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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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咱们是在玩游戏那。你比三叔祖母还要勇敢。”这么小的人儿,因为答应过她不哭不闹,害怕了也没出声,林谨容热泪盈眶,紧紧将毅郎搂在怀里,发誓一定要照顾好他,哪怕付出她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涂氏听到她这话,十分不爽,嘴唇动了动,到底也没说什么,默了片刻,费力地挤出一句话来:“毅郎真乖。”

毅郎回头朝涂氏天真一笑,手俏皮地在脸上刮了一刮,随即飞快躲入林谨容怀里。林谨容含着笑,轻拍着他背,低声道:“睡吧,睡吧。”

还没高兴多久马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有一条森冷的声音从正前方传过来:“下车,把东西留下,人活。不听,死路一条。”

涂氏激动起来,紧紧攥住陆建立的胳膊,颤抖着声音道:“又怎么了?又怎么了?”

陆建立沉默地示意坐在车帘前的豆儿掀开车帘。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前方街口处胡乱堆放一堆还在冒烟的木料等物,二十多个穿着官兵服饰,满身血污的男人拿着各式武器堵在那里,当头三人都骑着马,正中那个又黑又瘦,手里却提着个流星锤,一脸凶悍,狼一样地狠狠盯着这边。

涂氏又要晕死过去,却没有人顾得上她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们这样一大群人,坐着车马,有家丁骑马护卫,目标太大了,想想车里都会有很多财物……所以反倒不如当初林谨容和荔枝混在人群里更不引人注目。

陆家人一片静默。若是失了马车银钱,可以想象会发生什么事,休要说是逃回老宅去,能不能平安出城都是一回事。

片刻后,陆缄哑着嗓子道:“我们不想惹事,车里也没什么财物,都是些老弱妇孺,还望高抬贵手。”

那人怒喝一声:“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不想杀人!”

除非是能冲得过去,但是一群平日也算是养尊处优的家丁,还要护着满满几车人,能够拼杀过这些杀红了眼的家伙,顺利冲过去么?林谨容并不看好。

她不看好,其他人自然也知道。特别是那群人在迟迟没有得到陆家这边的答复,顺手就拉了一个家丁过去一刀砍翻了,接着又把正在燃烧的火把狠狠朝陆老太太的马车投掷过去之后,陆家人集体慌了神。

陆建新最先喊出来:“不要杀人,有话好说,什么都给你们!”接着他笨拙地从车里溜下来,打起车帘,探身去扶白发苍苍的陆老太太,哭得涕泪交流:“我的老母已近八十岁的人了,可怜还要受这样大的罪,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见他哭了,后头车里的女人孩子顿时哭成一片。

陆缄猛然喊了一声:“不急!”

陆建新狡猾地朝他使着眼色,表示他做得很好,口里却道:“休要激怒了这几位军爷。保命要紧,按着他们说的做。”

那些人哈哈大笑起来,也没解释自己不是什么军爷,当头那三人中一个青白脸皮的汉子将手里的刀指定了陆缄:“怎么着?还有什么话要说?”

陆缄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眼睛黑得深不见底,声音却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沉着冷静:“君子重诺,列位都是伟岸丈夫,我们若是放了车马,交了财物,诸位是否可以真的保证我们安全无虞?”

那几个人对视一眼,使流星锤的那人淡淡一笑:“我保证不伤人命。”

不伤人,可难保女眷们不会受侵犯。陆缄嘶哑着嗓子道:“不伤人命和不伤人是两回事。倘使不能保证我们所有人平安无虞地出城,我们宁愿阖家死在这里算了。”

忽听有人炸雷似地喊了一声:“我们就算是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竟然是陆建中,提着把刀子站在后头那张马车上,激动地道:“倘使女眷们失了清白,不是和要她们的命一样的么?不如一起死了的好。”

那青白脸皮的汉子冷笑:“我说我们能保证,你们就信

有人不耐烦地啐了一口:“和这些为富不仁的狗东西说这些作甚?我女人孩子还是活生生饿死的呢。他娘的,杀翻两个就乖了!”

