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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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仪正淡淡地道:“不过一点小雨,淋不死人,我命且硬着呢。”

许樱哥见他不高兴,心中有些奇怪,仍是笑意盈盈地扶着他的胳膊陪他往里走,吩咐众人备热水,取干净衣服,摆饭,待得屋里没了其他人,方低声道:“怎么了?”

他此生最恨的人便是赵璀,她明知赵璀还活着却瞒着他。张仪正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蹿来蹿去,好容易才压住了,将湿漉漉的外袍脱了扔在许樱哥怀里,闷闷地道:“没什么。”

许樱哥垂眸想了想,微笑道:“可是在宫里遇到什么事了?”话音未落,就见张仪正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隐隐含着责备。于是颇有些莫名其妙,少不得追问:“究竟怎么了?”

问她,她大抵会抵赖装不知道,但若是不问,事情就更不能控制,也许她一个心软便放了不该放的人。索性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好了,也叫她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总之赵璀非死不可。张仪正想了想,看着许樱哥的眼睛沉声道:“我今日看到一个人,长得极像赵璀。”

第271章 作伴

许樱哥吃了一惊,认真研究张仪正是否在同自己开玩笑,待看清楚他十分认真后,心想他总不会空穴来风,一时半会儿许衡等人也不能将赵璀如何,瞒是瞒不过的,不如半真半假,遂正色道:“怎地这般巧?双子也和我说瞧见一个人极像赵璀呢。”

张仪正颇有些恨她装模作样、见风使舵,便将脚上的湿靴子用力蹬掉,不冷不热地道:“果然极巧。”

许樱哥见他不冷不热的,越发笃定他是知道了什么,便微笑着上前扶住他的肩膀轻声道:“他是前几日才同我讲的,到底这事儿有些匪夷所思,我也不敢乱说。所以还让他盯着,是真是假,很快便可得知。”

张仪正抬起头来看着她认真道:“是有些匪夷所思,但我觉着你族兄不可能不知道,又或者,你族兄最近的变化与他很有些关系。所以如果确定是他,我非得要他的命不可。”

赵璀的出现的确与许扶的变化息息相关,许樱哥很有些感叹于张仪正的敏锐,同时也知道自己大概遇到了一个很好的机会——许衡等人不便动手立即铲除赵璀,可是张仪正不同,他与赵璀原本就有仇恨,他杀过赵璀一次,当发现赵璀逃脱,顺理成章地便可再杀第二次,必须要让张仪正干脆利落、顺理成章地杀了赵璀。

许樱哥一念至此,对上张仪正的眼睛轻声道:“我不知道你们在外面的事情,我只知道假如真的是他,他如果真的惜命,死里逃生后就不该再回来。他既然回来,便该有赴死的觉悟。”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但万一不是他,也要请三爷留意,免得杀错了人。”

张仪正不语,只沉默地看着许樱哥,想看她有几分出于真心,又有几分出于假意。许樱哥不闪不避,面色平静。他们兄妹之前所欠赵璀的那份情,早就被赵璀折腾得干干净净,如今赵璀又卷进那么大的事情里去,甚至于帮着那些人一起算计许扶与许家人,那就实在活不得了,不然还不知有多少人要被牵连进去。

张仪正满意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假如真的是他,我只怕你还会为他求情。”

许樱哥笑笑:“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我要替他求的情以及惋惜,早在他死的时候就已经用完了。所以即便他侥幸活了下来也再不是那个人。”那时候她为赵璀的死流了泪,心里就只当他是个死人,她能为他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尽,冷情也好,狠毒也好,她就是认为赵璀该死了。搅和进这样的事情里去,相信苟延残喘好容易留了一条命在的赵家人也更乐意他真的死了。

“如此甚好。”张仪正扯扯唇角,看着灯光下低头为他结衣带的许樱哥那双稳定雪白纤细的手,心里又有种滋味实在难言。对于她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赵璀不是,崔成不是,张仪正呢?或许这许多的人在她心里都比不上一个许扶更重要。可是又能怎样呢?人家至亲骨肉,相依为命十几年,更不要说许扶对她的那份疼宠,慢慢来吧,她终究是一日待他更比一日好的。想到此处,便将手轻轻覆在许樱哥的手上抱歉道:“你受了惊吓,本该多陪陪你,奈何如今多事之秋,实是不能,你多担待担待,若是寂寞了,便去寻大嫂、二嫂说说话。”

