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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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也哽咽应了。
趁还清明,唐相写好遗折,交待小唐待他死了可递上去。
没待小唐递遗折,昭明帝听夏青城回禀过唐相身体状况,就过来相府来探望唐相了。
看唐相双目仍有神采,衣饰整齐,靠在软枕上的模样,实不似将死之人。昭明帝心说,夏青城这不是诊错了吧。自来皇帝看望病重老臣,看过之后老臣必死的,这万一他看过唐相,唐相挺过来了…当然,这样的话,昭明帝也不会让唐相真就去死一死,他倒希望唐相多活几年,继续为朝廷当牛作马。
唐相就自己把遗折交给昭明帝了,然后,把内阁的事林林总总,事无巨细的都同皇帝说了说,昭明帝认真听了,安慰唐相道,“你只管养着,我看,夏青城是吓唬咱们呢。说世间有一种病,一吓就好。别把朕过来的事放心上,只当朕没来过。”
唐相失笑,“陛下是臣平生仅见最宽厚之人哪。”
“臣有福气,生于太平盛世,服侍宽宏君主。”
昭明帝道,“唐相为朕操劳国事,殚精竭虑,朕都知道。”
唐相精神极佳,又回忆了在闽地的事,道,“彼时臣想着,这辈子做到一地总督已是福气,何料得遇到陛下,能有今日呢?”说到闽地种种,江南打仗的日子,唐相面露红晕,双目含笑,“臣此一世,虽不及苏相,可也没白活。臣,足矣!”话毕,含笑而逝。
唐相就在自己面前过逝,这令昭明帝很有些不好过,回宫同谢皇后道,“前一刻还说话儿说得极有精神头儿呢,后一刻就闭了眼,我还以为唐相是闭眼想事情,不想竟这般去了。”
谢皇后劝道,“这样没什么痛苦的离逝,未尝不是福气。”
“是啊。”昭明帝一叹,给唐相定谥,文惠,二字。对唐家亦多有抚慰,赐了奠银奠仪之物,命大皇子代去祭奠。
唐相离逝,唐家集体致仕守孝。
唐相殡还没出完,吏部张尚书又不成了,张尚书也是跟着昭明帝的老人了,自昭明帝还是皇子时出宫开府,张尚书就是昭明帝王府长史司的长史,一直追随着昭明帝由一个庶出五皇子,就藩、打仗、立储、登基,可以说,兢兢业业大半辈子。昭明帝一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位追随自己几十年的老臣提拔到吏部尚书之位。
昭明帝对张尚书的感情,比唐相只深不浅的。
昭明帝亲去探视,张尚书府不似唐相府气派,但府内景致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昭明帝并无欣赏的心情,谴去内侍,与张尚书密谈许久。
至于谈了什么,无人能知。
张尚书过逝后,昭明帝亲赐谥号文诚,身后一应待遇皆如唐相。
两位大员先后离逝,让朝中的气氛有些低迷的同时也伴随多少波涛暗涌。首当其冲便是首辅之位,唐相已去,首辅当谁?还有,张尚书留下的吏部尚书之位,亦是六部之首的重要位子。
这是上层大员的争夺,还有不知多少中低品官员们相中了唐张两家辞官守孝后留下的各种好缺。
昭明帝与谢皇后商量,“内阁之中,唐相一去,论资历当以韦学士为首,可他未曾于六部任职,我总有些不放心。”
“别说陛下不放心,我也不放心呢。”谢皇后道,“搞了一辈子学问的人,突然让他做首辅,并不是抬举韦学士,一旦他不能当此重任,既误国事,也是害了他呢。我看,韦学士不是个糊涂人,陛下与他说说看,他当能明白。”
昭明帝也有此意,只是,他为难的还在后头,道,“韦学士之后,便是九江与薛尚书,他二人,九江与咱们认识的早些,进阁则是薛尚书早些,都是我的心腹股肱之臣,可提谁不提谁,真是各有各的好处。”
谢皇后道,“陛下也不必为难,一人为首辅,一人为吏部尚书。首辅自是百官之首,但吏部尚书称天官,为六部之首,一样是国之重臣。”
