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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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炎闻言暴怒,就委托中间人,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激得左志杰跟他对了三天的赌局,赌注就是对方的一只手。
当时所谓的黑道其实主要分四种,最低阶层的就是警方常说的“涉黑团伙”,制造枪支、走私贩毒、绑架杀人、开设赌场等等无恶不作,整个团伙最多也就几十个成员,核心领导不过两三个,辐射范围能穿透一个市就不错了。这样的被抓住后主要成员一般都会被判极刑,从犯则看情节严重程度,二十年到几年分别不等。
第二种和第三种比较相似,都是家族式经营,前者主要赚钱渠道是白道生意,一只脚踩在黑道上只是为了提供方便,进货渠道虽然不怎么正经,出货渠道却大多是干净的。一些不方便放在台面上解决的事情,就由黑道上的势力出面解决,大局方向是奔着钱去,跟政府职能部门的关系都靠金钱和人情来维系,基本游走在法律的边缘地带。
第三种则普遍得多,可以说在黑道世界里占据了百分之五十的量。这种跟第二种恰巧相反,主要经营方向是见不得人的黑道生意,白道只是个幌子。比方说开洗衣店、古玩店、装裱字画、豪华夜总会的,你看那店面装修得富丽堂皇门可罗雀,走进去简直能在大堂里跳舞,那种十有八九就是用来洗钱的地方。
第四种则是黑道世界的巨头,有单一家族也有多个联姻家族共同经营的,一人能掌半壁江山,家族联合起来就跨国甚至跨洲了。这种大多在政府挂了号,利用自身的资源帮政府做事,也有显赫的白道身份和地位,往往绵延上百年都不会倒。这种巨头根本不会做一般违法乱纪的事情,甚至会帮警方平息黑道世界内部的纷乱,为的就是权力平衡、家族稳固,是地下王国里的法律制定者和执行者。
靳家早年属于第三种,到靳卫国及他的几个弟妹掌权的时代,就慢慢转变为第二种了。左家则是彻彻底底的第三种。
这两种势力往往是斗争最残忍、最惨烈的,因为本身相反的家族血统和经营模式,骨子里就存在着不同戴天的利益矛盾。早年东北曾经发生过这两种势力的代表家族之间内斗,几天之内死伤上百,当地最繁华的商业街晚上一过七点就没人敢走了,到处是开着黑车的人带着刀,见了对头举手就砍。后来代表第二种势力的那个家族遭到惨败,几乎被全部血洗,一家子只有两个被紧急送出国的小孩幸免于难。
事发后地下世界的格局瞬间大幅度倾斜,得胜的势力大肆吞并地盘、收编人手,土枪及毒品交易在一个月内往上翻了几番。那个时候当地还没有第四种“巨头”势力能对情况作出遏止,在局势完全失去控制的情况下,国家成立了专案组进驻当地,费时大半年才把事态完全平息。
由此可见这两种势力之间的仇恨有多鲜明,那根本就是赤裸裸的利益之战,任何一点火星都能引发最剧烈的震荡。
所以靳炎的宣战也很正式,他甚至请了专门的中间人,摆了酒下了贴,跟左志杰整整对了三天的赌局。
当然他们没有赌家族内部的资产,只是拿个人的财产、以自己的名义请了高手来坐镇。当时靳炎名下的个人资产非常少,然而他请的人非常厉害,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已经让左志杰输得一文不名了。第三天他带了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保镖,提着两个手提箱的现金,现场点了两百万给他请来的那个赌客,然后转头就要切左志杰的一只手。
左家如何肯干?然而规矩就是规矩,像他们这种地位的家族,说出来的话就是吐出来的钉子,一个字是一个字。
左老爷子不忍心看独子断腕,提出用一千万赎左志杰的那只手。靳炎当然不干,他天生心就是用铁石做的,眼看赎金涨到了让人咋舌的天价,却还是咬定了不松口。靳家当时也不是吃素的,带着不少人堵在左家大门前,最后闹得不可收拾,硬是切了左志杰的五个手指头。
这件事严重挫伤了左家的锐气,左志杰也被送到国外去做断肢手术,后来很多年没再听过,也许就留在国外不回来了。
相反靳家却借着这个机会一跃而上,获得了巨大的声望和利益。靳卫国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个最年幼的弟弟虽然被放养了那么多年,却真正是靳老爷子的种,血统里的残忍和无情真是一点也不掺假的。
靳炎却没有想到这么多,他只放心情敌被远远打发走了,以后也没什么宵小之辈窥觑他媳妇了。这件事唯一需要收尾的地方就是千万不能被蒋衾知道,蒋衾那个脾气,知道了估计有大麻烦。
所以他一直瞒着蒋衾,也不准周围的人提。左志杰本来就用了个假名,蒋衾也没有太注意他,所以他消失后也没立刻发现不对劲,糊里糊涂的就忘记了。
这么多年过去,就像无数件瞒着蒋衾的事情那样,左志杰已经成了靳炎记忆里久远的过去,没兴趣也没必要去回忆了。在他请昆洋出面追查情敌的时候,他根本没想到很多年前还有个姓左的存在,也绝对想不到蒋衾竟然并非一无所知。
蒋衾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他了?!
