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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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蒋衾看到他时吓了一跳——这小孩一直有点中二病,穿衣服要肥肥大大且纯棉质地,穿个带帽衫下摆能垂到膝盖上。这么西装革履的一打扮,简直是个正儿八经的世家贵族小公子。

方源带着他父母提早十五分钟来了。他妈是蒋衾的姨母,小时候经常见,上大学后就疏远了,严格算起来这是他们十几年来第一次相见。两位老人见到蒋衾时简直都不认得了,半晌才颤抖着问:“这……这是阿衾?”

蒋衾深深鞠了一躬,黎檬也有样学样,板着小脸儿欠调教。

“……这是你的孩子?给姨奶奶看看,你叫什么名字?”

蒋衾说:“这是我儿子,叫黎檬。”

方母拉着黎檬的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抹着眼睛说:“我乍一看还以为他是小时候的你,真是,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

他们坐到包厢里去,一边唏嘘一边等蒋父蒋母。方母毕竟是姨妈,不停问蒋衾这些年来过得好不好,又拉着黎檬感叹不已,两方人都很有默契的不提靳炎这个名字。

碰头的时间渐渐到了,蒋父蒋母却没有要出现的迹象。又过了十五分钟,方源打电话去蒋家,却没人接电话。打电话给蒋父被按断了,再打给蒋母,老太太似乎很不方便说话,半晌才叹气道:“老头子发火呢,我……我再劝劝他。”

蒋衾脸色一下就白了。

方源看了非常不忍,温言安慰道:“姨父本来就左性,最近几年为人更加刻板了,估计现在还在家里闹脾气。我们先等吧,过会再打姨母电话看怎么说。”

然而又过了半个小时,方源再打电话,连蒋母都不接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蒋衾脸色也越来越难堪。包厢里气氛渐渐变得很紧张,最后黎檬连出声都不敢了,缩在椅子上装小透明。

方母擦擦眼睛,埋怨道:“你爸就是这脾气,你妈也经常怪他为人钉是钉,卯是卯,一点也不懂得变通。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能放着不理呢?”

“……我爸一直是这样……”蒋衾顿了顿,强笑道:“先点菜吧,总不能让大家陪着一起挨饿。”

方源接口道:“那这顿可得我请,谁也别跟我争。”

蒋衾并不跟他争,只笑笑不说话。他事先已经把信用卡放在结账处了,并交代过酒店人员上菜时直接刷他的卡,上一道刷一道,退房时一起签字。

蒋衾大学刚毕业时也不懂这一套,但是靳炎为人处世简直成了精,有时候就会教他怎么应对各种场面。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他在这方面也渐渐的滴水不漏了。

方母对先吃饭这一点明显没有意见,身为长辈于是率先点了几个菜,又让黎檬点自己爱吃的东西。黎檬在吃这方面比方家人懂得多,也知道这顿饭必然是蒋衾付账,菜单刚接过来就反手一合,向侍应生小姐单点了几个海鲜,要求了做法,还特意严肃的加上一句:“红醋你端上来给我闻一下再放到鱼翅汤里去啊。”

这家酒店做菜其实味道不错,蒋衾却吃什么都味同嚼蜡。陪着方家人吃到一半,他借口去洗手间的理由走出包厢,临出门前对方源使了个眼色。

方源心领神会,几分钟后也跟出来,问:“你有什么计划?”

蒋衾便把想法跟他说了,方源听完皱起眉头:“这样不好吧?贸贸然的上门……”

“你也看到了,我爸是不会出来见我的。”蒋衾苦笑一声,说:“今晚我不回来的话,拜托你把黎檬接到你家睡觉。他长这么大我们从没放他一人过夜,这孩子心理年龄跟十一二岁似的,我不放心。”

方源还想说什么,被蒋衾打断了:

“我的时间不多,一味等待是不行的。靳炎最多两三天就追来,他一来所有事情都糟糕了。你相信我,他就是有本事把已经很坏的事情变得更不可收拾。”

方源心里一动,点了点头。

蒋衾离开酒店,在路边招了辆的士。

上车的时候司机问他去哪里,他恍惚了一下,才缓缓报出地名。

那是一座二环内非常安静、风景秀美的小区,早年住了很多J大的教授,附近还有不错的中学,治安环境一直很好。蒋衾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小区里亮着一排路灯,一栋栋白底红瓦的小楼隐藏在浓绿的树丛里,灯光映照下泛出好看的颜色。

蒋衾走到记忆里那栋楼下,迟疑半晌,才在楼道前按了门铃。

咔哒一声,电话那边蒋母接了起来,颤颤巍巍问:“谁啊?”