昭明帝便以薛尚书升任首辅,以李九江平迁吏部尚书,虽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同等官阶,但就像谢皇后说的,吏部为六部之首,吏部之重要,不言而喻。不然,当年昭明帝不会以第一心腹张长史为吏部尚书了。
安置了薛相与李九江,朝中立刻空出两个绝世好缺,一为薛相升职后留下的刑部尚书,另一为李九江留下的户部尚书。昭明帝命礼部尚书贺菩转户部尚书,留下的礼部尚书之位由翰林掌院韦学士接手。将韦学士提至六部实缺,也是对韦学士资历最深却因未任实职而失首辅之位的补偿了。而刑部尚书一职,则由工部尚书邱山接任,邱山的工部尚书之位由左都御史谢柏接掌。昭明帝对谢柏一直印象不错,但谢老尚书当年执掌刑部几十年,昭明帝不能再让谢家人继续掌刑部了,故而,令谢柏任工部尚书。剩下的左都御史与翰林掌院学士之位,掌院学士一位,昭明帝提了国子监祭酒葛祭酒,左都御史提了御史台右都御史钟御史。
待这一通调度折腾完,就到了过年的时候,今年朝中死了两位大员,昭明帝心情不大好,并未去汤泉宫。待祭过天地祖宗社稷太庙,就到了年三十吃团圆饭的日子。
昭明九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晚,过了正月十五,别的年头这时候天气已将回暖,这一年却是降了一场鹅毛大雪,昭明帝就有些担心帝都近郊的农人收成。待直隶巡抚递来折子,说直隶未曾下此大雪,昭明帝方放下心来,想着,即便近郊农人受灾,地方有限,介时也好救助。
好容易待雪化尽了,帝都城便有不好的消息到处传播,说的是六皇子生母恭昭容年轻时曾嫁过人生过子,实在不堪为皇子生母。
谢莫如知道此事后,什么都没说。
六皇子倒也稳得住,苏氏就见天的带着两位侧妃两个儿子过来谢皇后这里服侍。不过,谢皇后六个儿媳,除了苏氏住宫里便宜,其他五个儿媳也是无雨无阻的带着还未入学的孩子进宫服侍婆婆,故此,谢皇后这里热闹的紧。
流言则愈演愈烈。
连永福长公主到闺女家看望闺女时都颇有些兴灾乐祸,一面嗑着玫瑰味儿的瓜子,一面道,“真没想到,那位凌昭容是这样的出身。可惜六皇子,这样算来,哪位皇子都比他出身要好。”
吴珍忙道,“母亲这话,万不可在外说去。”
永福长公主道,“我又不傻,我也就跟你说说罢了。你同女婿说一声,也别忒傻实诚了,说来,女婿可是陛下长子。”
吴珍低声道,“我看,父皇母后的心,还是嘱意六皇子。别个不说,我们大婚后就分府出来了,唯六皇子养在宫里的。”
永福长公主冷笑,“不是你父皇母后的心,你父皇那性子,待谁都不错,对女婿也没的说。不说别个,唐相张尚书过逝,都是让女婿代为祭奠的,这就是对女婿的信任。女婿现下管着的,是礼部。礼部什么地方?那是当年陛下做皇子时管的地方!女婿与六皇子,都是陛下的儿子,便是要分轻重,女婿为长,六皇子为幼呢。如何女婿就不及六皇子了?是你母后!哼,自来心眼儿就是个密的,她那些手段,我还不知道吗?当年陛下改封蜀王,代父就藩的事,明明该是让女婿去的,女婿是长子。那会儿六皇子才多大,他小孩子知道什么,还不是你那好母后撺掇的,结果去的可不就是六皇子么?就是现下,你看看,唐相张尚书一去,她娘家叔叔立刻升了尚书位。宜安驸马,以前是什么官儿?不过是个三品的鸿胪寺卿,就守了守孝,这一出孝,立刻连升三级,先是做了左都御史掌都察院,这便是正二品高官!想前左都御史铁御史,那是当了多少年的御史,也没熬到一个六部去呢!人家谢驸马如何,一有缺立刻就能上。我就不信,他就如何的贤能过人,?不是因你那好母后,成天在陛下身边吹枕头风,恨不能把老穆家的江山都改姓了谢。”
吴珍吓的脸都白了,连忙道,“母亲,噤声!”
“有什么好噤声的?”永福长公主继续冷笑,瓜子嗑的咔咔响,“你以为她养着六皇子是什么好心,还不是看中六皇子母族没人,就这么一个娘,还有这样不名誉的过去。说实话,我还真怀疑这事儿是你那母后放出去的。”
“这怎么可能?”
永福长公主一幅你小孩子家见识浅的模样,道,“如何不可能?她可不是为人做嫁衣的性子,她要推六皇子上台,难不成日后让那位凌昭容与她一道享受太后尊荣?”
