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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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及到了天命的高度,夏太太终于不再作声。

夏员外则继续道,“夏军师之能,在我们如今看来便是神通广大如同天上神仙。实际也是如此,夏军师即便不是天上的神仙,也差不离了。”夏员外摩挲着掌中的玉佩道,“若非祖上有些缘法,我亦不能知道世间竟真有这种大神通之人呢。”

夏员外微敞颈领,扯出随身所佩一玉玦,观此玉玦气象,远不比掌中此佩相比。夏员外叹道,“此玉,便是先祖夏军师所留,乃咱们夏家传家之宝。”

“夫人哪,你想一想,咱们只兰儿这一个女儿,若非水生确有不凡之处,我怎会把女儿随便许人呢。”

经丈夫这一篇话的解说,夏太太早转换了心肝儿,先时嫌弃水生那些话,此刻再没有了,只是一味跟着丈夫发愁,“可是,那水生说的也有理。这要万一他早有妻儿,纵使他真是天上神仙,我也不能叫闺女吃这苦处哩。”

夏员外摇头浅笑,“不能。我听父祖说过,那一类修仙之人,生就冷于情爱,等闲不动俗心。就是夏军师,亦是终身未娶。介时,咱们只需先把好事做就,留下水生来。你想想,咱家也算有几分家私。虽不能与祖上相比,不过,修仙之人,向来也不在意这些凡世金银。凭水生的本事,将来博个王侯,亦非难事。”

夏太太又担起心来,“老爷,如今水生连自己的本名本姓都不记得了,怕是也没啥神通了。”

“你懂什么,这些修仙之人,寿数极长。你看水生,瞧着不算壮硕,却气力极大,空手便可猎狼伏虎。若不趁着他现下落难,他如何能看得上咱家闺女哩。”夏员外深为自己的如意算盘而自得。

做父母的,总希望儿女有个更好的前程。夏太太女人家,心却更细,虽然对丈夫的提议很是心动,但是,夏太太也不认为自家闺女能配得上神仙。夏太太忧心忡忡,“照老爷说的,若是水生有那样的神通,万一日后看不上咱闺女,可怎么办?到底是闺女一辈子的终身大事哩,咱还要慎重些才好。老爷细想,若是人家愿意,焉能这样三番两次的回绝呢。”

“人家把话说的委婉,那是照顾老爷的面子哩。”

“老爷细想,可是不是这个理。”

夏家的邀请,在水生的意料之中。

甚至,水生隐隐觉着,或许是夏家知道了身上的某些事,才会起了结亲的心思。正巧,他还想找个机缘来试探一二呢。故此,夏员外派家仆传个话,水生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去了夏家。

夏员外已是五十几岁的人,面目保养的极好,甚至身上的气晕与这临水村里的人亦不大相同。水生奉上自己带的几样干果,礼数十足地,“头一回拜访员外,些许粗劣果品,不成敬意。”

夏员外笑的亦是客气,“坐,坐。”又唤丫头上茶。

自己受邀而来,水生狡猾的不动如山,只等着听夏员外的吩咐。夏员外喝了两口茶,忽而叹道,“我听说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你正是这个年纪,若是遗忘了从前,未免颇多憾事。都是一个村里,我亦留意你的事,托朋友帮忙打听,看能否帮得上忙哩。水生,不瞒你说,我家世代在临水村里,这三乡五里的人,我也认得大半。年轻时,我也去过州府,算是见过些许世面。水生,我看你相貌,并不似附近的人。”夏员外能说出这话,肯定就与一般的乡屯里的人不同了。的确,一个地域的人有一个地域人的面貌特征,同一个地方的人自然不觉。若是两地相距较远,气候民俗差异较大,就相当的明显。

夏员外这样说,水生脑中依旧有些模糊,却是打心底对夏员外的话多出一份认同,甚至,对夏员外多了一份尊重。

水生正色道,“自来了村里,颇得乡邻们照顾。那依员外的见识,我像是哪里人呢?”

