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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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敬献
景王才是最后定夺的那个人,他说有话要讲,谁敢不听?吕方等人俱都噤了声,听他细说。景王缓缓扫了场中众人一眼,含笑道:“今日留选的花都是佳品,本王觉得个个都当得国色天香四个字。可惜,第一只能有一个,无奈是要优中选优了。依本王看,若论技术,最出色的当属何惟芳;若论花,最出色的却该是绿珠坠玉楼与墨洒金。”
他发了言,似乎是尘埃落定了,众人现在只议论最后到底是牡丹胜出还是牛姓少年胜出。牡丹控制不住的紧张,竖起耳朵静听景王下一步分晓,只那牛姓少年笃定得很,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最难过的人却是被一句话就被淘汰了的吕醇和曹万荣。吕醇一双眼睛黯然无光,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满脸挫败之色。曹万荣恨得磨牙,看了看牡丹,又看那牛姓少年,满脸的不甘之色。
却听景王顿了顿,又道:“可今日要看的不光是技术,更要看花型花色与技术的巧妙结合。最后还要看整体的观赏效果,谁最赏心悦目,就是谁最好。”
其实也就是说谁最合他心意就是谁。牡丹的心头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妙,她抬起眼来,正好看到景王淡笑着朝她这个方向看过来,目光意味不明。到了这一步,实在是她不能控制的,牡丹轻轻叹了口气,错开眼不看景王,看向远处的蒋长扬等人,蒋长扬担忧的看着她,朝她握了握拳头。
景王淡淡一笑,继续道:“绿珠坠玉楼、墨洒金本就是珍品,今日送选的花中,这二者独一无二,因此,本王认为这两株花理该胜出。可是适才说了,第一只有一个,绿珠坠玉楼虽然清新鲜妍,然不够大气雍容,还是墨洒金要胜出一筹。”
吕方一愣,随即据理力争,道是要论雍容大气,还是牡丹那盆姚黄更大气,绿珠坠玉楼不过是绿牡丹的一种,哪里又当得豆绿这样绿得纯粹?景王却只是含笑不语,也不生气他的失态冒犯。
刘畅听着吕方激动地对着景王鬼喊鬼叫,把目光投向下面的牡丹。但见牡丹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明显就是不服气,很受打击的样子。他非常清楚这些牡丹花对于牡丹来说意味着什么,按理说,看到牡丹伤心失望了,他应该很高兴才是,她终于也有吃瘪倒霉的一天,可是他没有觉得高兴,他只是觉得景王做得不妥,这么有名的种花赏花之人,怎能凭一己之好就妄下定论呢?这是不对的。
他轻轻咳了一声,道:“豆绿也就罢了,可姚黄是花王,雍容大气,这是众所周知的,这株姚黄挑不出任何毛病……”
景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子舒,你的意见和吕十郎是一样的咯?”
刘畅的心情非常复杂,他似是而非地晃了晃头,景王却只是笑:“畅所欲言罢,又不是本王一人说了算,不然拿你们这些评审做什么用?”
忽见后头来了个穿深蓝色圆领袍,操着公鸭嗓子的小太监,召景王往后头去。景王立即起身往后头去了。
众人一时惊疑不定。暗猜这后头还藏着什么贵人,能将景王召了去,看来这第一还是不曾定下,会再次反复。牡丹环视一遍,看到后头有一座高楼,先前还空无一人,此时却影影绰绰似是有人。
在等待的过程中,吕醇一直沉默不语,曹万荣却是身上有几百个虫在爬一般,死活缠着向那牛姓少年打听他的出身来历,家住哪里,那少年仍然只笑不语。
千方百计防着的,最后倒是落了空,反倒是斜刺里杀出来的占了大便宜。曹万荣心中嫉恨不已,便又同牡丹道:“何娘子,你真是太可惜了,被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毛贼给阴了一把,功亏一篑,好不可惜。”又小声道:“今日这评比,实属不公,小人作祟。”
牡丹一言不发地冷冷瞥了他一眼,曹万荣深感无趣,总算闭上了嘴。忽见两个宫监恭恭敬敬地扛着一块盖了赤黄色锦缎的匾额出来,景王满脸是笑地紧随其后。
想来这便是传说中的那块“国色天香”的匾额了,众人一时激动起来,纷纷起身站好了,静待景王宣布最后的结果。
谁也想不到,景王宣布的结果与他适才所说的那个完全不同,姚黄是当之无愧的花王,什样锦第二,豆绿、墨洒金、飞燕红妆、火炼金丹并列第三,绿珠坠玉楼则完全被剔了出去,原因不详。牡丹大获全胜。牡丹如坠梦里,不知怎会突然间就翻天覆地了。
景王脸上也没有任何因办差不力,被人颠覆了的沮丧或是不高兴的神色,只叫牡丹上前去领匾额,接受褒奖。
见牡丹上前对着匾额磕头谢恩,曹万荣妒恨交加,伏在吕醇耳边轻声道:“我早就说过,你还不信。是不是她种出的都还不一定,她家的花匠原本就是景王给的呀,不让她赢还让谁赢?适才这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先抑后扬,好叫人家同情她,然后再定下是她,就没话说了。还有十公子,唉……叫我说什么好?他口口声声都是为她说话,是没见过美人还是什么的!也不想想,吕家的花都成了这个样子,他下次还有什么资格做评审?!以后若是再办牡丹花会,上头坐着的人就该是何牡丹了!”
