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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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果不是我阻止,秦川已经把毒酒喝下去了啊!”方正弘激烈地反对:“而且他可不是装腔作势地喝一点儿,他准备喝进嘴的药酒,那可是绝对的致死量!”

对,的确说不通。

如果秦川是投毒者,在明知道药酒有毒的情况下,即便以苦肉计洗脱自己的嫌疑,也不会虎到把满满一杯毒|药往嘴里灌,否则那简直就是拿命在犯罪,根本没有必要。

齐思浩作为刑侦人员——虽然确实比较水——在旁边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犹犹豫豫地举手发言:“那个……你们刚才不是说方队有心理阴影来着,万一那个秦川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不,太牵强了。”话音刚落就只听严峫摇头否定:“万一方正弘偏偏没阻止呢?万一方正弘甚至凑上来说给我也喝点呢?在不确定因素太大的情况下,拿致死剂量的毒酒来赌博是不可能的。”

齐思浩有点讪讪:“我只是觉得,既然你们说的秦川是副支队,那方队出事后明显是他得利最多,嫌疑也最大……”

严峫随口说:“那这倒未必。副支队暂代正职的时候很多权力都是受限制的,就像我的日常工作要向魏副局汇报一样,秦川也有很多工作要向吕局汇报。这么说来如果方队不在了,禁毒支队的很多具体决策反而是吕局……吕局。”

他的话音蓦然而止,与江停面面相觑,两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

半夜三更被岳广平打电话哭诉自己罪过的那名“老吕”是谁?

在最后一刻登门造访,与毫不设防的岳广平私下对话,并杀死了他的人是谁?

假设在万一的情况下,江停的存在早已暴露,那么一直不动声色予以掩护的吕局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

——某种莫名其妙的职业良心,还是干脆源于黑桃K的指示?

明明窗外阳光明媚,森冷幽深的寒意却从他们心底缓缓弥漫上来,冻僵了每个人的喉头。

“不会是这样,怎么会这样?……”方正弘抱住脑袋不住喃喃。他本来就比常人更加多疑和固执,现在更是神经质地不断抓挠自己的头发,“想害我的人竟然不是严峫,难道是……难道是……”

这要是在平常,严峫肯定会翻个白眼损他两句,但现在也没什么心思了。

“不行,我要回去再看一遍,现在就回去。”方正弘霍然起身,狠狠咬牙凸眼,掉头就往外扑:“这事肯定有办法验证,不可能就这么死无对证了,绝不可能!”

没人来得及阻止他,严峫三步并作两步愕然上前:“你他妈上哪去?”

方正弘已经冲出了宾馆房间,在铺着红地毯的走廊上急冲冲往前走,闻言回头怒吼:“我想到什么地方可能还有线索了,我这就去找!”

这姓方的老小子眼见一副马上心脏病就要发作的样子,甚至连刑侦人员的基本职业素质都忘了,直接在走廊上就这么吆喝起来。严峫只觉画美不看,徒劳地跟在后面劝阻:“你先等等,我们收拾收拾跟你一块回建宁……”

“我没有想害你,枪手出事那天晚上我有不在场证明!”方正弘大步往电梯方向后退,挥舞着右手咬牙切齿赌咒发誓:“姓严的,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害你!等我电话!”

严峫一张嘴,还没来得及喊,就只见方正弘怒气勃勃一转身,差点把路过的服务员撞个趔趄。

严峫:“……”

方正弘犹如脱了缰的野驴,在小女服务员惊恐的注视中冲进了电梯。

严峫真是把这辈子涵养都用尽了,才把那句“你神经病啊”硬生生憋回嗓子眼里,回头冲着满房间人:“你们看看他,就他这样,还整天骂我们刑侦支队做事不牢靠?!……”

江停皱眉道:“他刚才说他想到什么地方还有线索了?”