夏员外笑笑,微摇头道,“水生,你这气度,就不像是小地方的人物。”

水生叹道,“自从身体养好,得闲时,我亦回想过先前,只是,脑中混沌一片,想不起什么。不过,我想,若是先前真有什么显赫身份,哪怕我不幸落难,亦该早有亲人前来寻我下落。如今,我在咱们村儿里一年多了,并没有人来寻我。可见,我并非显赫出身。”

夏员外温声道,“话不能这么讲,天下的水同出一源,你顺着河水来到临水村,那么你落水的地界就不好说了。或许离的远,或许是有什么阻碍,一时没能寻到。”

安慰了水生几句,夏员外转入正题道,“你来咱们村的这些日子,咱们虽见的不多,我却常听人赞你。因我已是五十几的人了,膝下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我渐老了,并没有别的心愿,不过是想着,能寻个可托附之人给女儿寻个日后依靠。”

水生目光沉静,夏员外心中更喜欢他这气度,温声笑道,“你莫多心,今叫你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你的难处,夏婆子跟我说了,我也明白。你是个有良心的小伙子啊,先时,还是我虑的不周全。你莫因此事就远了我,我喜你这后生人品出众,纵不论亲,咱们做个忘年之交,亦为不可啊。”话到最后,夏员外脸上透出几分亲切。

水生连忙道,“您这样抬举我,恭敬不如从命。只要您别嫌我粗鄙,能时时来聆听您的教诲,皆是我的荣幸。”他虽不记得以往的事,但这些话似乎不必思考,倒能脱口而出呢。

见水生上道儿,夏员外心里愈发愉悦,问水生,“我在外头总有一二朋友,空口白牙的跟人打听,总有许多不便。若是你来时身上有什么可辩身份的物件儿,倒可让我一观,或是绘了图影,叫人带去,托人在外头打听着,总是一条路子。”

不论内心想啥,水生就有这种不动声色的本事。他孤身一人在临水村,若非心眼儿多,断难把日子过好的。要知道,这年头儿,人们的乡族意识重。换句话说,就是,排外。

救水生是一回事,水生在这村子里过活,便是另一码事了。

没名没姓没家族的人,总难免受些排挤来着,偏水生就有本事过的人人赞他敬他。虽此处不过是一小山坳,临水村不过百八十户人家,由小见到,可见水生之聪明城府了。

水生早在水伯那里见到了自己来时穿的衣裳,已知自己的身份不简单。这时,夏员外问他证明身份的物件儿。往好里想,是夏员外想帮忙。往他处想,水生早就怀疑夏员外这样急不可切的想招他为婿,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若是夏员外猜到些什么,偏又不能确认,这个时候,再要几件能证明水生身份的物件儿,这种可能性,极高。

水生为人,谨慎至极。

他穿那样的衣裳,那么,他先前定不是个没本事的人。既有本事,怎么倒跌落河里、险死还生?这里面的原因,就极多的可能性了。

但是,不论哪种可能性,水生是不希望在自己找回身份之前有别人提前知晓自己的身份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夏员外既有问,水生忙答道,“唉,说来,倒是有一件东西。我听阿伯说,豹子哥把我从河里捞回时,我身上是有一块玉佩的。救命之恩,豹子哥当时取走玉佩。后来,我想着,我不记得以往的事,这玉佩,总是我的念想。想找豹子哥要回时,听豹子哥说已经卖去了镇上的当铺里。还是死当,断难寻回了。”

夏员外心下微动,继续问,“可有衣服鞋袜之类?”

水生脸上一片落寞道,“我那些衣裳,听阿伯说,他还穿过一回,料子倒是极好。只是后来看我神识昏迷,他想我可能魂魄不全,丢在了水里。夜里,阿伯拿我衣裳在河边叫魂,俱是烧了。”想搪塞人,也得有理由。这理由,更不能假的叫人听出来,必要有鼻子有眼有因有果才好。

夏员外有说不出的遗憾,水生苦笑几声,又与夏员外说了些话,便起身告辞了。

水生从夏员外家出来,他虽然察觉了夏员外的一些小心思。可惜,夏员外不肯对他明言,一时间,水生也没啥好法子叫夏员外把实话说出来。只是,他未料到,他从夏员外家回来不过数日,夏员外家忽地闹起妖来。