曹万荣毫不留情批评吕方的话极大地打击了吕醇。他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嘴唇,直直地看着景王,又看吕方,然后又看牡丹。果然是鬼迷心窍了,吕醇轻轻闭了闭眼,他想要这个称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而是一辈子的梦想,为此他付出多少辛劳,常人万万想不到。
他原本认为非他莫属,不屑于去搞小动作,可经不住曹万荣再三撺掇,告诉他牡丹背景雄厚,也在背后搞小动作,他应该防患于未然。他信了,任由曹万荣去做,结果一切都败在自家儿子手里头。儿子血气方刚,尚未娶妻,被这样的妖女迷惑倒也情有可原,最可恨的就是这个妖女!欺世盗名,无耻下作!吕醇看向牡丹的眼里充满了恨意。
曹万荣得意无比,吕醇苦心经营几十年,在行内的号召力非同一般,只要他不承认牡丹,封杀牡丹,还有哪个花农敢同牡丹做生意?游园赏花,可也得有个好名声才是,若是主人没品,去的人还会多么?不会!
这边牡丹恭恭敬敬地接了匾额,谢过了恩,景王笑道:“不知何娘子这四盆花所值几何?”言下之意竟然是要向牡丹购买这花。
牡丹暗想,转眼间翻天覆地,必然是有原因,按理这姚黄得了第一,本在她意料之中,但也说明得了某人的眼缘。她犹豫了一下,道:“民女其实一直有个心愿,愿这几盆花能到得御前,为御花园增添几分光彩。”
景王哈哈大笑,大声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那牛姓少年也表示愿意将那盆墨洒金进献入内,曹万荣不甘落后,也表示要献花,吕醇本已是兴趣缺缺,被他几人这样一逼着,少不得强打起精神也要献花。
景王褒扬了几人几句,随即命人入后禀告,不多时,就有赏赐出来,牡丹的是珍珠五斛,彩缎二十匹,金盘一对,银杯两双,还有彩绳系着的钱六百缗。道是珍珠、彩缎、金盘是皇帝赐的,银杯与钱却是皇后赐的。牛姓少年、曹万荣、吕醇的都是金盘一对,银杯两双。
众人本来早有猜测,此时方确定帝后都在后头,顿时山呼万岁、千岁,声震寰宇,恭送銮驾。
接下来众人都上前去恭贺牡丹,牡丹还未高兴完,那边景王又说是要宴请今日前三名的得主以及评审等人。牡丹晓得推辞不得,便说自己一介女流,多有不便,要请自己的兄长相陪。景王微微颔首,允了。
宴席上自不必细说,众人都以景王为中心,吹捧阿谀,景王却是谦虚谨慎得很,笑道:“其实我是浪得虚名,只是爱花,其实不懂赏花,今日若不是圣人在上头看着,要闹笑话了。”一句话坐实了今日真正的主评之人是皇帝。牡丹是阴谋论者,便暗忖景王不是不懂得欣赏,而是故意把这出头露脸的机会留给那一位。
又有人问那绿珠坠玉楼为何会落到那般地步,景王笑道:“这个名字不祥!”想这绿珠坠玉楼名字之由来,乃是西晋石崇与绿珠的典故,抄家灭门,死无葬身之地,文人倒是感其哀婉,贵人却是忌讳其不祥,自然不能入选。
众人替那牛姓少年唏嘘一回,景王领头敬牡丹的酒,众人跟着起哄,似是不把她灌醉不罢休。牡丹喝了一些,其余都由二郎一一替她喝了,二郎不支,牡丹扶了二郎告罪要走,曹万荣喝得半醉,嚷嚷着不许走,说是牡丹看不起其他人也就罢了,难道连景王也看不起么?
二郎听说,便推开牡丹,捧了酒坛子要一饮而尽。这一坛子酒喝下去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牡丹大急,景王却只是含笑不语,吕方不忍,却被吕醇紧紧拉着无法,刘畅淡淡看着,只管喝酒,其他人更是纷纷言语相激。
都想逼她看她的笑话是不是?好!牡丹梗着一口气,一手接过二郎手里的酒坛子,道:“要喝酒是不是?也不必一杯一杯的来,大家都上酒坛子,敢不敢喝?”
第二百零八章 选择
眼看着牡丹操起一坛子酒来,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全都笑了。想她一个身子如此瘦弱,赴宴都要带着兄长一道的女流之辈还敢和人拼酒?简直就是自不量力。
曹万荣笑道:“何娘子你莫要逞强,你一个女流之辈,喝醉了不是耍处。若是弄出点什么来,我们也不好交代。还是让令兄替你喝罢。”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承担!不要你交代!”牡丹对着景王行了个礼,给他斟满一杯酒,笑道:“各位同行这么尊敬我,非得敬我酒。但小女子以为,今日之事其实多累了殿下。请殿下容许小女子觍颜领着他们一道,敬殿下此酒,我们干了,您随意!”
景王微微一笑,随意举了举手,表示她随意,然后施施然往椅子背上一靠,低不可闻地问刘畅:“你不为她求情?是恨她呢,还是晓得她本来就会喝酒?”
刘畅淡淡地道:“她又不是我什么人,喝死也和我没关系。”他是真不担心。若非是当初他起过歪心,嫌牡丹缠他缠得太烦,他也不会知道,病歪歪的牡丹喝酒比他还厉害。当初,当初,他怎么又想到了当初?他半是痛苦半是厌弃地抚了抚额头。
景王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回头饶有兴致地看戏。
得到了景王的首肯,牡丹便挑衅地将一坛子酒砸在曹万荣面前,直呼其名:“曹万荣!你敢不敢来!”
二郎还有些意识,要阻止牡丹,牡丹示意贵子拉他坐了,让他别管,然后指着曹万荣:“曹万荣!你不敢么?我一个女流之辈都敢,你一个大男人不敢?”枪打出头鸟,她惹不起一群人,她就专挑着曹万荣来。只要把曹万荣给灭了,看其他人还敢不敢和她叫板?反正适才这些人已经喝了不少,她却是没喝多少,再说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谁会想得到病歪歪的原装何牡丹天生好酒量?
被一个女人当众呛着喝酒,曹万荣丢不起这个脸,冷笑道:“笑话,我怎么不敢?”随即提起酒坛子来:“来!”
牡丹微带轻蔑地扫了刚才起哄的那群人一眼,抬了抬下巴:“各位呢?不和我们一起,想单独敬殿下?还是不敢喝,喝不下?”