靳炎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寒,刻骨的恐惧从骨髓里一下窜上脊梁。并不仅仅因为左志杰,而是——除了左志杰,蒋衾还知道什么?
除了左志杰,他还知道多少?!
靳炎手指微微发抖的拿了根烟,却连打几次都出不了火。最终他颓然把打火机一扔,香烟揉碎了慢慢嚼着,半晌才呸的一声吐了出来。
第14章
蒋衾和靳炎这两人的性格千差万别,究其根本来说,蒋衾最关键是“谨慎”二字,任何事情都谋定而后动,除非达到九成九的把握,否则绝不轻易出手。一旦他发现自己倾注了大量心血的事情有败露、甚至威胁自身的先机,就立刻放弃所有决然抽身,半点犹疑都不带。
这其实不是懦弱,而是心智成熟、善于忍耐的表现,不是所有人都有壮士断腕的勇气的。在这一点上靳炎截然不同,他善于冒险,胆子极大,好奇心强,按照古话来说就是命带太极。哪怕事情已经非常危急了,他都能咬牙坚定的走下去,最终从九死无生的境地里发现生机。
比方说派人跟踪这种事,要是蒋衾打发靳炎去跟踪黎小檬,看他放学后是乖乖回家还是去网吧打游戏,但是不巧被黎小檬发现大闹了一场(“你们不尊重我的人格!侵犯我隐私权!我要上诉法院剥夺你们的监护权呜哇哇哇哇哇!”),那蒋衾一定立刻把靳炎招回来,并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搞这套跟踪的把戏了。
然而换作靳炎,他就不会停止。
他觉得自己之所以会被发现,是因为那两个小混混素质太低,昆洋办事不力。当然方源的个人能力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这不是重点。
于是他把昆洋找来暴揍了一顿,亲自去拜访了道上的中间人,请了据说从顶尖雇佣兵行业里退役下来的跟踪专家,从第二天起继续开始跟踪蒋衾。
他非要搞清楚蒋衾知道多少,以及是谁告诉他的。靳炎有种野兽般敏锐而可怕的直觉,这个秘密必然是蒋衾要求离婚的关键——甚至蒋衾不仅仅知道左志杰这一件事,他一定知道些其他的,致命的,超出他道德底线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否则他要求离婚的态度不会这么坚决。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次高薪请来的人果然挖出了点真东西。
——左志杰从美国回来了。
靳炎一听顿时全身发凉,而跟踪专家的下一句话立刻把他打入了三九寒冬的冰窟里:“这个人是大半年前回来的,而且已经跟蒋先生面对面的接触过了。”
蒋衾推开茶室的门,走到他惯常的座位上坐下,点了一壶铁观音,两碟小点心。
没过几分钟只见一个戴着手套、穿银灰色西装的男人走到他面前,拉开椅子坐下,说:“蒋衾。”
“……左先生。”
左志杰笑了笑,不以为意的端起茶杯闻了闻香:“这段时间都没联系,最近怎么样?靳炎的生意还好吧?”
“托福。”
“他那种人,估计想不发达都难。怎么样,上次我跟你说靳炎参与了当年蒋家的事情,结果你还不相信,现在问出什么结果来没有?”
蒋衾脸色有些不好看,半晌说:“还没问。”
“是没找到机会问,还是根本不想问?”左志杰又笑了笑,理解的说:“我懂的,有些事情已经过去太久,再问出个结果也没有意思了。再说问又能问出什么呢,同样一件事,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感觉也是不同的,端看你怎么理解了。”
他喝了口茶,感觉很有趣一般看着蒋衾。
蒋衾双手交叠的放在桌沿上,修剪干净呈椭圆形的指甲泛出微微的光,因为从小练琴的关系手指特别长,指端一点温度也没有。
他面无表情看了自己的手半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很久才说:“我不用去问,这些事情,想通了也就差不多知道前因后果了……倒是左先生你,大老远把我约出来,应该不是只为说这几句话的吧。”
左志杰也不否认,耸耸肩说:“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你要回美国?”