陆建新惊慌失措:“嗳,不要啊,有话好好说。”

陆缄固执地问那使流星锤的汉子:“我不知阁下的高姓大名,但阁下既然在这里堵截我们,便该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陆家在这平洲城中少说也有百年光景了,这多年,是否为富不仁想必都是知道的。减租,施粥,办义庄,我们能做的都在做。列位倘是求财,我们给,现在就只求一个保证,休要伤人!不然你们所谓的替天行道就是滥杀无辜!”

那汉子沉默许久,猛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厉声道:“男人尿出去一条线,哭出来两眼血,吐口唾沫是钉子!我宋如山说话算数,把财物留下,人过去!不要耍花样,不然全砍死了!”

第458章:壮士

林谨容垂着头,紧紧把毅郎抱在怀里下了车。豆儿沉默地一只装满了金银首饰的匣子扔给面前那个身上散发着浓浓血腥味的匪兵。那匪兵犹自不肯走,站在那里凶神恶煞地盯着林谨容看,豆儿怒道:“什么都在这里了,还要怎样?”

那匪兵目光在林谨容和豆儿身上扫了一遍,又落到毅郎身上,冷冷地道:“是自己动手还是让我搜?”他不信她们身上真的没有金银珠玉了。

林谨容抬起头来看着那匪兵,淡淡地道:“没看见我人都穿成这个样子了么?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逃命?”

那匪兵还要再说什么,陆缄已然斜跨过来拦在他面前,直瞪瞪地看着他,大声道:“宋如山!你说话不算数!”

宋如山正在那里和陆建新为马车的事情讨价还价,闻言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将过来,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声:“老梗!”

那匪兵冷笑了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抱着那只匣子走到涂氏面前,还未开口,涂氏已然痛哭流涕:“都在这里,都在这里,拿去!”头上只剩一根绾发的素银簪子,却也不曾幸免得去,只落得披头散发地蜷在陆建立身边哭。

林谨容默默地从头上取下一根乌木簪子,示意豆儿递过去给涂氏。豆儿才拿到手里,就有人看过来,看到是根木头簪子,这才让开了。

陆缄睁大眼睛,拳头握紧又放松。林谨容轻声道:“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什么都没命重要。”他们这么一群老弱妇孺,拿什么去和一群亡命之徒拼?别看这么多的家丁,真到了那个时候,有几个乐意白白送命?先前的话不过是给自己壮胆,不过是说着好听,做着好看而已。

突地听得后头一声凄厉的尖叫,众人齐齐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回过头去瞧但见荷姨娘被人从马车上拖下来,发乱钗横,梨花带雨,惊恐地缩着肩头只管哭喊:“老爷,老爷!”几个男人一言不发,团团围着她上下打量。

林谨容看到宋如山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艳,随后眼神就再也挪不开,陆建新神色莫测,由不得在心底最深处哀哀地叹息了一声。

宋如山大步走过去,一巴掌推在离荷姨娘最近的那个汉子身上骂道:“呸!看你那个熊样儿!走开!”一双眼睛死死盯在荷姨娘身上不肯放松,仿佛要烙出两个洞来似的。猛地回头对着陆建新大声道:“这女人不是你陆家明媒正娶的太太奶奶吧?”

陆建新张大嘴巴,“啊?”了一声。

宋如山的眼睛里闪着熊熊火光:“用她换马车!”

陆建新的脸突地沉了下去,悲愤地道:“士可杀不可辱,你再说一遍?”

宋如山鄙夷地道:“不过是个姬妾下人罢了,算得什么?也值得你什么可杀不可辱?你刚才不是要尽孝,给你老母讨要马车么?就是她,把她给我我就给你马车。”

“老爷……”荷姨娘将双手举起来,微微仰着头,摆出一个祈求的动作哀哀地看着陆建新。

陆缄出离愤怒:“你说话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我不会伤她!难不成她是你的女人?”宋如山讥讽陆缄两句又看定陆建新:“是要尽孝和你全家老小还是要美人随你。我可以派人送你们出城去,保你们平安出城,还可以让你们留下手里的棍棒兵器和干粮。”

“老爷……”荷姨娘站立不稳,摇摇欲坠。陆建新的表情阴晴不定,看看林玉珍,又看看陆老太太,仿佛希望有人替他作出这个决定。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林谨容把半边脸藏在毅郎的小披风后头,情不自禁地红了眼。

陆老太太垂着眼,喃喃念着经文只管转动手里的佛珠,林玉珍拧着眉毛,面无表情地盯着正前方的一匹马,二人都不肯看陆建新,更不要说给他什么暗示。陆建新又看陆缄,又看陆建中等人一脸的为难迟疑伤心。

终是陆建中轻声道:“大哥,百善孝为先。”不过是个姬妾玩物而已,算得什么,哪里能和一家子老小比?再说人家若真要抢,问他也不过就是问问,哪里当得真?

