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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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娘呢?”林谨容靠过去挨着陶氏坐了,抬眼打量陶氏的神色。但见陶氏的气色明显比往日好了许多,唇角微微翘着,眼里流动着许久不见的光华,果然半点不见睡眠不好的样子,心情还十分好,一扫往日的阴郁,不由暗暗生奇。

“我很好。”陶氏好心情地拉开奁盒:“今日有客来,囡囡帮我选枝头钗。”

林谨容见她兴致出奇的好,心情也跟着放松泰半。在奁盒里拨了几下,找出一枝衔珠钗,端端正正地给陶氏插在发间,笑道:“我适才来时,看到门口一盆茶花开得正艳,母亲若是有意,不如让夏叶姐姐去挑一朵开得最好的剪来插鬓?”

不待陶氏开口,夏叶便笑嘻嘻地自针线筐里拿了银剪:“姑娘好主意,那茶花真正新鲜。”

不多时,夏叶送了茶花进来,陶氏看着心里也欢喜,亲自插上了,对着镜子前后左右地照。春芽捧了只小青瓷碗进来,低声道:“太太,药得了。”

陶氏收了笑容,捧定药碗,垂了眸子道:“老爷那边的药呢?”

春芽道:“也得了,龚妈妈亲自送过去的,已然服了。”

陶氏默不作声地盯着手里的汤药看了半晌,一仰头将碗黑黝黝的汤药吃了个干干净净。

林谨容忙捧茶与她漱口:“爹爹既已醒了,我还是先过去问安罢。”

陶氏沉默良久方将帕子掩了口,把含在口里的茶水吐入痰盂里,低声道:“去罢。”

地方小,林三老爷就住在陶氏隔壁,林谨容不过是从一道门出来就踏入另一道门。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林三老爷头上扎着白绸,盘着腿坐在窗前的榻上,抱着个汤婆子,皱着眉头挑挑拣拣地从漆盒里找果脯吃,一边翻捡一边同一旁低眉垂眼的龚妈妈道:“这药忒难吃,爷就没吃过这么难吃的药。趁着天气好,爷等会子吃了午饭就回城去。”

龚妈妈干笑:“良药苦口利于病,老爷身体金贵,还是该养好病再回去的。不然太太怎么放心?”抬头看到林谨容,忙道:“四姑娘来得正好,快劝劝老爷。”

林谨容晓得林三老爷吃药是要黄姨娘哄的,便道:“爹爹,养好身子才是正途。您莫担忧,大表哥已然先行归去了,舅舅不会急,定会等您养好病再一起走的。”

这话提醒了林三老爷,他要陪客呢,陶舜钦不说走,他又岂能独自先跑了。想到这里冷清寂寞,又没个善解人意暖床添香的,不由长叹一声,歪在榻上,满脸的无趣,指使林谨容:“你去请你舅舅过来,就说我请他下棋。”兴许可以说动陶舜钦赶紧回清州去也不一定。

“是。”林谨容紧紧盯着他的脸色看了几眼,见他除了精神有些萎靡不振之外,一切再正常不过,方才转身出了房门。

陶舜钦果然应约而来,任由林三老爷如何旁敲侧击,丝毫不提什么时候走,只是满面笑容,天南地北地瞎侃。

林谨容陪陶氏吃了早饭出来,又见龚妈妈蹲在火炉前卖力地煎药,对着林三老爷那罐子药如同伺候小孩儿一样的精心细致。

反常即为妖,虽然前世林三老爷一直到她死都还祸害人间,但这一生很多都不一样了。林谨容在廊下立了许久,心中终是不安,便吩咐荔枝:“你去同厨房说,晚上再熬点昨夜那种红枣乌鸡汤。”然后独自一人走到龚妈妈身边蹲下去接蒲扇:“妈妈,我来熬罢,也算是尽点孝心。”

龚妈妈自是不答应,去夺林谨容手里的蒲扇:“这怎么使得?这是下人做的事情。”