吴珍道,“母亲想茬了,绝以不可能的,现下六殿下又未立储,如今出这样的事,六皇子若想立储必受影响。倘是母后来做,也是先推六殿下坐稳储位,才会对昭容下手呢。”
永福长公主想了想,道,“这也有理。”
凌昭容之事,到底是谁做的,还在调查。
一日,六皇子自皇后宫里请安出来,正好遇到凌昭容带着宫人回自己宫室。六皇子见到昭明帝的妃嫔,都是要侧身让一让的,凌霄不同,凌霄是他的生母,故而,六皇子并未侧身相让,而是冷冷看着凌霄,道,“我事话想同昭容说。”
凌昭容淡淡道,“我无话与殿下说。”带宫人就走。
六皇子平日里装作不在意流言的模样,到底是在意的。尤其是他这生母,六皇子想起来真是恨的牙痒痒,别的兄长都是跟着生母长大的,独他自幼跟着嫡母,小时候,他以为他就是嫡母生的,待到略大些,知道嫡母生母的分别,他才知道自己另有生母。嫡母从未阻止过他与生母相见,可他这生母,见他永远是一幅爱搭不理的模样。时间久了,六皇子也不是圣人,他又不是没人疼,六皇子只当自己生母死了。
两相无事则罢,今又传出这样的谣言来,六皇子就得问一问,这事是不是真的。
凌昭容要走,六皇子一把拽住她,冷冷对内侍宫人道,“退下!”
宫人内侍知机的退后,六皇子冰冷的眼睛望向凌昭容,凌昭容抽回手臂,六皇子问,“那事,是不是真的?”“什么事?”
“现在传的,你曾经嫁人生子的事?”六皇子压低声音。
“是。”六皇子对生母的感情绝对不是什么美好的感情,但他从不知一个女人,一个做母亲的人,可以无耻到这等地步。凌霄淡淡道,“非但那事是真的,我要留在王府,要得到荣华富贵,就得生个孩子。多谢你的存在,让我得保尊荣富贵。”
六皇子气得眼前一黑,凌霄已经带着宫人离开。
六皇子恨恨的回了自己宫殿,想着别人都说他大哥的生母会扯儿子后腿,与他生母比起来,苏昭容简直就是贤良淑德的象征。
六皇子对于流言也没什么好法子,且,先时六皇子根本不相信那是真的,只以为是有人编造出来坏他名声的。不想,还就是真的!六皇子心中的羞辱愤怒就甭提了,思量再三,他还是去找嫡母拿主意。
谢皇后见六皇子一脸羞愤的提及此事时,温声道,“凌昭容当年会入王府,是先帝赐婚,做了你父皇的侧妃。你的身份高贵与否,不是来自你的母族,而是因为你是陛下的儿子。当年,也有人说我,说我母族不大荣誉,如今如何呢?那些说我的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要说母族出身,昔汉武生母王氏一样是二嫁。你要有志向,便不要将心思放在这些不入流的琐碎小事之上。要把眼光,放得长远。要把心思,放到正事上。从没听过流言能长久的。去吧。”
凌霄当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这人胜在无耻也无耻的光明正大。谢皇后打发了六皇子,接着,赵王两家孝期已满,到了起复的时候。
这两家,于帝都也算中等人家了,赵国公府是晋王母族,晋宁伯王家,也是有爵位的。当年刚经丧事,这两家就心心念念的想袭爵,那会儿昭明帝没接这茬,及至现下,孝期已满,两家人既谋差使,也是想打听一下爵位的事。
谢皇后知此事道,“不是我说话难听,朝廷这爵位是赏给有功之臣的,这两家,委实没听说过有何利国利民之举。那赵家我知道,当初偷我万梅宫梅花儿的就是他家。王家也听说过,当年为逆臣宁家求情,被先帝撵出昭德殿去。难道,朝廷的俸禄就要养着这样的人?我都替银子心疼。”
昭明帝也不喜这两家人,好在,昭明帝还是讲究情面的,道,“当年都立了世子,现下也不好将爵位收回。”
谢皇后道,“也用不着收回,只是这等无能无才的家族,也不配高爵显位,一五品将军足矣。”
赵王两家,一个前国公府,一个前伯爵府,转眼之间,就成了五品将军府。
谢皇后这一巴掌抽下去,赵皇贵太妃第二天就病了,谢皇后命赵太充仪,不,赵太修媛过去照看着些赵皇贵太妃,赵皇贵太妃听说谢皇后指了赵太修媛来服侍她,再一见到赵太修媛那张脸,想到自己当年办的事,当下出一身冷汗,病全好了。于赵家之事,亦不敢有二话。
至于王家,他家有什么话还传不到谢皇后这里。
处置了赵王两家后,有关六皇子的流言出奇的减少许多,昭明帝却是一入冬就病了。
这平日里不生病的人,生起病来颇是缠绵,整个冬天,昭明帝都不大舒坦。
作者有话要说:PS:昨天看到大家的评,现统一回答一些读者提出的问题:
1,莫如会不会生孩子?