严峫莫名其妙一耸肩。

几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见江停抓起外套和车钥匙,当机立断:“他想到的凶手也能想到。别让方正弘单独行动,我们跟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每一年的生日都是跟大家一起度过的,已经十年了,真的好感慨啊。人一生有多少个十年?有多少事是可以坚持十年以上的?这么想来觉得缘分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但霸王票不要再投了,看大家几个几十个甚至成百上千的刷,真的非常感激,心意已经收到了,非常感谢!

过去两天剧情主要在铺垫,没有发生很大变化,是悬疑文必经的阶段,但转折很快就要来了,谢谢大家的耐心!

感谢大家的留言和长评,鞠躬!

☆、第113章 Chapter 113

半小时后, 建恭两地高速公路。

严峫车里开着蓝牙外放,后视镜中映出他烦躁拧起的乌黑眉头:“我说老方,你这人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大家现在是绑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不管你想到了什么线索, 至少先跟我们打声招呼, 也防着万一你出了什么事导致线索中断,你说是不是?”

下一刻蓝牙中响起了方正弘的怒吼:“你才是蚂蚱呢!秋后的蚂蚱!”

“啧, 行行行,我是还不行吗?”严峫无奈地说, “你那句可能想到了线索到底是什么意思?”

方正弘支支吾吾的,明显不肯细说, 逼急了开口就骂:“谁跟你坐在同一条船上, 谁知道你私底下又有什么勾当!不跟你说了,我现正打着长途车, 到建宁再联系吧!”

严峫提高声音:“哟,还敢叫网约车!实时行程分享一个呗,虽然你不是大姑娘而是个糟老头, 但安全还是……”

方正弘愤怒地挂了电话。

“你们说他甲亢八成是有问题吧,成天着急上火的。”严峫摇头叹了口气:“我这片好心白白给当成了驴肝肺——就算他一没钱二没貌, 不像你俩坐网约车风险那么高, 但也要有点起码的安全意识啊。”

后排的杨媚和齐思浩面面相觑。

“你是说齐队有钱, 我有貌么?”终于杨媚不确定地问。

“哦没有,我是说你跟你江哥。”严峫一手扶方向盘一手向后指指杨媚:“你有钱。”然后指向江停:“他有貌。”

杨媚:“……”

“方正弘暂时还不能确定你是完全无辜的。”副驾上的江停似乎完全没听见一般,还是那么八风不动, 说:“很多老警察都有疑神疑鬼的毛病,加之他这个人格外敏感、多疑,对你抱有多年的成见是很正常的,所以在完全排除你的嫌疑之前,估计他不会轻易分享线索。”

“得了,跟紧他吧!”严峫习惯性从口袋里摸出根烟,还没叼进嘴里,突然又想起什么,遗憾地丢回了杂物匣,说:“操。”

齐思浩殷勤地摸出打火机:“严队没火?我这里……”

江停和杨媚同时脱口而出:“不要!”

他俩制止得太晚了。

“不不不,不要火,”严峫欣喜万分地拒绝了齐思浩的打火机,但下一刻他接过了对方递来的舞台、灯光和话筒:

“来来来,你们看,找男朋友就该找像我这样的——”

江停深吸一口气靠上椅背,杨媚惨不忍听地捂上了耳朵。

“作为一个成熟懂事会疼人的男朋友,重要的不是你为伴侣做了什么,而是你愿意为伴侣不做什么。比方说你们江哥身体不好,最好别抽太多烟,像我这样优秀的男友就会自觉自愿把二手烟的危险性掐灭在摇篮里;再比如说我会限制他吃甜食,逼迫他多吃肉和米饭,这全都是出于对他的健康考虑,只有我这样成熟理性的男人才是你们江哥对配偶的最佳选择……懂了吗?为什么说我是男朋友这个词的最佳诠释和模板?学着点你俩,都学着点!”

江停:“……”

杨媚:“……”

齐思浩脸上一片空白的表情。

严峫得意洋洋,汽车呼啸着向建宁高速公路收费站驶去。

·

咣当一声重响,方正弘急冲冲闯进家门,把他正准备做饭的老伴吓了一跳:“哟!你不是出差去了吗?”

“我前阵子天还没冷的时候穿的那条裤子,深蓝色剪裤脚的,你还没送去干洗吧?”