林谨容一闪:“妈妈此言差矣,给父母双亲伺药,是儿女该尽的孝道。我不会,妈妈您就教我。说来,这是什么药?妈妈可认识?”说着手里的筷子又往林三爷的药罐子里一插一翻。

“这种药奴婢认不得,但却是铁槐拿了方子去林昌爷家里寻来的。”龚妈妈坚定地握住林谨容的手,按住筷子,沉声道:“好姑娘,您就别添乱了,若是闲得无聊,便披了兜帽披风,让铁槐家的陪您往外头去走走如何?这会儿天气正好,田里挺好玩儿的,可以抓了秕谷去喂麻雀。”

林谨容不退让,直视着龚妈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田里再好玩,也比不过父母双亲的身子更紧要。”以前她不知道许多事,不懂得观察分析,现在她却能看出许多不同来……

龚妈妈的眼神闪了闪,拿捏良久,斟字酌句:“姑娘孝顺。但太太病着,三姑娘明年要出阁,您尚未定亲,七少爷还太小……舅老爷也不能在这里久留,一等这里安置妥当就要赶回去,所以三老爷的病得赶紧治好,耽搁不得。您,就别添乱了。”

这解释合情合理,三房此时离林三老爷不得,既然龚妈妈都懂,陶氏和陶舜钦不会不懂,陶氏不聪明,陶舜钦却不笨。林谨容沉默片刻,终是缩回手去,不再多问,低声道:“好,我就听妈妈的,且去田里走走。”

龚妈妈轻轻颔首,目送林谨容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继续伺弄那两罐子药。许久,春芽出来接了她手里的蒲扇:“妈妈去歇息,陪太太说说话,我来。”

龚妈妈望着春芽,春宴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龚妈妈方进了陶氏的屋子,但见陶氏手里握了一卷书,眼睛却没放在书上,而是盯着地上的青砖发呆。

“太太?”龚妈妈捧了一盏茶送过去,给夏叶递了个眼色,夏叶赶紧往外头去站了,留她二人说话。

陶氏放了书,并不接茶,只皱着眉头看着龚妈妈低声道:“你说,真的有用?”

龚妈妈毫不迟疑地道:“舅老爷说有用,就一定不会错。您就安安心心地养病就好。早前不是都放心了么?这会儿怎么又担忧上了?”

陶氏轻轻叹了口气:“我高兴过后,这左眼皮儿就一直跳。”

龚妈妈笑了:“好太太,左眼跳是发财,这以后,您保证顺顺当当的……”见陶氏眉间的阴霾去了些,压低了声音道:“奴婢看着,四姑娘似是太聪慧了些。一直就守着那药,还要亲手熬药呢。”

陶氏的眉头一跳:“她终究还是个孩子,应是见到我们都病了,担忧而已。”话虽如此,她还是忍不住道:“你……小心了。”

龚妈妈肃颜道:“您放心。”

陶氏闭了眼,轻叹一声。陶舜钦的话是对的,既然她再也生不了,也没精力和实力去和林三爷争,为了这三个儿女,就彻底断了这源头罢,大家都不要生了隔壁传来林三老爷不服气地喊声:“我落错子了,这个不算”

陶舜钦畅快的笑道:“妹夫,落子无悔

第53章:傍水(一)

林谨容依了龚妈妈之言,换了靴子,着了兜帽披风,由铁槐家的领着从后头角门里走了出去。

这乡下房子修得简单,不似城里的高墙大院,后院出去顺着一排柳树走不多远就是一大片水田。如今冬闲,水田里的水早就干了,地里长着些不知名的野草,黄中犹带了几分绿色,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淡黄色温暖的光。也没什么人出入,唯有几只灰的白的野鸟不停起飞降落,清净得很。天空碧蓝,万里无云,空气寒凉中又带了几分清冽,完全不同于林家大院的感觉。

林谨容深深呼吸,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来。

铁槐家的原来本是陶氏身边的二等丫头,知情识趣,晓得城里来的姑娘少爷们都喜欢什么,口里说些好玩的乡村趣事给林谨容听,不时又随意从地头抠出个草芽儿或是摘片干叶子给林谨容看,道是什么野草野菜的叶和芽,什么可以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季节味最美。

