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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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承彩默了默,突然哈哈一笑:“你呀!是仗着郡主舍不得把你怎样吧?”从前清华郡主一心想嫁刘畅,却没能嫁成,嫁了人之后也是一直念念不忘,还很讨厌她那死去丈夫的软脾气,看来就是专爱刘畅这个调调。想到此,他的心情又好了几分。

刘畅闻言,不承认也不否认。

刘承彩起身背手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沉声道:“她此时和你情浓,自然舍不得把你怎样。但到底,她也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真叫她寒了心,恨上了你,你是要吃亏的!这件事你不要管了,由我来处理就好。从明天开始,你再不许出去晃悠,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家里,把学问捡起来,过些日子再给你谋个职事,你也该上进了,成日这样厮混着不是事。”

刘畅一怔,随即狰狞了面孔:“你休想!”翻身下榻,转头就要往外走。老东西,之前卖了他一次,这次又要卖他了么?

刘承彩冷冷一笑,喝道:“来人!好好伺候公子,没我的话,不许出门。”言罢一甩袖子走了。他身后几个家丁彬彬有礼地将刘畅拦在了院里。

第二日,恰逢休沐,刘承彩和戚夫人刚吃过早饭,就听人说戚长林来了。刘承彩看看天色尚早,便自言自语一样地问自昨晚起就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给过一个好脸色的戚夫人:“这样从早到晚,一趟赶一趟的,是要做什么?”

听见他这样说,仿佛是嫌弃自己娘家人太过讨厌似的。戚夫人大怒,将手里的鎏金银把杯子狠狠放在桌上,冷冷地道:“你要不想见,可以不见!”

刘承彩撇撇嘴,也不理她,自出门去见戚长林,二人寒暄过后,戚长林方道明来意,原来他就是何家请来的中人。

刘承彩先饮了一大瓯蒙顶石花茶汤,方慢吞吞地道:“这么说,是宁王的意思咯?我记得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怎么就管起这种小事儿来了?是李元求他的?”

戚长林对着这个姐夫,却是没裴夫人对着戚夫人那般小心,只笑道:“谁知道呢?反正儿子和老子谁说的都一样,不都是一家人么?”

刘承彩哂道:“这两匹舞马好大的面子!”虽然宁王只是略略提了一提,并没有要求一定要怎样,但那意思都应该明白,况且是让内弟来劝自己,也算是考虑得比较周到了。清华郡主那里迟早都要发作,不如现在就承了宁王的情。当下回转脸来笑道:“我知道了,但也要何家拿出诚意来才行。”

戚长林笑道:“那是自然。这事总拖着也不是事,耽搁外甥的前程,待我这里着人去和他们说,立时就过来。”

刘承彩微微颔首,用教训的口吻道:“我听说你最近和宁王府走得极近,是不是?”

戚长林不承认:“不过是恰好有一些公务上的事情罢了。”

刘承彩按住他的肩头,意味深长地说:“现在情势还不明朗,不要操之过急。”

戚长林点了点头。但不要对着干,也是应该的吧?

未正时分,何家父子三人一道进了刘家的大门。

第四十三章 谋(二)

两家的沟通并不顺利。

刘承彩开口就是一句:“子舒说了,丹娘三年无出,妒忌,不事姑舅,拨弄口舌是非,撺掇李荇当众打了他。论理该出。”

被休与和离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此话一出,不要说何家父子脸色难看,就是戚长林都大吃了一惊。刚才不是都说好了的么?怎地这般不客气?倒似要撕破脸一般。何家人脾气暴躁,若是闹将起来,这事儿又办不成了。到时候刘承彩倒是往何家人身上一推就干净了,自己却是要被看成是办事不力。宁王难得开口找人办事,好好的机会就这么叫刘承彩给搅和了……当下戚长林便不高兴起来,拿眼睃着刘承彩,只是使眼色。

