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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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明系统已经被全部摧毁,走廊上只有应急指示灯亮着幽幽的绿光。地面不时震动一两下,不知道是哪一处战场上传来的爆炸。

警卫握着枪的手紧了紧,警惕的望向周围。

——就在这一刹那,黑影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闪电般一掌劈在他后脑。

这一击如果力道放实的话足以将颈骨绞断,手起掌落,警卫连吭都没吭一声就倒了下去。接触地面的瞬间黑影抢先接住他,拖到墙角靠住,夺过枪,整个过程在区区数秒间完成,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黑影转过身,应急灯微弱的光线找出他血迹斑驳的脸——那赫然是于靖忠。

颜兰玉昏迷不醒的蜷缩在角落里,胸口没有丝毫起伏,于靖忠侧耳贴在少年胸前,半晌才确定还有微弱的心跳。

他近乎无声的松了口气,一手抱起少年扛在肩上,一手握住枪,咔擦一声将子弹推上膛。

于靖忠不是样貌很出挑的人。他理着普通男人的平头,五官乏味可陈,个头高而结实,但又不是那种引人注目的贲张的健壮。如果他穿着车间工人制服的话,看上去就像个车间工人;如果他推上清洁车的话,又跟办公楼里走来走去的清洁工没什么两样。

然而当他一言不发,拿着枪站在那里的时候,那种北方男人特有的骁勇、干练和精悍,会让他看上去极其可怕,甚至让人从心底里升起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于靖忠站在病房门口,没有放下颜兰玉。他知道如果今天自己活下来,这个少年也一定能活;但如果他失手,两人都是死,把颜兰玉藏得再严实他也一样会死的。

于靖忠吸了口气,下一秒抬脚踹开了病房门。

嘭一声巨响,门板撞到墙又反弹,病房里四个警卫同时一跃而起扑向门口。与此同时于靖忠扣动扳机,砰!一声倒下一个,再砰!第二个倒下。第三个当机立断开枪,子弹击中反弹回去的门,弹壳迸溅中于靖忠一脚踹开门板,下一秒枪声响起,警卫脑门中弹摔倒在地,鲜血喷出了半人高。

最后一个警卫疯狂扣动扳机,但连串子弹喷洒中,于靖忠已经闪身躲进了走廊。警卫一见目标空了,立刻顿住脚步,十分谨慎的举枪向门口逼近;然而紧接着门框边伸出一只手,特制腕表上清晰映出了病房内的景象和警卫的身影。

下一秒,于靖忠闪电般探出身,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警卫在胸口血花迸溅中倒在了地上。

走廊上一片死寂,仿佛刚才子弹横飞的激战从未发生过,连警卫身上汩汩冒出的鲜血都没发出任何声音。于靖忠跨过尸体,走到病床前,只见在各种医疗仪器包围中,老人睁开了浑浊的眼睛。

“你……”

老人似乎竭力想说什么,但半天也只吐出这一个字来。

“该结束了,”于靖忠盯着他,目光没有半点动摇。

“即使是借助神佛的力量,也没有人能抗拒生死。你的时代结束了,把希望留给更多活着的人吧。”

老人颤颤巍巍伸出手,似乎意识到什么,喉咙里不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但于靖忠只看着他,摇了摇头,伸手关掉了心脏起搏器的红色按钮。

瞬间老人的身体弹跳起来,紧接着竭力张开嘴,面孔急剧痉挛。那一刻他整个人像抽了脊椎的蛇一样,非常恐怖的用力挺了两下,之后突然摔倒在床上,停止了呼吸。

他圆瞪的双目直直望向虚空,瞳孔迅速涣散,蒙上一层白翳。

于靖忠重重的闭上了眼睛。

几秒钟后他再次睁开眼,瞬间的软弱和迟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掏出手机给病床上已经死去的老人拍了几张照片,随后把尸体推下床,抱起颜兰玉放了上去,迅速打开呼吸治疗机和监控仪。

床边中心监护器的屏幕上显示出生命指征,还有非常微弱的心跳,下降到可怕的血压随着治疗慢慢回稳。于靖忠虚脱般退后半步,长长的、彻底的松了口气。

“还好,”他喃喃道,“你还活着。”

