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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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停了,夜幕乌里泛红,是打算攒一场风雪的模样。

小钱干了半个月粗活,手掌脚掌长满冻疮,跌倒滚爬时不觉得,静下来开始发痒。挠着居然破了,他把流血的手按在裤腿上,两只眼睛仍然呆愣愣盯住明芝。他和小孙受过半年的训,用枪开车电台样样都学。还没精通,学员们被全部拉出送上前线,牺牲的受伤的不计其数,他俩安安生生活到现在,既惭愧又窝着把火,这会随着哭喊那把火越烧越旺。

谈不上保家卫国之能,杀几个日本鬼子总可以吧。

然而明芝连眼都不抬。

小钱垂下头,手上的血已经止了,冻疮也不再作怪,整个人被风吹成一根冰棒。许多理由撞进脑海:他们的任务是救沈凤书,来不及也管不了闲事;没有武器,如何对付荷枪实弹的鬼子;救得了一个救不了一群,乱世老百姓命如飘萍,唯有大局为重才能谈其他。

可是……

风中传来一声尖厉的惨叫。

冰凉的水滴“叭”地落下,小钱用手背狠狠擦去这没用的东西,腾地坐直,“你们走,走了我去救人。”小孙缓缓爬起来,“我和你一起。”飞蛾扑火也罢了,就怕惊动敌人招来搜捕,只有等明芝和沈凤书走后才能动手。

出乎他俩的意料,明芝点点头道好。两人同时松口气,要是明芝用命令压他们,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办了。越是这样他俩越内疚,倒是明芝淡淡地补了句,“多谢你们送到这里。”

小钱不敢看沈凤书,别转头扭扭捏捏低声道,“我们对不起徐主任的培养,辜负了……”话语未完,他眼前一黑扑翻在地,失去了知觉。而小孙惊叫还未出口,便被明芝一腿砸倒,无声无息晕了过去。

明芝补了两刀,这才扶起沈凤书。她半蹲在地,托住他大腿,借站起的冲劲把他又往上送了送,然后抬头辨了辨方向,迈开步高高低低往前走。与此同时,营房爆发出怪声大笑,各种声响混在一起,地狱也不过如此。

再走一个多小时,明芝听到水声,估摸到了江边。她把沈凤书放在背风的地方,点着火晃了数晃,坐在地上只等接应的小船出现。歇过一口气,明芝掏口袋找到药瓶,摸黑倒出两片喂给沈凤书。

药片不上不下哽在喉咙里,苦得沈凤书连打数个恶心。明芝眼明手快捂住他的嘴,随身的小扁壶剩两三口水,她统统给他喝了。

江水拍岸,明芝竖起耳朵留意周围动静,过了半晌又点火晃了一回,但始终没人出现。计划中渡江是最重要的一环,要是接应的船只不来,她和沈凤书捱到天亮会暴露在日本人的视野中,因此再不怕死,到此关头不由得提起一颗心:万一……

也就是那么转念间,明芝无声地呸自己,怕什么,最多就是个死!反正死也要拖几个日本人垫背,她亏不了!

怕什么来什么,探照灯不知从哪蹿出,交叉着在江岸一路蜿蜒而来。突突的射击跟在后面,火光四溅,打得石子翻飞。

明芝暗叫不好,扑到沈凤书身上,抱住他一起滚了几圈。堪堪停下,灯光毫不留神扫过他俩刚才坐的地方,随之而来一阵密集的扫射。明芝护住沈凤书要害,猛然间冒出一个念头:就要死了吗?

老天自有公平,她取别人的命,也有人来取她的命。

明芝闭目,突然又想到,不知道徐仲九此时在何处。

她打了个寒颤,还没来得及把他握在心中,还没锁住他一辈子,便要死了。不甘心。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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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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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没死。

江天均是浑浑噩噩的一色,灯光盘旋在夜空,火花飞舞,闪闪烁烁间明芝看愣了,许久才感觉到热流缓缓淌下,是跳弹造成的轻伤。她低头去看沈凤书,他睁着一双长眼看着她。

在刚才,他紧紧地回抱她。

鲜血划过她面颊,汇集到下巴,他抬手替她擦去。

黑暗重新笼罩这片江岸,明芝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哑又破,“我没事,你呢?”

他也没事。

明芝冷,而且痛,但只要能活着,别的都不要紧。她甚至有些想笑,笑自己在生死一线之际的自作多情。不是非有徐仲九不可,可她又想要他,富贵无人见是衣锦夜行,有他在才能见证她的得意。

其实一切皆空。难怪徐仲九肯把他的财产都给她,想来他比她早想到这点,他们同为亡命之徒,有今天没明天。她呵呵轻笑,怎么说呢,他是她的师傅,样样比她先走一步。

盼了又盼,船迟迟到来。

眼看夜幕暗到极处,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分,说不定下一刻云霞就要镶上金边,江天交接之处就要泛白。明芝一动不动,生怕自己看错,误把磷火当作信号。直到再次晃动,她才敢确认绝对没错,回了信号过去。