“瞧你说的,大哥、二哥成日不归家,难道大嫂、二嫂就埋怨了?你只管去忙,不用挂怀我这里,我总能把日子过好的。”许樱哥见他态度好转,心中少不得再盘算起小九九,虽知他如今不比从前莽撞,却也恐他杀得性起拖累了许扶。可这话不能直接说,叮咛过头反倒容易引起他瞩目,便曲线救国,柔声求道:“说起赵璀这事儿,倘若真是他,他死倒也罢了,只是我从前与赵家窈娘一直不错,她好容易才逃了条命出,想必也不希望被这个太过折腾的哥哥牵连再折腾去了半条命。还请三爷看在我的面上,不要牵连了无辜之人。”

张仪正心知肚明,明知从许樱哥的角度来看这样仔细并为许扶等人着想才是正理和周到,心里仍是有些小小的郁闷,默然片刻才道:“知道了。”

许樱哥心满意足地在他身边依偎了片刻才起身笑道:“我去瞅瞅饭菜摆好没有。有你最爱吃的鸡汤,我下午煲的。”

张仪正目送她灵巧地出了里屋,垂眸望着晃动的珠帘沉思。既然许樱哥是如此反应,那人必是赵璀无疑,可赵璀是怎么活下来的?又该怎么弄死这个人呢?说来他最想弄死的人便是赵璀,许樱哥兄妹那是与他有血海深仇,赵璀却不然,欺瞒拐骗背叛、灭门杀身之仇、夺妻之恨样样俱全,即使是他重活了第二次赵璀还是几次三番想要置他于死地,赵璀不该死谁才该死?之前他不能亲自手刃了赵璀,这回却可以了,也算是为崔成和那段人生做一个彻底的了断。所以,那个人最好是赵璀,顶好是赵璀,不然多遗憾?张仪正微皱的眉头渐渐松开,抿着唇含着笑,开始盘算要怎样干净利落地杀了复活的赵璀。

帘外,紫霭几个轻巧地布置着碗筷,许樱哥指点了两句,瞥了青玉一眼后走到一旁榻上坐下,青玉收到眼色,便端了碗茶奉过去,立在一旁听话。

许樱哥接了茶碗在手却并不喝,只隔着珠帘看着里头张仪正的身影轻声道:“告诉双子,倘若这两日三爷寻他问话,该说的就不必瞒着,若是三爷需要,让他配合。”

青玉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低头应了,待伺候许樱哥与张仪正用完饭后,寻个借口自将许樱哥的话传给双子知晓。

近日天气日渐炎热,难得有这样清凉安静的时刻,许樱哥从容不迫地洗漱完毕,惬意地走入卧房坐在妆台前往脸上身上抹抹搽搽。一边放松地嗅着来自天然香膏的芬芳,一边从镜子里打量着床上的张仪正,张仪正捧着本书靠在床头上,看似专注,一双眼睛却茫然没有焦距,明显是在盘算什么。却也不打扰他,只将自己收拾妥当了才走到床前探手去取张仪正手里的书,微笑道:“时辰不早,该休息了。”

张仪正嗅到一股清丽动人的芬芳,探手将她搂入怀中低声道:“今日又换了什么香膏,这般好闻?”

许樱哥斜睨着他得意道:“你猜。”

张仪正贼笑一声,将头凑到许樱哥的脖颈边细闻:“猜不出来,待我再闻闻。”言罢便将头埋入她的前胸,一阵乱嗅乱舔,许樱哥吃痒不过,又觉有许多只小手在心里挠啊挠,少不得低笑出声:“是荷花香。梨哥才淘制出来的,今日才请我娘替我捎了来,让你尝尝鲜。”

张仪正听到“尝鲜”这个词,由不得心神摇曳,一双手不老实地就钻入了许樱哥的衣襟里,不信道:“果真是荷花香?怎地半点不像?我还得再闻闻仔细才是。”言罢一手擒住了玉兔,一口含住了樱桃。许樱哥嘤咛出声,反手抱住他的腰,将一双长腿缠了上去。

夜风低吟,室内春光正好。淡雅的清香中,有莲花在张仪正的眼里次第开放,他看着醉眼蒙眬,犹自迷糊的许樱哥满足一笑,在她眉心轻轻落下一吻:“好樱哥。”

许樱哥懒怠地往他怀里缩了缩,调戏道:“好哥哥。”

张仪正失笑,见她肤白如玉,眉目似画,慵懒迷人,忍不住噙住她粉嫩圆润的肩头用力吮吸,直至许樱哥痛呼出声,出手痛殴才满意地看着她肩头留下的深红花瓣松了手。

烛台冒出一股淡淡的轻烟,廊下的灯光透过窗纱投入房里,室内暗香浮动,影影绰绰。天凉好睡觉,张仪正觉着这些天来的疲乏劳累都轻松了不少,正要入睡,就听枕边人轻声道:“险些忘了件要事。”

张仪正一惊,转头看去,但见许樱哥一双眼睛贼亮贼亮的,心里便有些打鼓,睡意顿消,却不得不问:“何事?”