乡村趣事倒也罢了,林谨容最是喜爱她说的这些野菜,一本正经地命桂圆用帕子包了,道是要回去仔细研究,惹得众人窃笑不已。

一行人说着话,顺着田埂往前走,不知不觉就走了老远,林谨容正想引着铁槐家的再带她走远些,就听有人在后头大声喊:“铁槐家的,昌大爷和大奶奶来探老爷和太太。太太让你速速引着姑娘去会客。你怎地领着姑娘走这么远,倒叫我好找。”

铁槐家回头一瞧,身后的房子早就成了小小的一片,是去得比意料之中的远了许多,不由得一拍脑袋,叫道:“哎呀,我这脑子早就料到他家必然要使人过来拜望的,怎地还引着姑娘走这么远?只顾着和姑娘说这些野草野菜了,难为姑娘不嫌奴婢烦,能听奴婢唠叨这许久。”

林谨容柔声道:“妈妈休要谦虚,我这也是长见识。兴许哪日就能用得上也不一定呢。”

铁槐家的含笑看了林谨容一眼,觉着这温柔和气又好看的小姑娘真是顺眼:“四姑娘说话真让人舒心。姑娘想必不知这昌大爷和昌大奶奶是谁吧?”

“早起听龚妈妈提了一下。是族里的伯伯伯母吧。”林谨容的语气越发温和:“日后母亲要在这里养病,少不得要经常麻烦他们,妈妈给我说说他们家的事情,我好记在心头,省得失礼。”

“前年他家来投亲,大老爷替他安置家业,正好太太这庄子附近有田要卖,便置在了这附近。”铁槐家的虚虚指了指东南方向:“从这里过去约有七八里远,就是他们家了。他们家的地也挨着太太的地。姑娘只需记住了,这昌大奶奶是续弦,他家大少爷和二少爷都不是她生养的,三少爷才是她生养的就够啦。”

林谨容极目远眺,但见东南方向一大片田地绵延开去,几排光秃秃的杨柳静静地矗立在地平线上,往远了有座小山包挡着,并看不见林昌家的房子。便收回了目光,问铁槐家的:“不是说这附近有温泉么?都是在哪里呢?”

“姑娘仔细这铁线草的根绊脚。”铁槐家的扶定林谨容,往西边遥遥一指:“姑娘看那里,那里有座清凉寺,泉眼就在里头。”

林谨容眯了眼细看,果然能看到一座粉墙黛瓦的小寺庙掩映在一排茂密的松柏之中,便随口问道:“我听舅老爷说,太太还可以去泡泡温泉的……”

铁槐家的一听就知道她打听什么,便道:“是个尼姑庵,里头只有两个上了年岁的老尼姑。地儿不大,香火不旺,房屋破旧,两个老尼姑太老实,又懒得很,故而名不显,不然城里头的太太姑娘们只怕也会经常来玩的。”

林谨容暗忖,是了,地儿不大,香火不旺,里头的屋舍斋饭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有温泉人家也不喜欢来。比如说陶氏,不可能不知道这处温泉,却从来没有带着儿女们来玩过一回。若不是此番陶舜钦提起,只怕陶氏也根本想不到要来这里。

铁槐家的又唠叨:“这温泉的水从清凉寺流出来,绕过清凉山,顺着清凉河一直往下淌,下面一里半处,是诸老先生家,老先生德高望重,免费建了个学堂,不收束脩,平白教穷人子弟读书写字,见了我等,也是谦和得不得了。他家老太太,是个善心人儿,经常会布施这清凉寺里的老尼姑。说起来,太太这处陪嫁庄子,依山傍水,人杰地灵,真是块宝地……”

“诸先生?诸梦萼先生么?”林谨容的眼睛又是一亮,那不是平洲极有名望的大儒么?怎会想得又是邻居?林谨容踮起脚来,往西边看过去,妄图能看到点什么。可是清凉寺后面那座不算高的小山,把那边的风光给完全挡住了,她只能看到远处有水波在阳光下散发着粼粼的光芒。

