:“我在算该赔多少钱呢。你们怎么碰到一起了?”她讨好地看着蒋长扬笑,她猜他一定是生气了,生气她没有先和他说这事儿。
蒋长扬瞅了她一眼,暂且放过了她,转而问道:“厨下还有什么热食,快弄来我们吃,午饭都没吃的。”
牡丹笑答:“只有胡饼和鸡汤,再下点面汤如何?”
“只要能吃饱就行。”吕方含着笑,有些高兴地道:“丹娘,这件事不是我爹做的。他愿意按正常的市价出让我们家中嫁接好的种苗给你。你看看还差多少,我们清算一下,若是不够,也好另外想办法。”说到此,他有些尴尬,“咳,咳,老人家年纪大了,有些糊涂……”纵然事情不是吕醇干的,但吕醇等着看好戏,而且抱着等芳园一出事就迅速补上的这种心思实是让他开不得口。
话已经说到这里,就无需再多说了,牡丹微微一笑,也没客气:“也行,太感谢了。或者,就和金不言说明了吧,一半由你们供,剩下的由我供。你们吕家的牡丹花也是名扬天下的,想来他不会有太大的意见。”她想,且不论吕醇做了什么,终究是吕方替她解了燃眉之急,有些事情能够装糊涂的就装糊涂好了。能够联合吕醇,孤立曹万荣,那是最好的。
“我们什么都好说,只这个还得先和金不言商量,看他的意思。”种花种到他们这个地步,贪图的就是那个名声了。现在的情形是,又有钱赚,还能名扬江南,吕方可以想象得到吕醇一定会很高兴,虽然他不会承认。
“金不言还是没找到?”牡丹探询地看着蒋长扬和吕方。
蒋长扬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吕方很是失望:“的确是。”他看了蒋长扬一眼,“不过成风说他前两日曾经见过,想来也还会有机会再见到。大不了,就是多赔他几百万钱,这笔生意不赚钱了。”
牡丹点头称是。想不到吕醇的不安好心,最后竟然成全了她,成了她的替补货源。其实吕方真是个好人。想到此,她望着吕方微微一笑:“多亏认识了你。”
吕方有些羞窘:“是我父亲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多亏你不和他计较。”
蒋长扬在一旁看着他二人一个望着一个笑,分明一副知己模样,心里颇不是滋味。哼了一声:“你们别在那里谢来谢去的了。这件事我必然要查个水落石出,该赔的赔,该进大牢的就进大牢,我要叫他从此不能再碰这牡丹花!休想在这京城立足!”
少倾,吃食送上来,二人吃了别过,各自安歇不提。
宽儿和恕儿利落地将屏风围上,把被子和枕头铺陈好就退了下去。牡丹盥洗完毕,一边梳头,一边看着犹自歪在坐榻上翻看账簿的蒋长扬笑道:“洗了睡啦,当心水凉了。”
蒋长扬不理她。
牡丹便扔了梳子,厚着脸皮过去靠着他,拖长声音道:“叫你睡啦。水凉了。”
蒋长扬斜睨着她:“你叫我睡了?”
牡丹点头:“嗯。”
蒋长扬道:“你为何叫我睡了?”
牡丹指着窗子:“因为天黑了,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了。”
蒋长扬收回目光,木着脸淡淡地道:“睡不着。不睡。我要看看你这个能干的人,赚了多少,赔了多少,还有多少家底。”
牡丹心知肚明他是在找碴,当下放软身段,钻入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低声道:“别生气了。我也是想着你太忙,不想让你分心,我自己能做的事情就自己做了。好几天不见,你不想我么?”
“不想!”蒋长扬将账簿一合,酸溜溜地道:“不想让我分心就不和我说,我自家的事情还要一个外人来和我说。算了,不想和你说。”随即将牡丹拉起来坐好,“你不想和我说没关系呀,我想和你说。”牡丹死皮赖脸地赖着趴在他身上不起来:“我累了,不想动。”
蒋长扬沉着脸看着她,牡丹眨着眼睛无辜地看着他,“我也没想和他说,是他自己跑来的,他怕我们以为是他。”见蒋长扬没什么反应,她忙又道:“其实我们也查出点消息来了,现在至少知道不是吕家了。而且我知道是有人从围墙翻进来的,这个人身手很灵活,那个可疑的人也找到了,顺猴儿说,再过两天就知道了……”
蒋长扬沉默不语,就听她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听她提到顺猴儿,冷哼了一声:“你不提他我还忘记了,我决定打他十板子。”
牡丹猛地打住话头:“为什么呀?”
蒋长扬淡淡地道:“不为什么,就为了他没按我的吩咐办事。你也别替他求情,军令如山,一定要打。”
牡丹咬着唇,讪笑起来:“你骗我呢……你才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说着抱住他的胳膊不停的晃。
“松手,骨头都被你给摇散了。”蒋长扬被她晃得头晕脑胀,伸手给了她一个爆栗,板着脸道:“这次的事情就算啦,下不为例。”
牡丹忙笑道:“妾身伺候公子爷洗漱?”