“当然没啊,不是说不穿了吗。”老伴抄着洗菜篮指指外间:“我正想收着占地方,扔了又可惜,要不等楼下旺财生了,剪一剪给它的崽子做个窝……”

方正弘二话没说,直扑外间,置老伴一叠声的询问于不顾,打开五斗橱开始翻那堆杂物,少顷终于瞥见了熟悉的深蓝色布料,连忙把它抽了出来。

“你这是干嘛呀,吓死人了!哎呀你这个人,晚上在不在家吃饭,啊?”

方正弘没顾上回答,从书房里翻出密封袋,把那条裤子塞进去封好。

“晚上不用等我吃饭了!”方正弘头也不回地吆喝了声,掉头就冲出了门,只留下老伴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

方正弘咯吱窝底下夹着那个密封袋,行色匆匆走出小区,向停在对面楼下的银色现代伊兰特车走去,一边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下意识调出了“技侦老黄”。

“喂?”刚响两声对面就接了,黄兴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意外:“方队,什么事?”

“哦,我这儿正有个……”方正弘刚要说下去,突然想起来什么,顿住了。

黄兴:“有什么?喂方队,老方?”

技侦是安全的吗?方正弘站在小区门口,突然冒出来这么个念头。

刚才他脑子里乱哄哄的,还没仔细想清楚,电话就拨了出去。但听到黄兴声音的一刹那他突然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如果自己的猜测不对,那么凶手很有可能就是……

只要是他,那市局没有任何一个部门、甚至没有任何一个角落可以说是肯定保险的,而那姓严的小子所具备的嫌疑也根本洗不清楚。

“老方你干啥呢,信号不好?喂?”

方正弘病黄病黄的脸上毫无表情,狠狠按下了挂断键。

还能找谁?还有谁是安全的?

方正弘在建宁市局干了大半辈子,临到老了,才发现原来半生筑就的巢穴竟然是危机四伏的陷阱。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恐惧、惊慌和懦弱就像一层层蛛网,密密实实缠绕着心脏,连呼吸都找不对频率,手脚更是发软发麻。

还有谁是安全的?还能求助于谁?

——对,那个人!

方正弘眼前一亮,甚至责备起自己刚才的惊慌失措,然后立刻找出对方的号码拨了出去。电话大概响了八|九声,对面才传来有些疲惫的:“喂,请问您是……”

“您好您好,我是方正弘,市公安局的,您还记得我吗?”

对面听到市公安局,脑子空白了两秒,随即对“方正弘”这个名字反应过来:

“啊对对,方警官!好长时间没见我都忙昏头了,哈哈哈——您家里最近都还好吧?有什么事儿吗?”

啪嗒!

方正弘觅声望去。

一道身影背靠在他家的银色伊兰特车门前,两条修长的腿交叠,一手插兜,另一手摘下墨镜,白净的脸上眉梢微剔,隐约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那是江停。

方正弘无可奈何站住脚步,想继续往下说又叹了口气,最终只得对手机匆匆道:“我这边突然来人了,待会见了面再说吧。”

对方一叠声答应,方正弘挂断了电话。

江停低头给严峫发了条短信:【我在小区前门堵住方队了。】

“那姓严的呢?”方正弘走过来,充满戒备地问。

“严峫不知道你具体住哪栋楼,所以我们分头堵你,他大概去了小区后门。”江停收起手机,抬头望着方正弘,敲敲身后伊兰特的车门:“你开着自己家的车跟踪严峫,还寄希望于他不会发现?”

“……”方正弘的脸又青又红又黄:“这是我儿子前段时间放假才开回家的,而且我套了线人的车牌……”

江停说:“您对严峫的人品、道德和智商都有很大的怀疑啊。”

方正弘悻悻地不说话。

毕竟是比自己大了二十岁的老警官,看那样子江停也不好再说什么,叹了口气:“您刚才是打电话给谁,要去哪儿?”