“四姑娘,诸先生在清凉山上种了一大片桃树和梨树,等到春天花开的时候,白的梨花瓣、粉的桃花瓣顺着河水一直流下来,河里的鱼儿会冒出头来吃花瓣,那时候结好网,拿柳枝往水里一抽,鱼儿四处惊逃,一不小心就落了网,成了油炸酥鱼儿,真是又好吃又好玩儿极了您和太太会留到春天吗?”这声音又清脆又急促,生生为林谨容描述了一副美丽的图画。

林谨容回眸,但见一个穿半旧粉色袄裙,扎着丫髻,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从铁槐家的身后探出头来看着自己笑,黝黑的脸蛋上一个靥窝格外分明。

“你个死丫头谁叫你多嘴?姑娘面前也没大没小的。”铁槐家的嘴里在骂,眼里的笑意和疼爱却是忍都忍不住,“叫姑娘笑话了,这是奴婢家的三丫头。她最小,给惯坏了。”

“无妨,我觉着她挺招喜的。”林谨容朝那女孩儿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儿大大方方地道:“回姑娘的话,我叫苗丫。”

桂圆便“嗤”地一声笑出来:“要自称奴婢,哪儿能和姑娘你啊我的?”眼睛只一溜就落到了女孩儿的脚上,发现那女孩儿长了一双迥异于常人的大脚,不由掩口偷笑。

苗丫此时方才红了脸,将脚往裙子下缩了缩,但见林谨容笑得温和,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便朝桂圆吐了吐舌头,欢欢喜喜地撒开一双大脚丫子朝前头一溜烟奔去:“我给姑娘带路。”

照旧是大大咧咧的“我”。

林谨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爱上这个地方了。她回头快活地问铁槐家的:“妈妈,我来的时候,经过一条河,那河边有一大片盐碱地,那是谁家的?”

铁槐家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哪块地,笑道:“不知道呢,那地一直就那样荒着,怕是无主的罢?”

林谨容皱了皱眉:“无主的?”她记得本朝有律法,无主之地,垦荒可得,赋税也极低,甚至于有些地,是不需要上赋税。但这个对旁人来说是好事,对她来说反而更棘手。她能以什么理由打动陶氏,安排人手跟她去垦荒呢?那盐碱地不毛之地,又怎能垦什么荒果然铁槐家的随之笑道:“那个样子的地,谁会要啊。”

林谨容笑着拜托她:“我和舅老爷打了个赌。烦劳铁妈妈替我打听打听那地儿是谁家的,问仔细一点,我少不得要谢你的。”偏着头想了想,又道:“这附近也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地?也一并问了来罢。”

铁槐家的很好奇林谨容和陶舜钦打了个什么赌,却没胆子细问,只应下不提。林谨容怕她也和别人一样,把自己当成小孩子敷衍了事,又再三叮嘱方才放下。

一行人回了庄子,昌大奶奶还陪着陶氏坐在那里吃茶说闲话:“日子艰难,人生地不熟的,去年托府上的福,安定下来还给老大娶了媳妇儿,抱了大孙子,老2近二十了却还是无着落,聘礼要得太高,我那三小子又该说亲了……这肚里又有了一个,他爹愁得要不得……”

陶氏深表同情:“都会好起来的。”

见一群人簇拥着林谨容进来,昌大奶奶立刻收了话头,由婆子扶了站起身来,客气地笑道:“这就是四姑娘?长得真好。”

陶氏忙道:“她一个小辈,你理她作甚,快坐好了。”

昌大奶奶笑得欢畅:“没事儿,没事儿。”

“伯母万福。”林谨容一丝不苟地把礼行了,待昌大奶奶坐定,方站到陶氏身后,一眼就看清了昌大奶奶的扮相。

这妇人年约三十来岁,长相仅只是清秀而已,一窝丝绾了一枝金簪子,插戴了两朵珠花,身上穿了件半新的淡蓝色绸褙子,系着条绿裙子,最打眼的是那个大得出奇的肚子。身边伺候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婆子,并一个才八九岁的小丫头,那婆子身上半旧不新的袄裙上头犹带折痕,小丫头懵头懵脑,只顾着吃果子。

林谨容不由暗想,看来自己这位族伯的家境不怎么宽裕,日子也过得不是甚好。

第54章:傍水(二)

昌大奶奶转换了个话题同陶氏磕叨:“身子重了,天气又冷,都在家里猫着,若非是三叔和三弟妹来了,也不得出门跑这一趟。”

陶氏含笑道:“闲来还是多动动的好。产婆可请下了?”