“……”

“谁啊?”

蒋衾声音低哑,“妈,是我。”

听筒里一片沉寂。

呼吸声彼此错落,半晌蒋母说:“你……你还是先回去吧。”

蒋衾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快的毫无预兆,连自己都没发现声音里全是哽咽:“妈……我求求你了,给我开开门。”

蒋母很长时间都不说话,足足过了好几分钟,才默然把电话挂了。

蒋衾站在楼道前,仿佛一尊僵硬的石像,久久没有任何动静。那一刻他所有感觉都是空茫的,泪水浸湿了整张脸,从脸颊汇聚到下巴再滴落下来,但是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已经哭了。

他站了很久很久,才轻轻把电话挂上。

蒋衾后退半步,动作非常缓慢,然而非常坚定的,直直的跪了下去。

蒋衾一跪就是一整夜。

事实上他跪的那个位置,从蒋家窗户是可以看到的。蒋母半夜睡不着起来看了一次,第二天早上醒得很早,忍不住又看了一次。

蒋父却没去看,早饭的时候把报纸拍得哗哗响,突然狠狠把碗往桌子上一掼:“丢人,丢人哪!”

“都是你昨晚不去!不然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现在才来说丢人,儿子二十年不来见你就不嫌丢人了吗!”蒋母砰的把筷子一摔,迸起来的稀饭差点洒了蒋父一脸:“你要嫌丢人,现在就去把儿子拉进来!有什么话慢慢说,万一他现在已经跟那男的分手了呢!”

“报纸上明明都报道了……”

“方源没说那是记者炒作的吗?你又不是没跟媒体打过交道,记者是怎么回事你还不知道吗!”

蒋父摔了书房的门,只听里边一声一声的叹气:“造孽,造孽啊!”

蒋家当家做主的是蒋父,他不松口,蒋母也没有下去把儿子拉上来。

结果蒋衾就硬跪了一夜加一天,白天的时候小区里有人经过,纷纷报以奇异的目光,而蒋衾视若不见。

其实他也没力气看别人了,膝盖磕在硬石板上可不是好玩的,天亮的时候他两个膝盖几乎已经完全没感觉,整个白天都是在恍惚的精神状态下度过的。

傍晚方源打电话去蒋家,从蒋母处得知事情经过,当即大惊失色,带着黎檬匆匆赶到蒋家。老远就看见蒋衾孤零零在那跪着,头靠在楼道门口,他二话不说上去一搀,蒋衾只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他一下,瞬间就昏了过去。

方源脸色都变了:“蒋衾!你还好吧?!”

黎檬上前一摸手,冷静道:“发烧了,先弄上去再说。”

方源立刻把楼道通话接到蒋家,蒋母一听也有点慌,匆匆忙忙的开了楼道门。方源抱着蒋衾就往楼上冲,半道上看见蒋母,一脸担忧的等在家门口。

老太太看见阔别二十年不见的儿子,不管儿子有多给她丢脸,第一反应都是心疼的。蒋母也不顾老头子了,赶紧招呼方源把人搬回家放到沙发上,又调了糖水来一叠声的说:“赶紧喝一点,赶紧喝一点。”

方源把糖水给蒋衾喂下去,又用力按他人中,折腾半晌蒋衾终于恍惚恢复了点意识,气若游丝的叫了声:“妈妈……”

蒋母眼圈红了,擦着眼睛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哎,当年我就说……”

话音未落身后“哼”的一声,只见蒋父痛心疾首的站在客厅门口。

这老头一辈子搞国学,早年自恃留过洋,在学校里处处高人一等,清高孤傲的态度得罪过不少人。晚年脾气越发古怪,大概被独子叛逆的态度伤了一辈子,每当看到别家的儿子结婚生子就一个劲的唉声叹气。

方源怕老头又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慌忙打断他:“姨父您怎么出来了?蒋衾在楼下昏过去,我刚好赶到,就给他送上来。您二老要是晚上不方便,我还把他带我家去怎么样?”