方正弘固执地不吭声。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信任我,方队。但严峫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如果您不是那个投毒者,也不是建宁市局的内鬼,那我们的确就是一条绳上拴着的蚂蚱。你被挑中来作为替罪羊不是没有原因的,在这个时候瞒着我们,甚至提防着严峫,对您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远处喇叭哔哔两声,只见严峫开着车,从小区后面绕了过来。

“岳广平是在准备将线索告诉我的时候出事的。他已经查到了泄露1009行动情报的内鬼是谁,但直到死,都没机会把那个名字说出来。”江停望着方正弘浑浊的眼睛,每个字都穿过视神经和颅骨,重重敲在他的脑髓里:“我已经没有第二次昏迷三年还能醒来的幸运了,但您想在重重鬼影环伺中,跟三年前的岳广平冒相同的风险吗?”

汽车戛然而止,严峫裹挟着满身冷峻钻出车门。

“……”方正弘沉默良久,终于在他们两人的注视中颓然出了口气,反问:“你不知道我为何觉得你是清白的?”

江停盯着他,只听他问:“你还记得‘猿猴’么,一个长得有点像猴、少了半截小手指的拆家?”

从江停的表情上看,他显然是不记得的。

“‘猿猴’是我最过硬的线人,曾经在一次卧底行动中差点暴露,历经惊险才逃出来。事后他告诉我,自己曾被一名被人称作江队的恭州警官掩护过,否则就已经死了。”方正弘摇摇头:“挺多年前的事,估计你已经不记得了,警察行动中为队友做掩护和殿后是常事,所以我当时也没有其他想法。但关于你这个人的印象和判断一直埋在我心里,直到三年前你‘殉职’的时候,我心里就有点怀疑:怎么那么巧牵头1009行动的人是你,泄露情报导致1009行动失败的人也是你呢?没道理啊。”

江停沉吟片刻,说:“那名线人的事虽然我没印象了,但……”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你,也不能立刻信任这个姓严的。”方正弘话锋一转,拍拍咯吱窝下夹着的那个密封袋,冷冷道:“我现在要去研究所找个熟人,不出意外的话,关键性证据现在就落在我手中这个袋子里。如果你们真敢来,就跟我一起来吧,但如果证据出来发现你们不是无辜的,那可就别怪我立刻报警了。”

江停蹙眉望向严峫,后者也正巧看来,两人用眼神无声地商量了几秒。

方正弘已经钻进他那辆伊兰特,砰地关上车门,发动了汽车。

“杨媚跟齐思浩分头去小区侧门了,打电话通知他俩过来,咱们先跟方正弘去那什么研究所看看。”严峫快刀斩乱麻地做了决定:“上车!”

江停一边打电话给杨媚一边上了车,严峫系好安全带,点火发动。就在这半分多钟的时间差里,方正弘的伊兰特已经开出大门,只要顺着小区门前的车道往前开五六十米然后一个急转掉头,就能上繁忙的主马路了。

“喂,江哥?”杨媚在手机那头兴冲冲地问:“我正全副伪装躲在小区楼下树丛里呢,你们堵到那姓方的小老头了吗?”

“你跟齐思浩来正门,我们要去……”

轰——!!

巨响从前方传来,江停突然像被抽去了声音,严峫的动作也僵住了。

“江哥?”杨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那边怎么啦?”

不远处的行人纷纷驻足,回头张望过去,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住了暂停键——

一辆银色伊兰特重重撞上车道尽头的电线杆,没有任何减速或转弯的迹象,整个车头在满地碎玻璃片中被撞得凹陷了进去!

过了足足数秒,议论和惊叹才迟钝起响了起来,嗡嗡弥漫向四面八方。

“老方……老方?”

严峫下了车,眼底满是难以置信,突然打了个狠狠的哆嗦,向如梦初醒的路人厉声咆哮:“打120!快来人打120!!”

嘭——凹陷的车门被强行打开,在目睹驾驶室里情况的同时严峫倒抽了口凉气,连江停都脸色铁青。只见方正弘满头满脸都是鲜血,被压在气囊之中,完全看不出是死是活;方向盘仪表盘混乱扭曲,杂物玻璃洒遍全车,引擎盖已经完全扭成了废铁!

