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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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超走到谢云身后,倏而收住了脚步。
那金盘中赫然是两件崭新的禁卫锦袍,一件白底深红飞鱼纹,配有腰带皮靴,不用多说是禁军统领制式,衣袍上还压着一斛光辉灿烂的明珠;另一件也是锦袍,却没有那么多繁复织工,颜色也正好相反。
谢云将右边那件刷然展开,往单超身上一比,肩宽腿长恰好。
“——给你的。”
谢云随手将锦袍往单超怀里一扔,转身走了。
禁军统领夜巡落水,原是鸡毛蒜皮的一件小事,尤其在第二日圣上便昭告天下东巡泰山的情况下,更是细节中的细节了。
但就这么小的一件事,却在宫中乃至朝野都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坊间更是说什么的都有——武后阴狠残暴,谢统领助纣为虐,被冤死在宫中的废后萧妃拉进水里险做了替死鬼;武后倒行逆施,谢统领为虎作伥,被冤死在诏狱中的清官正吏半夜索魂,险进了阎王府……
“换汤不换药。”谢云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武氏封后时如此,立太子时如此,封禅泰山又是如此。世上怨恨皆有来由,流言而已,不用介意。”
谢云从那天晚上落水起就没再去过宫里,然而上门探病的却一波接着一波,长安城里近半数的官儿都来报了个道——即便没来的,礼也到了。
剩下那一半人没到礼没到的,他们散播出来的流言也到谢云耳边打了个转,被他轻轻用笔在名字边画了个圈。
单超站在他身边,只见长安官吏籍册上一个又一个墨笔圈出来的人名,谢云指着最上头前几个悠然道:“东台舍人张文瓘,曾奉诏校勘四部群书,圣上有意授他知左史事;西台侍郎戴至德,太宗戴宰相侄,现任检校太子左中护,将来也必定能入阁拜相……”
单超疑道:“你为什么把他们圈出来?”
谢云肃然道:“曾经黑过我。”
单超:“……”
“去岁末宫中摆宴,群臣饮酒谈笑,圣上突然问我:‘为何濮阳人称帝丘?’,当时我正巧一口酒呛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戴侍郎说:‘因古时颛顼所居,故称帝丘;谢统领虽于技击之道已臻化境,然胸无所学,实令吾心羞之。’——意思是我胸无点墨,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谢云放下毛笔,向茶碗扬了扬下巴。
单超其实是有点抗拒的,但从他那个角度,谢云微微挑起的眼梢正好在鬓边形成一个很……单超这样阅历尚浅的年轻男子心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弧度,他盯着看了一会,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顺从地倒了碗热茶,递到谢云冰凉的手心里。
谢云一哂:“早这么知情识趣不就好了。”
“……”单超淡淡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应该的。”
谢云嗤笑:“谁是你师父?”
单超吸了口气,指着官吏籍册问:“——这几个人是东宫党?”
“那自然是的。”
“既然皇后连太子都敢杀,为何不干脆杀了他们?”
“那自然不能。”
单超微微眯起眼睛。
谢云喝了口热茶,合上官吏籍册:“皇后有三……四子,太子没了,换一个照样可以。而这些满口礼仪道德的老头虽然处处为难你、刻薄你、恨不能抄起笏板打死你,但你却不能动他们,因为还要靠他们治国。”
“他们与当年的关陇门阀不同,并没有威胁到皇权最根本的基石,平时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江山社稷——杀人是很简单的,但杀完之后呢?一地小人歌功颂德,甚至还不如满朝能臣针锋相对;居高位者需包容异己,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单超突然发现谢云似乎很爱给他上课,洋洋洒洒一长篇,粗听只觉满口官僚仕途,但有时竟然也鞭辟入里。
相对的是谢云从不教武,甚至他自己也不练武。从锻剑庄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过剑,且似乎极其畏寒,深秋时节已裹上了翻毛的披风。
单超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谢云柔软的指尖从泛黄的羊皮官吏籍册上随意一拂,问:“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宰相肚里能撑船,为社稷计,有些人虽烦,但不能杀。”
“是的,”谢云形状优美的唇角挑了起来:“但我教你的可不是为相之道。”
——居高位者,又非为相,那是什么呢?