昌大奶奶笑道:“早就请好的,过些日子少不得要请你们去吃汤饼。”

本朝风俗,生儿三朝亲友要送粟米炭醋庆贺,主人设宴招待,主食为汤饼,称汤饼会,请人吃汤饼也就是这个意思。

陶氏微微一笑:“添丁进口是大喜事,是要去沾点喜气的。”说着又想到了自家那个可怜的孩儿,不由自责怨愤又浮上心头。

龚妈妈一瞧就知道陶氏不舒坦了,便朝春芽使了个眼色,叫点汤来吃。

客来奉茶,点汤即辞。

昌大奶奶知机,忙使人去问林昌爷是否要走了,恰逢那边探病完毕也刚好出来。

陶氏忙命人给昌大奶奶装了一大盒干果做回礼,林谨容上前扶定昌大奶奶,将她送至门前,看到一个穿青绸绵袍,有些发胖,鬓发已见花白,细眼高鼻的男子领着个小童立在门前,知是林昌,少不得又行礼问安。待到客走,方赶将回来问又躺上了床的陶氏:“娘还好么?”

陶氏心里本极是烦躁,听得林谨容软软糯糯,充满担忧的这一问,心中一软,少不得强打起精神笑道:“我很好。囡囡刚才做得很好,就算是穷亲戚,也要以礼相待的,这人呢,说不准什么时候求着人家了,多结善缘总是好的。和娘说说,你早前都做了什么?”

林谨容有心逗她欢喜,便掰着手指头,小到一片草芯芽儿,大到清净寺的温泉,还有苗丫口里的桃花鱼儿都叽叽呱呱说了一遍给陶氏听。

陶氏托着腮静静地听,不时怜爱地捏捏爱女的脸蛋:“看你高兴的,我还担忧你会嫌这里冷清,谁知你竟这样顽皮,倒是如鱼得水了。”如此这般,也叫她拖累儿女的内疚少了许多。

林谨容眼睛亮亮地看着陶氏,突然抱定了陶氏的胳膊,低声道:“娘,我很喜欢这样。你好久没这样笑了,前些日子我和姐姐好怕。”

稚子无辜。这孩子果然敏感又聪明,只可惜投错了胎,落到自家这样的父母手中,不然什么陆云,什么林五、六、七,又算得什么?陶氏抚着林谨容又黑又软的头发,骄傲又爱怜,有万千的话涌在喉头,终是无以言表,轻轻一叹,语气坚定地道:“囡囡不要怕,娘一定会好起来的。”还会好生护着你们,不看到你们长大成人,我死不瞑目。

林谨容趴在陶氏怀里,嗅着她身上的药香味儿,只觉无尽满足平静:“娘,明日您想不想去清凉寺里头看看?听说那里头还清净,有个温泉。”

陶氏一连吃了好些天水老先生开的药,那红已经止住了,却仍是没有什么精神,哪里有闲心和力气去游什么清凉寺和泡温泉?当下轻轻摇头:“我没什么精神。囡囡若是想去,就让铁槐家的带几个得力的婆子护着,带点香烛银钱去罢。”

林谨容得了允许,高兴不已。

晚饭后,林谨容瞅了个机会寻到陶舜钦,又旧话重提那多买进金银,把金银留到次年的事。陶大舅性子好,随她怎么说都不阻止,却也只是笑着听听而已,并不放在心上。反过来吩咐林谨容,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陶氏,有事情只管写信去清州,又拍着林谨容的头顶笑道:“囡囡不要着急,到时候舅舅给你添妆”