这不是三四十公里时速能撞出来的效果,谁对这辆车的制动系统动了手脚?!

“老方!醒醒!坚持住!”严峫怒吼:“老方!”

然而方正弘被埋在气囊下,毫无反应。

远处几个行人议论纷纷,不敢靠近,远处急救车声飞驰而至。严峫猛地回头,正对上江停的眼睛,两人眼底都清清楚楚写着难以掩饰的错愕和震惊。

“……那个袋子,”江停嘶哑地挤出声音来:“把那个袋子拿来给我。”

犹如闪电划破天空,严峫猛地反应过来,从毁损严重的副驾驶座位下翻出了那个密封袋,根本来不及看里面那团深蓝色布料是什么东西,便把它匆匆塞给了江停:“快跑。”

“那你——”

“快跑!”严峫把他一推,动作凌厉果决,压低声音吼道:“别告诉任何人你曾经在事故现场出现过,带着物证快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因为霸王票非常多,而我有点急事要赶着出门所以来不及整理了,非常感谢大家,周一更新的时候一并整理,鞠躬

☆、第114章 Chapter 114

急救室。

铁轮骨碌骨碌滚过地面, 冲进玻璃门,抢救中的红灯亮了起来。走廊远处人来人往,严峫喘着粗气, 靠墙慢慢滑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撞车, 鲜血, 物证袋,自远而近的警笛……无数声响乱哄哄交织在他的脑海里, 犹如漫天巨网盖住恐惧的深海,而恶魔狰狞的眼睛正盯着他从海底缓缓上升。

是谁对方正弘的车做了手脚?

那个物证袋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几道皮鞋疾步走来的声音由远而近, 走廊上众人纷纷回头注目,而严峫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直到脚步停在他面前, 严峫才一抬头, 只见几名穿制服的警察正站在他面前,周遭弥漫着如临大敌的气氛。

“对不起, 严副。”为首那人亮出警察证:“您知道程序的,跟我们走一趟吧。”

几名警察满面戒备,似乎很怕严峫突然暴起反抗, 其中一名甚至将手伸进后腰里按住了手铐。

但他们的担忧并没有成真。

严峫的目光从他们紧张的脸上一一扫过,突然笑了一下, 起身拍拍衣摆。

“走吧, ”他说。

·

建宁市局。

审讯室仿佛比平时黑暗很多。几缕随时快咽气似的光线透过铁栏窗, 映照着半空中徐徐飞舞的浮尘,将铁桌、台灯和审讯椅的影子拉得扭曲瘦长,对面墙上写着“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八个大字的白板微微泛着年岁悠长的光影。

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哗:“我们严哥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至少给送杯热水进去……”

“对不起我们有规定,谁都不能进!”

“发生什么事了,肯定搞错了吧,喂你们……”

哗啦啦——

人声杂乱又消失,铁门撞击声在空旷的走廊上久久回响,传进最深处的审讯室里。

严峫笔直地坐在椅子上,昏暗挡不住他清晰深刻的侧颊线条,硬直的鼻梁上皮肤反出无动于衷的微光。

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两三个人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渐渐移到门前,随即看守把门打开了,一个仿佛永远圆胖敦实、不急不缓的身影迎着严峫的注视,出现在了审讯室门口。

——吕局。

“行,我知道,都出去吧。”

吕局走进屋,吩咐后面的看守警察,然后在对方依言锁门离开的同时,端着大茶缸坐在了审讯桌对面,被皱纹耷拉下来的眼皮一挑,望向严峫,说:

“老方的车被破坏了加速和制动系统,目前头部受伤,尚在抢救。”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严峫久久沉默着,冰冷的空气就像玻璃般,在狭小的室内笼罩着他们。

“八月底你生日当天晚上,曾打电话要求交警大队在工人大道以东拦截一辆跟踪你的轿车,该车为银灰色现代伊兰特,与今天老方出事的车型号、特征均为一致。且事后经调查,那天晚上跟踪你的车辆牌照是为套用,而被套用的车牌,是禁毒支队曾在一次行动中使用过的线人牌照。”