他把手机上那张照片设置成附件,根本没有仔细遴选接收人,一股脑群发了出去。

他可以想象此刻这条短信会造成怎样的轰动,多少人彻夜狂欢,多少人就地反戈,多少正在犹豫迟疑的人会立刻下定决心,多少水下的势力会因此而产生巨大的动荡和洗牌——这些他都不关心,他甚至不关心此刻有多少人正咬牙切齿的恨不得他死。

他只抬起头,看着少年苍白而安详的面孔。

“还好,”他重复了一遍,“你还活着。”

于靖忠一屁股坐到地上,从身边的尸体口袋里摸出浸了血的烟,点起来吸了一大口。在袅袅上升的白雾中,他抬起发抖的手抹了把眼角。

第26章 周老大说:“穷公务员,相亲都找不到媳妇……”

一周后,特别处下属疗养院。

周晖尝了口汤,说:“你这样不行,全是味精,你这样对病人太不好了。而且小美人是内脏受伤,又不是给你生了孩子不下奶,你搞这么多鲫鱼大骨头干吗?”

“……”于靖忠虚心请教:“我这是从部队酒店定的,那你说应该吃什么?”

——周晖是个好为人师的人。

他跟事事都替你精打细算但事事都不告诉你的楚河不同:楚河不论对什么事情都没有特别的兴趣,但周晖的兴趣却很广泛;只要你问到了他感兴趣的那个点上,他是很不介意把内心最自豪的东西拿出来分享的。

“慰问病人嘛,养血补气最重要了。而且汤最重要的不是好喝,是有营养,加那么多味精调味料其实都没用。你要是有钱呢就五百年的人参随便买两棵,我认识几个长白山的人参贩子,价格实不实在另说,货肯定是真的;没钱的话乌骨鸡、黑鱼在家小火慢慢熬,熬到骨肉全化进汤里,加笋加枸杞熬到只剩一小碗,每天给病人喝一碗也很补。”

周晖提了提手上的保温桶,说:“喏,这个就是五百年山参炖出来的乌骨鸡,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小片就够了。还有炖汤最重要是火候,别拿电磁锅高压锅什么的来充数,电热二十分钟和小火炖两天出来的营养那能比吗?”

于靖忠点头受教,两人一起走上疗养院的台阶,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厅向电梯走去。

周晖又谆谆教育道:“你别看这活费时间,其实一点都不费神的,注意看着火就行了。你自己想,人家小美人跟着你图什么呢?你个穷公务员有钱给人在三环内买房买豪车吗?能给人一年三次欧洲旅游扫货购物吗?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特么都停职查看了,不仅钱没有连前途都快完了,再不花点心思留住人家怎么办啊。——而且你最好祈祷小美人没听过‘图什么都别图对你好’这个黄金准则,否则你一天给人送百八十碗汤都没用,分分钟甩你一脸绿帽子。”

“……”于靖忠无比憋屈道:“我对颜兰玉真没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周晖一拍腿,十分满意且理解的道:“——老实说作为兄弟我应该挺你的,但我实在不好昧着良心说话啊。你想你有什么呢?那几张可怜的存款单就不说了,好不容易混个副处还停职查看也不提了,年龄吧说好听点是大一些能疼人,说实话就是精力不如小年轻了晚上能搞几次都难说……哎,我都替小美人可惜啊。你说他哪怕找了我们家那灾舅子呢,虽然脑子傻点,好歹也是个年轻英俊有情趣的高富帅;结果偏找你这么个没钱没貌没性福的中年大叔……”

“周晖!”于靖忠怒道:“颜兰玉对我也没什么这样那样的!别这么讲人家!”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周晖强行架着于靖忠的脖子走出来,一脸下流的坏笑:“我懂的我懂的,你俩没啥,真的没啥。你既没有在人家病床前抽烟抹泪要死要活,人家也没自己把自己俩手活活扭断了来救你……没啥,你俩是纯洁的革命情谊,兄弟我都懂的。”

于靖忠拼命想挣脱,周晖硬拽着不放手,两人扭扭打打的穿过走廊,一路医生护士都纷纷跟他们打招呼。小护士们看到周晖,脸上纷纷浮起害羞的红晕。

周晖心情很好的跟小美女们打招呼,一边问于靖忠:“所以说你是真要被撸下来啦?”