陆建新眼里挤下两滴泪来,虽未明确表态,其实表现得很明白。

宋如山指定老太太先前坐的那张车,朗声道:“还是这张吧!”想想又指指那张破车:“这个算是搭给你们的!”

忽听马蹄声响,有人从远处奔来,大声喊道:“宋三哥,宋三哥,俞宗盛那老狗给汪二哥找到了,一刀砍下人头来!”

陆家众人听得这血淋淋的话,全都挨挨挤挤成一团。

宋如山大喜,猛拍了一下大腿,高喊了一声:“好!这老狗害死我们多少弟兄,害死多少无辜人,现下也正好将他头挂在墙头风干!那狗日的知州呢?找到没窨”

“你要不要看看他的人头?”有人冷冰冰地应了一声。众人抬头去看时,但见一个青衣汉子拍着一匹马慢吞吞地走过来,马鞍上还吊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走一步,血就往地上滴一滴。

涂氏“呃”了一声,软绵绵地晕倒在陆缮身上。孩子们都被大人面朝里拥在怀里,女人们吓得哭不出声来,男人们无声地挤在前头,把女人孩子掩在身后,只能听见陆老太太念往生咒的声音,颤抖着,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人生一梦中,荣华总是喜。浮生能有几,贫富一般穷。”林谨容的眼角由不得潮湿了,毅郎将手抚上她的脸颊,静静地看着她,林谨容含住他的小手,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却听她前方的陆缄“咦”了一声,同时往前跨了一步。林谨容听他的声音里似是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忙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但见那高踞马背上的青衣汉子也正冷漠地看着他们。那汉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身上的衣衫穿得一丝不苟,额头上明晃晃一个烙印,眼神冷厉如刀。

是王立春!看他好似在这群人里地位不低,说不定说话还能起作用。林谨容的心里由不得生出一丝希望来,指望王立春还记得当初陶舜钦的旧情,陆缄救了他一命的情分,高抬贵手,这一家子人就算过去了。可是王立春不过冷冷淡淡地从他们身上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自顾自地与宋如山等人说话,仿佛从来不曾见过他们,也不认识他们的模样。

不要说林谨容,就是陆缄也觉着仿若是一盆冷水兜头淋了下来。王立春仿似是又换了个名字,王立春倘若想帮他,不用他多说,倘若不想帮,求也白搭。更何况,成与不成与匪首相识都不是什么好事儿。陆缄垂了眼,握紧手里的弹弓。

豆儿也认出王立春来了,但看到王立春的态度,林谨容和陆缄的反应,便慎重地垂了头,一言不发。

却见那边王立春猛地将两个人头扔在宋如山的脚下,淡淡地道:“就这样!”

宋如山一张黑瘦的脸庞显得越发地黑,死死瞪着王立春。王立春一言不发,挑着下巴斜斜地看着他,一只手牢牢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仿佛一言不合就随时可能抽刀砍过去。

“两位哥哥有话好说,休要伤了自家和气!”那青白脸皮的汉子微笑着挤到二人中间去,一手推着一个,轻言细语地道:“各让一步,各让一步。二哥重信诺,三哥这个也是人之常情,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王立春淡淡地道:“男人尿出去一条线,哭出来两眼血,吐口唾沫是钉子!这话是你适才说的?你宋如山是男人吧?连裤裆里的东西都管不住,还想要弟兄们信你的话?”

宋如山涨红了脸,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使劲踢了那两颗人头一脚,愤恨地走开,翻身上马,扬鞭而去。从始至终,再没看荷姨娘一眼。

“已然答应过的话就要兑现,谁要再动他们,就是和我汪立三过不去!”王立春把刀拔出投到地上,看向陆家众人,冷冷地道:“快滚!”目光从陆缄脸上飘过,半刻都没有停留。

陆建新长叹了一声,朝王立春抱拳:“多谢这位壮士。”王立春看都不耐烦看他一眼,只沉默地捡起那两颗人头继续挂在马鞍上。

青白脸皮的汉子嗤笑了一声,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今日喊了壮士,明日便带了官兵来杀。”

陆建新再不敢发一言,示意下人去拉陆老太太早前坐的那辆马车,青白脸皮的汉子冷笑:“还想要车?滚后头去,赏你们那辆破车!”