吕局顿了顿,缓缓道:“也就是说,方正弘跟踪过你的事,你是知情的。”

严峫的表情冷硬坚|挺,吐出几个字:“我知情。”

吕局点点头,又道:

“今天早上,恭州市高荣县四海客来招待所,一名服务员在送毛巾时,差点被情绪激动的方正弘迎面撞上。据该服务员所述,当时你正站在一扇敞开的房门口,而老方情绪非常愤怒,大嚷着:‘姓严的我没有想害你,枪手出事那天晚上我有不在场证明,等我电话!’——是有这么一回事吗?”

“……”严峫说:“有。”

单面玻璃后,几名副局长、主任及审讯员面面相觑,每个人眼底都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

吕局问:“也就是说,方正弘出事前几个小时,你是最后一个接触过他、并发生了严重争执的外人?”

“……”

审讯室里静默片刻,吕局改变了问话方式:“你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高荣县,同行有几人,目的是为什么,与方正弘发生争执的原因和内容吗?”

严峫默不作声。

这种坚冰般的沉默和抵抗,是刑侦人员最不愿意面对的情况,也是审讯对象确实有罪的重要猜测依据之一。

换言之,严峫的态度简直让所有人心中的天平都渐渐往不利的那一边倾斜了。

“严峫,”吕局望着他,每个字都附加了难以形容的沉重分量,他说:“你一个干了十多年的老刑侦,现在零口供也一样能定罪了的事情,应该不用我再说了吧。如果你什么都不愿意解释,我们的调查和推断会对你相当不利,你明白吗?”

里里外外无数道目光投向严峫,甚至连他紧抿的刀锋般的嘴唇都看得一清二楚。

半晌他说:“我明白。”

“——你明白。”吕局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点点头:“那你能不能至少告诉我,为什么方正弘出事的时候,你在他家楼下?”

明明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但严峫又沉默了很久,他的身体还坐在审讯桌后众人目光聚焦处,但灵魂却不知道漂浮在哪里,仿佛悬在半空中,冷冷盯着审讯室内外的每一个人。

审讯员明显地焦躁起来。

单面窗口外,魏副局的额头几乎贴在了玻璃上,脸颊绷紧到有点扭曲的地步,手紧紧在裤兜里攥成了拳头。

“不能。”突然严峫开口了,但从那薄唇中吐出的每个字都让人心脏无限地向深渊中下坠而去,他说:“我不能告诉你。”

所有人脸色大变,魏副局一时站不住,摇晃了好几下!

吕局手中的茶缸“铛”一声跺在桌面上,向后靠进椅背里,呼了口气。

“既然你明知道隐瞒的后果是什么,还坚持选择这么做,那我也无话可说。”吕局缓缓点头,又说:“好,好,好……严峫,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真不想说的话,我也没办法了。最后一个在方正弘不在场时独自靠近案发车辆的人,到底是你吗?!”

——不是。

严峫如雕塑般静默着,背对着铁窗中微薄的光,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江停。

他闭上眼睛,几秒钟后沉声道:“是我。”

吕局霍然起身,向外走去。

“等等。”

谁也没想到严峫会在这时出声,外面的所有人都愣了,正准备夺路狂奔出去抓住吕局开喷的魏副局一个九十度拧身,老脸上登时迸发出了期待的光。

但紧接着那光彩就黯淡了下去——

吕局回头望向审讯桌,严峫微微扬起了下巴,这样看上去他原本就有棱有角的脸、修长结实的脖颈和肌肉宽实的肩都格外醒目,逆光中犹如一口黑沉沉的漩涡。

他问:“是你么?”

这三个字很轻,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

吕局眼皮一抖,似乎感到很可笑。然后他鼻腔里哼地出了口气,反问的声音十分严厉:“不论我说是或不是,在缺少证据的情况下你能信吗?严峫,你还有哪怕一丁点刑侦人员基本的素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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