那牛姓少年闻言,不声不响地提起面前的酒坛子来,吕醇的心情严重不好,是最不愿意搞这些的,更不屑于被牡丹这样牵着鼻子走,当下将手里的酒杯重重一放,道:“我身体不适,就不和你们年轻人一起了。”
牡丹也不强迫他,笑道:“您是老前辈,身体不适,理该休息。”
吕醇又扫了吕方一眼,意思是不许他丢丑,吕方恍若未见,也笑着提起坛子来。其他人见状,只得也跟上,牡丹微微一笑,对着景王示意之后,对着坛子口就开喝,喝到三分之一,咕咚,吕方先倒了,开始傻笑,被吕醇给拖了下去;再喝,牛姓少年和另一个文士跟着倒了。曹万荣还在苦苦支撑,景王将牡丹斟给他的酒一饮而尽,淡淡地道:“行了!到此为止!”
纵然原本就天生好酒量,但谁会没事儿想喝酒?牡丹早就巴不得这一句,立即放了手里的酒,曹万荣却是早有些模糊了,嚷嚷道:“不行,何牡丹,你还没干!”牡丹见景王垂着眼不语,刘畅面无表情的看着曹万荣,晓得他们不会干涉自己,遂大着胆子道:“那你先干,干了我再干!”
曹万荣果然干了,干完的同时也倒了。牡丹长出一口气,向景王行礼致歉,景王淡淡地道:“你不是说曹万荣喝完你也喝么?”
牡丹正色道:“他喝醉了没看见我喝,醒来一定不认账,不如下次我再见他时又喝好了。”
“倒也是,这曹万荣输不起,忒有些让人讨厌了。”景王示意牡丹起来,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你这个女娘忒好强!女人太过柔弱或是太好强了都不好。”
牡丹拿不准他什么意思,便只是微笑道:“量力而行。”
景王点了点头:“听说你和蒋大郎好事将近了,不知好日子是在哪一日?”
牡丹笑道:“是六月二十六。”
景王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刘畅,笑道:“那是双喜临门了。蒋大郎大约就在下头候着罢?难得今日机缘巧合,让他上来,孤敬你二人一杯。”
牡丹一边道不敢,一边让贵子下去喊蒋长扬。闹这么久,其实不过就是要逼蒋长扬上来,先前不曾逼得蒋长扬出现,此刻这样明明白白地说了,蒋长扬还真不好推辞了。
贵子才出门,就在附近撞到了早就一直候着的蒋长扬,蒋长扬沉着脸大步入内,与景王行了礼入座后也不见脸色好转多少。景王并不以为意,笑道:“成风,昔日你也是孤的座上客,近来却不见你上门走动了。若非今日机缘巧合,还真是难得见你一面。”
蒋长扬道:“其实是一直太忙,有闲之时殿下已然休息,不敢扰了殿下的清净。”
这明摆着就是假话,景王淡淡一笑:“既然遇上了,那便喝一杯,何如?”随即命人把曹万荣等人收拾出去,重新摆席,一副要与蒋长扬、刘畅开怀畅饮的样子。
这一天迟早要面对。蒋长扬沉默片刻,和牡丹道:“马车在外头,让顺猴儿送你们回去。”牡丹便告了退,扶着二郎往下,才走到楼梯口,迎面就遇到阿慧。
阿慧笑道:“我家三娘子就在隔壁。二公子大醉,不如让他先在这店中歇息片刻,娘子与我家三娘子说说闲话儿,等着蒋将军一道走如何?”
虽然知道这次见面定然是景王的授意,但上次被刘畅设计陷害之事其实多得秦三娘援手,何况自秦三娘不辞而别后,二人还从未正式见过面,牡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拒绝这个提议。牡丹当下将二郎交与顺猴儿照料,自带了贵子跟着阿慧一道去见秦三娘。
阿慧一边引路,一边笑道:“我们就在隔壁,适才亲眼瞧见娘子与人斗酒。娘子真是真人不露相,好酒量。”
“哪里,其实我马上就不行了,多亏殿下及时制止才侥幸逃过。”牡丹注意到阿慧说是的瞧见,而非听见,不由有些狐疑,她们是怎么看见的?转眼到得门口,只见秦三娘由两位衣饰整洁的嬷嬷陪着坐在雅间里,看见她进去便由那二人扶着起来迎接她。
牡丹忙抢前几步扶住秦三娘:“你身子不便,莫要这般客气。”
秦三娘笑道:“这是别后第一次见到恩人,这些礼节是一定要的。待到日后大家熟了,便不会与你如此生分了。”她此时虽是大腹便便,丰腴笨拙了许多,可她极会保养,不但没有影响容颜,看着反而比原来多了几分妩媚温柔,衣饰精美,容颜俏丽,极其有女人味。
日后……又是充满暗示意味的语言。牡丹猜得好累,笑赞秦三娘越来越美,又说自家五嫂刚生了个儿子,刚褪去胎毛,可爱得不得了。
秦三娘却抚着肚子低笑道:“我是想要个女儿。女儿多贴心啊,稳当。”那两位嬷嬷其中之一忙笑道:“只怕是要让夫人失望了,夫人这肚子又尖又紧实,定然是个儿子。”
牡丹一时无言,她是坚决不信秦三娘想生女儿的,身处这样的环境,没儿子想方设法也要生出个儿子来傍身的。可是身处这样的环境,只怕秦三娘也是不敢说真话的,明明想生儿子,偏要说想生女儿。
秦三娘见牡丹不说话,便笑道:“咱们不说这些何娘子不感兴趣的。”然后执了牡丹的手往墙边走,低声笑道:“让你瞧个热闹新鲜的。”说着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儿给掀开了,露出一个洞来,示意牡丹往那里看。
牡丹下意识地就想拒绝,秦三娘推了她一把,温和却不容拒绝地道:“我适才在这里看了你许久。独木难支。以后会越来越累。”
