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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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突然出现在凤凰脑海里的不是雪宝山巅神殿万古风雪,而是不周山荒凉的平地上,那座开满了红色修罗花的简陋小屋,以及一个个在剧痛中又火热而真切的拥抱。
“……我不知道,”凤凰喃喃道,“我还……不知道。”
尊者看着地上的凤凰。这样拥有大智慧大圆满的人,眼中一直是大彻大悟充满慈悲的,但此刻的迷茫却并不比凤凰少半分。
“殿下,若你坚持留在地狱的话可能会造成更不可预料的后果,如果你再被控制,很可能真会失手杀死周晖;而如果周晖自卫而伤害你,又会被天谴直接劈成齑粉。”尊者说着叹了口气,道:“为今之计,不妨先回须弥山平息此次风波,日后如果实在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你可以封住六识,隔绝魂魄,也可以杜绝被控制的可能……如何呢?”
凤凰呆呆站了一会,心头一片空白。
半晌他轻声道:“我再想想吧。”
·
碧海云光宫之外,九丈高台。
周晖坐在白玉台阶上,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拄刀,心不在焉望向脚下翻腾的云海。
锦衣银发的雪山神女从台阶下缓缓走来,经过周晖时脚步略顿了顿,眸光流动,笑吟吟问:“在等凤凰明王?”
周晖认出她是战场那天站在城楼上的那个女人,也知道她据说和凤凰有婚约,眼皮懒洋洋的挑了一下:“什么事?”
“没什么,就看看地狱魔原来是这个样子。”雪山神女上下打量周晖一眼,目光在他结实的肩膀和手臂上流连不去,笑道:“我也去过地狱血海,知道阿修罗部族只有女子妖娆动人,男人大多丑陋,只是没想到魔物修成人身倒是这么英俊的样子……你见过阿修罗女吗?”
“见过,怎么?”
神女语气略带挑逗:“与我相比又如何?”
话说到这里,再不明白的就是傻子了。
周晖的第一个反应其实是荒谬,但紧接着,魔物本能中的投机和狡猾让他心底掠过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方案。
“……阿修罗道归根结底是魔道,”他顿了顿,懒洋洋道:“你是天道神女,为什么和她们相比呢?”
雪山神女纤纤素指抚过眼角,似乎听到了自己最满意的回答,露出了妩媚又充满风情的笑意。
“你倒是会说话,难怪打动了凤凰明王……知道么?你眼光不错,凤凰明王的魂魄真炎臻粹,对修行至佳,连我这种等级的天人有时都很眼馋呢。”
她俯身近距离盯着周晖的眼睛,这个角度露出一片娇嫩的胸脯,简直白得耀眼:“正因为如此,须弥山不会放任凤凰明王在地狱待太久,你可要做好准备——抓紧时间好好修行吧,帅哥。”
周晖目光微变,却只见她极为挑逗的对自己眨了眨眼,起身擦肩而过。
周晖眉心一跳,猝然回头,果然只见远处佛堂里跋提尊者已经不见了,凤凰正回过头望着这一切。
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但刚才的情景一定尽收眼底。
雪山神女步伐娥娜,迈过佛堂高高的门槛,袅袅婷婷走向凤凰明王。她似乎含笑说了几句什么,凤凰望了眼周晖,摇摇头。
神女却面色不变,微笑着继续劝说,大概有半盏茶功夫才见凤凰点头简短的回了一句,越过她走出佛堂。
周晖向他身后望去,恰逢雪山神女的目光投视过来,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带着性感挑衅的微笑。
“我刚才只是……”周晖迎上前解释,但紧接着被凤凰打断了:“我可能需要回一趟须弥山。”
周晖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雪山神女,面色微微变了:“为什么?”