看到这里,想必大家也清楚了,不会生。生不生的事,不要拔高到有孩子日子就更快乐然后晚年就不凄凉什么的,武则天有四个儿子,武则天有没有在更快乐一些?最后赶她下台的,就是她儿子与她侄子。这些人,能有富贵,是因为他们娘是武则天,而不是王皇后和萧淑妃,最后,感激武则天的有谁?武则天晚年凄凉,不是因为她没儿子,是因为她儿子夺了她的权。
2,昭明帝变庸俗了,尤其对六皇子媳妇生子之事?
是的,因为屁股决定脑袋。当年莫如想让老五夺嫡争皇位,一样得有儿子。
3,六皇子妃不孕是不是莫如下的手?
不是,莫如没有这样卑劣。
4,庶子上位,莫如会不会仰人鼻息?
仰人鼻息,对于政治人物,永远不是因为身份,而是因为权位。
第378章 皇后之二十
因昭明帝身体时好时坏,这一年冬天也没有再去汤泉宫,便是年下祭祖之事,亦是由皇子代劳。
昭明帝让六皇子代他祭祀天地、社稷、太庙等事,诸皇子大臣同行。
并非宫里没有好大夫,夏青城、周院使都是整个东穆一等一的大夫了。周院使大半辈子在宫里当差,他做了院使,但一直以来,昭明帝在医术上明显更信任夏青城,周院使心里对夏青城多多少少都有些嫉妒之心的。但此时,昭明帝这病一直不见好,周院使早将成见之心放下,与夏青城一道开方抓药,给昭明帝治疗。
周院使还会说些宽慰帝王的话,夏青城性子素来简单,这些话即便周院使提醒他要委婉些,可夏青城委婉起来,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昭明帝心里都明白,直接问了夏青城,他还有多少日子。
夏青城一向性子冷淡,他是大夫,又是见惯生死的,听昭明帝此问,却不由心生感慨,道,“最迟过不了明年三月。”
也就是昭明帝的心理素质,一辈子见惯大风大浪的人了,不然,换个胆子小的,估计就得给夏青城这话闹得当年也过不了。昭明帝只是一叹,“真是天不假年哪。”摆摆手,让夏青城下去了。
昭明帝与谢皇后道,“倘早知如此,当早该修陵寝的。”他这陵寝才刚刚修,这死了就得把棺椁存放皇庙了。
谢皇后心里很不好过,道,“陛下莫说此不吉利的话。”
昭明帝察觉妻子的心情,握住她的手道,“你向来是个明白人,咱们也是将五十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透的。苏相、严相、唐相、张尚书,朕是看着他们去的,还有父皇…人终有走的时候。”
“那陛下也不要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谢皇后道,“人是有一口气的,这口气,不要松,就不会有事。”
昭明帝好脾气笑笑,“是,皇后说的是。”
昭明帝身体这般,待六郎祭祖回来,昭明帝便与他道,“你也大了,跟在朕身边学理政这几年,还算稳当。朕要休养,这朝中的事,暂交予你。倘有什么难办的,再来问朕。”
六郎很有些惶恐,道,“朝中之事,自有内阁相臣,儿子想留在父皇身边侍疾。倘不在父皇身边,儿子心里牵挂,也无心当差。”
昭明帝严肃了脸道,“朕就在宫里,身边有你母亲,你有什么可牵挂的?别啰嗦了,还没到要你床前侍药的时候。”昭明帝算是明白他爹死前的心情了,儿子侍不侍疾的有什么要紧,最放心不下是江山啊!儿子能不能把江山接住了接稳了,这才是叫人死都不松心的大事。昭明帝不是那种死握住权柄不放的性子,他都能与谢皇后共享权位,所以,对六郎放权也没什么不舍的。就如昭明帝说的,人终有一死,他还得庆幸六郎长大了,不然,他此刻要烦恼的还有继承人的事。
六皇子与父母的感情一向不错,他爹这么病着,病到让他去理政的地步,六皇子很是担忧。但,朝中的事他也不可能推给别的兄弟,六皇子就这么满怀着对他爹身体的担忧接手了朝政。