刘承彩却无动于衷,只装作没看见,沉脸看着何家父子三人,坐得四平八稳的,摆出了官威。

“好不要脸!拼着我这条命不要,义绝!”何大郎气得七窍生烟,立时就将手边的茶瓯砸了个粉碎,跳将起来就要发作。

眼看着何大郎的手指挖到了自家脸上,蒲扇似的铁掌要去抓自己的领子,刘承彩的眼皮子直抽搐,一颗心乱跳个不停,强自稳住心神,保持面瘫,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死熬。

刘承彩一来就给自己下下马威,无非就是想把过错都推到牡丹身上,将那一大笔钱赖掉而已。何志忠早有准备,与何二郎一道按住何大郎,给何二郎使了个眼色后,何二郎淡淡地望着刘承彩道:“刘尚书是官,自然比咱们平头老百姓更知道七出三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律法里是怎么说的?妻年五十以上无子者,听立庶以长。丹娘还没满十八岁。丹娘新婚不满一月,我那好妹夫就有了两位姨娘,不过半年,庶长子就出世,前些日子更是歌姬什么的都抬回家,把丹娘的陪嫁都弄去了,若是丹娘妒忌,不知那两个孩子怎么生出来的?还有一个快生的孩子又是从何得来?”

何志忠咳嗽了一声,制止住何二郎,骂道:“你个不懂事的小崽子。你如何会有尚书大人懂?其他的事情就不要说了,不过浪费口舌。尚书大人说是怎样便怎样,反正闹到这个地步万难回头,杀人暂且不忙,休书写来,咱们去京兆府一听分辨就是了。纵然万般理由皆可由人捏造,但我家丹娘自来乖巧懂事,想来也无明过可书,咱们不怕。”

从前吏部尚书萧圆肃捏造事实休妻,不就是遇上了个不怕事的岳家,和萧圆素打了一场官司,硬生生叫他又赔钱又被皇帝责罚了么?他这是明明白白地威胁刘承彩了。纵然婚姻的主动权都在夫家手中,但万事就怕认真,这休书并不是随便能写的,七出也不是随便捏造就能成的。要休妻,就得有明明白白的过错可以说出来。何家不怕事,还拿着刘家的把柄,闹到公堂上,谁会更吃亏最明白。兴许他刘家将来是可以报复回来,但若是此时不让手,刘家先就要吃个大亏。

戚长林见事情突然闹到这个地步,虽然暗怪刘承彩多事讨打,却不得不起身周旋:“别急,别急,我姐夫不是还没把话说完么?这样喊打喊杀的伤了和气,对谁也没好处,姐夫,是吧?”边说边朝刘承彩使眼色。

刘承彩惊魂甫定,暗想这何家果然粗蛮,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的,果然做不得长久亲戚。但他也知道,亡命之徒其实真正招惹不得,便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维持住三品大员的风度后,再将手里的茶瓯往桌子上一扔,道:“就是,亲家急什么?我刚才说的那是子舒的意思。你们也晓得,子舒那孩子,是个心气高的,受不得气。他和我说了,虽然丹娘做了这些事情,但他一点都不怪她,他不肯休妻的。过些日子还要去接了丹娘回家,好好过日子呢。”

戚长林听得暗里翻了个白眼,原来就知道这大姐夫是个翻脸比翻书快,脸皮比十二个城墙转拐再加碓窝底还要厚的,却是从没亲自看到过,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不但脸皮厚,而且还不要脸。这般拿捏人家,无非就是想多争点钱财罢了,多亏阿姐有手段,拿捏得住他,否则真是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刘承彩却半点脸红的意思都没有,坦然自若地看着何志忠道:“当然!丹娘不想和他过日子了,也不能勉强。你我都是做父亲的人,无论如何总是为了儿女好的。我的意思和你一样,既然感情不和,就不要再拴在一处了,他们打打闹闹,搏的却是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性命。你说是吧?”

何志忠心头恨死了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想象着刘承彩就是满嘴蛆在爬,面上却是不急不躁,只淡淡地道:“你说得对,与其相看两相厌,被人凌辱致死,还不如成人之美,也全了自家的性命,省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刘承彩面色如常,咳了一声,道:“好好好,自家孩子总是没有错的,谁是谁非咱就不说了。那日您和我说怎么说的来着?好说好散是不是?”

