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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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但谢家凑不出钱,只好委托他们行冒险之举,带来的箱子只有最上一层是真的大洋,下面都是铁块。

一帮人按事先说好的方位各自站开,徐仲九背着手立在箱子旁,不经意地环顾周围。

风过树动,连他也不知道明芝躲在哪一处,但她肯定在。

这种感觉从来未曾有过,徐仲九新奇之余不愿放明芝走。她那些念头在他看是浪费,既然有本事,为什么不大干一场,哪里能比乱中更容易取财?她现在年纪小,又没吃过苦,所以不知道势单力孤吃亏的地方。不过不要紧,他懂。

徐仲九吃了几天饱饭,浑身上下满是力气和雄心,并不想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他做足准备,中式的裤褂下全是武器,但因为半年里掉了近二十斤体重,所以看上去文弱而英俊,不但毫无凶相,还因为带着心事而略显忧郁,像一个真正的读书人。

匪徒们姗姗来迟,稀稀拉拉来了百来个人,有几个连推带拉,拽着谢将军走在前头。

徐仲九定定神迎上去,对方并没有兴趣寒暄,把谢将军一推,自顾自去拆箱验钱。他也是同样,二话不说拔出随身匕首开始割人质身上的绳索。

第一个箱子被砸开的同时,一颗来自狙击手的子弹滑过长空,打中放在最后面的一口箱子。

轰的巨响箱子炸开腾起一朵烈焰。

徐仲九一把按倒谢将军,硝烟略散,他扶着谢将军连滚带爬冲向灌木丛。这是和明芝说好的,由她用一贯的老手法制造混乱,然后他们借机逃走。山坡下无人知道的地方有司机和车,静悄悄守在那,只等他和谢将军的到来。

乱成了一团,谢将军人老成精,并不多问,跟着这位素不相识的青年无声无息滚到坡底。顾不上拍打身上的黄土,他俩矮着身子,奔命地逃。

土匪们虽然没经过严密的训练,但都是提着脑袋讨生活的人,格外机敏。他们迅速从突然而来的打击中醒过神,兵分几路,一路去追谢将军,一路去揪打冷枪的,还有的留在原地和来救谢将军的人乒乒乓乓打成一团。

徐仲九回头,追兵长于山路,已经紧随其后,甚至能听到他们野兽般咻咻的呼吸声。

他拔出枪,但不等开枪他们开始一个个倒下,跑着、跑着就栽倒在地,被无情的子弹夺去生命。

不用猜想徐仲九也知道谁是无声的帮手,他在强有力的掩护下和谢将军逃出战场。他俩和土匪的援军险些碰个正着,幸好徐仲九来了个急停,劈头盖面抱住谢将军,和他缩在树后,而来者一心扑在前方,没有注意旁边的动静。

随着援军的到来,形势随即转化。跟来救人的一帮本来类同于散沙,灵活的士官都跑光了,剩下的新兵没死的开始投降,他们当兵吃粮为的是活下去,还不想为了一个形象模糊的上官送命。

明芝知道,在掩护徐仲九的时候她暴露了自己。

她从来没跑过这么快,风从耳畔呼呼地冲过,脸被树枝东一爪西一爪地抓破。也许不止风声和树枝,在她身边蹿过的还有子弹,空气中是它们带来的火药味。但那味道正是她喜欢的,让她心跳加快,浑身充满用不完的精力。

死亡在张牙舞爪,然而明芝和它已经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并且从中尝到乐趣,故尔并不畏惧。但这种游戏的危险之处在于它是层层加码,最终的筹码是生命。

在巨响中明芝身不由己地离开地面。

泥土扑天盖地而起,地面被炸出了坑。

失去知觉前她既没想到徐仲九也没记得沈凤书,反而是她存在县城小银行的款。“他们会不会吞掉我的钱……”,这是她昏迷前唯一的念头。

徐仲九带着谢将军上车,山坡上四起的爆炸声同时吸引住他们的视线。徐仲九的心紧了一下,那里是明芝所在。只有司机没走神,他尽责地发动车子,用最快速度离开危险之地。

就跟他们的离开前后脚,另一支人数不多的部队急驰而来,以飞快的速度加入战场。这队人稳扎稳打,临阵不慌,枪法又好,跟推土机似的缓缓前进,让山坡上奔逃的老兵大为兴奋,原来自己这边也有援军。他们嗷嗷大叫,欢快地再次投入战场。

情势再次变化,最终定格在谢将军这方胜利。

沈凤书站在原地,刚才的作战已经耗去他所有精力,此时不但头在隐隐作痛,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他不敢再动,静静站着听人汇报。

“徐仲九那小子,我呸!以后老子见他一次打他一次。”说话的人朝地上吐了口口水,愤愤不平地说,“原本说好先开枪打死匪徒为首的,然后再救人。他倒好,一上来炸了装弹药的箱子,自己抢了督办就跑,剩下我们没头没脑接上火。还不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我们才信他,处处让着他,没想到这小子是个抢功卖战友的好手。”

沈凤书身边的阿成知道这帮老兵油子也不是好人,耐着性子确认,“那他和谢将军确实脱险了?”