许樱哥把他一条手臂抱在怀里,轻声道:“三爷可还记得当初我们家送进宫去的那个金银匠人老迟师傅么?”

张仪正道:“记得,如何?”

许樱哥道:“如今宫中太乱,这个人怕是不再适合留在宫中,以免被人利用,扯来扯去牵涉到人。”

张仪正猜着大抵是许衡夫妇的意思,觉着许家人也太过小意谨慎不过,但小意谨慎不是坏事,并不以为意:“那待我寻个机会把他弄出来就是了。”

许樱哥道:“可这人怕是不想出来,也有人不想他出来。当初他是我族兄的镇店之宝,若非是被那于四有盯上,于情于理我都不敢随便荐人入宫。”

张仪正打了个呵欠:“知道了,我会安排妥当。”

常胜街许宅,赵璀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梦见早已死去多时并化成了灰的崔成。梦里的崔成笑得真诚粲然,恭恭敬敬地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道:“赵四哥,这杯酒算是接风,从此你我兄弟二人可以做伴了。”

赵璀胸闷欲吐,全身冷汗,索性披衣起身走出门去,但见院子里一片漆黑,唯有对面小迟师傅的房门还亮着灯,想了想,上前轻轻敲响了门。

第272章 成佛

门未锁,有人在屋里低声道:“进来。”

赵璀推门而入,看到明亮的灯光下,迟离正低头将一团细如发丝的金丝攒成一片花瓣,赵璀不敢打扰他,便只默默在一旁坐了看他劳作。再看一旁的白瓷碟子里头已经成型的两朵花,似是杏花,又似是樱花,少不得有些疑虑。

不一时,迟离停了手,抬头道:“周兄怎地还没睡?”

赵璀对上迟离那双明若秋水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二人共住一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算是熟识了,但却远远不曾到可以诉说心里话,谈一谈彼此所做噩梦的地步。最合适和他谈论噩梦的许扶,他们却永远都回不去了,赵璀有些悲哀自嘲,不知走到这一步这究竟是命运使然还是哪里错了。

迟离见状,笑了笑,也不再追问,继续低头做他的花瓣,赵璀呆呆地坐了片刻,道:“这是樱花还是杏花?”

迟离道:“随手做来,周兄觉得像什么便是什么。”

赵璀苦笑:“心中有佛便是佛,心中有魔便是魔,是这个道理?”

迟离头也不抬地道:“心中有佛不一定是佛,心中有魔不一定是魔,还要看你究竟是想成佛还是成魔,也还得看周围的人想要你成魔还是成佛。”

赵璀道:“若是自己想成佛,但周围的人却要你成魔呢?”

迟离抬头看着他静静地道:“要成佛是要舍弃肉身的。”

可是他舍不得,所以他便只能成魔。是人要他成魔,不是他只想成魔,怪不得他。赵璀起身,彬彬有礼地道:“打扰了。”

迟离优雅地颔首:“周兄慢行。”言罢继续埋头做他的首饰,一双手格外稳定。

赵璀快步走回房中,一头扎到床上,冷冷地想:“这天底下做尽坏事的人可不少,可也没见谁像自己这样瞻前顾后的,那日将命交给这些人开始,不是就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做的么?崔成也好,谁也好,若真能变成鬼来寻他索命,那便比一比谁的牙齿更锋利好了。”

天空在次日放晴,暴晒几日后便又是一副要下大暴雨的模样,夜色渐浓,赵璀着了一身月白色的轻薄纱袍,骑马从城西拼命往许扶的宅邸赶去,他刚接了一个任务,即便是十分棘手,却也必须要做好。想起许扶阴狠的性情,再摸摸自己的断指,他有些微恐惧,但怀里那柄薄而锋利的匕首给了他些许勇气,他用力咬了咬牙,许扶有什么稀罕的?不过是一块通向许衡的跳板而已,如今这跳板没起到该起的作用,许扶也没能比他拥有更多的价值。若是许扶再敢对他不客气,他也要对许扶不客气了!自己未必就弄不过他!