蒋父冷冷道:“逆子!你还回来干什么!”

蒋母一摔手又要争论,只听蒋衾恍惚问:“……是爸爸吗?”

他实在太累,连眼睛都睁不开,问完这一句又迷糊过去了。

蒋父看看儿子苍白如纸的脸色,重重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梨花木扶手椅上。

就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黎檬,这个少年黑西装白衬衣,样貌极其俊秀出挑,正警惕的缩在蒋衾身边,小心翼翼的来回打量他和蒋母。

蒋父心里疑窦顿起,招手问:“你过来。”

黎檬异常乖巧,走上前任他打量。

蒋父越看越觉得自己见到了十几岁时的蒋衾,下意识问:“你叫什么名字?”

“黎檬,黎明的黎,柠檬的檬。”

“你……你是什么人?”

黎檬看看蒋父,又看看蒋母,突然麻溜儿的往地上一跪,仰起头说:“爷爷奶奶!我是你们的孙子!我爸一直很想念你们,你们不要为难他了好不好?”

这声音端的是清脆响亮,跟蒋衾少年时代简直别无二致,蒋父蒋母瞬间就愣了。

第33章

蒋衾一直在沙发上躺到第二天下午,才能勉强下地行走。

他的膝盖肿得太厉害,几乎全没了知觉,僵直且无法弯曲,只能扶着墙慢慢走到书房去。

蒋父正坐在红木大椅里,见他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叹气:“你何苦又来招我们!好好躺着去不行吗?”

蒋衾一声不吭又要跪,蒋母正从阳台上进来,一见立刻阻止:“别动别动!年纪轻轻的小心别作下病来!”

蒋衾多少年都没听过母亲这么对自己说话,眼圈立刻红了。那样子看着实在非常可怜,蒋父也有些不忍心,放软了口气说:“这么大人了还这么不懂事,万一跪坏了怎么办?当年如果……何必又有今日……”说着自己也难过起来:“真是欠了你的啊!”

蒋衾泪水哗的就下来了,哽咽半晌才勉强发出沙哑的声音:“是……是儿子不孝……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儿子这辈子,实在是对不起你们……”

蒋母到底是女性,心肠一软便撑不住了,差点没和二十年不见的儿子抱头痛哭。蒋父也唉声叹气的看着他们,过一会儿亲自去泡了茶,一人一杯放到儿子和老伴面前,嘴里喃喃的道:“不像样!——不像样!”

蒋衾这一哭,真是把二十年来没流的眼泪都流尽了。以前他看书上写有人伤心过度哭瞎了眼睛,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今天才体会到眼泪流干是什么感觉,连看东西都不清晰了,睁眼都酸涩得发疼。

到最后黎檬也扑过来抱着母子俩一起哭,比着看谁哭得声音大。这小孩儿哭起来怪萌的,一抽一噎的拉着蒋父的衣角说:“爷爷你不为难我爸爸了好不好?他一直都很想你们的,经常一个人偷偷的躲起来,拿着你们的照片流眼泪呢。”

蒋父一时心情激动,愣没发现蒋衾离家二十年怎么可能会有父母照片这么个破绽,只痛心疾首看着黎檬湿漉漉的小脸儿,满脑子都是“儿女都是债隔代的更是债啊”这一个想法。

好不容易哭到吃晚饭,黎檬非常乖巧的把蒋母牵出去准备晚饭了。父子两人终于单独对坐在书房里,气氛一时非常僵硬。

蒋父喝了半天的茶,终于别别扭扭的开口问:“这些年来都在做什么?”

“在一家事务所做注册会计师,这次回来之前请了长假,保不准就不回去了。”蒋衾声音还带着大哭过后的沙哑,低声道:“本来想着如果能进家门,就呆在S市不走了,在这里重新找份工作。”

“会计师?”蒋父哼了一声,“那经济也拮据得很吧?”