船再小也不能直接靠上江岸,明芝背起沈凤书,一手拿枪,一手拽着他的胳膊,后者被冻得陷入了昏睡。她走两步就发现腿不听使唤,浑身上下肌肉叫嚣着要休息、要补充营养,不然干不动活,更别提背一个男人这种重体力活。

连带沈凤书,明芝一头栽倒,摔得她呲牙咧嘴。要有宝生在就好了,宝生是不用叫就知道上前帮忙的;卢小南也是,不过卢小南没有宝生力气大;哪怕李阿冬在也好,这小子虽然有些阴恻侧,但还可以差遣。

船上的人大概见到这边情形,划近了些。但该死的探照灯远远的又来了,小船缓缓退后。这一退,没准吓得不敢进来了。明芝顾不得沈凤书的死活,咬咬牙把他扛在肩上,拔腿往江里跑。

她动静太大,探照灯受了刺激,顿时兴奋不已,跳动着寻找猎物。如它所愿,迅速钉住她,机关枪试探地吐了几下火舌,觉得不过瘾,立马改变方式,张开血盆大口要吞噬逃跑的蝼蚁。江水应声而变,摇晃着,开了锅似的沸腾起来。

船一直往后退,怯生生的怕被卷进这场屠杀。

江水将齐肩的时候,扫射声停了,换成日本兵的嘶吼,他们追下来了。

明芝用力推了一把沈凤书,让他飘向船的方向,扳动了改装步/枪的扳机。

死就死!要死一起死!

明芝的脸冻得铁青,手指也失去往日的灵敏,光凭经验往亮处连扣扳机。也许有射中目标,也许放空,她只想出口气,胸口憋闷太久,快憋坏了。

打光最后一发,她毫不犹豫把枪一扔,转身游向沈凤书。而沈凤书浮沉之际已经失去神智,无意识伸出手抱住明芝,拉着她沉向水底。

明芝挣扎,却无法摆脱。她是真的累极了。这样也好。

一双胳膊托起她,她浮出水面。

“是我。”

是他?!

她想看清是不是他,他却始终在她背后,拖着她游近小船,她只看得见沈凤书将要没顶。

“救他!”她急呼。

船上的人拉,水里的人托,她被拉上小船。他深吸一口气,再去救沈凤书。

明芝伏在船边,牙齿打架。船工来不及管她,一个劲往江心里划,徐仲九则拖着沈凤书在水里追。总算离江岸越来越远,探照灯、日本兵也渐渐消失,明芝仰面朝天摊开躺在船里,莫名其妙笑出了声。

嘶哑破碎。

难听。

徐仲九由着船工帮沈凤书控水,他则半跪在明芝身边,替她搓手搓脚。做完那些,他伸手去解明芝的衣襟,被她抓住,“干吗?”

“放手。”他低喝。她不放,他无奈,“我不会害你。”

她松开手,然而沾了水的衣襟特别难解。他用力大了些,衣襟未解衣料却破了,撕的一声,连船工都朝他俩看来,却被徐仲九的眼神吓得转回头。

他解开自己的衣服,用力把她抱起来拥入怀中,用他的肌肤去温暖她的。

预料到她的反抗,他在她耳边急道,“我冷!”

她闭上眼睛,不知此时天际终于泛出一线光。也就是几眨眼的功夫,日头猛然一跃,竟跳出江面。尽管云层厚厚叠叠遮住了光芒,但天终于放晴。

徐仲九差点就来迟,按他的说法他冒着枪林弹雨把录影带、洋人、还有初芝,给弄回上海。眼见录影带送厂翻录数份送去飘洋过海争取国际援助,他算是大事已了,于国有交待。洋人自有大使馆接手,至于初芝,“那么一个大活人叫我怎么看得住?她有手有脚,有脸有嘴,知道地址,又有船搭,会说话更会洋文,完全可以自己去香港找你家小妹。”

“而我,就来找你。”他在明芝额头轻轻一吻。算他神通广大,在苏皖交汇处买到一辆马车,虽说马瘦车破,但好歹也是辆车,能拖上他们仨。

明芝曾经叮嘱小钱和小孙对行动计划保密,但两人并不认为需要对上司保密,相反还应该时刻汇报每个进展,因此徐仲九还苦恼了一阵。他不想再进南京,却断断续续收到情报-那两个傻鸟天不怕地不怕竟直接用电台,害得他放不下搁不开,最终还是来找她。

当然,这些不必告诉明芝,徐仲九对她微微一笑,握起她的手轻轻摆出一个握枪姿势。他把枪头对准自己心口,侧头眯眼又是一笑,“我这颗心哪……”

***

大冬天在江水里泡了那么一回,别提沈凤书,就连三人之中最强壮的徐仲九也病了几天。沿路都是逃难的人,乱糟糟没法好好治,他拿着草头医生开的方狠狠喝了三五天药,按他的说法,吃多“大补元气汤”,必须清清肚肠。