陆家人垂头丧气地把陆老太太扶上那辆破车,簇拥着破车往前头行去。荷姨娘由小星扶着,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行不多远,突然“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听得众人毛骨悚然,以为她经过刚才的事情给吓疯了。回头去看,却见荷姨娘狠狠抹了一把脸,没事儿似地埋着头使劲往前走。

雪停,风住,厚重的云层被日光撕开一小条口子,寒凉刺目的日光照在沉默冰冷的平洲城门上,反射回来的光令林谨容的眼睛一阵刺疼。终于到了城门前。往前再行十几丈远,就能出了这个炼狱一样的平洲城。可是,她突然不确定起来,往老宅逃,真的是最稳妥的选择?还有林家人,此刻又是什么样的光景?有没有遇到和他们类似的事情?但唯一让人放心的,就是林家没有荷姨娘这样的大美人。

第459章:前途

平洲城外的官道上一片泥泞,到处都是互相扶持着逃难的民众,很多人衣衫不整,发髻散乱,满脸仓皇。而所谓的官兵根本不见影踪,也不知是被杀光了,还是逃走了。

前路茫茫,天地之间唯有铅灰色的云层与枯败的荒草,以及白茫茫的残雪,几只乌鸦停在光秃秃的树梢上梳理着黑得发亮的羽毛,不时扯着嗓子发出一声粗粝难听的喊叫。

陆家人麻木地拖动疲惫的腿脚,跟在那辆破旧的老马破车后头,一步一步往前挪动。马车上坐着陆老太太和病着的陆建立、浩郎、福娘、力郎三个孩子,以及一些被翻得面目全非的包裹。老马出门前没来得及喂草料,每走一步就发出沉重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车轱辘每动一下,车厢都要发出一阵让人胆战心惊并牙酸的怪叫声,仿佛那车随时都可能散了架。

脸上涂满了泥灰的荷姨娘盯着林谨容和豆儿的脸和装扮看了一歇,轻声道:“还是二奶奶最聪明。”因着刚才她遇到的事,引得陆家众女眷都胆战心惊的,但凡年轻稍有容色的都把一张脸抹得脏兮兮的。可是抹脏了的脸始终引人注目,不似林谨容那般一脸菜黄病怏怏的模样更自然。

林谨容看了她一眼,并不吱声,荷姨娘也没打算要林谨容回答,蹒跚着继续往前走。她平日里那双缠得比常人更小,更窄窄更翘往往能引得陆家的男人们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金莲此刻让她吃尽了苦头,才不过行了没多久,就已然步履蹒跚,走不动了,若非是小星扶着她,只怕她早就已经落了伍。

林谨容就算是想让人穿粗布衣裳,抹黄了脸也要有人信她不是?早前陆缄说了那么多话,一家子都把他当疯子看,背里还嘲笑来着,这会儿倒觉着林谨容聪明了?豆儿听荷姨娘刚才说林谨容那话再看她望向林谨容的那眼神,心里本来有些不舒服,很想反讽回去,可看到荷姨娘那木噔噔的狼狈模样,想到她刚才险些就落到匪兵的手里,心想她也许是被刺激得失了常性,终究是闭紧了嘴。

林玉珍、涂氏、宋氏等人的情况子不到哪里去一是上了年纪,二是也缠了脚的,三是本来就养尊处优,四是委实受了严重的打击和刺激,故而都走不快。林玉珍和宋氏都是强悍的性子,哪怕是参受不住了,也仍然一滴泪都没有,只麻木地由丫头仆妇扶持着往前挪动涂氏却是边走边流泪边喘气,让人看着就发急。

陆缮忍不住发急吼道:“有那哭的力气,不如拿来走路!”

“你吼我……”涂氏瘪瘪嘴一脸的委屈,眼泪流得更凶:“你以为我想哭?”