一提这个于靖忠就想摸烟,但看看医院走廊上禁止抽烟四个鲜红的大字,又勉强忍了,说:“我一时激动弄死了那老头,老头那一派的人要弄死我,上面停我职也是一种保护的方式吧。”

“那你啥时候复职啊?”

“不知道。”

周晖爱怜的看他一眼:“怎么样,要不来跟哥干吧。上次韩棒子那边派人求我去当啥部长,每个月折合人民币给八十万……要不你来干,我还是给你当马仔,怎么样?”

于靖忠郁闷道:“不去。”

“哎呀你这人,”周晖说,“既不知道变通,又不知道赚钱,谁特么当你媳妇啊?我本来想便宜卖你半根人参的,这样你什么时候买得起呢!”

于靖忠二话不说立刻翻他裤兜:“人参呢?拿来!”

周晖捂着裤子哎哎大叫:“老四!老四快出来!——于副发狂要强暴你家男人,快出来保护我!”

不远处病房里,楚河放下书抚了抚额,心说拜托你就被他强暴吧,你俩真是配一脸啊。

周晖一手捂裤裆,一手还要护着保温桶,很快就阵地失守,被于靖忠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半根莹白透亮、手脚俱全的小人参,小心翼翼往怀里一揣掉头就走。周晖作势追了两步,于靖忠立刻一溜烟跑到监护病房那边,只听身后周晖还在那大吼:“一年一万!——给你打折一年九千八,刷卡另收两个点手续费!”

于靖忠一个趔趄,飞快跑走不见了。

“穷公务员,相亲都找不到媳妇。”周晖十分感慨的摇摇头,提着保温桶进了楚河的病房,流里流气道:“亲爱的~在干嘛呢?”

楚河把书一收,周晖立刻扑上去,不顾反抗强行抢夺:“嘿嘿嘿——我就知道你趁着没人偷看小黄书,想老公了吧?老公一夜十八次比梵罗那中看不中用的好多了吧?快拿来给我点评教导下——哎?”周晖翻翻那本破旧发黄的线装书,疑惑道:“抱尸子?尸子我听说过,抱尸子是什么玩意儿?”

楚河把书抢回来塞到抽屉里,镇定道:“你卖了什么给于靖忠?”

楚河穿着单薄睡衣,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周晖。针对这具人身的年纪来说,他皮肤和身材都保持得极其好,从肩膀到脊背、腰部的线条削瘦挺拔,衣袖下露出一截紧实劲瘦的手臂;衣袍下伸出的小腿又直又长,T台模特的锻炼程度都不过如此了。

“噢,给了他半根人参……”周晖目光一落到楚河身上,注意力顿时就被转移了,用完全不带掩饰的目光从上到下细细逡巡了几圈,盛汤的时候差点把汤水洒出来。

“亲爱的,”他郑重道:“要不你就维持这个样子随便过几百年吧,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楚河微妙的挑了挑眉,并没有发表意见,接过汤喝了一口。

“你以前真身没毁的时候,整天法相出镜,老实说搞得我压力好大啊。”周晖一屁股坐在病床上,两条结实的长腿大马金刀岔开,但他一点也不在乎,说:“梵罗那个整天盯着别人老婆别人儿子的货就不提了,每次出去别人都只注意你不注意我,当着老子的面就他妈敢冲上来献殷勤,当正室是死的么?还有那个降三世明王……”

“咳咳咳!”楚河一下呛了汤水,喝止道:“周晖!”

“哦——现在不准提了,你这个双标的货。”

楚河连连咳嗽,把碗往桌上一跺,奇道:“这是什么味道?你往里面放什么了?”