谢云却没有解释,突然饶有兴味地开口重复道:“这些老家伙处处为难你、刻薄你、时常琢磨着要弄死你,虽然你很烦,却又无计可施……”
“因为你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惹毛了他就要被赶出去睡桥洞……”
单超:“……”
单超认真问:“你想收多少钱,师父?”
谢云似乎感觉很有趣,歪着头上下打量单超,眼底含着一丝似乎在观察商品具有价值的估量之色。
“算了,你还是很有投资价值的。”他轻飘飘道:“过几年飞黄腾达了,别忘记给为师留碗饭吃就行。”
单超摇头一哂,并没有当回事。正巧这时候侍女进来请开饭,他便转身向书房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突然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谢云道:“你并不老,师父。”
谢云正把官吏籍册放回书架,闻言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是的,为师自谦而已,请不要当真。”
单超在谢府暂居,一暂就暂了半个多月。
除了谢府他无处可去,也无处能去——因为宫中落水第二日,皇后就打发人来骈四俪六地夸了谢云一通,赞他忠君爱国、勤于王事,又赞单超英勇救人,见识机警。虽然表面是安抚被利用了一道的谢统领,但末尾处也隐晦透出了她的本意:既然单超是你带来的,那就老老实实待在谢府里,等本宫拿定了主意再发落吧。
——所幸武后现在是没精力去拿定主意的。再过几日,圣驾就将出发去东都洛阳,带着浩浩荡荡上万文武仪仗取道河南,向泰山进发了。
那天谢府难得清静,晚饭时只有谢云和单超两人对坐,管事侍女亲自布菜——后来单超才知道她是宫中武后所赐,名唤锦心。因着这个缘故,单超对她从来敬而远之,但锦心却似乎十分喜欢单超,每每遇上总是掩口而笑,目光流传,仿佛将露不露地藏着许多话儿。
锦心下午特意让人做了碗素鹅,晚上端来时手顿了下,把单超面前一碗只剩下底儿的汤羹端起来挪到了谢云眼前,然后把香嫩鲜甜的酿素鹅放在原来汤羹的位置上了。
谢云原本在恹恹地喝粥,见状略奇,问:“谁是你主子?”
锦心笑道:“是我主子又如何?统领本来就不爱吃这个,还不许爱吃的人吃了。”
单超摸摸鼻子挪开目光,谢云却仿佛觉得很有趣:“既然你这么喜欢他,我就让你去伺候他了,怎么样?”
他这样的话已经说过几次,但每次都是调侃,从来没人当真。锦心也就轻铃般嘻嘻一笑,福了福身,翩然出去了。
和谢云不同,单超每天晚上都睡得极早,第二天也醒得极早,那是他在寺庙清修形成的极为规整、甚至于苛刻的作息习惯。
他熄灯后很快睡了过去,然而没过多久,某根神经突然在潜意识中绷紧,单超睁眼翻身坐起,一手带着劈山之力,直挺挺就向榻边掐了过去!
砰!
一道曼妙身影险险闪避开,衣带飘出满室熏香,随即女子轻倩声音响起:“郎君莫惊,是我。”
单超眉峰一紧。
那赫然是锦心!
幸亏他千钧一发之际将手偏了下,否则女子柔嫩的咽喉此刻已经断成两截了。
锦心笑着拍拍胸口,房间内满是月华,她盈盈立在床榻边,轻纱之下雪嫩肌肤若隐若现,这么一抚便显出了胸口诱人的线条。那瀑布般的长发和衣衫间隐约散发出一股芬芳,迷醉入骨勾人魂魄,能令这世上任何一个正常男子都心驰神荡。
单超心里隐约浮起一个非常荒唐的猜测,但面上却没露出来:“姑娘所为何事?”