会计师带来的收入对蒋衾来说,不过是给自己和黎檬买个零食,看个绵羊罢了。他真正的收入大头是时星娱乐百分之十二股权分红,以及早年一些古董投资方面的收益。

但是如果解释就不得不牵涉到靳炎,蒋衾怕他父亲又生气,只得含糊道:“还行。”

“其实我料想你不会过得差,你寄来的药材和人参,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蒋父顿了顿,话音一转:“但是这样终究不是正理!你一个男人,赚多少的钱吃多少的饭,仰人鼻息终究是不能长久的!你浑浑噩噩活到现在,只落得两个字,糊涂!”

蒋衾不和他父亲争辩,只点头称是。

蒋父看他这么平顺听话的样子,稍微平了平气:“还好你没忘了教育孩子。不论母亲是什么出身,这孩子你倒是养得不错,很有我蒋家的气势。”

蒋衾心里微愕,刚想说这怎么好好扯到黎檬的生母上了?再转念一想,黎檬从小编起故事来眼睛都不带眨的,保不准是说了什么把二老都搪塞住了。

“他母亲的事已经过去了,你也就别放在心上了。这孩子比你当年都有出息,已经上高三了?成绩怎样先不说,下棋实在有天分。”蒋父思索一阵,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突然又狠狠训斥一声:“——糊涂!你竟不好好培养!”

蒋衾愕然道:“我们……我一直想着让他考大学……”

“你也不用改口,我知道这肯定是那姓靳的主意!他是什么出身,不把孩子教坏就不错了,你还敢让他在孩子的前途上拿主意?”蒋父一拍扶手,狠狠道:“糊涂,真糊涂啊!”

“爸……”

“二十岁前不成国手,则终生无望!你小时候我们本来是想让你学棋的,结果你实在没天分才作罢。现在好不容易,生了个灵秀的儿子出来,你竟耽搁他到现在!你看他都多大了!”

其实蒋父说得很偏颇,他们夫妻对蒋衾从小的要求就很高,所谓下棋实在没天分,只是没在短短几天里达到他们的标准罢了。

事实上蒋衾成年后自学围棋,还能一手把黎檬教到现在神挡杀神、魔挡杀魔的地步,可见在围棋上天分已经异于常人了。

但是跟蒋父是没法争辩的,老头子气哼哼的感慨半天,做出决定说:“以后这孩子就由我来教育了,你们谁也别管。他要是想上学就让他上,但是学棋必须放在第一位。以后你在这里工作,我就把这孩子送到S市的围棋院,那里的院长是我多少年的老相识,要什么照顾也就一句话的事。”

蒋衾叫苦不迭,心说这小兔崽子都跟老爷子说了些什么,怎么一会生母一会下棋的?短短一天功夫他是怎么把老爷子收买到这个地步的啊!

蒋父唏嘘一会儿,不知哪里勾了心肠,黯然道:“这孩子跟你小时候真是如出一辙,只愿他没有你那根反骨……我看他的样子,眉眼轮廓,活脱脱就是十几岁的你从照片上走下来,你妈昨晚搂着他哭了半宿……”

说着颤巍巍的打开抽屉,捧出一本厚厚的旧相册,就着灯光慢慢翻开,似乎有无限的感慨。他翻看旧照片的动作非常小心翼翼,蒋衾看了瞬间满心酸涩全涌上喉咙,仿佛嗓子里哽着硬块一般难以言语。

“老天保佑蒋家没绝后,还给我跟你妈留了个指望。哪怕你日后还跟那个姓靳的去了,我们至少有个孙子,也不至于死了都没人收尸……”蒋父说着也哽咽起来。

蒋衾本来想把黎檬的身世和盘托出的,毕竟这种事瞒骗不得,将来万一露馅就无法收拾。然而看年迈的父亲难过成这样,那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你看,你看你这没有良心的孩子,当年你是怎么许诺要孝顺我们的?你竟然忍心跟那个姓靳的一跑十多年!是我跟你妈当年赶你走,但你就真的不回来了吗?我们养你到二十岁,你就没一点留恋的吗?”