独木难支,还有什么话比这样更直白?景王不好直接对蒋长扬说的话都由秦三娘对自己说出来了。牡丹作了一个深呼吸,依言贴近那个洞看过去。正好看到景王将刘畅和蒋长扬的手抓了放在一起。她猛地转过头来看着秦三娘,秦三娘凑过去看了一眼,半点不奇怪地道:“丹娘,这是大势所趋。”
大势所趋。多么有自信的话。她凭什么这么自信?牡丹皱起眉毛看着秦三娘。
“不管你信不信,你与我一般都是没有根基的,虽然很努力,可是更多身不由己。你若是不幸些,便是我,我若幸运些,便是你。”秦三娘直视着牡丹柔声道:“愿不愿意接受这份好意,随你们的便。”
牡丹低声道:“我喜欢过安稳的日子。”
秦三娘理解地一笑:“我也喜欢。但总要有选择,安稳不是凭空来的。好啦,这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我们女人还是说些知心话好啦,你大喜,我替你准备了一份厚礼。”
从酒楼出来后蒋长扬见牡丹有些闷闷的,便安慰牡丹道:“没事儿,都有我,从明日开始,你安心备嫁就是。”
该来的迟早都回来,牡丹对着蒋长扬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第二百零九章 铺房
自牡丹花会之后,芳园瞬间成了京中赏牡丹花的胜地之一,各处慕名而来,赏名品牡丹,看御赐国色天香匾额的人络绎不绝。在接待了几天散客之后,处在盛花期的芳园迎来好几拨包园子办赏花宴的客人,先有汾王妃,后有康城长公主,又有安康郡主,白夫人,还有好些跟着汾王妃、康城长公主来了以后觉得芳园好,便又包了园子请亲朋好友来游玩观花的女眷们。
从牡丹初开到牡丹花谢的二十多天里,芳园就没有哪一日是空闲的,日日都是人满为患。包园子的收入、卖花的钱,让雨荷等几个丫鬟每日数钱数到手抽筋,一个个都笑得合不拢嘴。只让牡丹很不过意的是,园子被包之日,总有那慕名远道而来的游客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她想了好几个法子,奈何花期短暂,今年已是来不及,只能等待明年再实施。
四月初,王夫人与方伯辉成亲,牡丹精挑细选送了二十盆正处在盛花期的名贵品种去做贺礼。王夫人骄傲地将它们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是夜,灯火辉煌下盛开的牡丹引得宾客留步,竞相称赞,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个简单却不失隆重,别有新意的婚礼一时传为美谈。令牡丹想不到的是,有好几户同期嫁女娶妇的人家见了之后也来竞相购买或是租赁,当年的花芽接头更是早早就被预订出去许多。
事业上取得的初步成功让牡丹兴奋不已,她兴致勃勃地计划着明年要做的事情,日子就在繁忙与充实中静悄悄地从指缝间滑过,一切都顺利美好,只是迟迟等不到何志忠等人的消息令人颇为惆怅。
蒋长扬派去广州接人的人迟迟不曾传回消息,而与何志忠父子同期出海的人已经回来大半,道是在海峡就和何志忠父子分开,他们去了北边的罗越国,何志忠父子去了南边的佛逝国,各自买卖,并不知其下落。这个消息虽然让何家人颇为忧虑,但又想着何志忠是最后一次出海,定然会走得更远一些,多淘些宝贝,比旁人回来得晚也是有的。
只有岑夫人又想起当日做的那个梦,心中不安之极,又不好当着大家的面表现出来,只是夜里跪坐在佛像前念经祈愿的时候更久而已,她不求他们能赶得上牡丹的婚事,只求他们平安归来。她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其实大家都看在眼里,但年轻人比老年人更乐观,认为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牡丹委婉劝了几回,又亲手替岑夫人做消暑保养的汤水,悉心照料,只怕她会因此病倒了。幸好岑夫人身体不错,虽然担忧,却还很精神,每日还能里里外外地操办牡丹的婚事。
六月初,好消息和坏消息同时传来。好消息是蒋长扬请托在广州等候何志忠父子的人传回了消息,何志忠父子终于带着大批货物平安现身,坏消息是时间仓促,他们一定赶不上婚礼了,何志忠带回一封信来,表示很开心,让牡丹安安心心地嫁,又认真严肃地教育了她一回,说了一堆要她谦恭礼让,贤淑顺和之类的话,末了却添了一句,如果有委屈就要说出来,他和大郎他们一定会为她做主。
牡丹虽然失望,却又觉得庆幸,笑了一回,又靠在岑夫人怀里幸福地掉了几滴泪。看到岑夫人和薛氏等人都在佛像前诵经跪拜,她也跑去跟着拜了一回,只是她感谢的对象不是佛祖,而是老天爷,感谢老天爷让她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中,遇到这么多的好人,感谢老天爷让何志忠和大郎他们平安归来,又默默祈祷保佑她和蒋长扬幸福美满。
转眼到了婚礼的前一日,按风俗女方家要派人去男方家中铺房,只这个房却不是真正的“房”,而是称为百子帐的毡帐。请去铺房的铺母是李满娘和薛氏,原本该有崔夫人的一席之地,奈何两家经过那件事之后,是怎么也不可能请她了。正如当初李荇成亲之日,何家也只是把礼送到,人到了尽了礼数就回了家,没有多余的表情和动作。