陆缮也没法儿了,只好认命地蹲下去:“我背你。”

涂氏有一瞬的犹豫,可抬眼看看望不到头的路,还是抹抹眼泪道:“再走走再说吧。”

陆缄带了几分欣慰地看着涂氏和陆缮,小心翼翼地挪了挪手臂,让怀里熟睡的毅郎能睡得更舒服些,暗自庆幸幸亏林谨容的脚不小,人也不娇气,不然这个时候怎么办?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新婚之夜那个坐在婚床边,故意向他炫耀一双大脚,满脸挑衅的姑娘,又想到是林谨容的建议让陆缮变成这个样子的。他忍不住轻轻喊了声:“阿容。”

林谨容专心地走着路,那件贴身穿着、缝满了金珠的夹袄,以及她和豆儿手里提着的干粮让她很踏实。她每一步都走得很认真尽量不让自己的靴子踩着污泥和污水——天知道要穿多久呢,得爱惜着才是。骤然听到陆缄喊她,而且是用那样温柔的语气,不由看向他:“你饿了?”

陆缄一被惊醒就一直里里外外的忙乱,此时已近正午,还不曾进得食水,想想也该饿了,正要掏个馒头给他,却见陆缄一双眼睛黑幽幽的,唇角还带了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温柔笑意,非常小声地道:“我不饿,我就是想,多亏得你当初顽皮,悄悄把脚放了。将来我们有了女儿,也不给她裹什么脚。”

“若有……我愿她永远不要遭逢乱世。”林谨容扯扯唇角,她这是用生命的代价换来的,当然她也不乐意给她的女儿缠什么脚。

陆缄看着前方,坚定地道:“不会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行到正午时分,逃难的人渐渐多起来,不时能看到坐着马车,牛车,骑着马或者驴赶上来的人。辛苦走了半日,却被人轻易就超越了,陆家人发酸的同时忍不住都羡慕起来,便都停下来歇气,纷纷猜测这些人为何会有马,为何会有车,是不是城里又发生什么情况了?是不是官兵又抢占了有利形势?

吕氏一双鞋子早被泥水给浸透了,脚疼得厉害,听其他人乱猜一气,便有些后悔,忍不住抱怨道:“早知道这样就该死守着大门再等等才出来的,要不然也不会那么倒霉,刚好遇到那群恶徒。又或者,他们要的只是钱财,把钱财给他们,别的不说,这种鬼天气留在家里总比这样好。”

康氏忍不住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不耐烦和她多说,往前挪了几步,刻意离她远一点。

宋氏烦躁地道:“你出来的时候没听见大门破了?没看见火把都扔进来了?死守,你去守?留家里?亏你想得出来!”看那些人行事,陆家明显就是注定要被宰的肥羊,哪能轻易逃得掉?她们今日的遭遇说不清是幸还是不幸,最起码保住了一家老小,多留一日,谁能猜到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她可不后悔跑出来。

每个人都又饿又怕又累,火气特别大,吕氏心里也有气,丈夫又不在身边,更是委屈害怕,可不敢公然与婆婆顶嘴,只能委屈地扶着元郎的肩头红了眼圈道:“也不知道你爹爹怎样了。”

元郎扶紧她,轻声道:“一定不会有事的。

只听陆缄使去打听的小厮回来道:“城里的情况更糟了,听说东门也失守了,墙头上挂了几十颗人头,再不许人出来,到处搜找官兵富户,烧杀掳掠,这些骑马和坐车的人都不是住在城里的,而是住城外的,害怕了,所以抛家逃跑。听说还有匪兵骑马出来追的。”

众人齐齐吓了一跳,不用人喊,全都不敢歇气地拼命往前走。林谨容停住脚,往周围的人群里看了一圈,看不见一个熟悉的面孔,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陆缄吓了一跳,忙轻声道:“你怎么了?这些话只是谣传,当不得真的。”

林谨容使劲抹了一把眼泪,轻轻摇摇头。

林玉珍却是晓得她难过什么的,眼里含了一大滴眼泪,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不要难过,家里人住得比我们离城门更近,兴许等我们到了老宅,他们已经到了。”

林谨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只管埋着头拼命往前走。

又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叫苦声响成一片,坐在车上的福娘和力郎冷得嚎啕大哭,陆建立烧得晕乎乎的。陆建新走得满头是汗,满脸的痛苦,眼看着也是撑不住了,由不得带了几分火气问朱见福:“还有多远?”