“嗯,左家已经败了。托靳家几个兄弟姐妹的福,他们现在真正能称得上一家独大了。你大概想不到靳炎现在手下管着多少人吧,左家事败之后,他的势力已经涨到前两年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地步,像时星娱乐这样的公司,十几年前你帮他辛辛苦苦打下的天下,说不定现在已经完全不在他眼里了。”
左志杰顿了顿,说:“你也别以为我这么说是挑拨感情,靳炎这段时间总不去公司,动不动就把时星娱乐的业务推给手下人去做,这些你肯定也能看见。搁在几年前他敢这样吗?几年前这家公司就是他生存的老本,呵,现在他有的可多多了,靳家一大半见不得人的生意全都在他手底下。”
蒋衾微微闭上眼睛,默然不语。
“我必须得走了,我们家已经不再是靳炎那种人的对手了。你信不信凭靳炎的手段,说不定哪天高速公路边就能找到我的尸体,甚至连死因都查不出来?”左志杰自嘲一笑,说:“我真不是挑拨你们感情,蒋衾,我是出于真心才这么说,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把茶一饮而尽,刚要起身离开,就只见蒋衾从钱夹里抽出张支票,用指尖压在桌面上轻轻推给他。
左志杰脸色微变:“你这是……”
“我有的也有限,”蒋衾说,“帮不了你更多了。”
他站起身往外走,左志杰看着他的背影大声问:“你这是干什么,想弥补我吗?蒋衾——”
“不知道,”蒋衾说,“我没想那么多。”
他大步走出茶馆,一直到消失在玻璃门外,都没有回一下头。
左志杰颓然坐了回去。
这个时节已经非常温暖了,空气里带着初夏湿润的草木气息,阳光从窗外照进茶馆铮亮发油的实木地面上,恍惚能看见空气里漂浮着的,细小的尘埃。
有那么几秒他甚至忘记了这是在哪里,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仿佛生命里极大的恨意和执念,都随着那个人的转身而瞬间消失不见。
他用力捂住脸,发出一声连自己都听不见的悠长的叹息。
左志杰一动不动的坐了很长时间,直到茶水凉透才起身去上洗手间,准备离开茶馆。
茶馆生意不算很好,这时候洗手间里空荡荡的,他满怀心事的低头洗手,只听身后门被推开,有个人走了进来。
他也没注意,刚转过身就只觉得肩膀被人一拍:“左先生?”
左志杰下意识“嗯”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那人一把按倒在流理台上,随即铁钳一样的手就堵住了他嘴巴,整个人被紧紧制住。一系列动作连半秒都不用,迅猛强硬得根本不容反抗!
“唔唔唔……”左志杰根本无法挣扎,只听那人低声喝道:“不想死就别出声!茶馆外边全是靳炎的人,你想让他们现在就冲进来是吧?”
左志杰瞬间傻了。
“看你这样子,也难怪左家要败。”那人松开手,冷淡的命令:“识相点就老老实实合作,不然最多三天,靳炎就能让你变成高速公路边上的无名尸首。现在闭上嘴巴,去换衣服,跟我来。”
左志杰颤抖的问:“你……你想把我怎么样?我可警告你……”
那个男人虽然穿着便装,全身上下却有股精悍而不容拒绝的气势,闻言无声冷笑起来:“省省吧。你这点手段,也就只够对付我那妇人之仁的漂亮表弟罢了。”
左志杰还想说什么,那男人却直接扔给他一个装了茶馆员工制服的包,然后走到排气窗前一撑窗台跳了上去,对左志杰做了个“快跟上”的手势。
靳炎戴着耳机,把枪口伸到隔音玻璃板后的圆孔里,将快慢机调到1上,对准标靶砰的打出一发子弹。
手下人把平板电脑上传输进来的各项参数拿给他看,看他点了点头,才又拿去给枪支专家。
靳炎把快慢机调到两点连发上,这次打了一个九点五,一个九环。
手下人刚把电脑拿过来,突然有个人急匆匆推开试枪室的大门,走到靳炎身边打开一个笔记本,上边写着一行字:“转告靳先生,左志杰跑了。”
靳炎脸色不变,手指一卡放到连发上,这次砰砰砰一口气打光了所有子弹,也不看靶,直接把耳机摘下来一摔,大步走了出去。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说一个字,直到他脚步声出了大门,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左志杰怎么跑的?”