老头子说了,只要自己此番办成此事,便让自己面见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皇子殿下,还可提拔自己。赵璀想到这里,腰板便又硬了几分,眼见着云层越来越厚,夜色越来越浓,空气里的水汽也越来越重,而前方的路却被一群吵吵嚷嚷的人给阻断了,少不得有些担忧再等下去会被雨淋湿。遂拨转马头,行入富康坊,意图抄近路赶回常胜街。

富康坊,名为富康,其实不但不富也不康,不过是个穷人聚居的地方。似这般时候,天色已经黑尽,却没几户人家肯点灯的,便是点了也舍不得花费灯油,能透出窗户纸的光亮所剩无几。一大滴雨点落下来砸在赵璀的鼻尖上,偏他还不能走快了,他这些日子混迹各种地方,自是晓得这些地方路上不好走,什么砖头水坑的少不了。他烦躁地咒骂了一句,想起回去后要热水也得看春分等人的脸色,心里更不舒服。

胯下的马儿突然晃了一下,却是踩入了坑洼里,赵璀忙勒住马缰下了马,摸索着往前行。前面是一条幽深的小巷,数来数去只有三两户人家亮着灯的,一阵雨点狠砸下来,赵璀敲开一户人家的门,想买个灯笼火烛之类的照明,再买件蓑衣斗笠,却被告知没有。

雨越下越大,那户人家小心谨慎地把门迅速关上,丝毫没有请他进去避雨的意思,他只得无奈地咒骂了一句,深一脚浅一脚地冒着雨继续往前行,越行越黑,越行越泥泞,沉寂在路边的腥臭味道也随着雨水的泛滥散发了出来。他依稀记得这一片的房屋是荒废了的,正想找个地方避一避雨,前方突然亮了起来,一张马车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路口,车前挂着的灯笼透过雨帘亮得颇有些刺眼。

赵璀本能地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危险。他立即翻身上马,将手放在身前横着的包袱上,隔着湿湿的布料,他的指尖触到来自于刀鞘的冰凉坚硬感。他吸了一口气,打算回头,刚拨转马头,便又看到身后缓缓行来两人两骑,其中一人打着油皮灯笼,另一人则稳稳地坐在马背上,马是高大的骏马,那人身形高壮,面前更横着一枝长枪,有闪电划过,照亮了那人的脸颊,正是张仪正。

赵璀咽了一口唾沫,看看周围漆黑一片,寂静无声的环境,突然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更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出行。他什么也来不及做便猛地抽了马儿一鞭子,转身就朝着前面的马车冲过去。

马车上坐着一个人,就在赵璀的马往前冲了几步远的时候,他看到那个人站了起来,手里同样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马蹄声伴杂着雨声不紧不慢地朝着他身后走过来,赵璀绝望了,他想自己是因为蠢笨才落到这个地步的——他分明成了他所卖命的那群人用来试探许衡等人的一颗棋子,而他却不自知。既然逃不掉,他便不打算再逃,赵璀停下来,拨转马头对上后面不紧不慢上前来的张仪正道:“很久不见。”

朦胧的灯光下,张仪正有些鄙夷地笑了笑:“果然是你。我是该说你蠢呢,还是该说你太聪明?”

雨要小了些,赵璀缓缓将掩藏在包袱里的刀抽了出来,冷笑道:“真是没有想到,你竟会做了许家的刀。”他有些悲哀的想,许樱哥到底是这般冷血无情,他为她做了那么多,甚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她却还是这样无情地让张仪正来取他的命。

张仪正缓缓道:“我不是许家的刀,我是我自己的刀。你可能不知道,我很早就想要你的命,而且是亲手,可惜一直未能如愿。”

想起香积寺中二人初次直接碰头张仪正便险些要了他的命,赵璀很有些迷惑不解:“何故?”

张仪正拨了拨枪,淡淡道:“两生两世的冤仇。”

赵璀不是很明白这话的含义,但他却明白此番他大概必须得送命在此了。他还不能狂妄到以为自己可以独自一个人和康王府的力量相抗衡,更何况他很清楚张仪正是个什么人,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地形,张仪正带着人将他截在这里,自是做好了一切准备,他必死无疑。而当此刻,许樱哥想必还坐在灯下优雅地画着她的画,和蔼可亲地在丫头仆妇面前扮演着年轻美丽的国公夫人,于是一种悲愤从赵璀的心里油然而生,他仰头看着张仪正讽刺笑道:“什么两生两世的仇恨?你不过是恨我与樱哥有那么一段过往,恨她心里始终有我而无你罢了。”

雨声中,赵璀的声音显得有些尖利刺耳,张仪正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他。

赵璀的嘴唇无力地动了动,终于安静下来。

张仪正这才漫不经心地道:“你错了,她心里始终无你,正是她让我来杀你的。”

赵璀怔了怔,大声道:“你以为你好容易求娶到的是个天仙?她不过是个冷血无情且恶毒到底的女人而已。”

张仪正微笑着:“那又如何?我喜欢并且得到了她。从始至终,你算尽算绝,以父母亲族为代价,忘了礼义廉耻,无情无义,九死一生,也没能得她多顾你一眼。于你她冷血无情恶毒到底,于我,却觉着她有情有义,我与她才是天生一对。至于你么,你可曾听说过癞蛤蟆吃到天鹅肉的?”