何志忠点点头:“只要尚书大人言出必行,何某人也是言出必行。我何某人做了一辈子生意,就从来没有做过失信之事。”

对于他这样的生意人来说,信义第一,算是间接地给刘承彩作了保证。可刘承彩要的不是这个,而是要实惠的,见他装糊涂,心中暗恨,眼珠子一转,便道:“好说,好说,人无信不立嘛,我做了这许多年的官,也是最讲究信义的。这事儿我允了,咱们好说好散,只是……”他看了看戚长林等人,戚长林知道是有私密的话要和何志忠说,便邀约何家兄弟二人一道出去。

屋里只剩下何志忠和刘承彩二人后,刘承彩方苦笑着朝何志忠行了个礼:“前几年,多亏得老哥帮了我的大忙。丹娘是我们没照顾好,我对不起您……本来我真是想让他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可是这事儿,您看,也不知怎么地就惊动宁王殿下了……我心里忐忑呢。”

何志忠见他装腔作势的,便也叹了口气,万分难过地道:“罢了,姻缘天定,他们注定无缘。不提这个,把离书给我,从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刘承彩见他关于宁王之事半点口风都不漏,暗骂一声老狐狸,愁眉苦脸地道:“那笔钱倒是小事情,过些日子就可以筹了给你们送过去。只是子舒是个死心眼,昨日我才劝过他,他死活不肯写离书……我这个父亲却也不好强他所难,这种大事还得他认可才行的,不然将来他又去纠缠丹娘,来个不认账……”边说边拿眼觑着何志忠,果见何志忠脸上露出不耐来,他方又笑道:“不过你放心,给我些时日,让我劝劝他,定然好说好散的。我才一听说昨日那件事情,立刻就狠狠教训了他一顿,禁了他的足,以后定然不会再给丹娘添麻烦的。”

彼此都有短处在对方手里,比的就是耐心和脸皮厚。只要何志忠一日不松口,他就一日不拿那离书去,反正现在说到这个地步,和宁王那里也说得过去了。不是他不办,只是遇到个任性的孩子,需要时间呀,看看,自家孩子都关起来了,够诚意的吧?

何志忠听说他把刘畅关了起来,倒有些意外,但也明白他这样拖,打的是什么歪主意。当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方闭了闭眼睛,肉痛地咬牙道:“既然好说好散,你我之间还谈什么钱不钱的?”

等的就是这句话!那可是好大一笔钱呢!刘承彩大喜,却道:“不成,不成,人无信不立,说过的话要兑现。”

何志忠按捺住胃里的翻滚,满脸诚挚地道:“这不是见外了么?丹娘的病好了!是谢礼!好歹一场情分,就当是为丹娘好,也不要再提了。”

刘承彩嗯嗯啊啊地遮掩过去,也就不再提这事儿,只道:“那子舒这里一劝好,我就使人来府上传信?”

何志忠心里一沉,钱也答应给了,契书也答应归还了,却还是拖着,这是个什么意思?花了这么大的功夫,这事儿若是不借着宁王这股东风一次办妥,只怕后面还会生出瓜葛来。何志忠想到此,少不得与刘承彩商量,既是已经答应了,不如就一次办妥了罢。

刘承彩只是高深莫测地笑:“您放心吧。我说过的话一准算数,你们帮过我大忙,丹娘好歹做过我几年的儿媳妇,也是极孝顺的,我不会为难她。”人无信不立,世人真正有信义的又有几人?商人的信义更不过是厕纸罢了!他要光凭何志忠一句不会说出去他就信了,他也就不会是刘承彩了。他风风雨雨几十年,做到如今这个位子上,并不是只凭运气好胆子大就够的。被人拿住把柄不要紧,要紧的反过来同样抓住对方的把柄。还没拿着何家的把柄呢,怎能轻易放手?