蒋父抬手用力擦眼睛,同时哆嗦着把相册推给蒋衾,让他看那边角已经泛黄,却明显被精心保存的老照片。那相册的薄膜明显已经被摩挲过很多次,灯光下泛着模糊的光泽,照片里一家三口的笑脸在光晕里也朦胧不清,仿佛陈年老旧的记忆。

蒋衾原本心里难过无比,偏偏不敢表露在脸上,便佯装低头去看那照片。

谁知他目光触到照片的瞬间,突然被电打了一样愣住了。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才短短一天,我爸妈怎么就跟黎檬拍合照了?

不,不对,这是旧照片,……可那照片上怎么是黎檬?

一个荒唐而惊悚的念头如同出水的怪物,缓缓现出可怕的轮廓。蒋衾几乎动弹不得,眼睁睁盯着照片上自己的脸,目光仿佛看到了怪物,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爸爸……”他下意识道,“不……黎檬他……他是靳炎的孩子啊……”

蒋父怒道:“你还在发烧?是你的就是你的!我刚才要跟你说,明天就去把黎檬的姓改过来!明明是我们家的人,跟个外姓是什么意思?!”

蒋衾颤抖站起身,膝盖一软又踉跄坐了回去。

蒋父终于发现他脸色不对,惊问:“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不成?”

“我们验过DNA,”蒋衾茫然道,“黎檬跟靳炎的亲子可能性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绝不会错的。”

“胡说八道!这孩子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但是……”

“什么DNA,你亲自去测的?你眼看着出结果的?我才不信那个什么DNA!这年头能做假的多了去了!再说这孩子明明就是你的种,别以为我不记得姓靳的长什么样!他除非基因突变,否则要能生出这孩子来,我就跟他姓!”

蒋衾耳朵里嗡嗡的,一时想起当年测DNA时的经过,又想起给黎檬起名时靳炎躲躲闪闪的态度,无数画面纷杂错乱从眼前掠过,最终定格到十六年前他们在医院抱走黎檬时,他顺口开玩笑说别让医院抱错了,靳炎看着他微微一笑的脸。

“不会,”那男人淡淡的道,“我从头到尾检查过三遍,万无一失。”

黎檬吃过晚饭,对奶奶(外婆)卖了半天萌,洗洗上床自己睡了。

半夜醒来突然觉得床头有人,睁眼一看,只见是蒋衾。

黎檬立刻自觉的把尾巴伸出来摇了摇,问:“你现在还想哭吗?英俊可爱智慧绝顶的儿子可以提供你一个免费的树洞哟。”

蒋衾看着他不说话,目光非常奇怪。直到黎檬都被看得发毛了,他才咳嗽了一声,问:“你白天都跟老头老太太说了什么,把他们都笼络过去了?”

“哦,这个简单。我告诉他们我是你跟一个姓黎的女人生的,结果那坏女人抛弃你傍大款去了!”

蒋衾:“……”

“你一个人带着我孤苦伶仃,十分可怜,对全天下的女人都产生了心理阴影!形单影只的过了好多年啊好多年!在那凄风苦雨的年代里,只有靳炎一个人,对你痴心不改照顾有加,终于慢慢打动了你那颗受伤的心!最终我们一家三口就和谐幸福滴生活在一起啦!”黎檬得意的打了个响指:“你儿子我很给力吧!为你开脱的同时又增加了靳炎的印象分,你们都应该发我双倍零花钱才对啊!”

蒋衾:“……”

蒋衾悲催欲死的感情瞬间无影无踪,只想把儿子抓起来暴揍一顿。

“等等,你想干什么?”黎檬十分敏感,立刻往床角缩了缩:“对儿童使用暴力是不对的啊蒋衾,你可不能乱来啊,双倍不行一点五倍总可以的嘛……好了好了我知道一点五也不行,给我买个绵羊没问题了吧!我可以养在阳台上啊!”

“……跟你说过多少次阳台也不可以!”蒋衾瞬间觉得十分荒谬,无力的扶额道:“黎小檬我真是服了你了……”

黎檬嘀咕道:“阳台明明就可以。”

蒋衾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语半晌后只得站起身,说:“早点睡吧,明天我带你去一趟医院。”

“去医院干嘛?”