赵璀心底最深处的那丝忿恨自卑怨毒勃然而发,他忍不住尖声道:“她算什么天鹅?你还不知道吧,她不过是个……”

张仪正突然动了,双脚用力一磕马腹,长枪一撩,狠狠地扎入到赵璀的胸腹之中,一阵剧烈的痛楚和咽喉中汹涌而出的鲜血将赵璀那后半句“她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前朝余孽而已”的话迅速湮没。

赵璀甚至还没来得及舞动他的那把刀,他不甘心地抱住张仪正的枪杆,将眼睛睁得极大,竭力道:“她不是许……”

他的话没能说完,只因张仪正还停留在他胸腹之间的那杆枪又迅速搅动了两下,剧烈的疼痛令得他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终于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雨水和流走的鲜血迅速将他的体温带走,赵璀蜷缩在泥泞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不明白张仪正为什么不让他把话说完,而他很想很想说完。一只靴子踏在他面前,张仪正用长枪挑起他的下巴,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赵四哥,你抬头看着我。”

第273章 泡影

赵四哥,谁最爱用这样的语气喊他来着?赵璀吃力地抬起头来看向张仪正,因为疼痛与失血,他的脑子有些不清醒,所以听着这熟悉的语气,明明觉得那个答案呼之欲出,他却总是想不起来。

张仪正低笑道:“赵四哥怎地这般快就忘了我?你可是说过要与我做一辈子好兄弟的。瞧瞧,这才两年不到的光景,你就忘了我这个相处了十来年的好兄弟,这可不像是你呀。”

油皮纸灯笼照旧远远地挑着,光线迷离而遥远,雨有些小了,并无风声雷电,天地间只有雨声。赵璀吃力看着张仪正那张俯瞰着他的俊脸,痛苦地道:“我不明白,我们何曾……”他何曾有过这样的好兄弟?除却亲兄弟与长乐公主之子肖令,他便只与许氏兄弟以及崔成交往过。

张仪正叹息了一声:“你是忘了我啦。”他停了停,低声道:“兄弟,将来等你和樱哥成亲,我给你们做傧相,你想要什么贺礼?我都去给你们弄了来。”又道:“你还不知道哥哥?哥哥一直都把你当亲兄弟一样的看待。”“兄弟,你放心,等着哥哥,哥哥怎么也要想法子把你救出来……”

这些都是从前二人的私密谈话,张仪正说得越多,赵璀的脸色就越苍白,他怔怔地看着张仪正,露出见了鬼似的表情:“你,你……”

张仪正微笑着,轻声道:“赵四哥,你想起来了?我被你骗得好惨呢,好容易才活过来,不杀了你怎对得起我自己?你说这是不是两生两世的仇怨?”

赵璀陡然转头,以不正常的速度敏捷地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快爬去——那一边停着的马车上坐着个人,虽然杀气腾腾的,但看起来比较正常,那一盏灯看上去也比较有热气。

张仪正往前一步,踩在他的手背上,将长枪顶住他的后颈,淡淡地道:“怕了?当初做那亏心事的时候怎么不怕?有没有做过噩梦?”

赵璀又痛又怕,恐惧绝望到了极致,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的错,都是他们兄妹,你要找就去找许扶……”他觉着他是拼尽了全力大喊,却听到自己的声音比雨声大不过多少。

“我们自有我们的冤仇,倒是你,见色忘义,骗得我好苦,我不找你又要找谁?”张仪正在赵璀的手背上用力碾了又碾,赵璀听到自己的手骨生生破裂,他痛得想打滚,却丝毫没有力气,便只能匍匐在泥泞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低声哀求:“是我错了,我错了……”

张仪正冷淡地道:“还想不想活?”