何志忠不知刘承彩心里在盘算什么,只是凭着直觉知道不妥,便咬着牙要刘承彩给他一个实在的保证。

刘承彩也不为难,笑道:“您真是太疼丹娘啦,一心一意就专为她打算,可惜我是没个女儿,不然也是一样的宠。这样,我给你写个文书,保证一定叫他们好说好散。到时候你拿它来换离书,你看如何?”

第四十四章 谋(三)

何志忠想想,老东西不买宁王的账,又拿住了自己心疼女儿的软处,知道自己拖家累口,除非是迫不得已,不然不会轻易和他硬拼。看来今日再逼也没意思,做得过了倒让老东西在宁王那里有说辞,左右都是准备了第二条后路的,也不怕他耍什么花样,便没拒绝刘承彩的提议。

看着刘承彩把保证写了,取出私印盖妥,又仔细研读一遍确认无误后,方吹干墨迹,小心收进怀里,辞别刘承彩,谢过戚长林,领着两个满脸不甘之色,目露凶光的儿子先出了门。

戚长林不知事情办到什么地步了,便问刘承彩:“姐夫,事情办得如何了?我好去复命。”

刘承彩认真地道:“都谈妥了。你去回话,就说我们两家和和气气,商商量量的,言定要好说好散。只是子舒后悔舍不得,需要时候缓缓,待我和你姐姐好生劝解他一番才好。把他说通了,也免得日后又去纠缠何家丹娘,大家脸面上都难看,这样才妥当。”

虽然这话说得实在有理,可那始终还是没办妥呀。戚长林为难道:“只恐说是敷衍呢。姐夫您不如趁热打铁,好好劝劝子舒,大丈夫何患无妻,他何必硬要想不开?”

哟,他倒比何家还急?刘承彩不高兴地道:“什么敷衍?看看何家父子那么精明凶悍的样子,能敷衍得了么?我刚才给他写了保证书,还盖了印鉴的。我那保证书难道不值钱的?不过需要些日子罢了,你放心,咱们是什么关系?我能骗你、害你?我可没做过对不起亲戚的事情!”

既是写了保证书,那自然不会再赖。见刘承彩说得义正词严的,想想也是果真没对不起过自家,戚长林不由汗颜,不敢再多话,匆匆交差去了。

刘承彩翘着脚独自坐了一歇,在脑子里把即将要做的事情逐步演练了一遍,确定不会发生任何差错了,方道:“把惜夏给我找来。”何家父子做生意向来小心谨慎,自有他们的一套,插不得手,那便只好从牡丹那里下手了。

刘承彩摸着胡子默默地道,何牡丹,你没对不起过我家,可我却要对不起你了。谁叫你不老老实实的,偏要唱这么一出呢?

何家父子出了刘家大门,翻身上马,放松缰绳,任由马儿缓行。何大郎一改刚才的暴躁不平模样,轻声问何志忠:“爹,本来他就是冲着那钱财去这才故意刁难咱们的,为何不一开始就答应了他?平白浪费这许多功夫,倒叫娘和丹娘在家等得焦急。”

何志忠耐心地解释道:“我若是一开始就太过舍得,他岂不是要起疑心?越是不容易得到的,他拿着心里越是安稳,越是以为咱们怕了他。以后遇到什么,也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来,最多就是怪运气不好罢了。”

这就和做生意一样,若是买家一还价卖家就应允了,买家反倒要怀疑其中有猫腻,若是卖家不肯,和买家使劲地磨,买家最后就算是再添点钱也觉着值得。大郎呵呵地笑了:“这口气憋在心里实在难受,等丹娘的事情一了,咱们就赶紧出了吧。叫这对狗父子吃个大亏!”

二郎则道:“爹,您把老东西写的保证给我瞧瞧?”