夏太太哭哭啼啼的求到活神仙水伯这里,央求水伯去帮着除妖捉鬼。

水生眼珠一转,顿时计上心来。

第一七三章

夏太太那一肚的后悔哪,就甭提了。

开始出问题的不是夏员外,而是夏家。半夜里听到有人在屋子外窃窃私语,着丫头去瞧,并不见人。渐渐的发展到,睡觉前夫妻两个睡床,一觉醒来,夫妻两个就躺地上去了。

接下来,稀奇古怪的事更是多。夏员外夫妻早觉着不对劲了,因夏员外家有些家资,特意花大价钱悄悄的从山上请来了崔道长下山,帮着观一观家里气象,是否有何不妥之处?

崔道长摆香案做法术的折腾了半日,哪知崔道长前脚刚走,当晚,夏家养的鸡就死了大半。第二日,夏员外也不对付了,一日三餐,啥都不吃,单单要吃鸡肉,甭管是炖是煮是小炒是烧汤,总之,夏员外除了鸡不吃第二样东西。

夏太太再请崔道长来,谁知夏员外突然发狂,险些把崔道长的脖子咬穿。崔道长受惊之下给夏员外下了诊断书,说夏员外是给鬼怪上了身,基本上没的救了。

夏太太几乎要哭瞎了眼,瞎猫碰死耗子的来水伯这里求救。要知道,以往夏太太并不大信水伯这位“活神仙”,只是如今病急乱投医,再加上先前夏员外说水生身份不得了,夏太太就哭哭啼啼的上了水家门。

水生交待了水伯几句,便与水伯一般换了件花里胡哨、据说是作法时穿的衣裳。水伯很高兴水生穿上巫师袍,这些日子的相处,水伯早将水生视为自己仙法的不二继承人。不过,水伯依旧很欣慰水生能有此自觉。

二水装扮停当,拿着大堆的法器去了夏家。

水伯一番作法后,捏着自己打理的干净整齐的花白胡须,拉长声音道,“看你家这宅院,背靠青山、前临碧水,乃气运平稳之象,怎会无缘无故引来邪祟?倒是稀奇啊。”

夏太太妇道人家,此时一颗心全都系在丈夫的安危之上,再者,妇道人家,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见识就少。水伯这样一问,夏太太的脸上就露了些形迹出来。

水伯干这一行,本就是把察颜观色的好手,装模作样的一番掐算之后,摇头叹道,“不妙啊,不妙啊。”

夏太太心急火燎地,“老水哥,哪里不妙了?”

水伯再叹一声,只摇头,不肯说话。

夏太太快急死了,攥着帕子连声问,“老水哥,到底是咋回事哩?”

连叹三回气,水伯吊足了夏太太的胃口,方问,“夏太太,一开始,咱这院子里,除了夏员外反常,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反常?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漏了什么?”

水生心里偷笑,暗道,水伯好生狡猾,明摆着在套夏太太的话么。

夏太太惊道,“老水哥,你怎么知道?”当下便将院子里如何闹妖请崔道长,然后崔道长说了啥,一五一十的与水伯说了个底儿掉。

水伯叹道,“非也。唉,夏太太,咱们一个村里住了几十年。夏员外生病的事,我也早听说了。我是说,是不是你家里新近添了什么物件儿?无为则无果,这山中精怪、地里妖魔,亦为世间之物。只是,他们有他们的世界,无缘无故的,并不作祟人间。我等受天父之命,得授神仙之术,为的便是调理阴阳两界、肃清乱世妖魔。”

“不过,在除妖之前,总要清楚来龙去脉,要知,妖魔鬼怪,无故附身人体,是要损道行折修为的。夏太太,是否家里进了不清白的东西,或是做了什么事,扰了妖怪的清静,以至于妖怪们盘桓不去啊。”

夏太太抹了一把伤心泪,眼瞅着丈夫的性命就不保。夫妻多年,总有情分在。何况夏家因小有家资却无儿子,族人早虎视眈眈已久,这个时候,若丈夫有个好歹,夏太太实在不敢想以后的日子。

夏太太一咬牙,便将水生那块儿玉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水伯正色道,“夏太太,不是我说,我家水生乃河里龙王爷投胎,他的东西,岂是凡人能压的住的。怪道夏员外这病来得古怪呢。先时豹子拿了这玉,后我觉着不妥,管豹子去寻,豹子说是拿到当铺里当了。唉,我一直系心此事,就怕这玉惹出祸事来。不想却是防不胜防啊。”

夏太太召来丫环问一句,“老爷可睡了?”