他的忧虑其实很明显,但凤凰心事重重,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
“……须弥山上有些事情……”他轻轻地道,“我必须去解决完了,才能回地狱……”
·
凤凰回到须弥山的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其实对凤凰这样跪经能跪数百年的人来说,几天和几年都没什么分别,岁月对他而言是纷乱而又静止的。他经常会在冥思中忽略时光的流逝,反正神殿中只有他一个人,就算数百年甚至上千年不出现,都没人会注意到他的消失。
然而对周晖来说,那一年的满地狼烟和种种荒唐,都刻骨铭心。
他和雪山神女莎克提的那段往事就在这一年发生,很快达到了他想要的结果——莎克提向降三世明王提出要解除和凤凰明王的婚约,改嫁去地狱血海。
降三世明王还没来得及大怒,消息传遍三十三重天,凤凰明王从冰川之巅悍然降下真火,把莎克提的神殿烧了个精光。
——这简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凤凰明王,这个高居于山巅禁地,只有在清空地狱时才有存在感的人;这个传说中和万古冰川一样沉默坚定冷漠无情,经常数百上千年都不开口说一句话的人;竟然能因为这点事情而降下暴怒,在一个字都没说的情况下,烧光了象征雪山神女天道地位的宫殿。
随后,凤凰明王再次下须弥山,决然离开了三十三重天。
相传凤凰明王离开时,降三世带着雪山神女把他堵在了照弗婆提洲的天银海面上。彼时海面烟水万里,银光闪烁,凤凰脚踏莲花与降三世、雪山神女二人对峙,冷冷问:“你们打算怎样?”
周晖抬脚向他走来,却被凤凰抬手止住:“不关你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面容生冷毫无表情,周晖立刻顿住脚步,徒劳道:“我……”
——雪山神女在边上眼睁睁盯着周晖,心里简直无名火起。再借她一个脑子她也想象不到,这个英俊冷酷、喜怒不定的男人,在凤凰明王面前是这个样子,简直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降三世看出不对,立刻上前挡住雪山神女,勉强压抑着怒火直勾勾看向凤凰明王:“凤凰!你擅自烧毁莎克提的神殿,我今天来就是要问,这事你打算怎么解释?你是觉得凤凰神殿高居禁地,我们密宗五大明王不能再烧回去对吗?!”
周晖又想说什么,凤凰却打断了他:“是啊。”
“你——!”
“我就烧了,你又怎样?”
凤凰的语气肆无忌惮,简直和他平时沉默寡言的模样判若两人。
降三世当着周晖的面下不来台,一时气急,当下怒道:“你私自离开须弥山,又毁了雪山神殿,这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如果你再敢反抗天道和佛旨,今天的局面必定绝无善了!”
“——哦,怎么个不善了法?”
降三世想了想道:“除非你现在就回须弥山,就烧毁神殿一事向佛祖请罪,否则我也可以降下天雷。届时天银大海万里涂炭,你别怪我真的——”
凤凰的眼底却闪过清淡而又微微嘲讽的笑意。
他伸开手,天空黑云密布,闪电突起,骤然阴霾下来的海面泛出层层血光。深海中来自远古的凤凰嘶鸣响彻天地,巨大的黑影从水底缓缓浮现,引起令人胆战心惊的沉闷震荡。
“真的如何?”凤凰问。
他白皙的皮肤下浮现出无数黑影,仿佛带着魔力的链条在体内纵横浮现,眼底隐隐泛出碧绿光芒,妖异美艳令人见之战栗。
周晖从未见过凤凰这个样子,不由露出难以掩饰的愕然之色。
而降三世明王向后退了半步。
“极、极恶相……”他轻声道,尾音带着明显的不可置信:“你疯了,你竟敢祭出极恶相……!”