何志忠从怀里取出那张叠成方胜的纸递给他,何二郎认真研究一遍之后,笑道:“就凭他这保证书,丹娘这离书是一定能拿到的了。”

大郎笑道:“给我瞅瞅?”仔细看过一遍后,仍旧叠成方胜递给何志忠收好,道:“果然还是二弟的法子妙,要请个比他更贵重的人出面,这事儿才能了。不然还不知要和咱们拖延到什么时候呢。”

二郎却不以为然:“其实他根本没把宁王放在眼里心里,此事不过顺水推舟而已。日后少不得要另外寻了法子找咱们的麻烦,咱们都小心一些。”

何志忠道:“刘承彩的脾气我知道,死仇是不敢结的,要人命的事也轻易不会做,但总会叫我们日子过得不爽利的。是该小心一些。”

大郎道:“多亏了行之。那么贵重的两匹宝马,就换了宁王一句话。爹,您不能亏待了他!”

何志忠笑了一笑:“那是自然。”他侧头满意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和次子。这对儿子,一文一武,这些年来给他帮了很大的忙。像他们这种做的珠宝和香料生意,光凭眼力好,识货,能说会道是不够的,得有胆有识,到处都去得,保得住自家的货。

大郎豪爽有力,不怕事,别人狠他能做到比别人更狠,就是拿着刀子在自家腿上刺窟窿比狠,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谈笑自若。二郎则和大郎、四郎、五郎不同,一样都是一奶同胞,其他几个长得膀大腰圆,偏他和牡丹一样,怎么养都养不胖。在这个武力绝对占优势的世道,他从小就知道不能和其他人硬碰硬,凡事总多了几分思量,小心谨慎,也更爱舞文弄墨,看点孙子兵法之类的。偏他二人关系又好,走到一处简直就是绝配,所向披靡。

再过几年自己老了,也可以放心大胆地把事情交给大郎和二郎。下面几个孩子们也各有各的出息,四郎就更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将来把牡丹的婚事安排妥当,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何志忠想到此,不由心情大好。

父子三人兴高采烈地回了家,才扔下缰绳就被孩子们簇拥了进去。一眼看到坐在廊下的牡丹,便高声笑起来:“丹娘!成一半了!”

牡丹自早上起来就一直提心吊胆,做什么事都没心思,将那二十多棵牡丹打理好之后就坐在岑夫人门前的廊下,一边看几个年长些的侄女儿在裙子上用金线压鹧鸪,双鹅,鸂鶒,一边眼巴巴地等着何志忠他们回家。其间她想了好几种可能,既抱了美好的愿望,也做好了被打击,万里长征的准备。就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结局——成了一半!

“这是怎么个说法?”牡丹还未开口,岑夫人已经起身迎了上去,嗔道:“成就成,不成就不成,什么叫做成了一半?”

何志忠又把那保证书拿给她们看,也不说刘承彩如何刁难,只笑道:“刘畅不肯,所以需要点时间才能完全弄好。刘承彩这里却是都说好了,我不放心,逼着他给我写了这个。”又道:“丹娘,说是刘畅被禁足了,待我让人去打听打听,若他这几日果然不曾出门,你就能自由自在地出门了。”

大郎和二郎只是憨憨的笑,都没提那笔钱要回来没有的事。何志忠父子三人不提,是早就商量好,若是这笔钱最后回来,便给牡丹,若是不回来,便要以这个名义瞒着众人再补贴牡丹一些,此时若是当着众人说得太清楚了,儿媳妇们难免会有想法,索性不提。

岑夫人没问,是觉得何志忠既然没当着大家的面说,必是有他的道理在里面;牡丹没问,是怕他们误会自己惦记那笔钱;可是几个儿媳妇中,却有人热心地问了:“那丹娘剩下的那一大笔嫁妆他们家什么时候还?他们家不会想赖了吧?”