崔夫人心里也有数,并不曾出现,反倒是吴十九娘热心地跟着李满娘一起来,先去蒋家,后又回到何家,里里外外地忙,看见哪里需要人手就往哪里上,她的温柔大方和热心肠得到了何家人的交口称赞。
晚饭过后,吴十九娘拉着牡丹说悄悄话:“我去了那边,看见四处都整饰一新,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百子帐安置在一个很大的花园里,四周都挂上了彩灯,摆上了时令鲜花,蝉都叫人给粘干净了的,半点嘈杂都不见。还有一个池塘,重台莲开得正好,里面养得肥肥的锦鲤游过来游过去……听说因为气候热,怕新娘子热坏了,新郎官想尽了办法,到处借冰买冰……”
牡丹听得好笑,笑道:“哪里是怕我热坏了,分明是怕待客的饭菜坏了。”
吴十九娘促狭一笑:“哟,哟,原来新娘子是你呀。新娘子,敢问新郎官是哪位呀?”于是一边追着要牡丹回答她的问题,又摩拳擦掌地表示第二日下婿之时非得要好好为难一番蒋长扬,要得她不为难蒋长扬,除非牡丹现在求她,表现得很是活泼。
牡丹没有想到吴十九娘会这样亲热地和自己开玩笑,她不知道吴十九娘晓不晓得从前的那些事情,但吴十九娘看着挺快乐的,笑容也是发自内心,不似强装出来的,便想着若非李荇与她过得不好,只怕吴十九娘是笑不出来的,为李荇高兴的同时也打心里接受了这位表嫂。
众亲友笑闹了一回,渐渐散去。岑夫人见牡丹还坐着,便赶她去睡:“还不赶紧去睡?明日够得你累,不到半夜你休想上床。”
牡丹红了脸不语,薛氏看着笑了:“娘,丹娘这是舍不得你呢,依我看,今夜你便留丹娘与你一道歇了才好。有什么悄悄话,才好和她说。”
岑夫人闻言,意味深长地一笑:“是该好好和她说说话。”
薛氏等妯娌几个都是晓得牡丹事情的,便都纷纷掩了口偷笑,笑得牡丹一个大红脸,起身去赶她们。甄氏笑道:“哎呦,现在就嫌我们碍眼了。不过我们还是要和小姑说道说道,这嫁过去之后,可不能任由男人全作了主的。来来来,喊声三嫂来听,三嫂我便教你好手段。”薛氏、白氏等人也纷纷起哄,要她喊嫂子来听,每人传授她一条经验。岑夫人只是笑,并不管她们怎么闹腾。
牡丹有心要听几个嫂嫂的夫妻相处之道,便依言一一行礼喊了过来,众人偏要为难她,一会儿说她喊得不亲,一会儿说她心不诚。岑夫人笑道:“人家弄妇的还未动手呢,你们这些亲嫂子们倒先为难上了。丹娘脸皮薄,快别为难她了。”
薛氏等人这才正色传授牡丹经验,薛氏道:“关怀体贴是个宝。”白氏道:“说话委婉,多加思量是一定的。”甄氏嚷嚷道:“不该让步的时候一定不能让,不然下一次可就蹬鼻子上脸了。”李氏含笑道:“互敬互爱很重要。”张氏抱着个嗷嗷大哭的婴儿边哄边道:“关键时刻忍口气,吃亏便是占便宜。”
牡丹一一记在心中,又听岑夫人咳了一声,道:“我也说一句,明日下婿你们悠着点,省着轻重。我可是听人说有人家户把新郎放进箱柜里头去,活活闷死了的。”
众人哄堂大笑,皆道:“这还没成女婿,就先心疼上了,明日偏要可劲儿地捶。”这个说她准备了洗衣槌,那个说她准备了鸡毛掸,又撞撞牡丹的肩头,“丹娘,难得的机会,不趁此机会捉弄他一回,以后可没机会了。”
想那时,牡丹与刘畅成亲,牡丹就是个半死人,刘畅就是个黑煞神,哪里比得今日这般热闹风光。甄氏有感而发:“以前那次就没机会弄婿,此番却是要好好动一回手。”话音刚落就被张氏拉了一把,说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好地又提起从前的不愉快来。甄氏笑了一回,把头靠到薛氏肩膀上,笑道:“难道你们就不想好好为难他一回?”
牡丹晓得她们是戏谑,却忍不住担忧其他来热闹的亲戚朋友中有那莽撞的会不知轻重。毕竟此时盛行的下婿风俗中,从盘诘戏谑到棍棒相加,戏弄为难新郎人人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担忧完蒋长扬,又开始担心自己在“弄新妇”这一关时被捉弄。
白氏仔细,一眼就看穿了牡丹脸上的忧色,少不得扯着牡丹一顿调笑。还是岑夫人见天色着实不早了,方才将几个儿媳赶出去,细心交代了牡丹几句,母女二人方背靠着背亲亲热热地睡了。牡丹却又睡不着,翻来覆去直到鸡叫了两遍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早,牡丹还在梦中,就被英娘和雪娘等伴娘捏着鼻子弄醒,都道大喜。
第二百一十章 婚礼(一)
雪娘把一朵大红绢纱牡丹花轻轻插在牡丹的高髻之上,替她扶了扶那枝铜制鎏金镶嵌金、银、琉璃、砗磲、玛瑙、水晶、琥珀的同心七宝钗,看着容光焕发的牡丹微微红了眼:“何姐姐,恭喜你了。”
牡丹晓得她前段时间定了一户姓陆的人家,后年出嫁。对方是个武将,从六品飞骑尉,不在京中,驻安北都护府,听说也是武将世家,人品能力各方面都不错。但牡丹从未在雪娘脸上看出任何期待或是高兴的神色来,便猜她约莫是不太满意这门亲事,这是触景生情了。却也不好劝她,只得故意调笑道:“怎么,舍不得我?”