他自来大方,又只有陶氏一个亲妹子,说了给自己添妆必然不会少。就是前世,他虽未曾许诺,却也给了她数百金压箱底,只是她没能守住。可是……林谨容无奈叹气,有句话说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陶家看来暂时是没法子和她一起发这笔财了,且待以后罢。心中是如此想,却还得假装娇羞不依,以满足陶舜钦成功调笑小外甥女的自得感。

待到陶舜钦高兴了,林谨容方小声问他:“舅舅,我爹那是什么病?不会有什么大事吧?”

陶舜钦眼皮一撩,坦然自若,如智珠在手:“就是一小病,囡囡莫要担心。水老先生医术极其高明,并不亚于平洲的名医,且舅舅待他有恩,他少不得要尽十二分的力。莫说你爹爹,待你母亲此番调理好身子,以后也难得生病了。”

大人们和孩子们说的话自来隐蔽,但其实中间可以听出若干意味来。也就是说,这个病不会把林三老爷咋滴,也不会引起大轰动,而且这水老先生还挺可信的。林谨容彻底放了心。她撑着下巴使劲回忆当年的事情,那时候林三爷病过这一场没有?好似不曾病,但却是日日都跟着陶大舅出门去喝酒,经常厮混一处的。反正,三房的女人们再也没有谁的肚子鼓起来就是了。

忽忽过了两日,林三爷耐不住寂寞,还吃着药就把铁槐叫去问附近可有什么好玩的,也不知铁槐怎么和他说的,死活不听劝告,非得拽了陶舜钦一道去清凉寺里泡温泉。

陶舜钦也不多语,就叫人去喊林谨容:“前两日听你母亲说你想去清凉寺看看,可想与我们一起去?”

林谨容笑眯眯地道:“我长这么大,可从来没机会同父亲一起出过门。倒是舅舅,小时候一起带了去看过元宵花灯的。”这便是要去了。

林三老爷闻言,一脸的不耐烦,却说不出不许女儿跟了一起去的话来,只板着脸道:“你爹我忙。既要走,便赶紧收拾妥当了走。路途遥远,又是走路的,可别抱怨说脚疼走不动。”

林谨容也不戳穿他的“良苦用心”,微微一笑,乖巧地行礼出去,招手叫了个粗使婆子过来:“去把苗丫找来,让她陪我去清凉寺玩。”

陶舜钦目光沉沉地看着林三老爷。林三老爷却什么都不曾发觉,还在低头拨弄漆盒里的干果子,暗自计算到时候要怎么把林谨容甩给陶舜钦,他好方便行事,一想到可能会有年轻漂亮的小尼姑,吃不到看看也好,不由忍不住笑了。

从庄子到那清凉寺,不过是三四里路的光景,林谨容放了脚,并不喊累和脚疼,反而兴致勃勃地问苗丫一些琐事,不时从田埂间拔了草问苗丫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又趁着陶舜钦和林三老爷不注意,悄悄从苗丫那里抓了秕谷往田里洒,惊起一大群觅食的麻雀,笑弯了眉眼。

林三老爷和陶舜钦见周围没有什么农人出没,她的头脸又被兜帽掩得严实,倒也没怎么管她。

一行人进了寺庙,两个脸皮苍老如树皮的老尼姑口宣佛号迎了出来,陶舜钦立即肃了神色,规矩应对。林谨容自重生后,也是有些信鬼神的,自是敛了心神,跟着陶舜钦有样学样。

林三爷却是吃了一大惊,完全没了来时那样的兴奋期待劲儿——本以为会看到年轻美貌小尼姑,结果却受了惊吓。好容易等到陶舜钦与老尼姑寒暄完毕,他方才假作无意地道:“听说这寺里有温泉……”

当家老尼姑名智清,知是对面庄子的男主人,不敢怠慢,忙叫另一个老尼姑智平:“师妹领林施主去后头瞧瞧。”边说边亲自给陶舜钦和林谨容上茶:“寺中简陋,又只得我师姐妹二人,怠慢之处还请施主莫怪。”