所谓大荤死人,苍蝇是小荤。

在明芝面前徐仲九收起翩翩外形,恢复了百无禁忌的真面目,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明芝想笑,但想到江面开锅馄饨般的浮尸,有些笑不出,端起自个的药一口喝光。靠岸后她被身上的新伤吓了跳,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当时她竟丝毫未觉痛,多半是冻的。要不是徐仲九拿身体替她取暖,没准还得多数处冻伤。

明芝没跟他讲谢,她欠他、他又欠她,来来回回的纠缠不清,难算。

跑在路上,徐仲九一手控缰绳,一手搂住她的肩,饶是双手没闲,还偷了个空摸摸她的短发,嘀嘀咕咕地说,“什么风水,你这头发啥时候能养长?”明芝伸长两条腿松了松筋骨,闲闲说起,“你那两个人,被我杀了。”

徐仲九不以为意,“那两个早晚得死。”马车行进缓慢,他难得来了谈兴,“一将功成万骨朽,到咱俩这里顶天死十个八个,一场会战死多少个?难不成上头就不知道一无地利二无人和?该打还得打!这是他俩的命,也是我们的命,谁也别怨谁。”他用肩膀轻轻一撞明芝,嘴朝后面一呶,“你替他卖命,就没想到我?”

明芝疑心他吃醋,又难以置信。除开生死无大事,什么爱呀恨的她都没放在心上,压根忘记自己还是女的,难不成徐仲九要吃沈凤书的醋?

徐仲九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叹了口气,“我爱你。”

明芝又疑心自己听错,然而徐仲九一本正经等她回应,她点点头,“噢。”

如此敷衍的回答不是徐仲九想要的,他使出肘锤,这回加了五六分力。明芝不闪不避,五指一并,点向他关节的软筋处。徐仲九不动声色抬高胳膊,弯起手指在她额头啄了下,“呆子,实心眼的呆子。”

明芝并不觉得自己呆,兼又认为大庭广众打闹不成体统,所以置若罔闻。

徐仲九又叹口气,不再言语,吹起了口哨。他在音乐上的天赋不如其他,明芝听了会终于忍无可忍,勒令他闭嘴。徐仲九笑嘻嘻地说好,改为哼小调,明芝听着,辨明其中意思,顿时脸烫得可以烙饼。奈何路上挤满逃难者,就算下车也走不快,没准这个不要脸的大声唱出来,那丢的脸可越发大。

徐仲九哈哈大笑,深感找到乐趣,连旅馆臭虫跳蚤咬的红块都可以暂时忽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啦啦,么么哒么么哒!

谢谢好大一杯柠檬茶,么么哒!

谢谢Euphe,么么哒!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为躲轰炸,徐仲九带着沈凤书和明芝往有山的地方钻,到后来弃了马车步行,好在他年轻力壮,背一个病弱消瘦的沈凤书不在话下。有枪,两人身手又好,普通的土匪惹上他们只有自己倒霉的份。遇到正规部队,他和明芝拿出身份,还是能要到给养的。

三人的意见不一致。明芝坚决要把沈凤书送到重庆,然后她去香港跟手下那班人会合;徐仲九无所谓,他劝明芝跟他回上海,乱是乱,但乱世才有他们的机会;而沈凤书自己想去江北,有小部分教导总队的学员跑那里打游击了。

三个人三条心。徐仲九存心怀柔,缓缓地煨明芝。明芝不是不享受,但只要他提回上海,她便干脆利落地说不。从前明芝多多少少抱着在“江东父老”前扬眉吐气的心,到现在季家剩她们姐妹四个,那颗心早歇了。再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被日本人欺得到处逃,如果天天给鬼子鞠躬弯腰,她真是宁可死了。

树要皮人要脸,她没读太多书,但也知道尊严两字怎么写。

徐仲九不生气,笑眯眯给她挟菜,冷不防来一句,“到了香港,你还是季老板?”明芝一顿,她当然没这么想。徐仲九又是一笑,“总得有人留下来。”理是正理,可从他嘴里说出来,不知道怎么就有点不像真的。趁沈凤书在背后看不见,他对她眉毛一挑眼一眨。不是个正形,明芝更不能信。

这套宅院是有钱人家的山间别墅,估计看房子的听说日本人来了就跑了,便宜他们做了临时的主人。院里生活用品一应皆有,更屯着腌鸡咸肉,在外头拔几颗菜就可做饭。有天趁日头好,明芝赶紧拆洗床褥。她穿了身棉裤褂,衬着新长出的头发,很像农家的少年。

她搬了两个大木盆在院中,坐在小板凳上搓洗被子,水是井里打的。太阳晒在后背上,时间一长,暖融融的有些发痒。

明芝用肩膀蹭了蹭面颊,发了会呆。

重庆、香港、上海,三个地名转来转去停不下。按外头的形势,过去的生活回不来,可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明芝生命的前十六年里,容不得她想太多,天地就季家那么点大,老太太、太太、姐姐、妹妹。等徐仲九出现,给她画了个外头的世界。如今算闯过了,要是日本人不打来,日积月累就算比不上顾先生得意,但她也能成个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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