英娘便将块帕子塞到雪娘手里,笑道:“莫伤心,以后又不是见不着。”
雪娘也觉得自己失态,匆忙按了按眼角,打起精神笑道:“我这都是替何姐姐高兴的。”她是真羡慕牡丹,果然和蒋长扬终成眷属了,还离家这么近,又不用伺候公婆。
吴十九娘忙在一旁笑道:“咱们来商量商量,看看今日怎么为难新郎官。”一句话就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雪娘转眼之间忘了自己的不欢喜,兴致勃勃地出了好几个主意,吴十九娘有意不要她悲伤搅局,故意夸她出的主意新颖,听得雪娘高兴不已,越发得劲。
牡丹在一旁含笑听着,看着自己这间住了一年多的小屋,想起那个乱七八糟的清晨,她被突然闯入的岑夫人、薛氏等人轰轰烈烈地带回家来时的情形,不胜感慨。一时感觉过去的一年很快,不过眨眼功夫,一时细想起所经历过的艰难来,却又觉得好慢。
她回来后家里专为她修建的新房此刻还空着,当时岑夫人说要等新建的屋子寒气重,要晾上半年才能住人,谁知道还没等到那屋子完全晾干她就已经出嫁,大概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她和离归家后会这么快就出嫁。果然是世事难料。牡丹情不自禁地轻轻摇摇头,起身走到往日甩甩栖息的地方,轻轻摸了摸那架已经空了的旧鹦鹉架,不由暗猜已经被先送过去,蹬上了蒋长扬专门打制的银鹦鹉架的甩甩此刻在做什么。是不熟悉环境而凶悍地对着周围的人鬼吼鬼叫,还是人来疯地表演它的拿手绝技,讨好亲近它的,它自认为是靠山的人。
牡丹翘着唇角正想得出神,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嘈杂。芮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头撞到了甄氏,甄氏骂道:“小鬼头,没事儿跑这么快做什么?”芮娘根本顾不上管她,双眼发亮地扯着牡丹的袖子喊道:“姑姑,姑姑,你猜谁来了!”
牡丹点点她的鼻子:“我猜不着……”就听有人在门口喊了一声:“丹娘……”却是满脸含笑的何志忠与三郎二人。
牡丹猛地捂住了嘴,甄氏看到三郎,欢喜得和什么似的,一迭声地问:“天也,不是说赶不及了么?怎么会突然就冒出来了?大哥和四郎呢?怎么不见?”
何志忠满心欢喜地看着突然间似变了个人的牡丹,小心翼翼地替她正了正钗环,轻描淡写地道:“听说我的小丹娘要成亲,可急死我了,头发胡子都急白了。大郎见了,便说哎呀,爹爹您既然这么急,不妨先回去呀,等我押着货物慢慢地回去。只是到了要和丹娘说,不是我不想来,是实在赶不及。四郎听了,便也说他哥哥一个人管那么多货物他不放心,他和他哥哥从后面慢慢地来,让三郎伺候着我骑马先赶回来。本来我想着赶不及了的,结果竟然会遇到段大娘的快船,硬生生为我节省了十天。所以说呢,好心总会有好报。”
他说得轻巧,牡丹却知道大郎和四郎一定是为了不叫朱姨娘和甄氏有想法,这才特意让三郎跟着何志忠先回家来的。为了这个家大家都不容易,她紧紧拉着何志忠的手只是不放,低低喊了一声:“爹爹……”
何志忠见她红了眼圈,怕她哭出来,忙道:“别,花了就不好看了。”又小声道:“其实差点赶不回来了,多亏了蒋大郎徇私替我们找的驿马,你今夜见了他,要替我谢谢他。”
牡丹忍不住翘起唇角来,正想与何志忠说上几句话,就见二郎急匆匆地从外头赶过来,道是客人多得很,请何志忠和三郎赶紧去洗浴更衣,准备祭祖。何志忠只来得及将个匣子塞到牡丹手里,望着她安慰的一笑就忙忙地出去了。
甄氏忙撺掇牡丹打开那只匣子来看是什么,牡丹打开来瞧,却是一层银白色的海沙上放着几个漂亮的小贝壳和一只海螺,不由再次红了眼圈,眼泪只在眼睛里打转,强忍着没有流下来。她只是在何志忠走前感叹了一句,此生只怕是不能见到海了,何志忠却放在了心上,这么大老远的给她带回这样一件难得的礼物。
众人不知缘由,都有些失望,以为何志忠这一趟出去,怎么也会为牡丹带回一些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作为新婚贺礼,谁知道却是一捧沙和几个贝壳。闻声而来的何淳见大人表情古怪,扯着牡丹的手踮着脚看了,又见牡丹红了眼圈,眼泪汪汪的,忙劝道:“姑姑你别哭,虽说祖父小气,只肯送你沙子和贝壳,但是我还有几个金元宝,一起送给你。”
牡丹忍不住含泪笑了起来,将何淳紧紧搂在怀里,小声道:“祖父半点都不小气,祖父给姑姑的这个宝贝多少钱都买不着。”
何淳吃惊地眨了眨眼:“真的吗?难道里头有宝珠?”说着就要问牡丹要那贝壳和海螺去撬开来看个究竟。
牡丹“扑哧”一声笑出来:“阿淳原来是个小财迷。不是这里头有宝珠,只是这是祖父从老远的地方带回来给姑姑的,里面有祖父的心意,所以才说花多少钱都买不来。”
何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牵着牡丹的手出去祭祖。
祭拜完毕,牡丹坐在房中静等蒋长扬上门,突然想起,蒋长扬今日也要祭祖,不知他是回朱国公府祭,还是在自家的小院子里头祭?如果是在自家的小院子里头祭倒也罢了,若是去了朱国公府祭祖,不知蒋家其他人又是什么感觉?会不会为难他?但愿他的心情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却说蒋重和老夫人虽然严重不满这桩婚事,却不敢公然表示不满,更何况中间还有一个贤惠的杜夫人。杜夫人是提前一日就命人将祠堂打开清扫干净,把族里该请的人都请了来,忙里忙外,把祭祖所需的一切都准备妥当,一大清早就静候蒋长扬的到来。
待到蒋长扬人一到,杜夫人立刻就去请老夫人和蒋重。老夫人根本就没起来床,只推说自己心悸不舒服。她不肯出席这样重要的仪式,不愿意承认牡丹原本就在杜夫人的意料之中,杜夫人心中暗喜,却仍然立在一旁劝了一回。
老夫人听得烦了,随手将个银质荷叶枕挥落床下,硬邦邦地道:“你爱操这份心你就自去操,莫要拉着我一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夫人本来是心中烦躁不喜乱发脾气,杜夫人却以为是蒋重把上次上元节的事情同老夫人说了,老夫人这才大清早的就拿她发脾气。当下心里就梗了老大一个包,出去见了蒋重,便有些不冷不热的。
蒋重问她几句话她才回答一句,蒋重也不高兴,淡淡地道:“既然要装贤惠,就要一直装到底,这种关键时刻做给谁看?”