何志忠和岑夫人同时抬起眼淡淡地扫过去,出声的是最年轻的六郎媳妇孙氏。这倒是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不过岑夫人这种时候一般是不会发言的,何志忠淡淡地道:“什么时候和离就什么时候还,赖不掉。”眼睛却是恶狠狠地朝脸色大变的杨氏瞪了过去。

这一大笔钱的来龙去脉,家里多数人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牡丹的嫁妆,刘家是冲着嫁妆丰厚才娶的牡丹,具体有多少,是不知道的;只有岑夫人、朱氏、大郎、二郎、薛氏、白氏知道得最清楚其中的弯弯道道,杨氏则是因缘巧合,恰好听到点首尾。事后他曾郑重警告过杨氏,不许提一个字。牡丹这次归家,也只是说还有些东西在刘家没拿回来,其他的可没仔细提过。这孙氏如今问得如此清晰,不是听了杨氏嚼舌头,又是什么?何志忠有心想狠狠教训杨氏一顿,却又怕反而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只好暂时忍下,淡淡地回了孙氏的话。

孙氏话一出口,就发现气氛不对劲。几个平时表现得对牡丹很亲热很关心的妯娌,此刻都屏声静气,甄氏则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公公婆婆的脸色都不好看,杨氏则满脸不安,只有朱姨娘和牡丹神色如常。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她也敏感地发现自己问错了话,她也不高兴起来,她不过就是关心才多了这句嘴,难不成她还能打牡丹嫁妆的主意不成?成,以后再不过问就是了。

牡丹察言观色,见有些不妙,忙上前拉着何志忠撒娇:“爹,昨日五嫂和六嫂领我去吃冷淘,没吃着,孩子们也都说想吃。难得您今日回来得早,您买给我们吃!”

何志忠这才把眼神从杨氏身上挪开了,杨氏微微松了一口气,感激牡丹的同时却又暗道晦气。她真是冤枉得要死,她果真没和旁人提过这件事情。她哪里斗得过连成一条心的岑夫人和朱氏,还有她们的五个儿子?何况她不是不知道好歹的,这些年六郎过的什么日子,她清楚得很,那是真的没亏待过,何志忠将来也必然不会亏待六郎和她,她又何苦去得罪何志忠和岑夫人?也不知道六郎媳妇这个糊涂的,到底是被谁撺掇着说了这个话?是谁这样害她和六郎,她必然饶不了他!

第四十五章 疑(一)

何志忠自是知道牡丹是在和稀泥,他心中虽然暗恨小妾和儿子、媳妇贪心不省心,但想到牡丹向来善良大度,总担心旁人为她操劳受累,又想到她说过她不要那笔钱的话,若是因那钱在家中生了是非,只怕她到时候更是不要,在家中也会过得不愉快。便不想要当着牡丹的面再提这事儿,顺着牡丹的意思笑道:“我道是吃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过一碗冷淘而已,趁着天色还早,要吃大家一起去吃。”

于是众人俱发出一声欢呼,各各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吴氏却不去,温温柔柔地道:“老爷和夫人自领了孩子们去,婢妾在家准备晚饭。”

杨氏刚招惹了何志忠,虽然也很想出门,见状也只得笑道:“婢妾也留在家里帮朱姐姐的忙。”又朝孙氏使眼色,孙氏心不甘情不愿地表示自己也不去了。

薛氏却也来凑热闹:“家里事多,我也留下来。”

岑夫人也不勉强她们,只问她们要吃水花冷淘还是槐叶冷淘?然后命身边的人记下,稍后给众人捎回家来。余下何家众人欢天喜地的出了门,直奔东市而去。

今日去得晚了,吃冷淘的人却是不算多,何家一群人吃得心满意足,眼看着天色将晚,离击钲散市不远了,索性一家人一道往何四郎的铺子里去,准备接了何四郎一起归家。

何家的香料铺子在平准署的左边,临着大街,和许多锦绣彩帛铺子并列在一起,铺面规模不小,足有寻常商铺的四五间那么大小,看上去很是气派。何志忠很得意,拉着牡丹轻声道:“看看,这一排的十几间铺子都是咱们家的。”

这个牡丹有数,何家在东市西市都有铺面,除去自家用的就尽数高价赁了出去,每年的租金不少。只不知为何,作为商人之女的何牡丹嫁妆里却没有铺子,牡丹心想,大约是因为她的嫁妆太过丰厚,一次拿出太多,何志忠为了平衡,所以才把这生财的留给儿子儿媳的吧?子女太多的人,想要协调好这中间的关系,的确是太过劳心劳力。