锦心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似乎要透过眼窝直望进他脑海深处,以及他内心里去,然后缓缓伸手抚在了单超结实硬挺的侧肩上。
——时下长安奢靡之风盛行,男子亦重妆饰,很少见到这么悍利又硬挺的肩膀了。
“郎君不明白吗?”锦心俯在他耳边笑道:“统领令我来伺候你……自然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感到手下单超的肌肉微微一紧。
“当然如果郎君不喜欢我,也可以换别人。”锦心微笑道:“府中美貌丫鬟甚多,只是我会比较……失落。”
月华与昏暗相接,单超的神色在光影明昧中看不清晰,只见胸膛起伏片刻,才冷冷道:“你们统领,是不是经常用这种方法来待客?!”
锦心微微愕然,继而失笑道:“统领随心所欲,想如何待客都可——只是大师,长安是个纸醉金迷、红粉内媚的地方,你既然都来了,何不入乡随俗?”
单超向后一仰,锦心俯身几乎贴在了他面前,柔荑从他肩膀向胸膛一点点滑落:“大师以后要遇到的诱惑还有很多,权势地位,酒色财气,红粉佳人如云而过,各种声色犬马会让你应接不暇……若是现在就消受不了,以后被迷花了眼可怎么办呢?”
她红唇缓缓靠近,然而就在这一刻,单超蓦然抬手将她环过来的玉臂一挡,紧接着起身披衣,大步向房门走去。
锦心微愕,皱眉道:“大师?”
单超手按在门框上,背影沉沉的,似乎将所有月色都隐没收敛在了那阴影中,看不出一丝微光。
“姑娘,在下只是长安过客,再大的权势地位声色犬马也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承蒙你错爱了——请回吧。”
他打开门,在锦心错愕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色中谢府后院处处清辉,单超大步穿过长廊,径直来到书房门前,在尖锐的吱呀声中将门一推!
内室灯火明亮,谢云正倚在桌案后翻看文书,身侧纱隔户宇里,隐约有个歌女倩影在弹奏箜篌,登时被开门声惊得曲调一顿。
谢云抬了抬眼皮:“何事?”
单超瞥向轻纱中那倩影:“——退下。”
他声音其实不重,但歌女受惊不小,战战兢兢起身掀起冰绡,胆怯地看了眼突然闯入进来的男子,又看看谢云没有发声的意思,便匆匆福了福身踮脚走了。
单超一直待到歌女完全消失在走廊上,才砰地一声合上门。转头却只见谢云已经放了下笔,从桌案后起身打量着他,目光中完全没有暧昧或心虚,相反却透出清晰的、冰冷慑人的审视。
“你——”
单超的话刚说一个字,就被谢云从容不迫抬起的手指打断了:“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何不滚回去?”
第25章 称心楼
以单超的看法,这种龌龊事情被叫破了,主使者不说该如何羞惭,起码也应有些气怯。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谢云完全没有,甚至态度还十分咄咄逼人,仿佛此事理所当然、甚至还是件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一般。
“锦心姑娘盛情,在下实在无法消受。”单超在短暂的诧异之后镇静下来,直直地盯着谢云道:“请谢统领把她领回去吧。”
谢云一丝表情也没有:“锦心虽然大了几岁,却难得靠谱,你实在不喜欢的话换一个就是了。出去吧,锦心会替你安排的。”
“不用安排了。”
“出去。”
“不用安排了!”
两人互相对视,气氛一片紧绷,只听烛火微微噼啪。
单超加重语气,一字一句道:“我说,不用安排了。”
谢云上半身微微向后靠,上下打量单超片刻,倏而问:“因为你是出家人的缘故么?”
单超一愣。
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僧人其实没有多少向佛的自觉,但即便心中没有清规戒律约束,也不知为何,就很反感和那样美艳诱人的女性*亲密接触——并不是说他觉得锦心不干净,他倒没有这种想法。只是觉得……抗拒。
把我当种马么?到年纪了,拉个母的就能来配种?