赵璀不想死,从前他没死过那一次之前他以为自己不怕死,但当好容易死里逃生之后,他才发现其实死是这世上最不容易的事情,身体的剧痛和突如其来的恐惧彻底将他的意志力打击到崩溃,他飞快地回答:“想……”

张仪正蹲下来,轻声道:“是谁让你活过来的?你再次入京又是为了什么?”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轰隆隆的雷鸣声由远及近,在二人顶头上惊天动地的炸响。赵璀一颤,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如果面前这个人是梦魇里的一部分,那他怎么可能会放过自己?便是自己将心掏出来,他也不可能完全信自己,更不可能因此就放过自己,始终都是死路一条。

赵璀用尽最后的力气,仰头看着张仪正那张俊俏的脸,以及身上那件用料不菲、做工精细的圆领窄袖纱袍,心想自己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穿上这般漂亮的衣衫了,他有些嫉妒地微微笑了,梦呓一般地轻声道:“是安六。许扶恨透了你,巴不得你去死,他已经答应了,可惜呀,贺王府竟然就这样倒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手臂抱着身体蜷缩成了一团。

“安六?许扶答应了什么?”张仪正蹙起眉头,正想再问两句,就见赵璀的头软软地垂了下去,甚至于口鼻都埋在了泥泞里。他惊觉不好,迅速去拉赵璀,却只看到赵璀护在腹部的手松开,一把匕首深深插入到腹腔里,只剩了刀柄在外。

赵璀带着几分得意的往外吐着血沫子,他才不给张仪正折磨自己的机会,安六,安六这个卑鄙恶毒的小人,贺王府倒了是不够的,安六该死;许扶兄妹也该死;张仪正也不该得意到底,都去死吧。张仪正应该把安六给弄死,许扶应该得到张仪正的猜疑,康王府应该被老头子他们给整垮才好,当一切都成了泡影,许樱哥当然也就得不到好下场。

你不爱我,我也再不爱你了。我这般凄惨的死了,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我若能有崔成的好运再次归来,你们给我等着;我若不能,我便在地下等着你们。

赵璀微笑着看着黑沉沉的天空,看到花团锦簇的人间三月,看到自己鲜衣怒马徜徉于繁华的上京街头,看到自己意气风发地与肖令等众权贵子弟扬着球杖奔驰于马球场上……冰冷的雨水倾泻而下,将体温和鲜血带离他的身体,他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

张仪正将长枪轻轻拨了拨赵璀的头,确认他真的死透了之后,将枪尖在赵璀那件早就泥泞污浊不堪的月白色薄纱袍子上擦拭了又擦拭。

朱贵远远看着张仪正将赵璀挑落马下,又看到张仪正低声同赵璀说着他听不见的话,终于看到赵璀死去,张仪正擦枪的时候,他全身上下早就被雨水淋透,冷得上牙磕下牙。他将手里挑着的油皮纸灯笼换了只手,有心想上前去帮忙,却又看张仪正委实擦得太过仔细,那道侧影看着实在太过锋利,他竟不敢出声,更不要说是上前。他自进入康王府以来,死人也见过不少,手底下也是有人命的,但今夜他竟觉着有种透骨的冷和诡异,他不知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便只有抬头四处逡巡,想分散一下注意力。然后他看到马车的后面有人影闪过,于是他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事做,他大喝一声:“谁在那里!”拍马赶了过去。

早有坐在马车前的侍卫迅速抽刀回头下车,准备赶上前去,张仪正却只是淡淡地道:“不用管。砍下他的头,明日一早挂在墙头上。”

朱贵便又生生勒住了马:“是。”

张仪正翻身上马,把枪仔细挂好,道:“留两个人收拾,其他人跟我回府。”

雨终于停了下来,许樱哥将手撑着下颌,看着面前湿淋淋的双子低声道:“你是说,之前赵璀似是想和三爷说什么,却被三爷一枪挑落马下?后面你离得太远没听清他们说些什么?”

双子道:“是。后面不知三爷与赵四爷说了什么,赵四爷很是害怕的样子。”

许樱哥沉默片刻,轻轻摆手:“你辛苦了,下去换了衣服喝碗姜汤好好歇一歇。”

双子行礼起身,又有些不放心地道:“奶奶,小人走的时候露了行藏,虽则没有追来,却不知是否被看见了。”

许樱哥点点头,道:“不要紧,你先去歇着。”

双子默默退下,青玉走上前去往许樱哥的茶碗里续了些茶水,轻声道:“奶奶,您看……?”