朱见福不忍心地告诉他:“老爷,从这里到老宅,坐车也要大半日,走路么……”他看了一眼陆家的太太奶奶们,一群裹了脚,娇生惯养的女人们能走多快?便给了一个模糊的回答:“约莫天黑能到了?”

陆建新恼火地将手里扶着的木棒狠狠杵了一下满是稀泥的地面。想发脾气,委实发不出来,接着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叽咕叫了一声,他饿了。从清早被惊醒到现在,他粒米未进,滴水未进,早前生死存亡之际不觉得,此时才发现,真是饿了。这个念头一上来,就控制不住地想吃的,然后就越发觉得饿,腿也控制不住地发抖,他四处逡巡:“找个地方歇歇气。”

朱见福看看众人的光景,叹了口气:“前头有个庄子,好歹能避避风,去那里打个尖,再看看附近有没有农户肯卖牛马和车的。”

众人听说有歇处,便又有了几分精神。好容易熬到了那庄子外头,却见墙根下倒是坐满了人,门却是紧紧闭着的。且墙头上站着一排壮汉,个个儿手里都拿着武器严阵以待。

朱见福上前去问,那些人不由得冷笑:“不许进去,要在这外头歇气倒是可以,主人家也给热水,但不许靠近门,更不要想进去歇气。”

这种乱世,谁敢随便让人进自家的大门?朱见福叹了口气,勉勉强强给陆家人寻了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厚着脸皮去问站在墙头上的人讨要热水。

林谨容把林玉珍扶到一块石头上坐下,给她拿了个软些的馒头和热水,又去照顾才睡醒的毅郎。才带着毅郎解决了大小便问题,喂了一口热水,就见一个穿着灰衣的男子步履蹒跚地走过来道:“这不是陆家的老爷们么?小的是吴家的下人。”

陆建新忙道:“你们家怎么样了?你家主子们呢?”

第460章:落马

吴家那仆人不听陆建新问还好,才一听见,就哀哀地哭了起来:“我家老太太没了,大爷也被砍了一刀。”

陆建新吓得只是眨眼睛:“怎会就到了这个地步?”

那仆人哽咽着道:“逆贼围了宅子,扔火把,撞门。我家原本也有几个得用的壮丁,大老爷一壁厢派人去找官兵求救,一壁厢仗着墙高门固,砍死砍伤了他们十几个人,勉强顶到天亮。谁知后宅却进了人,一把火燃起来就乱了。那时节老太爷领了女眷和姑娘少爷们都在一处的,贼子可恶,几只火把扔进去,见人就砍……后来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好容易护着一家老小出了门,大爷背着老太太的,被逆贼从后头追上来,小的亲眼瞧见刀劈了下去,大爷和老太太都扑倒在地,老太太当时就没了气,大爷半边背上全是血……”

他口里说的这个大爷,指的是吴襄的长兄吴方。陆老太太听说吴家老太太就这样没了,手里的念珠拿都拿不稳,闭着眼流着泪连声道:“作孽,作孽啊!”

陆撷忍不住追问:“后来呢?吴大哥如何了?其他人可好?”

“人是抢出来了的,但现下不知究竟如何。其他人就还好吧,几位爷们也不过受了点轻伤,不碍事。”那仆人喘了口气道:“小人随着主子们出了街口,迎面又遇到官兵和匪兵厮杀,才晓得安抚使府和知州府都是破了的,指望不上了,主子们便想不如先设法出城去乡下庄子里躲躲再说。可等到半路,遇到一群官兵杀出城去,说是平洲守不住了,他们要去最近的清州或者是代州报信,请兵来援助。又说乡下也到处是暴动的流民,到处抢人放火的,让家里人小心些。主子们便又有些犹豫,不敢去乡下。”

陆建中皱眉道:“那你家主人到底哪里去了?你又怎会独自在这里?”

那人擦了一把眼泪:“小人的浑家和孩儿走散了,小人禀明了主人要回去寻他们。主子们到底去了哪里却是不知道,小人只是特意过来同诸位老爷太太说一声乡下未必去得,也是想问问现在平洲城里究竟如何了。

陆经轻声道:“安抚使和知州都被砍了头,我家也遭了围攻,听说是到处搜找富户和官兵,乱得很。”

那人一筹莫展,最终道:“我只是个当下人的,想必他们不会为难我?”