“我容忍太久,以至于你们都以为我软弱,可以肆无忌惮取走我的东西……”
凤凰仰起头,狂风中长发挣脱发带,宽广衣袍如羽翼般被猛烈刮起。闪电当空而下,将他身遭周围海面激起冲天巨浪,白水中无数闪着蓝光的电流如千万小蛇滋滋蹿去,瞬间爬满了整片大海。
“我应得的东西,”凤凰微微扬起头,神态中带着倔强:“就是我的。”
他伸手向前一指,降三世明王瞬间拉着雪山神女向后飞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万钧闪电顺他所指,如同凶恶的光龙,排山倒海倾囊而出!
凤凰明王极恶相出,在照弗婆提洲的东海上大败降三世,海啸甚至震动了万里以外的须弥山山脚。
随后凤凰离开三十三重天,再一次下降地狱不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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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回到不周山那座小木屋时,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全身白袍被海水打得透湿,和黑发纠缠着紧紧贴在身上,显得非常清瘦,肩膀甚至只能看见骨头。
他屈膝坐在床榻上,一动也不动,仿佛冰雪般美丽而毫无生气的雕像。
周晖拿干布递到他面前,然而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周晖于是把他身上湿袍轻柔地脱下来,他也不抗拒,很顺从而沉默地穿上干衣服。
那是周晖的灰色外袍,在凤凰身上显得尤其大,领口那儿空落落显出一段格外凸出的锁骨。周晖拿干布慢慢给他擦头发,很小心不牵扯到发丝,问:“疼吗?”
凤凰摇了摇头。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凤凰沉默良久,直到周晖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的时候,才听他轻轻问:“你喜欢莎克提么?”
周晖放下布,半跪在凤凰面前,仰头看着他认真道:“我希望你不要娶她,我爱你,不想让你回天道……”
凤凰的眼睛尾梢很长,稍微有一点上挑,目光流转时显得很潋滟。但当他静静盯着一件东西的时候,往往又非常专注,仿佛此刻世上除了这件东西之外,其他什么都不存在了。
一点烟火气都没有,一点杀气都不带。
这样的目光,很容易让人忘记他清空过血海,踏平过地狱,一箭射死过大阿修罗王;那么专注又沉静的注视,很容易让人情不自禁的深深坠入进去,仿佛连灵魂都要溺死在里面了。
周晖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握住那双湿漉漉的手,仿佛那天求婚时一样郑重,问:“您……您爱我吗,我的殿下?”
你爱我吗?凤凰想。
那种叫做爱意的东西,又能在满地狼藉的惨淡现实里,保留多久呢?
一种深深的无力突然袭上心头,就像他认识周晖以前,在日复一日孤独的宿命中那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对命运的倦怠一样。
凤凰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在周晖面前对莎克提祭出极恶相本来是抱着破罐子破摔一样的冲动,清醒后本来很想试探周晖的看法,但突然而然的,又觉得没有必要了。
周晖密切注视着凤凰的神情,此刻终于忍不住问:“你还在意雪山神女的事情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现在就去须弥山——”
“……不,”凤凰顿了顿,低低道:“没有关系。”
反正……也不会永远是我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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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终于放弃修炼魂魄的缓慢进程,再次来到不周山后,他开始用封闭六识的方式抵挡来自无色天的神智操控。