朝中年下就是各项祭礼赏赐的事儿,大家忙一年了,对大臣的赏赐,对诸藩王、公主、郡主们的年节赏赐,都要一样样的赏下去,还有对后宫的赏赐,自太皇太后、太妃以及他爹妃嫔们,亦按份例各有所赏。好在,后宫的事由嫡母操心,六皇子只要专心前朝就够了。
就这么忙碌着担忧着,到了新年。
昭明帝现下还成,亲自与谢皇后主持了新年的宫宴。只是,昭明帝的精神头明显不如从前了,也只是坐了坐,就与皇后先去休息了,临去时吩咐六郎,“你代朕主持吧。”
谢皇后则将女眷这边的事儿交给了六皇子妃苏氏。
昭明帝这一病,朝中诸臣难免各有心思,好在,内阁皆是昭明帝一手提拔起来的臣子,且昭明帝这还没死呢,便是各有心思,也不会显露于外。
待过了年,昭明帝又开始上朝了,大家就觉着,这是帝王身体转好的一个象征。
不过,上朝也是断断续续的,倘昭明帝觉着身子还成,就上朝。若是不大好,便在宫里歇着。国事一应交给六皇子,六皇子凡事不敢自专,每天晨昏定醒,都会过来跟他爹说说每天的机要大事。
出了正月,便是龙抬头。
这一日,昭明帝多少年来,只要在谢皇后身边,都会与谢皇后一道去祭一祭魏国夫人,先时是去庙里,后来登基后就是去皇陵。今年昭明帝身体不大好,谢皇后道,“让天祈寺做场法事则罢了。”
昭明帝道,“还不至于,咱们坐车去,路上都是好走的,朕想去看看咱们的陵寝。”
谢皇后眼中酸涩,道,“我不想去。”
见妻子眸中盈光闪烁,昭明帝温声道,“好,那就不去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昭明帝则是特爱回忆过去,回忆初次见谢皇后的时候,昭明帝道,“那会儿你同永福长公主拌嘴,四哥还私下同我说你厉害来着。后来,父皇给咱们赐婚,四哥还担心我被你欺负呢。”
这事,昭明帝不是头一回说了。谢皇后不肯扫丈夫的兴致,笑道,“楚王在我面前完全看不出来啊,他对我还不错。”
“这怎么能叫你看出来。倒是四哥,给安国老夫人的彪悍吓得不轻。”昭明帝说着自己也觉好笑,道,“尤其安国老夫人活剥人皮的事,四哥还悄悄打听过四嫂是不是在有时也剥过人皮什么的。”
谢皇后听了不觉莞尔,“楚王平日里瞧着是个稳重人,不想倒这般风趣。”
“他就是面儿上稳重,以前我那春宫什么的,都是他送我的。”
谢皇后嗔昭明帝一眼,昭明帝笑着一捻谢皇后的手心,道,“四哥是白做了担心,我娶了你,是我的福气。近来,我时时想到少时的事,大哥三哥有赵贵妃和谢贵妃,她俩管着后宫,也最得父皇爱重。二、悼太子的生母是胡皇后,慈恩宫待悼太子最是宠爱,就我跟四哥,四哥生母去的早,咱们母后那会儿还只是淑妃,也不怎么得父皇青眼,还时常病。我跟四哥就得抱团儿,好在父皇对皇子皇女一向亲厚。那会儿不要说做皇帝了,就想着待成年能得个好差使,或是弄块好封地,就知足了。娶了你,我这运道就开始旺了。皇后,你就是民间传说中的旺夫啊。”话到最后,昭明帝还打趣了一回妻子。
谢皇后笑,“是啊,都是我旺的。”
“还有一回,剁手狂魔那事儿,皇后可还记得…”昭明帝说着,便阖眼睡了过去。
近来昭明帝时常如此,说着说着话便不自觉的睡过去。
谢皇后托着他的头将人放平,给昭明帝盖好被子。捡起本书,坐在一畔翻看。
一时,内侍刘景轻声轻脚的进来,谢皇后摆摆手,去了偏殿,刘景在偏殿也不敢高声,轻声道,“娘娘,内阁首辅薛相与礼部尚书韦大人求见陛下。”
此二人求见所为何事,谢皇后倒是猜到了些,吩咐刘景道,“与他们说,陛下睡了。”
刘景道,“两位老大人说,倘陛下在休养,想给娘娘请安。”
谢莫如见了见他们,二人说的不是别的事,乃国之大事,储位之事。两人神色凝重,薛相道,“储位为国之根本,定下储位,则朝中人心安定。臣原想上禀陛下,近来陛下龙体微恙,就想着,先与娘娘说,娘娘看什么时候合适,同陛下提一提此事。”
谢皇后道,“再等一等。”
韦尚书有些急促,道,“娘娘,江山为重。”
薛相忙阻了韦尚书道,“娘娘在陛下身畔侍疾,娘娘贤明,看什么时候合适,再与陛下说吧。”
谢莫如打发他二人去了。