单超冷冷出了口气,不愿直言,只道:“是。”
谢云问:“那你喝酒的时候为何就那么自然?”
单超:“……”
谢云挑眉望着他,摇了摇食指。
从小练剑的人,手指都十分修长,谢云的手形状尤其优美,于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显得格外嘲讽。
“你这样让我觉得很棘手,”他缓缓道。
“你要是只不喜欢锦心,那还好说,人总有环肥燕瘦的喜好差别;但你若是谁都不想要的话就很奇怪了。马鑫他们私下里都有相好的,而你在我府中待了半个多月,连看都没看那些丫头们一眼……”
“你这样会让我想,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谢云顿了顿,说:“如果是的话,那真的会很棘手。”
不知为何单超心里突然一紧,像是被无形的利爪猛地狠狠攫住了咽喉。
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谢云指的究竟是什么,或者说,他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那句话背后的暗示有多可怕,从而直接拒绝了自己去理解。
单超咽喉上下滑动了一下,片刻后再开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硬:“不,不是这样……只是别让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灯火下谢云神情突然变了。
虽然世易时移、场景也完全不同,但那一刻相同的人和相同的回答,以及与记忆中丝毫未变的声调,都令他猝然产生了时光倒溯般的错觉。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
“……即便权势江山皆如黄土,此事却已关乎生死;你只要愿意去做,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成千上万的人会前仆后继做你这条路上的踏脚石……”
而那少年却直直站在漫天风沙中凝视着他,每一个音调都嘶哑冷硬深入刻骨,甚至于很久之后,还时常在他深夜遥远的梦境里响起:“此事绝无转圜余地……师父,别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谢云突然感到非常讽刺,他甚至想大笑两声——但这么多年硬忍出来的功夫让那大笑没上到喉咙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望着单超的目光幽深寒冷,半晌突然啪地一声,合上了面前的文书。
单超只见他起身绕过桌案,大步走向门口,擦肩而过的时候连眼角目光都没瞥过来半分,随即打开门喝道:“来人,备车!”
外面立刻响起走动声,不远处提着灯笼守夜的小厮快步上前应是,虽然满面惊疑,却一点都不敢耽误,立刻匆匆向二门外奔去了。
“你不是说你什么特殊癖好都没有吗?”谢云转身道。
单超警惕地站在原地。
谢云眼底那一丝讽刺终于从深水中浮了出来:“……那就证明给我看。”
半个时辰后。
——昌平坊,称心楼。
昌平大街上教坊青楼甚多,灯火通明、美酒丝竹,甚至连夜风中都带着脂粉的芳香。单超从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么繁华奢靡的夜景——虽然皇宫夜宴已堪称世间罕见,昌平坊却更加放浪形骸。
四面八方处处都是宝马香车纸醉金迷,令人唯恐稍不留神,便会活生生溺死在这莺歌燕舞的温柔窟里。
谢云叮的一声放下酒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那殷红美酒荡漾在白玉杯里,红如鸽血、细如羊脂,辉煌灯火中熠熠生光。
而夜光杯上谢云的手,食指和中指微微并拢,动作十分斯文,骨节颀长润泽,恍惚间跟羊脂玉竟然是融为一体的。
单超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上面,足足数息都没有移开,直到谢云突然抬起指尖,慢条斯理地敲了两下杯壁。
“……”单超倏而抬眼,只见谢云神情冷冷的:“你看什么?”