直到很久之后,那都是周晖生命中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并不是说凤凰就像尸体一样和他完全没交流了,事实上凤凰封闭六识大多数时候是在床榻上,虽然灵台还在,但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就像顺从的傀儡娃娃一样任凭他摆布。
周晖没有说什么,但其实心里很不好受。
他不知道凤凰为什么会答应他,为什么会为了他从高高在上的山巅神殿下降到四恶道,为了他忍受地狱血海燥热混乱暗无天日的生活;就像他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凤凰宁愿封闭五感,也要沉默而温顺地,忍受他显而易见并不受欢迎的亲近。
唯一让他安慰的是,凤凰还是很依赖他的怀抱,甚至比以前还要渴求火热的肌肤相贴。
有时看着他闭着眼睛沉沉睡去的样子,周晖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其实是很希望自己待在他身边的。仿佛他甚至连自己给予的一点点疼痛,都格外珍惜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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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在照弗婆提洲东海上露出极恶相的事情出乎意料没有引来雷谴,甚至连一点水花都没惊起。
降三世明王带着雪山神女回到须弥山上后,这件事就如同被人突然掩盖住一样,倏而完全没有了音讯。
然而周晖没有幼稚到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他甚至有从此带着凤凰流落天涯的心理准备。但当他小心翼翼打探凤凰的想法时,又觉得他其实并不太在意自己会招来怎样的天罚。
他似乎是真的不在意。
直到很久以后周晖觉得凤凰对周围事物的关注度很低,好像对任何事情都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只沉浸在自己秘密而宁静的内心世界里。他对此疑惑过,暴躁过,用很激烈甚至是暴力的手段尝试过把凤凰强行拉出那无形的世界,但情况只是稍有改善,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他试图回忆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想到了上面的这个时候。
凤凰的情绪在短暂的爆发后,迅速化作了凄冷的灰烬。似乎那一次的爆发就已经把他所有热情都烧尽了,剩下不知道还有多少,也被妥善藏在了内心深处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谁也不给看。
“有天罚就来吧,”面对周晖的打探,他只垂下眼睛,说:“无非把我打死,我还可以涅槃,所以……无所谓了。”
然而周晖无法用他那么消极的态度来面对这件事情。
涅槃之后凤凰形成玉胎,再出生成长一遍,前世种种皆化作灰,可能就再也不认识他是谁了。
周晖把凤凰严密地保护了起来,不管是六识封闭浑浑噩噩时,还是神志清醒有自主能力时,都强行把他拴在自己身边,稍微脱离视线范围就立刻找过来,仿佛怕他会突然有一天走失,从此就再也不回来了。
凤凰也不抵触,很多时候他就坐在门口木质的平台上,歪着头,看周晖忙这忙那,视线静静地追随着这个男人,有时甚至能这样看一整天。
周晖怕他觉得烦闷无聊,毕竟地狱天空阴霾,空气刺鼻,不周山靠近血海,还经常会有丑陋奇形怪状的妖怪撕咬着血淋淋的肉块跑上来;然而凤凰对这一切都很漠然,他只有在看着周晖的时候很专心,好像对他干的事情都很感兴趣一样。
有一次周晖打了只狍鸮回来烤,凤凰坐在边上撑着头,半晌突然问:“你为什么不吃生食呢?”
周晖本质上还是地狱魔,地狱魔都是直接吃生肉的。但妖怪的生肉吃多了整个身体会透出浓重的血腥味,像铁锈一样非常难闻,后来凤凰来不周山,他就学着人界那样生火吃熟食了。
“我一直都烤的呀,”周晖撒了个谎:“吃生肉是低级地狱魔才会干的事情。”
凤凰无声的哦了一声,点点头。
他目光望着火堆上翻来覆去滚动的生肉,似乎有一点好奇。周晖想起自从他来不周山后就没喝过一口水,吃过任何一点东西,突然有些隐隐的担心,便问:“你想尝尝么?”