靳炎用沾了酒精的棉花擦拭手指,看上去非常全神贯注,问这话的时候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然而他话音之沉,让见惯了各种险恶场面的心腹听了都忍不住要打哆嗦。
“我们在茶馆门外等着,然后蒋先生很快就出来了,那个左志杰没有要跟上的意思。蒋先生一个人去开了车出来,我们都不敢拦他,也不敢现身,都躲在大街上远远避开。过一会等他走远了,我们再围到茶馆门口的时候,座位上已经没人了……”
“去茶馆里搜了没?”
“搜了,没人看他出来,帐是蒋先生付的。”
靳炎用浸透硝酸溶液的棉签在手上沾了沾,拿去给化验人员检查是否还有火药残留物。等待的几分钟时间里他没有说话,直到对方冲他点头表示无妨了,才起身舒展了一下手臂。
“你们蒋哥,”靳炎漫不经心的道,“最近几年越发心软,又轻信,总把我当贼来防,好像我是多么心狠手辣的人一样。”
心腹知道他这么说是怀疑左志杰逃跑跟蒋衾有关,但是口气听着,又不像不满的样子。
他于是想了想,自动忽略了轻信两个字,只说:“蒋先生确实心软,上次过年兄弟们出去吃饭的时候,席上有个猴脑和烧活鱼,他听到动静就十分不忍,最后还出钱把那猴子和鱼都买了放了。”
靳炎笑起来,说:“嗯,其实我也巴不得他离那些事情远一些。”
他这个笑容虽然短暂,看着却是真的。心腹跟了他很多年,知道当着蒋衾的面他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继续去找左志杰,但是别跟蒋衾碰上了。他不是要回美国吗,再敢折腾的话咱们就送他一程。”
“是,我明白。”
“蒋衾最近又在往哪跑?”
“哦,蒋先生生活很有规律,除了上班下班就是出去散步,上周末还打了场网球。唯一有什么的,就是那天从茶馆出来后往S市寄了个包裹。”
“包裹?”
“是,都是些补品人参之类的,收件人……”
“收件人是他父母。”靳炎冷笑一声:“这么多年了还不忘记他那对把面子看得比儿子还重的父母,明知道要伤心,还是一年一年的寄。等着吧,等碰了壁就知道谁对他真的好了。”
心腹知道这话也就靳炎说说,别人是说不得的,闻言只赔笑不答言。
两人从试枪实验室出来上了车,几个随从都被打发去前边那辆SUV了,到周围没人的时候才突然听靳炎问:“蒋衾最近吃了什么?”
这话问得心腹一愣,“这……酒店里有早餐吧,中午大概是跟同事一起。”
“晚上呢?”
“抱歉老板,这个还真没注意,蒋先生经常叫外卖……”
靳炎有点不满,问:“那他气色怎么样,最近刮风的时候有咳嗽吗?”
这种细节的东西一般跟踪的哪能注意到,心腹又不敢说不知道,只含糊的回答:“没有,蒋先生精神很好。”
“他还跟那个方源出去喝酒不?”
“没看到蒋先生喝酒,不过昨天还跟那个叫方源的警察出去买了点东西。也没什么特殊的,几个垫子一个柜子,又帮忙开车送去了那个警察家。”
靳炎琢磨了一会儿,皱眉问:“那方源真是民警?”