牡丹正想着,忽见何家香料铺子门口走来一个身材高大,粗眉豹眼,满脸凶横之色,年约二十来岁的男子。他的扮相很是吸引人眼球,头上绑着条青罗抹额,穿绿色缺胯袍,着褐色锦半臂,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条刺了青,肌肉发达的胳膊。左臂上刺着“生不怕京兆尹”,右臂上刺着“死不怕阎罗王”,看着就是个市井恶少。

牡丹愣了一愣,随即莞尔一笑,这人也太嚣张太有趣了,一次挑战古人心目中的两大权威:活着时的官府,死了后的官府。那人狠狠剜了牡丹一眼,直接向着牡丹走过来。牡丹心说了不得了,招惹恶霸了呢,正要往何志忠身后藏,却见那人往三四步开外站定,对着何志忠和岑夫人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问好道:“世伯、伯母、几位哥哥、嫂嫂从哪里来?”

何志忠和岑夫人都笑,客客气气地道:“贤侄今日得闲?我们来寻四郎一道归家。他在里面么?”

那人道:“在,小侄适才跟他一道说话来着。他正在使人收拾摊子算账准备散市呢。世伯、伯母先忙,小侄另有要事,先行告退了。”

牡丹心说,看不出来,这人说话行事还彬彬有礼的。正想着,那人一边与何大郎、何二郎打招呼,却又狠狠地看了她一眼,不是瞪,不是剜,而是看。何志忠见状,不露声色地将牡丹掩在身后。

甄氏拉着牡丹抢先进了铺子,啐道:“这张五郎看人那眼神像狼一样,不是个好东西,你以后遇到他躲远些。”

原来叫张五郎。牡丹应了一声,因见何四郎迎了出来,便缠着他要看各种传说中的香料。谁知一看下来,把她唬了一跳,何家铺子里的香料之多,种类之齐,品级之细,完全出乎她的想象。光是沉香一种就分了六品,品中却又细分了级别;另有檀香、乳香、鸡舌香、安息香、郁金香、龙脑香、麝香、降真香、蜜香、木香、苏合香、龙涎香等多从海外来的贵重香料。至于本土的各种香花香草,更是多不胜数。

除了奢华的用大块天然香料堆砌雕琢成假山形状,描金装饰,散发出氤氲芬芳的香山子摆设外,何家只卖原材料,并不卖成品香和焚香用的香炉、香罐、香筒等物。

何四郎见牡丹目不转睛地盯着香料看,呵呵一笑:“你从小也是跟着咱们一起学辨香的,怎地这会儿倒觉得稀罕起来了?”

牡丹不过是好奇,便随口道:“忘得差不多了,想重新学起来呢。四哥空了教我?”

何四郎道:“这有何难?你闲着也是闲着,学了这个,再去和二哥学制香,可以开间成香铺子耍,你只管制香,哥哥们帮你打理。种花虽然好,但也太闷了,又不能拿来换钱使。”

自己妯娌几个早就说想开这样一家铺子,他们父子兄弟坚决不许,更是不肯教她们制香秘术。如今倒是上赶着拿去讨好自家妹子,这嫡亲的骨肉果然不一样!将来再嫁了人,可不是要和自家抢饭碗了?甄氏在一旁听着,脸色立时变了,立刻回头看向白氏等妯娌,果见几人脸色虽然淡淡的,但明显都不是很高兴。她默默想了一想,迅速盘算起来。

牡丹也没注意几个嫂嫂的表情,只道:“才不要开成香铺子呢,我只和二哥学制香,有事儿做不至于那么闲。”

只是她说了真话,人家不见得相信,只是暗想,学了辨香、又学了制香,又有爹娘偏疼,哥哥们帮衬,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不开铺子大把挣钱是傻子吧?哄谁呢?都说她一向老实软善,如今看来也是个心口不一的。甄氏朝自家对头李氏飞了一个眼神过去,那意思是,看看你男人对他妹子多好呀。李氏淡淡地把眼睛撇开,垂头不语,只想着,回去后是不是也趁这个机会让自家芮娘跟了牡丹一道学点本事?一样都是何家的女儿,何家父子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牡丹自是不知自己无意之中的一句话就惹了这许多官司,高高兴兴地拉着何四郎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听见散市的钲声击响了,方才恋恋不舍地跟着家人回了家。

回到家中,杨氏和吴氏、薛氏都在,却不见孙氏,岑夫人问起,杨氏脸色怏怏地说:“突然不舒坦,头晕,躺着去了。说是晚饭不想吃了。”

岑夫人道:“请了大夫么?”