凤凰似乎有些迟疑。
“狍鸮肉很嫩的,没关系,只尝一口,咽不下去就吐出来。”
周晖从狍鸮腹部挑了块肥瘦相间最嫩的肉,用刀割了一小块递到他面前。凤凰却不伸手接,用鼻尖嗅了嗅,似乎有一点不能适应,迟疑片刻后才试探着用牙齿叼进嘴里。
下一秒他直接把肉从嘴里吐了出来,用力捂着嘴,猛地把脸埋在膝盖里。
周晖冲上去板起他的脸,接水来给他漱口,却被凤凰满脸通红的摇头拒绝了。好半天他才等嘴里的味道消散掉,又看了眼地上的肉,难过道:“对不起,我没法适应这个……”
周晖心里突然一沉,却什么也没说,俯身在凤凰的鬓发边一吻。
必须要搬离地狱道了,他想。
然而周晖在地狱道生活了很多年,要搬走也不是几天就能完成的事情。更棘手的是,饿鬼道和畜生道的环境未必比得上地狱,人界烽烟四起民不聊生,阿修罗道又绝不可能接纳一只史无前例修成了人身的地狱魔;为今之计,只有去一个地方。
——天道。
天道和四恶道的交界处有很多时空缝隙,比方说三十三重天最下层琉璃天,天宫外就荒无人烟,是藏身的好地方。
周晖于是做出了北上琉璃天的决定,凤凰也没有任何疑议的接受了。
后来回忆起这次搬迁,那应该是周晖和天道互相达成妥协的第一步,思路不可谓不正确;然而在当时却让周晖很后悔,因为这差点为凤凰惹来杀身之祸。
——因为雪山神女莎克提,紧接着就跟来了。
第55章 凤凰明王千年不归,归来便是与佛祖一刀两断
凤凰非梧桐不息,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周晖到了琉璃天后才知道也不绝对。以上都是凤凰真身时才有的习性,若是化作人身法相,只需要洁净和避免腥膻就可以了。
然而洁净和避免腥膻都是地狱血海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凤凰在不周山时滴水不沾,所幸他对饮食的需求可以少到近乎于无,所以一直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琉璃天宫外是广袤的虚无之壤,风从平原掠过,带着荒芜气息奔向天际。站在土坡上就能一眼望见地平线,在天地交接处泛出连绵不绝琉璃的青光,日落月升时极光萦绕,异常壮观瑰丽。
三十三重天上有很多壮美的景观,然而都隐藏在各层天宫之外荒凉无人的地方。周晖也通过水镜见识过须弥山的景象,印象最深是山峦般的巨型建筑连绵起伏,金玉雕砌、象牙装饰,连喷泉涌出的都是碎玉,可谓极尽庄严堂皇。
他曾经想过凤凰会不会更适应那种神殿奢华的环境,然而凤凰待在他于荒野上搭建出的小屋里,神态好像也非常的安然。
周晖建起来的是一座和不周山上木头小院类似的房屋,周围用石墙围住,凤凰在石墙下种了一圈火红的修罗花,那是他从地狱带出来的种子。
在不周山上周晖本来完全没觉得他喜欢那些花,直到小屋建成后,看凤凰默默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种子,才恍然发现原来他对周围的环境不是完全没感觉的。
琉璃天处在三十三重天最下层,和地狱交壤。周晖每天会去地狱捕猎,凤凰则留在家里。一开始周晖怕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会出问题,但这么久了雷谴也没劈下来,再加上方圆百里荒无人烟,别说猛兽了,连个虫子都没有,真正是虚无静寂之土,因此也就放下了心。
——然而事实证明周晖这心放得太早了。
不久后的某天,周晖离家时凤凰才醒来,封闭的六识并没有完全贯通,仅有第七末那识还在,浑浑噩噩坐在阴霾天空下孤零零的院子里。雪山神女莎克提通过云镜窥见此景,心念神动,便私自偷偷下了须弥山,来到了这座偏僻的小院。
她本来的意图未必是要刺杀凤凰,而是想恶意戏弄他一番——就算以战功证明王,不如密宗五大正牌明王的地位尊崇,但凤凰同时还是太古神禽,玉胎诞生时还没有须弥山,弄死凤凰肯定是要遭天谴的。
但她发现凤凰六识皆封时果真如提线傀儡一般,叫做什么做什么,连一点反抗意识都没有,心中便突然萌发出了恶念。
——都说凤凰不死,万一他真的只是涅槃呢?