周晖用混合着揶揄、调戏、赤裸裸欲望的目光把前妻全身衣服剥光视奸了一遍,才慢悠悠道:“……你种的那个人参。”

楚河额角一跳。

“严格来说也不算你种的了,毕竟这么多年来都是我浇水,啊——我本来想留着等于靖忠那个煞笔肉身凡胎哪天大限到了的时候给他续命的。”周晖抓抓下巴,感慨道:“但那天他弄死老头以后,我下去找他,看到他蹲在小美人病床边抽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跟我说:‘周晖啊,哪天我要死了的时候,你别给我续命,就让我跟随生死轮回平平静静的去了吧’——你看这逼装得,回家我就把人参拔出来切片煮汤了。”

楚河委婉道:“我觉得,这还是我种的人参。”

周晖立刻反驳:“你认为的事情未必是真理,比方说很多年以前你觉得我是你炮友,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楚河心说我不觉得你从炮友上升到非炮友的时间会比我这两支人参生长的时间短,但他很明智的没有把这话说出来,而是比较顺从的道:“好吧。”

周晖立刻得意了。

得意了的周晖还想继续发表一下他对于炮友、于副的存款、以及人参归属权的高论,但这时门被小心翼翼敲了两下,只听张顺的声音小心翼翼问:“……哥?你在里面吗?”

周晖脸立刻黑了。

楚河示意他去开门,周晖却磨磨蹭蹭半天没动。直到张顺又敲了好几下,最后问:“姓周的你也在?你也在里面对吧?”他才没好气的喝了一声:“在!干嘛?小蝌蚪找你哥吃奶呢吗?”

张顺低声下气道:“青……青蛙是卵生,不哺乳的。”

楚河嘴角可疑的微微一挑,瞬间恢复到了面无表情。周晖这才摇着头,走到门边撕下门板后贴着的一张墨水符,伸手把门打开。

张顺探进头,先看看周晖,又心虚的看了眼楚河:“……哥,我来看看你。”

自从动乱那天后,周晖看张顺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张顺虽然有点委屈,但也自知理亏,每天夹着尾巴做人,没事就往隔壁颜兰玉的病房跑,不经常过来探望楚河。

周晖其实最看不得人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像梵罗那样真刀明枪打上门来抢倒也罢了,最多打死丢出去喂狗,转世投胎以后再打死十八遍拖出去喂狗;但张顺这样臊眉耷眼的讨他哥可怜,明明是他自己多少年前玩剩下的,现在却被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小兔崽子捡起来再玩一遍,那真是怎么看怎么不爽。

不爽了的周老大刚要施展下嘲讽技能,就只听楚河隐隐带着告诫的声音:“周晖。”

“——哟!这样就心疼了啊?小兔崽子那天吸星大法玩儿得可爽了,也没见他心疼心疼你……”

“周晖!”楚河喝道。

周晖翻了个白眼,刚想再补两刀,就只见张顺伸出右手。

——那只有佛印的手掌上缠满了绷带,包得严严实实,从手指根部到手臂一点皮肤都没露出来。

“……”周晖这才作罢,冷哼一声道:“进来吧。”

张顺低头缩肩如做错了事的小孩,小碎步溜进病房,把楼下临时买的果篮放到床头柜上——他来看望自己老哥,当然是什么都没带的,但到了医院想想又心虚,就跑去医院小超市买了个最贵的果篮救急,想着万一尴尬冷场的话还能用削苹果这个万试万灵的技能来救场。

“你们先聊吧,”周晖理理袖子,居高临下盯着张二少,用一种主人般慢条斯理的态度说:“你哥身体虚,别打扰他太久,该走的时候自己有眼色哈。”说着拿墨水符往楚河面前晃了晃,“这个我贴在门外面,别乱跑,别以为我忘了。”

门咔哒一声关上,张顺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楚河扬了扬下巴。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张顺毛骨悚然的发现四周墙上贴着十几张同样的黄纸墨符,龙飞凤舞,甚至连床头和天花板都没放过,乍一看如鬼屋般瘆人。

“禁锢符,”楚河说:“防止我趁人不注意又跑了,从H市回北京以后就一直有——别去动。”他制止了愤怒起身要去撕符的张二少,说:“我们之间的事情不是你能插手的,而且这种符攻击力极霸道,你扛不住。”

“那他也不能关押你啊!”张顺不可思议道。

“我们的事情不是你能插手的。”

他哥的脸色非常平静,没有任何情绪,就像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在这样无坚不摧的态度面前张顺无计可施,只得一屁股坐下,颓然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给我任何解释……”

楚河在扶手椅里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修长冰冷的十指交叉,搁在腿上,目光直直望向张顺被绷带缠得乱七八糟的右手。