蒋长扬看了看她的小腹,叹道:“罢了,我就是苦命。你把你自己照顾好就行。”公道都不能讨回来的。
二人并肩躺好,蒋长扬轻声道:“明日把人都放了吧。”
牡丹眼睛亮了:“你有安排了?”
“德行!”蒋长扬白了她一眼,很拽地道:“你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前几日一来是忙不过来,二来也是需要时间,现在,你且等着看我怎么替你收拾这个残局。”
第二百九十四章 决(一)
夜色苍茫,整个世界漆黑静寂一片,连虫鸣之声都听不见。一条身影快捷而无声地行走在田间小埂上。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可以听见水流的潺潺声。靠近水流,就相当于接近了大路。他轻轻松了口气,加快了速度。即将转到大路上时,突然觉得一阵热风从他耳边轻轻吹过,他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敏捷地往旁一闪,迅速回头。
这一看不要紧,一个全身白衣白裤的人站在他面前,他看不清脸,只能借着夜光看到那个人全身上下的白。那个人在笑,声音有些沙哑:“二狗,你要去哪里?”
肖二狗沉默不语,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有热气,就是活人,不是死人。
“你别怕,我只是独自一人走夜路害怕,就想约个伴。”那个人见肖二狗不说话,便伸手去拍他的肩头,肖二狗犹如一只受了惊的小鹿,飞快往旁边一闪,躲了开去:“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躲得挺快的,身手不错。”那人嘿嘿直笑:“我不告诉你。除非你和我同路。”
肖二狗一言不发,转身就跑。
“你别跑啊,我不是鬼。”那人拔足狂奔,咬得死紧。
肖二狗咬着牙,不停地往前跑,他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那个人就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只要他一停下就会被那人抓住。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两炷香的时间过去了,那个人丝毫没有停下来或是慢下去的迹象。
见鬼了。肖二狗知道自己一定是撞上了对手。他皱了皱眉头,突然停住,转身往来时的方向,也就是村子里狂奔。
“咦。”那人停住脚,发出一声惊异的感叹,随即又转身追了上来。
肖二狗大声道:“别追我,我不会和你同路的。我不去了,我回家……”
那个人说:“我正好也回家。咱们还是同路,做个伴吧?”
肖二狗大声道:“我要喊人了。不怕的就只管追上来。”
那个人笑道:“真是个好苗子,跑得这样快还能不停地废话。还敢跑回去,心思不错,真是舍不得。”
肖二狗警觉地道:“舍不得什么?”话音未落,就听耳畔一阵凉风,一股极其冰凉的寒气贴着他的耳朵砍了下去。是刀!有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迅捷无比地一刀朝他劈了下来!
“啊……”肖二狗一声惨叫起来,他的肩膀,他的胳膊,他的命!而那刀锋却恰到好处地停在了他的肩头上,没有往下。冰凉的刀背贴着他的脖颈和耳朵,在深秋的夜里显得寒彻心骨。
刀的主人淡淡地道:“是不是很怕?”
肖二狗死里逃生,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拼命点头,上牙和下牙磕成一片,却还记得抖着嘴唇道:“你们两个欺负我一个,不要脸。”
出乎意料的回答,通常人都是不说话,或者直接晕过去了,或者拼命点头,他却是骂人不要脸。刀的主人轻笑了一声,将刀缓缓收回,对着早就停在他身后的那个人道:“顺猴儿,他说你不要脸呢。”
顺猴儿笑道:“公子爷您确定他是说小的么?”
蒋长扬笑了笑:“我确定他说的人就是你。”
肖二狗听到这两人的对白,心里寒凉一片,一言不发,又换了个方向继续跑。蒋长扬眼疾手快,一弯腰,将刀背一轮,狠狠砸在肖二狗的胫骨上。“娘!”肖二狗立时扑倒在地,抱着腿痛苦的呻吟起来。
蒋长扬冷笑:“想不想试试断腿的滋味?”
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认了就是死路一条。肖二狗豁出去了:“我什么都没做!你们凭什么!”他扯开嗓子要喊,却被人塞了一嘴的泥巴。那个新加进来的人恨恨地往他身上踢:“爷踢死你个王八蛋,害得爷被人冤枉死了。”
顺猴儿叹道:“别呀,吕十公子,您这样让他怎么说话?”言罢好心地替肖二狗掏口里的泥巴,顺带夹住他的舌头往外拖,变戏法似地从袖口摸出一把匕首放在上面,叹道:“现在就看你说不说真话了。爷们要是想让你死,保证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包括你家等着你卖肉吃的小弟小妹。”
肖二狗全身颤抖成一片,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提刀的那个公子爷,举起手来对着公子爷小心地比划求饶。公子爷冷漠地看着他,漫不经心地撩起袍子来擦了两下刀。
“你要去哪里?”顺猴儿不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语地道:“你是不是要赶早回城去买点啥?或者是要走亲戚家?”