“打预防针,”蒋衾含混道,“S市最近流行感冒。”

黎檬一听打针就毛骨悚然,再一听感冒,迟疑半晌后委屈道:“好吧……根据笨蛋才不会感冒的理论,我们得感冒的可能性的确非常高……哎好羡慕靳炎,他就从来没这个危险。”

蒋衾出去了,黎檬关上台灯,把枕头拍得松松软软,在黑暗里躺下来睁眼大半天,突然哭丧着脸说:“小爷失眠了——!呜呜呜……”

第34章

蒋衾第二天果然带黎檬去打了针。

接下来的两天便在S市疯玩。蒋父蒋母简直把孙子捧成了心尖子,要什么给什么,带着到处跟人炫耀长脸,各家亲戚轮了好几圈;难得一向对孩子要求严苛的蒋衾也不反对,看黎檬疯闹,只放纵的由得他去。

他仿佛要补偿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悖逆不孝,整天往家里买各种各样的东西,短短两天就差点把他经常用的那张卡刷爆。

第三天一家人吃过晚饭逛商场的时候,路过一楼金玉器柜台,蒋母只往一块玉佛上多看了两眼,结果蒋衾去洗手间的功夫,两分钟把那块价格六位数的玉佛刷了下来。

蒋母又惊喜又埋怨,然后就心疼,说:“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你年纪还轻,要懂得惜福,知道吗?”

蒋衾说:“玩意儿罢了,我还有更好的,只没带来。”

黎檬眼珠子滴溜溜转,立刻依偎上来撒娇说:“蒋衾我还要一个绵羊钥匙扣,你给我买嘛。”

蒋父立刻慷慨道:“想要什么样的?爷爷买给你!”

“我要……”黎檬想想还是萎了,耷拉着脑袋说:“我还是不要了。”

蒋衾却拍拍他的头,温言道:“等过两天打电话给你定一个,这几天实在没功夫。”又转头对蒋父说:“是个钥匙扣玩具,挺别致的,得找人定做。之前给他定了一个,还找了点关系。”

蒋父奇问:“还得定做?很值钱吗?”

蒋衾含混道:“胜在别致而已。”

黎檬极有眼色,出商场时就趁人不注意,把他那个钥匙扣收起来了。

一家人平静的度过了两天,第三天,蒋衾一个人去医院,坐在长椅上等亲子鉴定报告书。

当初来做检测的时候,那医生远远看了黎檬一眼,转眼就跟蒋衾笑道:“这么像的父子还用检查这个?您太多心啦!”蒋衾当时不好解释,只一笑带过。

结果拿报告的时候还是那个医生,一见他就笑道:“我说你不用担心吧。”

报告书是封在大白纸信封里的,蒋衾正低头要拆,一听这话,手瞬间颤抖了一下。

“疑心去掉也好,可以好好过日子了。”医生拍拍他的肩,一副劝慰的口气:“别给孩子知道,这种事总是很伤孩子心的。听大哥过来人一句话,这年头一家人能和和美美的,可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蒋衾机械的点头道谢,慢慢走出医院大门,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像寒冰一样锥心刺骨。

他终于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打开报告,只看了一眼,手就拿不稳东西了。

明明已经心里有数的事,白纸黑字写出来,竟还能产生惊涛骇浪一般强烈的震荡。

蒋衾看着不远处妇产科里抱着新生儿走出来的父母,看着大腹便便的孕妇在老公的搀扶下慢慢散步,突然觉得十分荒谬。他一直觉得黎檬跟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没什么两样,足以弥补自己此生无子的缺憾,然而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发觉,其实是不一样的。原来有没有那点血缘,感觉真是绝不一样的。

他愣了半天,有种因为心境改变而产生的愧疚和自惭,慢慢从心底里透了出来。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靳炎比自己更宠爱黎檬。这感觉其实也对,靳炎对黎檬是绝对的溺爱,那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要月亮就打个白金镶钻的送给他。黎檬小时候贪玩,打碎了才花重金拍下来的瓷器,蒋衾都忍不住要上手开揍了,靳炎的第一反应是冲出去检查孩子的手有没有划破。后来黎檬模仿靳炎的签字,天价买了个假的玉制棋盘,结果两滴眼泪还没掉下来,靳炎就心疼得带孩子上街吃冰激凌去了。