出了凤仪宫,春风犹寒,韦尚书将手抄在袖里,低声道,“薛相因何拦我,这事,可不能再拖下去了。”只让六皇子代为理政不成啊,得给六皇子个正当名分。没有储君名分,倘昭明帝有个好歹,这帝位还有得争。
薛相是追随昭明帝的老人儿了,他追随昭明帝的时间,也就略晚于前吏部尚书张尚书罢了。正因为追随昭明帝的时间长,薛相才更明白谢皇后于昭明帝心中的地位,也明白谢皇后此人的才干。此事,谢皇后既说“要等一等”,那必是有什么缘故的。毕竟,六皇子一直是养在谢皇后膝下的。六皇子储位之事,想来谢皇后也是心中有数的。薛相叹道,“皇后娘娘既知晓此事,必会与陛下提的。陛下何等圣明之人,不然焉何要让六皇子理政?”在薛相看来,昭明帝是个明白人,就是在储位一事上,立场也从未变过,更没有搞过什么皇子间的平衡之类的事。昭明帝一直就是嘱意六皇子,小时候代父镇藩的是六皇子,长大后别的皇子出宫开府,留在宫里的是六皇子,却岁代父祭天的也是六皇子,如今代父理政的还是六皇子。
昭明帝的心意,够明白了。
差,也只差一道立储圣旨了!
韦尚书叹道,“我又岂不知刚刚那般说话会令皇后娘娘不悦,只是,再重,重不过江山。储位一日不定,一旦出事,便是大事啊。哎,陛下这病,哎…”
想到昭明帝的病情,两位老大人愈发忧心忡忡起来。
立储之事,谢皇后没同昭明帝提。
谢莫如比任何人都了解昭明帝,可能许多人会觉着,昭明帝不是那种君子一怒血流漂杵的强势的帝王,认为他宽厚太过,还有些惧内。这样想的人,大概是忘了,昭明帝当年是以战功夺嫡的了。
昭明帝性子的确宽厚,但能走到现在,仅靠宽厚是不够的。如柳扶风、忠勇伯、李九江、欧阳镜,甚至唐相,都是在昭明帝的手中得以建功立业。
昭明帝,是比明白人更加明白的人。
谢莫如知道,昭明帝不会想不到储位之事,他只是…还没下定决心罢了。
昭明帝在二月中的时候,召见了大皇子生母苏昭容与六皇子生母凌昭容。这二人其实是有封号的,苏昭容封号为安,凌昭容封号为恭。所以,二人也可以称安昭容与恭昭容。
召见此二人的同时,昭明帝也宣召了大皇子与六皇子。
谢皇后未在,昭明帝让谢莫如回避。
这还是夫妻二人结发后的头一回,昭明帝凡事不避谢皇后,从未让谢皇后回避过。但,昭明帝既有此话,谢皇后便带着宫人内侍去了偏殿。
昭明帝靠在软榻之上,膝上搭着一条明黄锦被,四人则按长幼位份坐在他的榻前,姿态恭顺,眼神关心。昭明帝的眼睛落在四人身上,良久方道,“朕身体如何,想来,你们都有数。今大事未定,朕不能心安。”
昭明帝道,“储位之事,朕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四人无一人说话,苏凌二位昭容都是不得昭明帝喜欢的,自然不敢先开口。大皇子六皇子都是受宠皇子,平日里在他们爹面前倒还敢说话,可事关储位,他俩就都不好开口了。昭明帝点名,道,“老大,你说说看?”
大皇子是诸皇子之首,自来最是端庄的人,大皇子想了想,道,“父皇眼下还需保重龙体,待父皇大安,储位大事,自是由父皇做主。眼下六弟代父皇秉政,事事公道,样样妥帖。我们兄弟,都是庶出,唯六弟养于母亲膝下,且六弟有代父镇藩之功。储位向来是立嫡立长立贤,出不了这三样,我虽居长,论才能实不及六弟。再者,江山社稷,还需贤能者居之,如此,江山长久,百姓安宁。”
六皇子连忙道,“我也不过是靠兄长们辅助,大臣们尽心,听得父皇教诲,勉力为之罢了。要说贤能,咱们兄弟都无不肖之人。大哥较我们年长,小时候,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宫里念书,都是大哥照应着咱们。待大了,大哥也是处处关心弟弟。何况,大哥当差更早,于朝政上,我不如大哥。”
两人说的都极恳切,起码,昭明帝听后微微颔首。过一时,昭明帝看向两位昭容,道,“苏氏,你说呢?”