许樱哥起身道:“收拾收拾睡吧。”想了想,又道:“备下热水澡豆并衣裳,想必三爷回来后很想洗个热水澡。”

张仪正很累,这种累是打心底生出来的,却又觉着十分轻松,仿似每一个毛孔都能畅快呼吸了。他在随园附近遇到了由紫霭送出去的双子,紫霭看到他有些畏缩,双子却是半点不避地在雨里给他磕了个头,虽无多话,神态比之从前更恭敬了几分。

这个点儿在这里遇到双子,张仪正当然心知肚明是为了什么,他忍不住想,倘若自己是真正的张仪正,并且很想听赵璀说点什么出来,那么在那个时候,双子只怕是拼了命也会提前终结赵璀的命吧,许樱哥又会与他怎样一个解释?但假设不过是假设,也许,倘若他是真正的张仪正,他就不会这么想杀赵璀,或者便是要杀,也不会亲自动手去杀,那么也就没了后面的假设。于是张仪正微笑着命双子起来,脚步轻快地越过紫霭与双子走进了随园。

灯光下,已经梳洗完毕,只着了一身素淡里衣的许樱哥正倚在灯下看书,看到他进来,神色不变地迎上前去:“热水已经备好,三爷是要歇歇再洗,还是先洗了再歇?”

“洗了再歇。这一身都湿透了。”张仪正将那双握枪的手握住许樱哥的手,平静地道:“赵璀已经死了,明日我会让人把他的头颅高高挂在城头,警告那些胆敢与康王府作对的人。明晚你让大舅兄去宫门外候着,等着接人。”

许樱哥的手心里浮起了一层薄汗,眼神有些涣散,却很快打起了精神:“好。”

张仪正跨入温暖芬芳的热水里,让热水涤荡着自己的毛孔,长而舒心地出了一口气。

第274章 喝茶

夕阳的余晖照耀着上京城墙上高高挂着的人头,赵璀死不瞑目。许扶收回目光,平静地转身往回走,春分脸色煞白地跟在他身后心虚地东张西望,好容易行到无人处便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用要哭了的声音道:“五爷,怎么好?怎么好?”

许扶淡淡地道:“什么怎么好?”

春分哭丧着脸道:“那个人会不会牵连我们?”现下是人都知道这叫周满聪的人是被康王府的三爷所杀并命令枭首示众的,那这人必然是个大坏人,这些天他一直和那些脸色阴沉、来历不明的人住在家里,要是康王府追究起来,怎么逃得掉?

许扶道:“你要是怕,回去后我把身契还你,你走吧。”

就这样一句话便成功地堵住了春分的嘴,春分虽不敢多话,却觉得世界末日快要来了。无精打采地走了一歇,实在忍受不住,便追上去央求许扶:“五爷,五爷,您去求求二娘子么,请她告诉三爷,那些人和咱们没关系的,一直是他们胁迫于您啊……”

许扶猛地一把扯住春分的手腕,冷冷地道:“你说什么?”

春分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结结巴巴地道:“小的,小的什么也没说。”

许扶闭了闭眼,沉声道:“我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但你是我从小养大的,舍不得你就这样死了,现下你要走也走不得了。所以,你必须忘了那些话,也不要再和我说这样的话,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才有你的活路,明白?”

春分如遭雷击,惨白了脸游魂一样地跟着许扶回了新昌坊常胜街许宅。迟离正耐心地将凉水泼在热腾腾的院子里,见他二人进来,便放了瓢,从井里吊起一直湃着的西瓜,微笑着在石桌上切了,先递过一块给许扶:“东家尝尝。”又递过一块给春分。与此同时,同赵璀结伴入住许家的那几个汉子脸色不善地走了出来。

许扶视若不见,接过西瓜瞥了眼春分,春分便把那许多惊慌咽了回去,战兢兢地接了西瓜蹲在地上大口苦吃。

一只粗壮的手伸过来不客气地将许扶才咬了一口的西瓜打落在地,又一把扯住了许扶的衣领,有人冷声道:“为什么周满聪会死?是不是你出卖了他?”

“有话好好说。”迟离试图挤过来,却被人一把扯开隔在了外头。许扶看也不看面前凶光毕露的众人,平静地掏出一块绢帕擦拭着手指,然后在抓住他衣领的那只手将往他脸上打过去的同时一拳挥向那人,再转身看着迟离道:“让黄一多来和我当面锣对面鼓的说。”

迟离吃了一惊,随即垂了眼,轻轻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门被人猛力踹开,朱贵带着一群人冲了进来,虎视眈眈地在众人面上扫视了一圈,冷笑道:“许五爷,真是想不到啊,你竟敢私藏叛逆!”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齐齐一变。春分想跑,双脚却似被钉在了地上一样,只能拿着那一片西瓜傻傻地看着朱贵。有人悄悄探向腰间,迟离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沉默地看着许扶,许扶垂眸笑笑,比了个手势:“朱爷请。”

朱贵虽则从来都不喜欢许扶,却也不敢真就应了这声爷,当下一抱拳:“许五爷,您也莫怪我,我这是奉命行事,要怪您也只能怪您心软收留了那赵璀。那是什么人啊,那是犯过谋逆罪,使人暗杀过咱们三爷的人。”言罢转头吩咐众人:“给我搜!好好儿地搜,但有同党一并拿下。”又问:“那逆贼之前是住在何处?”