要说夏太太倒也有几分本事,夏老爷成日间不吃鸡就咬人,夏太太便命人往夏老爷喝的鸡汤里下了些蒙汗药。虽然夏老爷妖怪附体,到底是肉体凡胎,一剂蒙汗鸡汤下去,夏老爷能一觉睡足十二个时辰。

知晓丈夫已经睡了,夏太太道,“这玉,尚且在我家老爷身上。等闲人动不得,只要一动那玉,不管是不是睡了,老爷都能立时惊醒。”

水伯与水生只得起身去夏员外的卧室。

与上次见夏员外时间相距不过区区半月,夏员外却已憔悴的令人心惊。即便躺在床上,犹是双眉紧锁,脸颊深陷,脸色焦黄,印堂带黑。如今夏员外两鬓业已全白,先时的干净温和早已消失不见,一眼望去,仿若七旬老人一般。

水生挡在水伯面前,道,“阿伯,你也传授了我不少仙法。不如,暂让我一试。”水伯年纪已经不小了。夏员外这模样,一看便知不妥。若叫水伯做个法事,跳个大神,这是文戏,水伯完全胜任没问题。但是,如今夏员外的情形,水生不想水伯冒险。他年轻些,且身体强壮,总比水伯强。

水伯给水生一个“不行就退”眼色,道,“也好。你暂且一试。”

夏员外衣领微敞,颈间露出一段红绳,听夏太太说,他身上那块儿玉就系在红绳上。水生俯身牵起红绳,微微一挑,夏员外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两道凶光射到水生脸上。

水生当下一扯,却是一玦一佩落在他手上。伴随着他扯断红绳,夏员外发出一生兽的怒吼,水生直觉什么东西向自己扑来,掌中匕首立现,凭空猛然刺下,一只看不到的利爪在水生颈间抓去。

话说水生当真是个狠人,水伯与夏太太只见水生在空中挥舞着匕首,便有一串串的血珠子落到地上、溅在墙上。

几个回合打斗下来,水生身上带了些伤,倒激起了他的血气来。忽然,一道黄光破开窗子便往外逃去,水生冷声道,“哪里逃!”掌中突然出现一条碧青的鞭子,浑身自丹田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那鞭子瞬间卷了出去。一只皮毛油光的黄鼠狼被长鞭绑成个粽子拖了回来。

夏太太已经惊的说不出话来,水伯的面色表情,比夏太太也强不到哪儿去。

“我的乖乖。”水伯咽下一口吐沫,使劲拍了水生后背一掌,赞道,“水生,你果然有我的风范啊!”

水生本是无意识的使出青月鞭,这被水伯一拍一喊,立时坏了水生境界。丹田如遭重创,淡淡的灵力随之溃散,水生一口血就喷了出来,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水生又做了一个梦。

好多模糊的片断在他的脑海里飘浮游荡,他看到一只黑色的大鸟,在九天之上,自由自在的飞翔。最后,这只黑色的大鸟化为了一只圆滚滚白莹莹的蛋,静伏于一处灰濛濛的混沌天地。

这蛋的模样,水生看一眼就熟的很,他每晚都会抱着这蛋睡觉,他还在蛋壳上做了记号,写了两个字:妖妖。

原来,我的妖妖是只大黑鸟啊。

水生醒来前,这样想。

水生刚刚睁开眼睛,就听到一声娇呼,“大仙醒啦!水老爷,大仙醒啦!”

没两秒钟,水伯跑进来,一张老菊花脸伸到水生面前,关切的问,“水生,我是谁?还认得不?”