“怎么搞的?”他问。

绷带乍看上去没什么异常,但一圈圈缠绕起来的边角内,却隐约露出一星暗淡陈旧的血迹。

刚才周晖并没有注意到,但在楚河面前,仿佛所有父母都会在孩子生病露出一点点苗头时就立刻发现那样,什么都瞒不过去。张顺想起他哥平时予取予求供应他,对他各种耐心细致,一手照顾他长到这么大,不由鼻腔一酸。

“我把佛印割掉了,”他带着鼻音嗫嚅道,“掌心皮没撕干净,前两天还去急诊处理了下。”

那一瞬间他以为楚河会掀桌,会发怒,甚至会冲过来当头给他一巴掌;然而他哥并没有这么做。他维持那个姿态看着张顺,问:“为什么?”

张顺深深吸了口气,胸腔随之剧烈起伏了一下。

他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手,仿佛看到绷带上突然开出了花儿一样专注;半晌才吞了口唾沫,小声问:“……哥,摩诃变成这样,是不是跟我有关系?”

第27章 有些问题从未出口,就再也不要问了吧

楚河看着张顺,半晌没有说话。

张顺从小就觉得他哥的目光有种压迫性,仿佛千斤巨石压在你脊椎上,迫使你不得不弯腰低头——但这一刻张顺不想屈服,他直起背,对视他哥,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静坚决,即使背上冷汗已经层层浸透了衣服。

“周晖跟你说了什么?”半晌楚河突然问。

张顺迟疑了下,摇头道:“姓周的什么都没跟我说。”

他这千分之一秒间的迟疑其实已经给出了答案,楚河撑住额角,几乎无声的叹了口气。

“周晖的个性……其实有一点偏执,遗传给摩诃以后这个特征被明显放大了。所以周晖不管说了什么你都没必要放在心上,摩诃变成这样,是天性如此,不是任何人的错。”

“哥,你当我还是三岁小孩吗?”张顺上半身猛然前倾,几乎要凑到楚河面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突然来到张家,为什么一直都对我这么好?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不管什么答案,我都能承受得了!”

楚河却摇了摇头:“你以为你可以,是因为你还不知道答案究竟是什么。只有孩子才会叫嚣自己已经长大了,你见过哪个成年人需要把自己的年龄挂在嘴边?”

他的态度虽然平缓,却不容置疑——张顺知道他哥,他哥打定主意的事情,不是说绝对不能改变,但要改变也确实非常非常的难。以张二少的力量,就像是一个孩子滚在地上要大人买糖,叫破喉咙他哥也不会理的。

如果要改变他哥的意志,就必须拿出足够的说服力。如果没有足够可以说服他哥的东西,那就起码要抓住他哥的痛点。

——两个月以前张顺觉得他哥是没有痛点的,这个无欲无求的男人,有着慎密的思维和绝对的冷静,心理承受能力无比强大。有时候张二少充满恶意的猜测他哥是不是真ED了才能修炼到这个地步,但又觉得即使他哥发现自己ED了,也不会有任何的慌张,可能眉毛挑一下就已经是他情绪外露的极限了。

不过现在不同,张顺换了个坐姿,深邃眉骨下眼睛微微眯起,若有所思的盯着他哥。

这两个月发生了太多事情,就算他哥再有意隐瞒,李湖周晖那俩猪队友也透露出相当多的片段,足够他拼凑出一个隐约的轮廓了。现在的问题只是,如何在这个模糊又不精确的轮廓里,更准确更凶狠的找到一个点。

一个让他那无所不能、算无遗策的兄长都无法掩盖的痛点。

“……哥,”张顺慢慢道,几乎每个字都在脑海里转了几圈才出口:“如果你是为了魔尊梵罗而离开周晖,又因为忍受不了魔尊才来张家找到我,用我的佛骨抵抗魔力腐蚀的话……那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愧疚的缘故吗?”