安昭容面儿上一派古井无波,握在袖里子里手却是不禁微微颤抖,她不敢看昭明帝,低声道,“国之大事,妾身不懂,自然是陛下做主。”
昭明帝看向凌霄,凌霄抬头回望昭明帝,沉声道,“陛下大行之日,妾身肯请以身相殉!”
大皇子六皇子皆不可思议的望向凌霄,安昭容更仿佛见了鬼一般的深深震惊,这会儿也不低着头了,她两眼圆瞪的望向凌霄,仿佛此生从未认识过这个女人一般!昭明帝眼神幽深,深望凌霄一眼,道,“朕,准了!”
六皇子脸色一白。
凌霄行个礼,便退下了。
昭明帝令几人都退下,命内侍传召内阁,待内阁至,昭明帝命薛相拟旨,册六皇子梵为储君。
正在佛堂念经的安昭容听闻此事,当下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安昭容面色惨白,心跳如鼓,额间冷汗涔涔,浑身的气力都仿佛被这一道圣旨抽走一般。
此时此刻,安昭容终于明白,凌霄为何会自求殉葬了。
昭明帝立太子的诏书颁发之后,第二件事就是分封诸子,大皇子封秦王,二皇子封周王,三皇子封肃王,四皇子封韩王,五皇子封赵王。然后又令内阁拟了遗诏,薛相听昭明帝说“朕大行之后,着太子继位”的话,险些将笔掉在地上,眼中已是老泪纵横,内阁诸人,皆是面露凄色。
昭明帝道,“人生百年,谁能不死呢。趁着朕还明白,将大事定下。这些天,都是太子代朕理政,太子,乃宽厚之人,只是,他还年轻,以后,朕就将太子托付予你们了。”
这话一出,薛相诸人均是纷纷跪倒,哽咽难言。
哭一回,继续拟遗旨。遗旨中,昭明帝只说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他死后,太子继位。第二件就是,昭容凌氏,殉皇陵。
谢皇后对凌霄之事欲言又止,夫妻多年,谢皇后自是了解昭明帝,昭明帝亦是明白谢皇后。昭明帝知道谢皇后不反对凌霄殉葬,但,事干太子,谢皇后一向自信,故而有些犹豫。昭明帝道,“此事,朕想了许久。大郎与六郎都是不错的孩子,朕的心意,一直有些摇摆。苏氏愚蠢,凌霄心大。她二人,可做皇子生母,不可做皇帝生母。不然,日后仗皇帝生母之位,必成祸端。朕不惧有人在朕这里图谋富贵,这样的人,朕见得多了。倘是大郎继位,苏氏日后必然就是另一个太皇太后。凌霄的心,更不止于富贵,她的眼睛,盯着的一直是权柄。她狠得下心,熬得住岁月,倘叫她成势,祸端更甚于苏氏。她能明白,最好不过。朕不处置了她,倘由你来做,则你与六郎必然生隙。”
“朕这一生,才干平庸,多赖你辅佐指引,方得帝位。以往,都是你为朕操劳,这件事,让朕代做吧。”
谢皇后眸中水色盈眶,道,“便是辅佐,也唯有尧舜一般的人,才堪辅佐。倘桀纣之人,纵周公伊尹在世,也辅佐不来的。陛下本就有明君之姿,胜先帝多矣。”
昭明帝怅然,“可惜天不假年哪。”
顿一顿,昭明帝道,“皇后都知道了吧?”
“陛下说的是什么事?”
“朕瞒你那事。”
谢皇后便知昭明帝说的是哪件事了,是六皇子生母凌霄流言之事,也是几年前小御史联名上书揭露段四海身世之事,或者,还有先时江行云失踪,谢皇后拒不答应四海国交易而令朝中心生不满之事。这几件事,谢皇后让昭明帝去查,昭明帝一直没查出什么结果来。谢皇后却是早就猜出来了,她明白昭明帝的心思,道,“我只当不知罢了。”
昭明帝好奇,“皇后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谢皇后感叹道,“世间哪里有机密之事,凡事既做了,必有迹可寻。陛下一直与我说查不出来,我就猜到必是几个皇子之中的一个或几个了。我们养他们长大,他们如今为了皇位用这样的手段,陛下怕是心软了吧?”
昭明帝叹,“当年我对先帝其实多有不满,待到自己做了皇帝,看到他们小动作不断,我方知先帝难处。这样的事,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孩子大了,自然各有心思。”谢皇后道,“想争不是坏事,只是用的法子不对,太小家子气了。”
昭明帝问,“皇后猜出是谁了吗?”