林谨容道:“你一路行来,可看见林家的人?”照这人描述的来看,这群乱贼进了城后是有目标有分工的,一些人去攻打官府,一些人则是去围攻富户,想必打的主意是就算弄不过也不能空手而归。陆、吴、林三家人里最弱的就是林家,陆家还能仗着奴仆多顶一阵子,吴家也有和乱贼厮杀的力气,林家却是毫无招架之功。由不得她不担心难那人轻轻摇头,见林谨容的眼睛瞬间红了,便又改口宽慰道:“好像是看见的,似是出城了罢。”

虽则知道未必是真,林谨容和林玉珍的心里还是好过了些。送那人离去后,陆家集体陷入沉默中,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才好。究竟回不回老宅?老宅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如果不去老宅,又该去哪里林谨容拼命回想着,当初陆缄为什么会送她去江边准备过江,而不是想着去乡下老宅躲避?那么多人为什么会选择去江边?头都想疼了还是想不出原因,当时只是知道跟着他走,跟着人流走,可是她不能不说,便鼓足勇气道:“我看不如过江吧?兴许乱的不止是平洲?也不晓得会不会有援兵?”没有人嘲笑她,却也没有人理睬她,只有陆缄理解地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我看这群乱贼的动向,多半还是从前那群反了的兵士领的头,他们深知官府行事的规矩和方法,不好对付的。下头那些贱民穷鬼,更是恨不得吃我们的肉,简直禽兽一般的。”陆建新找了根木棍在地上画起来:“往这里去是清州,往这边去是代州,两边得到消息派兵过来少说都要六七日的功夫,这六七日,便足够乱了,该抢的都抢光了,该杀的也杀光了,什么都不会剩下。清州,我们家自有产业,不用求人,代州也有亲戚,不会见死不救,两者都可以去,但我们没有车马,金钱也仅仅只剩各自贴身藏着的一点点,干粮更是有限,天气不好,路上更不平安,很可能遇到亡命之徒,我们没有办法再挡一次了……”

林谨容听陆建新这个意思,还是倾向于回老宅的多。果然陆建中接口道:“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没有车马没有干粮没有厚衣裳,怎么行远路?指不定路上就出大事儿了!就算平安到达,万一那边也乱了怎么办不是自己撞上门去么?二郎前些日子从太明府回来时不是说潜州也在乱么?可见就没个地儿安生的。行远不如行近,我看不如就直接去老宅,那边都是我们的族人,总不成他们还会帮着乱贼来害我们。要做什么也好一起使力。看看这家人就没逃不是?”

陆建新把手里的木棍用力扔在地上,沉声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咱们还是回老宅!老宅才整修过,有粮食有井水有柴火,把大门一关,足可守上年余,什么都不怕!我就不信这群贱民还能比当年的大荣骑兵更厉害!”环顾四周,板着脸道:“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许再惹是生非,把那些小心思都收拾起来,互相护持着逃了命再说其他的!”又看向周围还剩的几房家人,许诺道:“你们忠义,陆家的子孙将来不会忘了你们,但凡有我们吃的,就有你们吃的。”

一席话说得众人全都激动起来,冷的也觉着不太冷了,脚疼的也觉着不太疼了,病的也觉着病好了很多。

陆建新便朝朱见福使了个眼色,朱见福便趁机道:“趁着天色还早,你们与我去附近农家问问可有车马一类的,若是能够买了来,女人孩子们换换脚我们也能走快些,越早到老宅就越安全!”

于是就有几个强壮的家人站了出来,陆建新先从袖缝里抠出一块碎银,再看向陆建中:“我们的钱财都被抢光了,二弟那里是否还有?”

陆建中忍了忍,脱了靴子,从袜腿上缝的暗袋里摸出一块金子递给朱见福,叮嘱道:“一定要弄来。哪怕是老牛、安车也好。”

沙嬷嬷过来道:“老太太要方便。”才这样一说,顿时众女眷都觉着自己想方便了,可这荒郊野地的,到处都是人,能往哪里解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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