林三老爷本还抱着点希望,但愿两个老尼姑有个把年轻的小尼姑伺候起居,这引客人后头玩耍便该是那小尼姑来,谁知竟没有,失望也就罢了,还要他看那皱巴巴的老尼姑……当下一摆手:“罢了,你们忙,我自己四处走走。”

智清还怕怠慢于他,微有为难之色,陶舜钦忙道:“随他去,我今日来,是要发个愿,求佛祖保佑舍妹和拙荆早日病愈,平安康泰,孩子们一生喜乐无忧……”

智清和智平闻言顿时大喜过望,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林三老爷,也不顾体面,围在陶舜钦身边好一阵吹捧,拼命想劝他就把这心愿落实在这清凉寺里,施舍得越多越好。

林谨容在一旁听着,控制不住的酸了鼻腔。不是重生,她不知道无论有效无效,亲人们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尽量默默守护着她。那时匪乱来袭,失散的陶氏等人是不是也在替她日夜担忧祈福?

林谨容正在怔忪间,只见铁槐进来赔笑道:“我家三爷听说这温泉可以去乏,想泡泡,不知庵主可方便?”

智清怎会拒绝?满脸堆笑地道:“那池子平日里几乎没人去,昨日才洗过,水又是流动的,但就怕施主金贵,嫌弃那池子脏污……”

铁槐看了陶舜钦一眼,笑得如同一朵花儿似的:“不嫌,不嫌。”

林谨容趁着陶舜钦与两个老尼姑商量为殿中大佛重塑金身之事,招手叫苗丫过去相问:“这温泉池子你见过么?大不大?水深不深?”

第55章:傍水(三)

苗丫咬着手指道:“当然见过,是青麻石砌成的,不小也不大,水不浅呢,这般冷天进去泡澡那是再舒服不过。只可惜三老爷在里面,不然我领姑娘去看个好玩的。我可以闭着眼睛扶着墙壁不出头在里头走一圈。”

林谨容心思一动,低声道:“改日我们又来?就我带你们来。”

“好呀。”苗丫笑眯了眼睛,热情地朝林谨容伸出手:“姑娘,我们那边去喂麻雀?我兜里的秕谷还有好些,这也是做善事呢。”

苗丫的指尖犹带着口水,指甲缝也有些不太干净,淤着几道黑,林谨容犹豫了一下,微微一笑,握住了苗丫的手。苗丫猛地将她一扯,撒开脚丫子朝着大殿后就是一趟。

荔枝看到林谨容不适应却又明显很喜欢的样子,不由有些好笑,桂圆却是眼睛都喷出火来了,低声骂道:“小蹄子,又在姑娘面前做精作怪,明明是个奴才,总是我啊我的,该找个机会好生教她些规矩……”

荔枝好笑地瞅了她一眼,低声劝道:“姑娘可不是我们俩的,我们俩,才是她的。”

桂圆咬紧嘴唇,红了眼眶:“荔枝,你趁着我娘不在,也来欺负我。”

荔枝忙摆手表示投降,扔了句硬话过去:“得,我们这会儿可不是在府里,总有大事儿小事儿要寻铁妈妈帮忙的,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可别说我和你一气。”

桂圆跺了跺脚,咬牙拔足追去:“姑娘跑慢点儿,等等奴婢。”

大殿后头是个小天井,也没铺青石砖之类的,就是把泥土夯实了而已,上头匍匐着好些枯了的野草。有几只麻雀晒着太阳,懒洋洋地在草丛里跳跃找草籽儿吃。看着果然破旧荒凉。

苗丫拉着林谨容站定了,抓了一把秕谷塞进她手里,笑道:“看这两个老尼姑懒的,草都舍不得拔干净。你别看前头打扫得干干净净,这后头却是又脏又破,再往后就更不必说了,那房梁上的灰能有两尺厚,耗子跑过去能一路洒下一层灰来。只有装着那温泉池子的偏殿,她们还指望它能赚点钱,收拾得还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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