肖二狗拼命点头。
“扑哧……”顺猴儿一声笑起来,将刀在他的舌头上刮了两下,激起肖二狗一身的鸡皮疙瘩。
顺猴儿轻声道:“你太不爱惜你这条命了。既如此,我也不替你爱惜了。”他手的匕首换了个方向,狠狠一刀插在肖二狗的大腿上。肖二狗的舌头被扯住,发出一声怪异的惨叫,吕方听见了,又是一把泥巴塞了过来。
顺猴儿缩回手,似是有些埋怨吕方地道:“怎么不塞个石头?一口崩了他几个牙!”
肖二狗疼得紧紧抱着伤腿抖成一片,却始终没有做出遍地打滚,哀声求饶之类的事。
蒋长扬冷眼看着他,淡淡地道:“还算一条硬汉。罢了,我也不为难你,你把你知道的都说了罢。如果你不说,刚才这个只是开胃小菜。”
肖二狗沉默不语。却又见蒋长扬将一团绳子扔在他脚旁,沉声道:“记得这个被你埋在树下的飞锚么?听说你的跳丸表演得不错,抓苍蝇也是个一等一的能手,还学过绳伎?我看你是条汉子,才给你这个机会。我数三声,一,二……”
“你们要保证别害我家里的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肖二狗抢在他数第三声之前一口气说了出来。
华灯初上,平康坊内的一间酒楼内,灯红酒绿,衣香鬓影,丝竹管弦,嬉笑歌唱之声不绝于耳。曹万荣怀里抱着当季最红的歌姬,喝着石冻春酒,半眯着眼听对面醉眼迷离,正唾沫横飞的大胖子说话:“曹兄弟,你听过取无脂肥羊么?”
不等曹万荣开口回答,胖子又自顾自地道:“不用问,你从那种地方来的,又是那样发的家,想来一定没听过,更不要说吃过。这样的富贵,若非皇家公卿,巨富大贾不要想。”
他从那种地方来的怎么啦?是那样发的家又怎么啦?他从小困苦都能够走到今天,比这个给人做奴仆的死胖子强上百倍千倍都不止!可是他现在需要这死胖子。曹万荣压下心头的怒气,恭敬地道:“胡爷您说得对,似我这样的人,怎会见得着这样的繁华富贵呢?您说给兄弟听听,让兄弟也长长见识?”
胡爷却不急着说了,他抽动着油汪汪的鼻翼,把手里的半只鸡腿放下,将那油汪汪的胖手在怀里歌姬丰满的胸脯上使劲捏了几把。歌姬尖叫起来,粉拳娇媚地捶打着他:“讨厌,死胖子,你弄疼人家了啦。看吧,人家刚做的春水绿缎子抹胸,又给你这油手给糟污了。你赔人家……”
“赔,你曹大爷多的是钱,难道会嫌你这小小的抹胸贵?”胖子不以为意,哈哈大笑,全身的肥肉都抖动起来。
歌姬一边斜眼看着金主曹万荣,一边娇媚地揉着胖子胸前的肥肉笑道:“胡爷,奴家最爱胖人儿,您这身肉挨着真舒服呢,特别是在这深秋的夜里,让人心里身上都不觉得冷了。”
“瞧这小嘴儿多甜多会说?”胡爷撅着油汪汪的紫色厚唇在歌姬涂成大红唇样式的朱唇上香了一口,回头对着曹万荣继续刚才的话题:“殿下府中大宴宾客时,会上无脂肥羊。何为无脂肥羊?先取五十只上等肥羊,一一当着其他羊的面杀死!”胡爷并掌为刀,使劲砍了桌子一下,激动地颤抖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几根鼠须,“知道么?当羊看到同伴在自己面前惨叫流血而亡,就会吓得全身颤抖,哀鸣不已,这还是次要的。”
胡爷停下来饮了一大口酒,才又继续道:“这只是表面,实际上奥妙在里头,它们害怕,肥脂就会融化流入肉中。待到剩下最后一只羊的时候,便是极度地肥而且没有油脂的。”他眯缝着眼睛,以极其夸张的声调道:“五十只肥羊才能有一只啊,当今之世有几个人能吃得起?”
这是何等的富贵!曹万荣心动了,他带着十二分的恭敬道:“不知道是何等的美味?”
“咳!你算是问对人了!”胡爷骄傲地道:“当时我正伺候殿下,殿下喜我伶俐,把他盘子里吃剩的肉赏了我。”他陶醉地眯缝着眼睛,“那味道,啧!难以言表啊,难以言表。”
却听有人在门口淡淡地道:“其实这味道在下也曾经有幸尝过,不过就是比普通羊肉肥嫩一点而已。”
胡爷和曹万荣一起回过头去,只见门口立着一个长得比他们怀里的歌姬还要美丽十分的男子斜靠在门口,淡淡的笑着,笑得风情万种。
第二百九十五章 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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