心腹肯定的道:“有过硬的关系帮我们查了很多遍,确实是从S市调来的民警,而且千真万确是蒋先生一个姨妈的儿子,不会错的。”
靳炎直觉哪里不对,但是又琢磨不出来,只得点点头。
突然他又想起来什么,随口吩咐:“哪天把蒋衾的照片给我拍几张回来,这两个星期不见,老子还怪想的。”
心腹哈哈一笑,想这有什么难的,于是立刻说了声是。
方源确实要搬家了。
他刚来这里的时候住在派出所单身宿舍里,然而方家和蒋家一样底子不薄,很快就拿钱在市里繁华地段租了三室一厅的房子,蒋衾还帮忙搬了不少家具过去。
方源为了感谢他,就想请他出去喝酒,结果蒋衾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什么也不愿意喝了。
蒋衾对于家居布置很有一手——靳炎只知道破坏,黎檬就是个小猪,一对攻受带着正值青春期的儿子,如果没人知道收拾家的话,那一家人都要睡在猪窝里了。
他帮方源买了墙纸和壁画,又帮他挑选跟整体布置配套的沙发和茶几,帮他买花熏了房子,最终连床上用品都一手包办了。
整了不到一星期房子就弄得有模有样,方源招了几个同事回家开暖房派对,在厨房里烤了两排肥嫩的羊肉,空啤酒罐子满房间都是。
蒋衾跟他那些同事遇见过几次,彼此都很熟悉了,互相说话谈笑也没什么隔阂。他把衬衣袖子卷到手肘上,拿着啤酒罐靠在客厅吧台后,一边注意烤箱一边笑着看他们满房间参观,非常容忍的任由他们评头论足。
方源却不客气的把人从卧室里轰出来,都赶到客厅去打牌唱K,又跑来厨房拿香槟喝。
蒋衾给他一串烤好的牛柳:“来尝尝咸淡。”
“唔,相当不错嘛!这上边加了什么?”
“裹了点蜂蜜。”
蒋衾喝了口啤酒,熟练的用铁钳夹出烤盘,把肉全部翻到长方形雪白的磁盘里,又拈了两根香菜放到盘角上。方源看他低着头专心致志的样子,不禁微微有些发愣。
“好了,拿去给他们吧。”蒋衾抬起头,诧异道:“我脸上沾什么东西了?”
方源一个激灵:“没有。我就在想……这味道闻起来真香,你平时经常做吧。”
蒋衾笑起来:“我有个发育期永远吃不饱肚子的儿子,你觉得呢?”
方源也笑了,端起盘子出去送给客厅的同事,很快又回到厨房,端着啤酒靠在门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蒋衾切水果。
“你不去打牌?”蒋衾头也不抬的问。
“老打也没意思。我在想你要不把黎檬也接过来一起吃?你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了吧。”
“……靳炎在照顾他。”
“可他到底是你儿子啊。”
蒋衾把橙子上细细的脉络轻轻撕开,半晌才低声道:“不是。”
方源愣了:“不是?”
“靳炎是他亲生父亲。”
方源瞬间想起黎檬那双跟蒋衾一模一样的眼睛,难以置信道:“不可能吧,他跟你长得简直……靳炎怎么可能是他父亲?靳炎能生出那种小孩?”
“我们做过亲子鉴定。”蒋衾淡淡的道,“长相可能是后天影响的关系吧,其实黎檬性格里有些地方,完全就是靳炎的翻版。”
他转身去洗水果刀,方源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非常荒谬:“你跟靳炎那家伙在一起十几年,家庭前途都不要了,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你图个什么啊?他对你又不好,整天跟娱乐圈里那帮三教九流的人混……”
“别说了,”蒋衾猝然打断他:“我脑子很乱……得自己想清楚。”
方源看他的眼神简直难以言描,半晌才勉强笑了一声:“怪不得姨父姨母以前说你就适合搞学术,这种性格要是放到外边,简直……简直能被人活吃了!你对人根本没有任何防备!怪不得你能跟靳炎过这么多年,他一直把你控制在手心上啊!”
蒋衾把刀子往水池里一放,哐当一声:“我告诉你别说了!”
他回头的时候方源才发现他脸色很难看,带着几乎透明的苍白,嘴唇抿得极紧而用力,几乎不带半点血色。
厨房里一时静寂得可怕,喧闹声从客厅传来,仿佛尴尬而鲜明的背景。
“……我去静一静。”蒋衾匆匆擦了把手,绕过方源走出厨房。
擦肩而过的时候方源冲动的回了下头,似乎想去抓他的手,然而终究没有动。
实际上他伸手也来不及了,蒋衾径直穿过走廊,砰的一声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第15章
直到同事们纷纷告辞,蒋衾才从书房出来,和方源一起送他们出门。
方源斜觑他脸色,只见他表情非常得体,眉宇间微微有点冷色,却很难看出情绪来。
方源暗暗觉得意外。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很好掌握蒋衾的情绪,对方的任何反应都在他意料之内,现在却发现当蒋衾冷下来的时候,自己竟然觉得非常焦虑。
所有同事都离开了,蒋衾一言不发的在厨房收拾碗筷,方源踌躇半晌,正想上去帮忙,突然口袋里手机响了。
“喂,妈?”厨房里信号不好,方源快步走上阳台,只听那边方母慈祥的问:“搬家了吗,住得怎么样?工作忙不忙,什么时候放假可以回来吃饭?”