有那么几秒钟,他几乎以为自己成功了。

楚河的神情确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张顺的第一反应是怪异和刺激——原来让他哥那样万年冷静如冰山般的人露出这种表情,是多么令人满足的一件事——但紧接着,潮水般的愧疚就淹没了他。

张顺竭力不泄露出任何情绪,让自己的脸看上去高深莫测。

但紧接着他发现,他哥并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相反笑了起来。

“周晖说你偶尔很像他年轻的时候,”楚河笑道,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确实像,连这种不入流的心理压迫手段都如出一辙。”

张顺:“……”

“我找魔尊确实是有些事要办,但具体原因我连周晖都没说,更不可能告诉你。至于愧疚……”楚河又笑起来,说:“没有我你们张家的公司早破产了,你还能随随便便拿几十万出去泡妞?我为什么要愧疚?”

张顺顿感狼狈,抬手捂住脸摊在椅子里。

不过还好,脸丢在自己老哥面前,不算太丢脸。

“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前世就定好了,有因必有果,你没必要感到困惑。”楚河说:“在我眼里没有人犯了绝对的错误,甚至连摩诃,我都能理解他变成今天这样的原因……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是深植于他心底的嫉妒,和天性中对阴邪的信仰在作祟吧。”

张顺奇道:“嫉妒?”

他不由想起孔雀明王那张美艳绝伦鬼斧神工的脸。生而落地为明王,高居于三十三重天之上,有什么是值得嫉妒的?

“他嫉妒周晖,嫉妒你,甚至嫉妒自己的亲弟弟。他完全是周晖身为魔物的翻版,但周晖会压制自己灵魂中邪恶的那一面,他却肆无忌惮的将天性扭曲、放大。至于你,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根导火索罢了。”

张顺愣愣的听着,半晌问:“他,他到底做了什么?”

“——吞佛。”楚河顿了顿,道:“他因为嫉妒你,冲上三十三重天向漫天神佛挑衅,佛祖降怒时,他张口鲸吞了佛身。”

病房里一片静寂,静得只能听见一下下心跳声。连窗外微风拂过树梢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不清晰。

许久后张顺终于问:“……我到底做了什么?”

楚河揉揉额角,叹了口气。

“你什么都没有做。你只是佛祖从真身上抽下来,送给我保管的一根佛骨,认识周晖前曾被我贴身携带过很多年罢了。”

·

周晖贴在颜兰玉病房前听壁脚,突然身后门开了,灾舅子失魂落魄的走出来。

“姓周的……”

“嘘!”周晖立刻制止,示意他也过来听。

张二少莫名其妙,凑过去侧过耳朵,只听于靖忠的声音正从里面传来:“……你别多心,我只是问一句。我当然希望你留在中国,但组织上肯定会派人过来反复调查你的背景和动机,如果我知道原因的话,就可以尽量帮忙从中斡旋……”

颜兰玉柔和的声音打断了他:“于副。”

“嗯?”

“周先生和张二少在外面听壁脚。”

周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拖过张顺撒腿就跑,下一秒病房门开了,于靖忠气急败坏跳脚咆哮:“周晖——!带你们家小舅子哪边凉快哪边去!小心组织给你记处分!”

“你他妈都停职了!处分个屁!”周晖吼完立刻回头一缩脖子,千分之一秒内避过了于靖忠砸过来的烟灰缸,闪身躲进了走廊拐角。

张顺被踉踉跄跄的拖进来,还没站稳就当头挨了一掌,只听周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骂他:“叫你嚷!叫你嚷!小美人那是什么耳朵?你不打断的话待会老于就该表白了!”

“……”张二少头被拍得晃了几下,但一反常态没有反骂回去,而是蔫头蔫脑的站在那,不说话。

周晖起了疑心:“你哥跟你说什么了?”

张二少一有异常,他哥立刻问是不是周晖说了什么,周晖立刻问是不是他哥说了什么,从某种角度来说,周晖和楚河的思维方式其实是有点同步的。

但失魂落魄的张顺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就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周晖最看不得人这个样子,上去就作势要踹他:“你哥跟你说什么了?交代不交代,不交代回去我问你哥了啊!”

“没……没有什么。”张顺这才反应过来,慌忙退后躲开周晖的佛山无影脚:“真的没有什么,就说摩诃变成今天这样,是因为吞佛的缘故……”

“那是他傻,干什么不好非跑去吞佛。”周晖不耐烦道:“还有呢?你没乱说话戳你哥伤疤吧,灾舅子?”