子弹可不长眼睛,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冒出来,老兵油子犹豫了一下,又觉得非如此不能以表达气愤,还是一口咬定,“枪声一响他带着督办就从那跑了,狙击手也一直在掩护,肯定没事。”

阿成从他的神态中猜到一点,笑了笑劝解道,“我们都是为救人而来,达到目的就好。”

老兵油子不满他的话,东张西望,拉住经过的一人问道,“跟徐仲九时常一起的那个小子呢,他在哪?他一定知道徐仲九去哪。”

明芝在震动中睁开眼。

地面在晃动,她被人背着,四下安静,只有匆匆脚步声。

“喂……”明芝有气没力地叫道。

这是谁?

“我是阿荣,徐少爷让我带你走。”

“阿荣?”明芝迟缓地重复了一遍,一时间没把人跟名字对上号。

“上海的阿荣。你没事吧,二小姐?”阿荣嘴里说着话,脚下却不慢,“我们在上海见过。”

“噢。”明芝这才想起,“你……怎么来了?”

“大老爷让我们出来找徐少爷,一直找到衡阳才有你们消息,联系上后徐少爷让我保护你。”阿荣又问,“身上有没有哪里痛?我刚才抢了你就走,来不及检查。”

明芝淡淡应了声,“我没事。”

她算是明白了,原来徐仲九也不算虚言恐吓,这是保护、更是监视,对他是,对她也是。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听到过道的脚步声,徐仲九连忙迎出去。

“县长。”

这一声徐仲九是百感交集,自季家的生日晚宴两人一别竟已大半年。他大病初愈,而沈凤书向来身体不好,此次更为了救旧日长官而连夜赶路,导致老伤复发。

沈凤书脸色发黄,眉眼间疲惫之色甚重,但见了欢天喜地的徐仲九也是高兴,回以一笑,“运之。”

徐仲九穿着白棉布衬衫,袖管卷得高高的。他上前扶着沈凤书往里走,“谢将军昨天就在盼你到。”

沈凤书到广州没多久便得知谢将军被绑票,立时回程,每每比徐仲九晚一步,所幸最终来得不晚,救了那批人出来。他和谢将军情同父子,虽是出了这桩大事,但既已解决,聊了几句就罢,倒是对此地的前景未明一起感慨许久。

谢将军见沈凤书越发语涩言迟,知道他在硬撑,便催他去休息。

徐仲九跟了去,守到傍晚时分,亲自用小托盘端了晚饭送进房。

沈凤书毫无胃口,勉强吃些放下碗。见徐仲九又拿过热毛巾,他摇头笑道,“何必如此。”

但徐仲九执意,热毛巾后又是茶水,沈凤书只好接受。

徐仲九待沈凤书喝过茶,这才恭恭敬敬跪在他面前,双手平举一藤条,“运之要请县长教训。”

沈凤书拿过藤条,不觉叹口气,“你何错之有?”

“一是只求达到目的,不顾袍泽兄弟,救了谢将军,陷了众多军中兄弟。”

沈凤书伸手要拉他起来,“你又不是军人,能做到这些已经不易,此事不能怪你。”

徐仲九不动,“二来梅城仓库爆炸,祸及周围无数人家,皆是我考虑不周。”

沈凤书手指抚过藤条,沉默片刻,“也不能怪你。你只知是爆竹烟花,虽然有风险,但临时存放都是常事。”

徐仲九抬眼,目光清澈,尽是坦诚,“我知道那批东西是什么,但因为受人所托,不得不然。”

沈凤书看着他,淡淡道,“是谁需要它们?”

“我不能说。”徐仲九没有一点犹豫,“但我知道它们将用在该用的地方。”

沈凤书与他对视良久,只觉对方像初生牛犊,不觉浮起一丝笑意,“有一有二,还有三吗?”

“三是……”徐仲九顿了下,仿佛将要说的话极难出口,但他还是说了,“我和季氏,同路已久,恳请县长做主替我俩证婚。”

沈凤书朝后靠去,听到自己腰背之间不知哪节骨头发出的轻响。他从前可以彻夜不眠急行军三天三夜,如今却连光坐着都会累。他开口,答的却不是徐仲九的所问,“你应该知道,我已经不是县长,你我之间直呼彼此的表字即可。”

“是听谢督办提过一句。不过在我心里,您永远是我的县长。”徐仲九郑重道来。他所知的当然不止谢将军所说的那点,他还知道沈凤书因仓库爆炸之事被党内处分,至于所受物议以及攻击更数之不尽。他正是素知沈凤书的为人,才吃惊于其对明芝的回护,要知此事被掩得风丝不透,沈凤书无论内外只字不提,尽揽为己责。

“不必如此。”沈凤书说了四字又沉吟不语。徐仲九垂眼看着地面,一颗心不由吊了起来,难道这回竟会出乎他的意料?