杨氏忙道:“不是什么大毛病,已经服了药丸,睡一觉就好了。”

多半是挨了训,心里不舒服吧?岑夫人也就不再多问,只让人将给孙氏带来的冷淘送过去。倒是甄氏,挤眉弄眼地频频朝薛氏使眼色,薛氏垂着头只是不理。

这一夜,刮了一夜的风,吵得何家好几个人都睡不着。李氏几次三番想向何四郎提出让芮娘跟了牡丹一道去学调香的事情,话到嘴边好几次,终究不敢说出来。辗转反侧到四更,方下定主意,等到牡丹真的去学了,又再说不迟。

甄氏则在床上打滚撒泼,哼哼唧唧地拿着何三郎折磨,一会儿掐他的腰一把,一会儿又咬他的肩头一口,含着两泡泪,只是哽咽:“你不疼我,你不疼我们的孩儿。”

何三郎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也不问她到底怎么了,也不还手也不理睬。

甄氏闹了一歇,觉得没意思,便一脚朝何三郎踢过去,骂道:“你个活死人窝囊废,嫁给你真是倒了大霉了!谁都可以踩我一脚!你那个姨娘成日里就巴不得……”

何三郎不防,一个踉跄撞上屏风,险些跌下床去,当下也恼了,翻身坐起,将手握成拳头,恨声道:“你莫要人心不足蛇吞象!谁踩你了?不要不知好歹!若不是看在姨娘的面子上,你以为谁会像现在这般让着你?你自己也有儿有女,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可怜的丹娘?哥哥们要教她制香,就是知道你们容不下她!难道不教她,别家就不会卖香,这世上就再无人会制香了?再聒噪,再聒噪你就给我滚出去!”

黑暗里,甄氏看不清何三郎的脸色,只知道他很生气。他平时难得发威,偶尔发威一次倒叫她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当下披散着头发往他怀里挣,一把抱住他的腰,哼唧道:“谁容不下她了?她吃的用的又不是我出钱。可和她比起来,我还是更疼你和孩子们,我们才是最亲的呀!现在爹爹活着还好,那将来呢?将来我们怎么办呀?”

何三郎心里一软,伸手掩住她的嘴,不甚坚定地说:“休要乱说,别让人听了去。娘和姨娘情分不同寻常,大哥、二哥、四郎待我们也不一样,不管怎么说,他们对我们总会比六郎更有情分。你别和他们对着干!我在外面做事情心里也踏实些。”

甄氏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争气些!跟着大哥二哥学了那么久,还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胆子没大哥大,眼力没二哥准。这么多年,老五都可以独自出门去进货了,你还是不行,只能跟着别人跑,又不会像老六那般惯会讨爹的欢心。”

一席话又说得何三郎心烦意乱起来,将她一把推开,背过身闷头大睡。

第二日变了天,天空阴沉沉的,间或刮着些小风,吹得衣着单薄的行人身上一阵寒凉。宣平坊街上的人比平时少了许多,六七个人簇拥着一乘四人白藤肩舆在何家门口停了下来。白夫人从肩舆里探出头去问侍女:“碾玉,是这家吗?”

第四十六章 疑(二)

牡丹接到通报时,简直不敢相信,白夫人竟然来看她!她以为,她从刘家走出来后,什么世子夫人、什么清河吴氏十七娘,都再和她没有任何瓜葛了。就算是路上遇到,人家也不见得就会和她打招呼,当然,她也不会主动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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