杜夫人前后受不完的气,一时气得发抖,情不自禁地,她就想起那日王阿悠成亲,蒋重虽然没说什么,还让人送了一份贺礼过去,却把他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一夜。如果他不是舍不得那个女人,心疼那个女人的儿子,又是什么?她这二十多年,又算得什么?忠儿一个人被丢在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怎么就不见他多关心?想到此,杜夫人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死死盯着蒋重,恨不得跳起脚来将他那张脸给抠个稀巴烂才解气。
蒋重丝毫未觉,见她不答话,也就自顾自地往前去了。还是蒋云清见势头不好,赶紧扶住了杜夫人,低声道:“爹爹是因为心情不好,他过后一定会后悔,来与母亲赔礼道歉的。”
杜夫人扶住蒋云清的手,咬紧牙关,抬起眼来看着廊下被风吹得急转的灯笼,唇边浮出一个温柔至极的微笑来。蒋云清被她这笑给笑起一阵鸡皮疙瘩,还未定神,杜夫人已然稳稳地往前去了:“走,今日你哥哥娶亲,要做的事情还多呢。等到祭祖之后,他去迎娶新妇,咱们还得往曲江池那边去候着,总不能叫方家去替蒋家行使职责吧?我倒是无所谓,就怕有些人丢不起这个脸。”她倒要看看,这样的场合中,她以蒋长扬继母的身份出现,主持婚礼,王阿悠又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
她的话传入前面疾行的蒋重耳中,蒋重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脚步却慢了下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婚礼(二)
杜夫人见蒋重的脚步慢了下来,不易察觉地翘了翘唇角。是时候让他认得,他其实离不得她了。
夫妻二人各怀心思穿过国公府一重又一重的院子,总算是到了祠堂。蒋重淡淡地看了焕然一新,面色也不怎么好看地站在祠堂外头等他的蒋长扬一眼,朝和他打招呼的几个族老点点头,随即昂首挺胸走入祠堂中。
待到祭祖完毕,蒋重冷淡地唤住蒋长扬:“你祖母心悸,不能参加你的婚礼。稍后你去迎娶新妇,我们会去曲江池那里等着,知道你们礼成为止。这会儿那边招呼的人是谁,你让人先去说一声。”
蒋长扬冷冷地看着蒋重,一言不发。他晓得蒋重是什么意思,此时在那边招呼的人除了王夫人和方伯辉还能是谁?蒋重其实就是要他提前通知王夫人和方伯辉,蒋家才是正主儿,不该方家插手的就不要乱插手。依着他,他是巴不得连这个祖也莫要祭,更不需要蒋重和杜夫人这个时候跑去充当那角色。可是其他人不依他这么想,他这一辈子人家都只会认为他是蒋重的儿子,他结婚是蒋家的事情,与已经成了方家人的王夫人没有关系。一想到他和牡丹今日成亲,另一个女人占了主位,王夫人却是看客,他就不由一阵难过。
蒋重毫不退让地瞪着蒋长扬,这关系到他的尊严和朱国公府的尊严,他是绝对不会退让的。蒋长扬姓蒋,不是姓方。
杜夫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好心地提醒道:“天色已近黄昏,莫要误了吉时。”
蒋长扬垂下眼眸,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低声吩咐顺猴儿:“你回去和家里说,他们全都要过去。”
顺猴儿见他脸色不好看,忙道:“公子爷您莫难过,夫人早就猜到了。她让小的告诉您,他们要过去就过去,她会留在那里一直等着您礼成,她说她才不在乎这些虚的。”
蒋长扬的心头一暖,到底是自己的母亲,早就一切都替他打算好了,宁肯自己委屈,也不要他为难。可是她不在乎,他在乎,遂打定主意坚决不要王夫人受委屈。待出了朱国公府,候在外头等着的潘蓉和他在军中的好友等一群人一拥而上,将他推上马去,一群人笑嘻嘻地朝着宣平坊赶去。
才到街口,就见一群小孩子齐声大笑:“来了!来了!”随即一窝蜂喊着笑着飞奔进去,将大门给关了个严丝合缝。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笑着行到何家门口,潘蓉上前使劲砸门,扬声喊道:“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
就听得里头一阵脆笑,有条女音带着笑意高声道:“本是何方君子?何处英才?精神磊朗,因何到来?”
潘蓉大声道:“本是京中君子,公卿世家,选得将军,故至高门。”
又听里头道:“既是高门君子,贵胜英流,不审来意,有何所求?”
蒋长扬大声道:“闻君高语,故来相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纷纷上前使劲捶门:“开门!开门!”
里头笑道:“开了!开了!你们小心着些,别一不注意摔个大跟头!”