水生一只手掌推开水伯的老菊花脸,就要挣扎着起来,皱眉问,“咱们不是在夏员外家捉妖么?怎么回来了?”

水伯一见水生神智无碍,顿时放下了虚悬了两天的心,喊道,“春妮子啊,去把炖着的人参鸡端来!给我水生补身子。诶,吃了晚饭你就回夏员外家吧,跟夏太太说,我水生没事啦,好啦!”

春妮子在外头响亮的应一声。

水伯又大嗓门的喊,“师父,你快进来,给我水生瞧瞧,身子骨可好些没?年轻的后生,可不能落下啥病根哟。”

进来的是位四十岁左右,气质温文、双眸深邃的中年人。这人一进来,水生脱口问,“你是修士?”

中年人微露讶意,“我听阿水说,你得了失魂症?”坐在水生床边的椅子中,中年人拍拍水伯的手,温声道,“阿水,你先去吃饭吧,我给水生疗伤。”

水伯很肯听这人的话,嘱咐水生两句,“别忘了吃人参鸡,连汤一并喝了,补补身子。”走到门口,水伯才想来给水生介绍这中年人的来历,“这是我师父,那个,我先去吃饭啦,一会儿我再跟你说说我师父的神通哟。”

水伯走后,水生打量着中年人的面貌,摇摇头,“我还是记不起从前,只是一见你,就感觉是这样。”

“我姓夏,你可以叫我夏先生。”夏先生面貌气质一流,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夏先生似乎能看出水生的想法,并不瞒他,直接道,“你受了很重的伤,丹田受损,灵力溃败。因你在夏家强行提用灵力,伤到经脉。”

水生道,“这么说,我先前也是修士。”

夏先生点头,“我看过你的玉佩,那是一块不错的聚灵玉佩。正是那块玉佩,夏员外家才召来山精山怪作祟。你的衣裳,我也看了。很可惜,从衣裳上分辨不出你的身份。不过,你应该是来自修真界。”

水生道,“多谢你。”

夏先生道,“我听阿水说,你们相处的不错。以后,我也会住在阿水这里。”

水生是个伶俐人,忙问,“先生的屋子收拾出来没?要不要我帮忙?”

“有阿水的屋子,冬天,一起住,暖和些。”

水生心下觉着奇怪,他跟水伯在一块儿的时间并不短了。水伯这人,很有些大炮的意思,平日里颇会吹牛,基本上水伯已经把他从出生到现在几十年的事儿都跟水生吹遍了。只是,水生从未听水伯提及过这么一位师父。

能一来就跟水伯同处一室的师父,水生自然明白,这人与水伯的关系很不一般。

不过,水生很有把握,依水伯那存不住事儿的性子,不出三天,必然要来跟他絮叨一番,有关他这位“师父”的事情的。

但是,这一回,水生料错了。水伯还真忍住了,他直憋了三个月才来找水生絮叨一番:年轻时,那些与夏先生有关的日子。

这一日夏先生外出,水生把屋子里的咸鱼腊肉拿出来晒,趁着天气好,满满的挂了半院子。

早在水生搬进水伯家,家里的事,水伯就很少沾手了。如今夏先生一来,水伯没有半分“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的意思。相反,师父一来,水伯这做弟子彻底解放了。就是偶尔有人请水伯捉鬼拿妖,也大都是夏先生代劳。

水伯围着水生转悠了大半个时辰,很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水生道,“要是有关夏先生的事,你最好别说。”

“为啥?”水伯正想跟他家水生念叨念叨这个呢。

水生开始准备午饭,头都未抬说一句,“我怕夏先生误会,以为我有意跟你打听呢。”

“你管他呢。”水伯搬了个小木杌坐在水生身畔,问,“水生,你相信天上有神仙吗?”

“信。”

水伯叹一口气,“我也信。以前我小时候,师父就这模样;现在我都老的掉渣了,师父还这样。后来他有事走了,一走就是四十年,现在又突然回来了。要我说,天上神仙也就这样了吧?”

“大约吧。”

“你跟他是一类人吧?”