沈凤书终于开口,“起来吧。此事牵涉甚多,我不能做主,但也不会阻拦。”

徐仲九伏下作礼,“多谢。”他爬起来才发现沈凤书是个极其疲倦的样子,连忙上前,“我扶您去床上。”

沈凤书摆手,突然道,“我们没找到她。”包括匪徒在内,所有人只看到山坡上的人被炸飞数个,细找则找到一些残片碎段,分不清属于谁的。问来问去,有说见她倒下,但没来得及去验看生死,想来不死也残。因为那地方属于土匪势力,他们怕匪徒大队人马到来,不敢久留把时间花在找她一个人。

沈凤书听他们说,只觉茫然,明芝在他心中仍是那个动不动垂下头不肯说话的小女孩,有一次走着摔倒了自己一骨碌爬起来,尽管知道她做了不少胆大妄为的事,但怎么能跟他们嘴里那个冷静的神枪手挂上钩。

“我等她。”徐仲九说,“一年等不到等二年,二年等不到等三年,她只要活着,肯定会出来。”

“你不怪她?”

“怪。”徐仲九重重点头,“可她只是个小女孩。”她现今已经能做到这样,将来还不知道会如何,所以徐仲九要握她在手。他所做的事中,用得到她的地方还多得很。

沈凤书默然,他知道。她是他的小未婚妻,又是那样的身世,应该由他教她,就有不是也是他的错,然而不知怎么事情便已如此。也许只怪他竟然不知道在她平静的外表下是那么烈的性子,若是早知今日,早些加以疏导就好。

“你们……”他艰涩地问道,却终是没把话说完。然而徐仲九已经明白他的意思,重复地说道,“她只是个小女孩。”

沈凤书微微地一点头,原是如此,她不过一时意气。

他本想找到她带回去加以教养,让她知道为人不可如此任性,更不可轻视他人的财产及生命。但如今她自己生死未卜,让他如何忍心加以诃责。

但沈凤书没想到,明芝和他近在咫尺,在隔了两条街的一幢房子里。因为多处受伤,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她陷入高烧中。

阿荣不敢送她去医院,怕伤口会让人找到她的下落。他就地找了个土大夫,这名大夫挟除弹片、缝合伤口的姿势大刀阔斧,完了如同洒胡椒粉般重重洒了层自制的刀伤药,把明芝硬生生从昏厥中痛醒过来。

她满额头黄豆大小的汗珠,眼睛直直盯在天花板,嘴里喃喃有辞。阿荣凑近一听,竟是长篇大段的洋文,以为她烧糊涂了,她却侧过头问,“徐仲九呢?”

“徐少爷有事,晚上他会过来。”

明芝点点头,又盯大夫一眼,很客气地说,“麻烦你了。”

大夫解开绑住明芝的布条,算是完成治疗。

好几次阿荣以为明芝要哭出来,但她始终没哭,只是过一阵子就问几点。阿荣猜她是在等徐仲九,硬起心肠告诉她,“徐少爷今晚有宴席,地方招待谢将军他们的,恐怕会很晚才来。”

他以为她真的要哭出来了,但还是没有。她睁着一双大眼,看向包得厚厚实实的右手,咕噜了一声。

过很久阿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她说,“我不欠他了。”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半夜明芝突然感觉屋里有人,她蓦地睁大眼睛,和凑在床头看她的徐仲九来了个大眼瞪小眼。两人谁也没出声,你看我,我看你。好一会,徐仲九慢慢收回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你在发烧。”

不消他说,明芝自己知道,她背上发冷,看什么都有点天旋地转的意思。

徐仲九拿起她的右手,仔细研究后得出一个结论,“伤得挺重。”阿荣告诉他,当时弹片乱飞,有一处插在明芝右手。伤口很深,差不多快穿透手心,估计会伤到神经。

明芝闭上眼,但徐仲九重重一握她的手。

徐仲九拿过毛巾,细心地帮她拭去额头上沁出的汗,“疼得汗都出来了。”

还不是你害的,明芝向他投去愤然一瞥,却没求饶。有用的话她当然会做,但只要有眼就能看出,他来收帐了。

徐仲九拿起床头柜上的小碗,试试温度,舀了一勺汤送到她嘴边,“鱼汤,快喝,赶紧好起来。下周我要跟着谢将军他们走,在走之前把我们的事办好。”

明芝的眼瞪得滚圆,“什么事?”

徐仲九俯身亲了亲她的脸,“当然是婚事。”他慢条斯理地说,“不结婚我不放心放你先回去。”

“回去哪里?”

“ 上海。”徐仲九把汤勺硬塞进她嘴里,让她不得不喝下汤,“我说过,给我两年。过了这两年你满打满算也刚到二十,到时想干什么我都不拦你。就是别去美国,跑那么远我会想你,我自己又没空陪你去。”

明芝冷然道,“我不答应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也锁起来?”

徐仲九又舀了一勺汤,“所以你要好好养伤,不然怎么有机会翻盘。”看着明芝的怒目而视,他一笑,摸摸她的短发,“放心,我不会那么对你。己所不欲,勿施予人,你锁我的时候我吃够苦头,什么都不能做,那种屈辱我不会加到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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