单超呼吸微微乱了下,别开视线没有回答。所幸谢云也不追问,只冷笑了声,说:“倒酒。”
这声倒酒却不是吩咐他,而是吩咐边上的姑娘。
长安教坊销金窟,一夜挥霍千金都是正常的,而称心楼不论任何东西都比别家贵出一倍,那价格也不是坑人,直接就体现在姑娘的容貌姿色上了。
谢云没有遮面——遮面就直接昭告全长安,禁军统领逛窑子来了。但他进门就抓了把金瓜子散下去当打赏,点名要头牌花魁斟酒,教坊掌柜只瞟了一眼金瓜子的成色,立刻意识到这是个贵客,二话不说把他们让到雅间上座,又送了四个当红姑娘来弹奏丝竹作陪。
花魁盈盈伸手,为单超斟满一杯浅金色澄澈的酒液,笑道:“这是我们称心楼姑娘亲手酿造的‘入骨酥’,原料都是用的鲜花鲜果,醉人又不伤身,郎君请品一品。”
她阅人无数,眼光精准。谢云虽然俊美无俦且出手阔绰,但——太阔绰了,且眉眼中明显透出杀伐之气,那感觉不是个太太平平的富贵公子;单超则沉定稳当许多,而且对风月一道全不擅长,进门后眼睛都不往她们身上放,这样的新手讨好起来小菜一碟。
花魁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很有自信的,拈着罗帕的手轻轻往单超肩背上一抚,便知这郎君应该是个练武的人,身架挺拔孤直,相较她平时应酬往来的纨绔子弟不知高出多少,内心里就先生出了几分喜欢。
谁知单超却闪身一避,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默然放下了玉杯。
“……”花魁有点反应不过来,忙笑道:“郎君觉得可还入口?”说罢又倒了一杯。
单超并不答她,再次举杯而尽。
花魁举着的玉瓶僵在了半空中,正摸不着底的时候,只听谢云开了口:“再斟。”
花魁不敢多说,堆起娇笑又倒了杯粼粼的酒液,眼睁睁看着单超第三次把寻常欢场客人欲求而不得的“入骨酥”一口闷下。
继而他面不改色,默不作声,似乎丝竹轻歌也全不入耳,直挺挺坐着与谢云对视。
花魁是真的不知道今天这俩贵客在玩什么把戏了。她直觉遇上了硬茬子,正想着要寻话来开解时,却只听谢云淡淡道:“你愣着干什么?”
声音轻慢,却话锋冰冷,花魁白嫩的小手不由自主哆嗦了下。
她只能强笑着再一杯接着一杯地倒,单超也不多说,一杯接着一杯的喝。虽然没人说话也没人发难,但渐渐紧绷起来的气氛还是让她如坐针毡,好不容易一整个玉瓶的酒都干净了,花魁终于鼓足勇气,委婉道:“奴家这两日偶感时气,因此才失了气色。若是客人不喜欢,楼里还有春花秋月几位姐妹,容貌才情也都是上上之选,客人可愿赏光看看?”
花魁的思路跟谢统领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你不喜欢没关系,换一个就是了。
这也是她知情识趣的地方,并不会因为客人选了别的姑娘就争风吃醋,话说得还很温婉乖巧,足见称心楼比别家教坊高明在哪里。
然而单超却一笑——那笑容很短暂,转瞬就隐没在了黑沉沉的眼睛里:“多谢姑娘盛情,不用了,都退下吧。”
花魁一愣。
“……客人可是嫌丝竹粗陋,不堪入耳?”
“不。”
“那可是姑娘们言行无状,难以入目?”
“也不。”
“那……”花魁还想说什么,单超施施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谢云:“师父我先出去了。要是师父你看中了哪个……或哪几个姑娘的话,尽管*一度无妨,我在外面等你就行。”
这世上还有师父教徒弟去嫖的,言传身教得真到位——这是花魁唯一的想法。
谢云缓缓伸出手,向外挥了挥,却是对着几个姑娘,说:“出去。”
花魁一言不敢发,慌忙起身后退,领着屋子里其他四个姑娘悄没声息地退下了。
待房里没有其他人时候,谢云才终于开口问:“你看不起她们?”
单超说:“没有。”
“长安城里官员迭变,多有世家大族一夕抄没的,深闺女眷便被发卖到教坊,大多就进了称心楼。这楼里姑娘别看是伎籍,很多人文墨才情都不输给锦心,别随便看轻人家。”
单超静了片刻,说:“我没看不起任何人。”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冷冷道:“谢统领——你那么看重锦心,三两句话都要带上,是因为她是武后所赐的缘故么?”