“开始还不知道,但后来陛下将贺尚书调往户部,韦学士接掌礼部,我就知道了。”韦学士是六皇子的老师,贺尚书则是五郎的岳父,五郎又是大郎的同胞弟弟。
昭明帝感慨皇后见一知著,道,“这事,皇后知道也就罢了,以后,莫再提了。”
谢皇后点头应。
“朕在,总有父子之情,朕,还能周全于他。待日后,皇后看着,凡事,还是要以江山为重。”平民百姓之家,孩子不好,打一顿骂一顿也就罢了。在皇家,很可能就是要人命的事了。昭明帝与他爹穆元帝一样,重子嗣,但,更重社稷。
谢皇后道,“要不要让端宁回来?”
昭明帝摆摆手,“朕近来都是令太子理政,朕生病的事早就瞒不住。可一旦宣端宁回帝都,西蛮那边儿必然就知道朕身体不成了,何况,还有藩王们那里,也不要惊动他们。待太子继位,再召端宁回帝都。”
昭明帝除了对谢皇后有一番交待后,就是对太子进行最后的教导,昭明帝问,“凌昭容的事,你可怨朕?”
太子恭身道,“儿臣没有,只是…”
“你或者会想,朕是不是因为皇后而令她相殉的吧?”昭明帝道。
“父皇!儿臣并无此想,儿臣知道,母亲她不是这样的人!”太子急声道。
“你能说出这句话,可见,皇后没白抚育你一场。”昭明帝语重心长道,“皇后,是个大道直行之人。她不屑于这种阴私手段,安昭容,不是皇后不容她,是朕不能容她。自你出生,她便对你不闻不问,那时,皇后并没有要抱庶子抚育的意思,实在是她太过凉薄,皇后身为嫡母,便将你抱到身边养育。这些年,她对你视而不见,朕都知道。朕还知道,她此举是因为什么?她,就是为了让皇后一心一意的抚养你,皇后,没有嫡子。她就是相中了这一点,熬了几十年,熬到你继位,她自然便母以子贵。她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菜吗?知道你喜欢穿什么衣裳吗?你长这么大,她可问过你一句寒暖?生而不养,岂配为人母!”
昭明帝身体虚弱,说完这一段,已是气喘吁吁。太子含泪为父亲顺气,道,“父皇,我都明白。”
“你呀,你还年轻,如何知晓人心险恶。日后必会有人说,她是为了你的前程,苦苦忍耐,苦苦煎熬,临头来,是皇后让朕处死了她。”昭明帝喘过一口气,继续道,“朕虽看不到,但必会有小人进此谗言,离间你与皇后。”
太子含泪保证,“儿子必不会听信小人之言,儿子自小跟着母后长大,在儿子心里,母后便是儿子的生母。”
“皇后,一定要孝顺皇后。”昭明帝殷殷叮嘱太子道,“朕当年能得帝位,多赖皇后之功。许多人说,朕惧内。他们…他们是不明白,皇后之才干,并不输于朕…太子啊,皇帝也只是皇帝,皇帝位居九五,但,皇帝是与仕人共治天下。皇帝的权利啊,是由臣子来执行的…大臣们认为皇后干政,可朕,既能将权利赋予内阁,赋予诸臣,为何就不能将权利与皇后共享。他们于朕有功,皇后,不仅是朕的妻子,还是朕一生的良师益友…”
支撑着举行过太子的册封礼后,昭明帝人就不行了。太子与诸皇子日夜侍疾,太皇太后那里这些天不见昭明帝过去也直闹腾,文康大长公主只得日夜在慈恩宫守着太皇太后。待二月二十九,昭明帝召内阁入宫,对太子道,“好生孝顺你母后,倘有什么事不明白,只管请教你母后与内阁。“
太子含泪应了。
然后,昭明帝对薛相为首的内阁道,“太子,朕就托付给你们了。”
薛相等人亦是心下酸痛的了不得,含泪叩首。
昭明帝对诸皇子藩王道,“父子一世,能给的,都给了。”
诸皇子藩王都是哽咽不能言。
昭明帝将诸人打发出去,独留了谢皇后在身边,昭明帝气息微弱,眼神依旧清明,望向皇后道,“朕前日照镜,已垂垂老矣。皇后仍若三十许人一般。”
“在我心中,陛下永远不老。”
“皇后,朕想知道一事。”
“陛下请说。”
“皇后,一直没有身孕之事,究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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