万一涅槃之后,真的前尘种种皆尽忘却了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周晖那气急败坏的脸色一定很有趣吧。
莎克提这么想着,摸出淬了毒的短匕,鬼使神差般递到了凤凰的手上。
凤凰仅有的第七识完全不能分辨善恶,也真的顺从地接了过来,静静看着莎克提。
那一刻莎克提有些瑟缩,但很快嫉妒和恶意压过了畏惧,俯在凤凰耳边轻轻道:“去吧,用手中的刀刺进你自己的心脏吧……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会涅槃,还是真的会死呢?”
凤凰垂下眼睛,看着刀锋,神情木然空茫,半晌缓缓把刀尖横向自己。
莎克提退后半步,目光中带着一丝欣赏和期待。下一刻刀尖刺入胸膛皮肤,金红色的血瞬间洇透了衣襟。
——周晖后来最庆幸的事情,就是那天他在地狱突然心中惊悸,当即立刻返家,千钧一发之际冲进门夺下了凤凰手中的刀。
莎克提闪身欲走,但周晖暴怒之下理智顿失,回手一刀刺进了她脖颈。
那一刻天空旋转,大地塌陷,莎克提惨叫飞退,无数巨雷从他们头顶的高空轰然劈下!
雷谴劈的其实是两个人——意图谋害太古神禽的莎克提和伤害了雪山神女的周晖,然而凤凰的六识封禁在闪电瀑布中爆开,电光石火间将周晖纵身扑倒,落地雷触及他后背的瞬间戛然而止,消弭于无形。
莎克提就没这个好运了,雷谴劈毁了她的神格,将雪山神女直接打入了六道轮回。
周晖虽然是个修成人身大逆不道的地狱魔,但那也是第一次见识雷劫——尽管跟日后孔雀明王被天谴,万仞冰川化作齑粉、广阔平原轰然塌陷的阵势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在当时,也是足够震撼的了。
千万滚雷中凤凰死死压在他身上,胸前金红色的凤凰血染了他一身,随即血液沉入周晖体内,仿佛被海绵全数吸收一样没有半点留下。
紧接着周晖觉得一股极度炙热的能量席卷四肢百骸,让他在满世界亮得令人无法睁眼的闪电中,爆发出痛苦的嘶吼。
雷劫最后周晖失去了意识,醒来时他躺在纵横龟裂的地面上,凤凰坐在不远处烧焦的木头废墟中,正伸出手,想去抚摸缝隙中伸出的红色小花。
大概是眼睛余光瞥见周晖动了动,他收回手问:“你醒了?”
周晖坐起身,愕然发现自己全身没有一点伤痕,气海中似乎蕴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猛兽伺机而动般潜伏又磅礴的力量。
“我这是……”
“莎克提去轮回了。”凤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别开眼睛道。
周晖爬起来,因为头晕目眩而踉跄了一下,摇摇晃晃走到凤凰面前,半跪在他面前焦黑冒烟的土地上,看着他有一点躲闪的目光:“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啊。”
周晖拉起他的手,只见他心口伤痕已经痊愈了,但胸前衣襟还残留着斑斑的血迹。
“你到底在想什么?”周晖重复道,声音充满了温和恳切。
凤凰垂下眼睛,从周晖的角度,能看见他纤长的、浓密的眼睫,以及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清澈的眼珠。
“……院子没有了……”很久后才听他轻轻道。
那声音并不是单纯的难过,只是似乎有一点迷茫,但就像无形的手突然一把攥住心脏,让周晖的呼吸都猛然顿住了。
“我们离开琉璃天吧,”凤凰说,“我想去混沌界,去没有人的地方……”
混沌界是六道之外的虚无地区,没有生物也没有人烟,硬要形容的话,其实和佛祖存在的无色天有一点类似,但虚无里又充斥着时空崩塌形成的海潮和其中裹挟的无数空间碎片。
周晖带着凤凰,在混沌界生活了数百年。
那其实是凤凰生命中最平静和惬意的时光,只有他和周晖两个人,日复一日重复的作息让他几乎忘了失去的恐惧,甚至连释迦这个名字所代表的种种威胁和阴影,都仿佛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散去,只留下角落里不引人注目的黑色尘埃。