张顺慌忙摇头表示没有,半晌又迟疑道:“周哥……”

这称呼差点把周晖吓出个好歹,赶紧扶墙定了定神,只听张顺又嗫嚅着问:“我哥说……前世他、你、摩诃才是一家人,我就是他带的一个首饰,是不是真的?”

周晖:“……”

周晖嘴角不停抽搐,片刻后慢吞吞道:“不太准确,你至少是个比较贵重的首饰。”

张顺低头“哦”了一声,转过身,无精打采的走了。

·

于靖忠砰的一声摔上门,片刻后又悄悄打开,确认了一下周晖没跑回来,才轻手轻脚的把门关上了。

“你停职了?”颜兰玉在他身后诧异的问。

“只是暂时的,这事说来话长。”于副抹了把脸,重新回到病床前坐下:“那个……继续刚才的话题,如果你不嫌我冒昧的话……”

颜兰玉穿着浅灰色单层睡袍,少年头发柔黑,皮肤素白,明明半点修饰都没有,却有种黑白调和而素淡的风韵。从于靖忠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鸦翅般的眼睫微微垂下,眼梢又挑起一个柔和的弧度,隐没在细碎的发梢里,如同江南河畔水墨画里走出的美人一样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突然毫无征兆的想起周晖的话——你不仅钱没有,前途也快完了,人家小美人凭什么跟你呢?

他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口的狼狈。

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年过三十,还真的一穷二白无可倚仗,更多是因为眼前这个孩子千里迢迢逃亡中国,两次拼死救了自己的命,这份比山还沉的恩情,自己却单凭人家生得好看,就用那种有的没的心思去揣度他,真是想一想都觉得龌龊。

于靖忠,你特么还是个爷们儿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耻了?

于靖忠吸了口气,尽量自然的撇开目光,只听颜兰玉轻轻道:“没关系……我能理解的。只是刚才听你说还会有人来审查,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只是走程序……”

“我明白的,”颜兰玉说:“像我这种尴尬的身份,突然从密宗门那么敏感的地方跑出来,换作谁都要多问一句……这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静了片刻,目光仿佛望着空气中某片漂浮不定的灰尘,半晌才轻声道:“我们掌门要入魔了。”

于靖忠奇道:“入魔?”

“嗯,你是特别处的领导,应该对这种神怪妖异的事情不陌生吧。”颜兰玉苦笑起来,道:“活人入魔百年罕见,和妖怪修行而成魔完全不同。后者基本都隐藏在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的地方,前者却会丧失人性,大开杀戒,在人界造成极其恐怖的影响后再堕落‘四恶道’,直接成为阿修罗。历史上记载的活人阿修罗基本上都被天劫打死了,但在天劫降下之前,阿修罗在人界杀人都是以十万计的,甚至有‘只要一名活人入魔,地狱道便将被亿万厉鬼填充’这样的说法。”

于靖忠愕然道:“没办法阻止这个过程吗?”

“密宗门信奉阿修罗道,追求活人入魔,这个过程是没办法逆转的。”颜兰玉顿了顿,道:“我离开东京的时候,掌门已经开始出现入魔的迹象了。”

于靖忠问:“所以你必须尽快逃离密宗门,避免卷入其中而送命,是吗?”

谁知这话一出,颜兰玉突然沉默下来。

他的目光中似乎有些很难形容的东西,沉重而疲惫,让人甚至不忍多看一眼。

“……是的,”当于副都以为他不打算回答了的时候,才突然听少年轻轻的开口道:“是这样的。”

他的脸色很难看,虽然抢救后脱离危险已经一周,但这样的交谈对他来说还是很大的负担。有一瞬间于靖忠以为他会立刻躺倒下去,但颜兰玉并没有,只是不引人注意的靠在了枕头上,一动不动的盯着前方。

还有很多问题,但于靖忠知道今天到此为止了。

“你先休息吧,”他起身拍拍少年的肩,温和道:“没关系,我的关系还在,会尽量去斡旋的。”

颜兰玉嘴角勾了勾。

那看上去像是个微笑,但苍白到一点笑意都没有。

“快点把身体养好出院,所有事情都交给我安排就好了。哦对,你在北京没住处的话可以先住来我家,日常生活也方便点。”

颜兰玉客气了一句:“不会不方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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