许扶心思微动,抬眸看向迟离。迟离已然指向赵璀之前住的房间:“回这位爷的话,是住这里的。”

立即有人如狼似虎地冲了进去一阵乱翻,朱贵上下打量着迟离,又看看立在一旁虎视眈眈的众汉子,冷笑道:“这几位好面生啊,不知几位从哪里来?”随着这声问,呼啦啦地便围上来一群康王府侍卫。

那几人立即慌了神,迟离满脸急色地向站在一旁看戏似的许扶央求道:“东家,这些可都是小人的亲戚,都是同您说过的……”

许扶这才同朱贵道:“不错,这些都是小迟师傅的家乡人,他们有过所(不清楚的筒子请看后文注释)。”

那几人这才忙忙地将自己的“过所”拿了出来,试图证明自己来历清白,有根有据。朱贵却是得到过吩咐的,哪里管他有没有什么“过所”,随意看了看便点着看着面相最凶狠的二人道:“你,你,出来!你们的过所是假的!”

那二人勃然变色,正欲反抗,迟离忙抢在前头冲许扶作揖:“东家……”

朱贵看着许扶冷笑:“不要求他了,许五爷既然不认咱们三爷,还私下收留了赵璀逆贼,咱们怎么也得请许五爷去喝杯茶说说话才是。”言罢杀气腾腾地大声喝道:“弟兄们,有不听话的,只管给我杀!”

“你们不讲理……”春分眼看着许扶也牵扯了进去,急得眼泪婆娑,朱贵理也不理,奸笑着看向许扶:“许五爷,您请!”

许扶一撩袍子,转身便往外走。朱贵见自己刚点到的那二人满脸杀气地立在那里不动弹,其余人等也是蠢蠢欲动,不由冷笑道:“呦呵,这是哪里来的刁民,看这样儿似是想与我们动刀子哟!”

迟离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那几人:“这中间虽有误会,但我们东家自来与康王府的三爷交好,定不会胡乱冤枉了人。两位哥哥只管安心,问问话就能出来了。”他开了口,那几人便是心中犹疑不定也不敢公然反抗,只能装了老实模样道:“真的?”

朱贵冷笑:“是呀,只要你们与赵璀逆贼没干系,关你们作甚?不听招呼的,别怪爷们的刀子不长眼!”

许扶冷眼旁观,眼看着一群人凶神恶煞地将那二人带走,一言不发地跟在朱贵身后往前行去。春分在后大哭着追赶:“五爷,五爷……”

有人要去驱赶春分,朱贵却只是笑:“由得他去。”

“我们怎么办?”许宅里余下的几个汉子齐齐看向迟离,迟离揉了揉眉心,低声道:“只有去求许家二娘子了。”究竟是在演戏还是张仪正真的因赵璀一事生了疑心,总要打听清楚才是。

康王府中,许樱哥将一根劈好的紫色丝线穿入针眼里,拉线结头,在白色的绢布上描着的牵牛花上刺下一针,青玉从外匆匆进来,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奶奶,三爷使人将五爷并五爷那里的两个人一并带走了。春分这会儿在外头哭天抢地的找了双子向您求情,您见不见?”

许樱哥叹了口气:“让他进来吧。”她不知道张仪正心里究竟是怎么盘算的,赵璀又是同张仪正怎么说的,但既然那些人用她与许扶的身世来威胁许扶,她若是不闻不问,反倒越发显得这里头有鬼了。

不一时,铃铛将春分引了进来,春分想起自己曾经将许樱哥送去的东西扔在地上并将人赶了出门,不胜惶恐,少不得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又一个响头,旁的话也不敢多说,只道:“求奶奶慈悯,拉五爷一把。”

许樱哥道:“起来说话,听我问你。”

她虽语气和蔼,春分却不敢相信,坚持要跪在地上说话。许樱哥见他执意如此,又感念他对许扶忠诚,也就任由他去:“你把经过详细说与我听……”

春分将过程详细说了一遍,刻意隐去赵璀那一伙人的威逼,谎称道:“……那周满聪是个骗子,他装得好可怜的样子,几次三番恳请五爷收留,五爷一时心软才犯了糊涂……”

却听一人在外冷笑道:“果真是一时心软犯了糊涂?好个刁奴,竟然欺瞒到后宅女眷跟前来了!”接着张仪正大步走了进来,冷冷地扫了春分一眼,春分便矮了几分。他不敢去求张仪正,便只给许樱哥磕头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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