他们有时会一起去血海,有时也会去人界逛逛。他们走过凡世风沙和硝烟,也见识过红尘中的种种迷离与快乐,不管在哪里,他们都紧紧的挨在一起,恍惚间有种从此天长地久,岁月永恒的错觉。
须弥山上再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而周晖也不去招惹天道,似乎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味道。
在他看来,天道应该是想放置凤凰明王的事情,等他作为一只地狱魔的生命走到尽头,凤凰自然也就会回去须弥山。那么这上千年的时光,就将成为天人漫长生命中一段稍稍有些出乎意料的插曲,随着时间的推移渐行渐远,最终有一天变成天道历史上一小段无足轻重的逸闻。
对周晖来说,虽然有一点悲哀,但似乎也确实是如此。
——直到终于有一天,凤凰怀胎了,生下了落地即封明王的孔雀摩诃。
摩诃出生是周晖第一次从正门进佛堂,也是这只桀骜不驯的地狱魔第一次在佛前跪经,跪了足足七天七夜。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孔雀一出生,睁眼就映出了凤凰的死相。
这件事周晖并没有告诉凤凰——因为凤凰对长子降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喜悦。他从没有见过凤凰对任何事情的反应能达到这么强烈的程度,那种情绪是如此由衷而澎湃,以至于周晖完全无法在凤凰虚弱而开心的面孔前,吐露一个字的实情。
也许佛预言的事情不会发生,他这么徒劳地安慰自己。
——也许这个孩子能顺利长大,平安喜乐,不要辜负凤凰今天对他充满了幸福的期待。
然而很快残酷的现实给了周晖当头一击。
摩诃天性邪恶好妒,因为嫉妒佛骨,上三十三重天去吞了佛身,以至于在雪山金顶惹来了九天十地内最严重的天谴。
凤凰精神都崩溃了,拼死要上去从雷电交激的修罗场中救出孩子,但周晖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用八十一道魔禁死死禁锢住凤凰,然而亿万雷劫的最后一道,凤凰还是强行挣脱开来,用把自己真身焚烧殆尽的代价,保住了摩诃的最后一口气。
凤凰重伤垂死,周晖把他带到地狱不周山,在他们最初生活的那片山崖前搭建了一座和数千年前一模一样的小木屋,院子里种满了火红的修罗花,把凤凰安置在里面养伤。
和当年不一样的是这次他以小院为中心,在方圆千里内下了无数禁咒,把昏迷不醒的凤凰死死的,不留分毫余地的,禁锢在了里面。
凤凰现在恨他,他知道。
他看过凤凰曾经有多爱他的两个孩子——摩诃和迦楼罗还是小鸟崽的时候,凤凰经常会化出真身,用长长的尾羽把两只小鸟卷在里面,温柔地为它们梳理羽毛、与它们嬉戏,有时甚至能这样持续好几天。
小鸟崽们睡着的时候,他就维持着那个姿势,温情脉脉满怀爱意的看着它们,连目光都不舍得移开半分。
——如果说凤凰对于周晖的陪伴和忠诚,还有一点谨慎的试探和小心翼翼的保留,那么在面对两个尚且年幼、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养大的小鸟崽时,他那种把全部感情都迫不及待倾囊而出的模样,仿佛整个生命都寄托在了它们身上。
那献祭一般的姿态,有时周晖看了,都觉得暗自心惊。
他曾经暗暗担忧过如果孩子哪天没有了怎么办,凤凰会不会精神崩溃以至于活不下去?然而这个猜想因为太过可怖而并没有深入下去。
直到现在,长子几乎丧命,次子被掳至西藏雪山音讯不闻,他才意识到这可怕的一切终究会来临。
凤凰恨他对孩子束手旁观,就算日后随着时光的推移表面上恢复平静,那恨意也会将一层阴影留在他内心最深的地方,永远也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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