谢云倒没想到他突然问出这么一句,略微一怔之后,毫不掩饰刻薄地挑起了半边眉梢:“我以为你愚蠢的程度起码比贺兰氏轻些,没想到是一样的,是我错了。”
单超:“……”
单超当即开口,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谢云突然问:“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称心楼吗?”
“……”
“称心。”谢云悠悠道:“先皇废太子承乾,嬖爱太常乐人名‘称心’者,帝闻震怒,收而杀之,坐死者数人。承乾哀哭不已,朝夕祭称心于苑中,以至于数月称疾不朝,最终谋反丧命……”
“因此称心乃是南风,”谢云的目光从眼角瞥向单超,似乎含着一股危险的深意:“也是这座教坊在长安城内名动四方的原因。”
单超瞳孔微微缩紧。
下一刻门扉轻敲数声,紧接着被推开了。四个身形幼小面容秀丽的少年鱼贯而入,看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个个白嫩优柔,青涩稚气,排列开来向他们一福身。
单超愕然道:“你——”
谢云支着额角说:“别伺候我,我不好这一口。”
紧接着他向单超扬了扬下巴,吩咐那几个男孩:“到那边去,伺候好了都有重赏。”
第26章 筋骨香
男孩们都欠身称是,声音淅淅沥沥,比女子还娇细。
单超都愣了。就在这么一愣神间,只见男孩们纷纷上前围过来,有的捏肩,有的捶腿,有的倒了酒就往前捧。
这些少年本来就是最男女莫辨的年纪,又全都敷了脂粉,轻声细气娇娇弱弱的,比刚才那几个姑娘还要女气。单超回过神来立刻闪避,但紧接着为首一个年纪较大点的男孩,端了酒就递到他眼前,笑道:“大哥可是第一次来?”
单超抬手把酒杯挡开,男孩不以为意,还是那副尖声细气的样子:“一回生二回熟,大哥日后常来,就知道其中妙处了——”说着他眨眨眼睛一笑,上半身又往前趋。
单超皱眉道:“让开!”
男孩眼珠一转,放下满杯入骨酥,从玻璃盘中拿了颗葡萄,纤纤玉手剥了皮,含情脉脉递到单超嘴边:“既然大哥不饮酒,那……”
单超终于忍不住霍然起身:“我说,让开!”
少年们愣住了。
丝竹骤然而停,几个男孩你看我我看你,目光中都带着迟疑。
谢云还是支着额角,终于悠然开口道:“——怎么了?”
少年们身上不知道熏了什么香,明明和刚才那些女子并无二致,但闻起来却令人心浮气躁。那些身体青涩柔软又带着筋骨的感觉亦和女子完全不同,再加上穿着轻倩,鲜艳衣衫下露出的雪白脖颈和臂膀,更让人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单超仓促别开视线,道:“他们身上的……气味太熏人。”
男孩怯生生道:“要……要是这位大哥不喜欢,我们去重换了衣裳再来?”
单超却像头突然受到了刺激的猛兽般,厉声道:“不用再来了!”
房间里完全僵持,半晌谢云终于听不出什么意味地笑了声,说:“出去吧。”
少年们这才有些受委屈地躬身退后,如刚才进来一样鱼贯而出,轻轻合上了门扉。
咚地一声关门轻响,雅间再次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单超紧紧盯着梨木桌沿细腻的纹理,沉默不语,身体紧绷如磐石。
如果仔细看的话,他黑衣覆盖之下的肩膀和手臂都显出了骨肉绷紧的线条——那冷硬中又隐隐藏着某种炙热,仿佛只要再点个火星,便能无可遏制地爆发出来。
“称心楼的熏香都是一样的,”谢云悠悠道,“姑娘和小倌没有任何不同。”
“……”
“倾城花魁倚靠身侧,你都能定心稳性,坐怀而不乱;几个男孩一拥而上,既非妖魔鬼怪,亦非洪水猛兽,而你就丢盔弃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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