众人只当不会这么快就开门,纷纷使劲去撞门,蒋长扬多留了个心眼,见他们都往前头挤,就往后头让了一让。果然里头是说到做到,门哗啦一声就敞开了,一群人稀里哗啦扑将进去,果然尽数摔个大跟头。
里面一群女人笑成一团,甄氏手持竹杖清点战果,因见许多人都摔了,唯独最想摔的那个没摔着,此时正撩起袍子稳稳地走将进来,便发一声喊,笑骂道:“打那个最不老实的!”言罢挽起袖子就往前扑,其余妇人见状,纷纷上前嘻嘻哈哈地扬起手中的擀面杖、竹杖等物朝蒋长扬招呼去。
蒋长扬微笑着,护住头脸任由她们去打。潘蓉从地上爬起来,喊了一声:“想我潘二郎做傧相,怎能叫新郎官给人打了去?”说着领了一群身强力壮的齐齐往蒋长扬身上压,笑闹着抢的抢擀面杖,夺的夺竹杖,告饶的告饶,说好话的说好话。
白氏先住了手,笑道:“罢了,罢了,今日就暂且打到这里。要过这道门,先咏来。”
潘蓉笑道:“柏是南山柏,将来做门额。门额长时在,女是暂来客。”
这一关算是过了,到得中门处,不等白氏等人开口,潘蓉先就道:“团金做门扇,磨玉做门环。掣却金锁钩,拨却紫檀关。”从外入内,几乎逢门必咏。一直到了正堂前,潘蓉又以一首至堂户咏唤开了堂门。
蒋长扬向何志忠与岑夫人行过礼后入正堂,一眼瞧见屋中设着的行障,想到牡丹在内坐着静候着他,不由心跳如鼓。潘蓉推了他一把,将一对用红罗裹好,五色丝绵缚口的大雁递给他,笑道:“还等什么?快扔呀。”
蒋长扬微微一笑,将大雁隔着行障掷将过去。
却说牡丹被雪娘等人簇拥着坐在马鞍上,将把团扇遮着脸,周围又用锦缎行障围起来,层层叠叠的,并看不见外头,只能听见众人的嬉笑声和潘蓉咏诗。接着听见门锁被打开,又听见蒋长扬与何志忠、岑夫人行礼说话,然后脚步声响起来,潘蓉喊蒋长扬快扔。
牡丹的手心顿时沁出汗来,轻轻扯了薛氏一把,薛氏晓得她紧张,偏故意开玩笑道:“别急,奠雁了。”正说着就见红光一闪,薛氏忙上前接住了,笑着将两只大雁递给牡丹,低声同周围的女眷道:“是活雁呢。”
牡丹含笑摸了一回,又交给薛氏,只等礼成后放生。
奠雁礼完成,牡丹已经坐得腰酸背痛,然而还不算完,还要作催妆诗。虽然来前早有准备,可潘蓉却是因为一日里咏了太多诗,有些糊涂转不过弯来,摸了摸脑袋,张着口就是不出声。何家已经有人偷偷笑出声来,蒋长扬大急,恨不得掐他一把,小声地提醒了两句。
潘蓉红了脸,大声道:“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待他咏完,众人方大笑起来。薛氏将蔽膝给牡丹遮住脸面,扶着她出了行障,辞别了何志忠与岑夫人,送她出门登车。牡丹半是欢喜半是忧伤地上了车,蒋长扬骑马绕车行了三圈,二郎、三郎也翻身上马预备送亲,众人方才笑道:“走咯!”
车马行至半途,又听得一阵喧哗之声,马车重重地一顿,停了下来。牡丹被唬了一跳,正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忽听得蒋长扬在车外低声道:“莫怕,是障车的来了。”
果然一阵嬉笑声响起,先恭喜,然后有索要酒食的,有索要绫缎财物的,不给就不让过。蒋长扬早有准备,命人取出酒食并两筐子散钱,一百匹绢来,请众人酒食,抛钱送绢,热热闹闹地哄闹了一歇,拦车的众人方才放了迎亲车马过去。
待到得曲江池别院之时,牡丹已经热得喘不过气来。蒋长扬亦是汗流浃背,少不得挨着车窗低声道:“丹娘,你且再忍忍。”这话被众人听见,又是一阵狂笑奚落。
蒋长扬脸皮厚,对着一群还未成亲的族弟及同僚好友笑道:“你们莫急,你们总有这一日的。”
众人大笑:“蒋大郎你莫威胁,我等到哪步又说哪步的话。”
说笑声中,牡丹下了车,踏着地毡脚不沾地而入。蒋重与杜夫人领着蒋长义和蒋云清立在院子里头,眼看着牡丹入内了,却一个看着一个不动弹。按理他们应当从角门出去,然后再沿着牡丹走过的地方从大门走进来,意为沾沾新娘的喜气。
只是蒋重看不上牡丹,怎会认为有喜?自是不屑去沾这样的喜气,更恨立在一旁看着郎情妾意的王夫人与方伯辉,便阴沉着一张脸,梗着一口气不想动。而杜夫人本就是来给王夫人添堵看笑话的,蒋重不带头走,她自然乐得不走,反正将来蒋长扬恨的是蒋重,越恨越好。蒋长义与蒋云清则是一切看他二人眼色行事,他二人不动,自也不敢动。
只一瞬的停顿,众人立刻看出名堂来,有要劝的,还不好立刻就上前,便纷纷看向站在一旁的王夫人和方伯辉,还有刚走进门来的何家二郎与三郎,又看蒋长扬,且看怎么收场。汾王妃看不惯,待要上前,却见王夫人已然一句话不说,独自挺直腰背往角门处走,竟是要独自完成这套礼节,方伯辉笑了一笑,喊了一声:“阿悠你等等我。”说着果然前行了几步。
就有人低声笑起来。亲生父亲不管,却要让外人来管。蒋重又恨又悔又气,铁青了脸疾步上前,心里面把争强好胜,弄不清自己身份的王阿悠杀了两个透明窟窿,又把那不要脸,故意挑衅他的方伯辉剁成了肉泥。
杜夫人心中暗笑,大步跟上前去与蒋重并肩前行,往角门处行去。又含笑看了看王夫人,却见王夫人拉着方伯辉就地站住了,毫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并不见任何气愤怨恨,仿佛一切早在意料之中。
王阿悠还真是什么都不怕,还有一个方伯辉容许她胡闹也就罢了,还陪着她……杜夫人突然觉得脸上的肌肉酸起来,笑得很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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