“我不大记得了,不过,夏先生说,应该是的。”

水伯又问,“水生,那你信不信,人的前世?”

“信。”

水伯犹豫了一会儿,道,“那天,你突然倒在地上,摔了夏员外家的玉玦,我好像突然想起了许多事。后来,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夏春秋就来了。”

“夏先生的名子叫夏春秋啊。”

水伯点点头,又有几分骄傲的模样,问水生,“你知道夏春秋是谁不?”

水生老实的摇头。他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哪里会知道夏春秋是哪棵葱!

水伯压低了嗓音,像是在跟水生说啥绝世大秘密一般,“夏春秋你都不知道,戏文里必唱的‘夏军师飞符召将,天祈坛布阵求雨’,说的就是他呢。”

水生忽然福至心灵,问,“唉哟,水伯,你跟夏先生,不会是前世有啥牵扯吧?”

水伯瞪大眼睛,一时没说出话来。不过,观此表情,水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微微一笑,继续低头淘米。

水伯气的哼了一声道,“这年头儿的后生啊,可不比我们那年头的人实诚了。”

水生一笑,“你与其跟我在这里嘀咕,不如直接问夏先生呢。若不是有何缘故,他不会这么前尘后世的不忘你呢。”

水伯叹口气,“能有何缘故。几百年几千后之后,他依旧是如今温文尔雅的模样,我却是弹指便老,一世世的轮回。这一世能记得他,下一世或许就忘了呢。”

“你忘了,苦的是被你遗忘的人。”水生道,“如同现在,我忘了许多事,其实我并不觉着苦。我担心的是我的亲人因为我的失踪而伤心难过呢。”

“你心里有什么话,就去跟夏先生说去吧。”

“我如今这个模样…”水伯还是有几分踟蹰。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水生只是忽而感叹,脑中想起这首诗,便随口念出来,谁晓得正戳水伯心肝儿,水伯眼睛一酸,当场泪如雨下。

这一幕,给托着紫金鼎回来的夏春秋瞧个正着,夏春秋当下气的没一鼎扔过去砸死水生。这作死的失魂小子,有事没事的你念啥酸诗啊!就显得你有文化还是咋地!

水生挨了顿冷嘲热讽后,于内心深处给夏春秋取了个“夏双面”的外号。外头瞧着温文尔雅,实际不分青红搭皂白,闷骚又小气!

第一七四章

夏春秋来的很突兀,当然,夏春秋并不这样认为。

人家几场小小的法事之后,便被当地人奉为活神仙,而且,这个“神仙”的含金量,远远超过水伯“活神仙”的含金量。之后,夏春秋带着水伯、水生搬了家。

用夏春秋的话说,身为“神仙”,当然不能再住在凡人堆儿里,于是,一番整理之后,他们搬到了山上的一所破庙里。

为此,水生与水伯颇多意见。

水伯道,“好好的青砖大瓦房不住,住这破屋子。看看,在屋里就能仰头望青天,这屋顶修修得多少钱,你知道么?还有这地,一步三个坑,重铺青砖地,知道多少钱不?跟你说,我一个钱都没有?”

“都什么时候了,还瞎讲究呢。”水伯一面抱怨,一面跟水生收拾破庙。

水生挥舞着大扫帚扫庙里的蜘蛛网,道,“阿伯,你有本事,倒是当面儿说呢。我看,你在先生跟前,连个屁都不敢放大声呢。”

“你说啥!”水伯当即立眉竖眼,威严无限,断喝道,“这要搁在当年,你敢跟我这样说话,非拖出去暴打屁股不可。”

水生嘿嘿两声,“好汉不提当年勇啊,陛下。”

他现在啥都从水伯那漏风的嘴里打听出来了,一个不知哪辈子是天国太祖皇帝,一个自修真界偷跑到凡世过军师瘾的修士,不知因啥谱出一段相爱相杀来的断袖情来。用水伯的话说,“那时给姓夏的骗了,其实我没打算宰了他,是他一个劲儿的惹我。他病了,我叫太医去给他瞧病,谁晓得他第二日就遁死了呢。后来,人人说我鸟尽弓藏。真个哪里没有冤死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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