蒋衾多少次觉得,恐怕亲生父子也做不到靳炎这程度。

黎檬上小学时,算术不会做,拿来问蒋衾,蒋衾解释两遍之后就烦了。靳炎下班累得半死,却能抱着黎檬解释半天,一个很简单的小问题来来回回的绕,却从不见半点不耐烦。

后来黎檬长大了,小学到初中一连跳三级,靳炎那水平也教不过来了,蒋衾就开始接手教他高中的内容,再陪他下棋锻炼耐性。靳炎只负责赚钱养小孩,凡是见到好东西都要买下来放到黎檬名下,说是为孩子的将来做投资。

还有很多次,蒋衾觉得公司没必要接这么多项目,资金周转方面也会存在危险,让靳炎差不多就得了。靳炎却说咱们的孩子天生不会做生意,现在能保他富贵一时,将来可怎么办呢?哪怕金山银山在手,都怕自己死了以后孩子不够花用。

蒋衾当时只觉得哭笑不得,久而久之也懒得多说了。现在想想,却像心脏被揪起来一样难受。

靳炎是带着怎样的感情,来做这些事情的呢?

他想过有一天蒋衾也许会带着黎檬离开他吗?

他有预感过自己将来,将会一无所有,孤老终生吗?

蒋衾深深弯下腰,手指揪着衣领,简直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两个小孩手拉着手,坐在弄堂和煦的阳光下,靳炎脸上带着小孩特有的悲伤,轻声说:“我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了。”

那是靳炎此生为数不多,毫无欺骗毫无保留的,带着伤感说出来的话。

那个男孩最初出现在他生命里时就孑然一身,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蒋衾晚上回家被父母照顾着上床睡觉,靳炎只能形单影只,回到冷清漆黑的小房子里,一个人默默的等待黎明。

他曾经忍受过那么多年的孤独。

蒋衾简直难受得无法言语,那一瞬间他甚至想哭,却连哭都流不出眼泪。

黎檬并不知道自己被鉴定了一回,他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马屁十分顺手,几天功夫就牢牢巩固了自己在蒋家不可动摇的金孙地位。

蒋衾回来也没说,吃晚饭的时候神态一切如常,只回房间以后,默默的摸着电话,看上去很想打给什么人,但是终究没动手。

如此正常的又过了一星期,黎檬的学校三模考试,班主任打电话到蒋衾的手机,问他孩子到底还来不来学校。挂电话后蒋父问怎么回事,蒋衾照实说了,蒋父摇头坚定的道:“高考哪年都可以,下棋却不能耽误。咱孙子进棋院才几天,执白不贴目赢了那个七段的指导教练,何止是奇才?”

说着忍不住埋怨:“你怎么不早让他进棋院,H市棋院的条件比现在又好多了!到底还是你糊涂,让那个姓靳的拿主意,他能有什么水平!”

蒋衾淡淡的道:“他让黎檬多念书,大方向总还是对的。”

蒋父一愣,只听他又说:“其实靳炎也只在书本上差一点,人情练达,世故来往,再没人比他更精明了。”

蒋父习惯性要发火,结果一看黎檬在身边,正摇头晃脑的举着根冰棒围着他们转,便再大的气也发不出来了。

当天晚上蒋衾眼皮老跳,他虽不迷信这个,心里也免不了有点犯嘀咕。

第二天早上醒来,外边天气阴沉沉的,他打开窗户通风透气,结果竟然看见窗沿下有小鸟在打架。

蒋衾看了半天,匪夷所思的发现是喜鹊。

一天安然无事。到晚上吃过饭,黎檬照例在客厅陪蒋父下棋,时不时还摇着尾巴去向蒋母讨糖吃。蒋衾收拾了餐具去厨房,刚洗完一只玻璃碗,正往架子上放,突然只听客厅响起门铃声。

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蒋衾手一抖,玻璃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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