方源失笑道:“我才安顿下来,哪有假期可放。租的房子倒是不错,你还记得姨妈家的表弟吧,来来回回帮了我不少忙。”
对方母来说蒋衾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虽然也有血缘关系,却已经多年不联系了。何况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再反感也都淡了。
“咦,这么巧?你刚到H市就遇到他了吗?”
方源“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要是有困难,你可要好好帮帮人家,毕竟你们都是孤身在外,都不容易……”
“我知道的。”
“哎呀阿源,亏得是我今天打电话给你,你都想不起来要打电话回家,养你这么大却一点良心也没有……你不要打断我,我说两句又怎么了?跟你说,亏得是我今天打电话,你姨父姨母今天就在我们家吃饭呢。你爸爸跟公安厅的老战友钓了好多好大的鲤鱼……”
方源突然察觉什么,回头一看,蒋衾一只手紧紧抓着阳台门框,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悲伤和失落。
这种表情真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如此深重悲哀,仿佛巨大的苦水哽在喉咙口,痛苦得简直难以掩藏。
方源心里一动,招手叫他:“你过来。”说着又告诉方母:“让姨妈接电话,蒋衾就在我身边。”
方母也没有多想,下意识的就去叫老姐妹过来说话。
蒋衾抓着门框的手指微微发抖,足足过了好几秒才走过来,也不伸手拿手机,方源便开了扩音塞到他面前。
“……”他用力喘了几口气,尾音发颤的叫了声:“……妈?”
等待是如此漫长,以至于短短几秒都绝望得看不到尽头,手机那边终于传出一声迟疑的:“……阿衾?”
蒋母的声音衰老了很多,带着几分不确定,顿了顿又问:“你最近……好吗?”
蒋衾全身发软,手脚一阵阵发凉,方源连忙伸手用力按住他的肩膀。
“嗯,我很好。你跟爸爸呢?你们……”
“我们也很好。”
谈话突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仿佛都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蒋衾嘴唇都在哆嗦,平时冷静沉稳不苟言笑的样子荡然无存。方源支持的搂着他肩膀,从侧面的角度看去,只见他鼻端发红声音哽咽,眼底仿佛带着一层亮晶晶的水光。
方源来之前刻意打听过,蒋衾跟他父母已经足足十几年没再说过一句话了。早年他打电话过去的时候蒋父蒋母都直接挂断,后来他们换了号码,蒋衾也没勇气再打了。
这是他大学毕业跟靳炎离家出走后,第一次听见家人的声音。
“我……我给你们寄了东西,买了点补品,你们看着能不能吃。你跟爸爸年纪大了,我没能在你们身边……奉养你们……”
蒋衾简直语无伦次,又把话整个重复了一遍,而蒋母好像也完全慌乱了,听一句便“嗯”一下,最终又说:“你爸爸他出去抽烟了……你爸爸说他也很好……”
方源拍拍蒋衾的肩,拿回手机低声道:“姨妈,我是方源。表弟他哭了。”
“哦,哦,他……”
“我会照顾他的,您跟姨父都放心。”
蒋母心里还是过不去那道坎,猛然听见儿子的声音,瞬间就忘记了经年的隔阂。现在交谈几句冷静下来了,不由又想起之前的事情,心里滋味便非常复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今天就先这样吧,您跟姨父好好保养身体,回头我再打给你们。”
蒋母连忙呐呐的应了。
方源又客套几句挂断电话,转头看见蒋衾靠在阳台栏杆上,手指神经质的抓着自己的手腕,指甲都深深掐进皮肉里去了。他最近削瘦不少,看着神情非常憔悴,阳光下那双本来瞳色就很浅淡的眼睛几乎被泪水完全蒙住了,却一点声音都哭不出来,只有眼泪大滴大滴的顺着脸颊流淌下去。
“姨父姨母上年纪了,你得让他们慢慢接受,别心急。”方源安慰的拍拍他:“血缘总是割不断的。”
蒋衾一边点头一边用掌心用力擦拭眼睛,仿佛对自己的失态非常尴尬,转身往客厅里走去。
方源跟了一步,想想又停下了。
他看着蒋衾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他对这个漂亮过度的表弟一直感觉有些反感和瞧不起——男人看见外表秀气的同性,就总觉得轻蔑、有想捉弄的冲动,这是根植在骨子里的本性。尤其是像他这样工作性质的,那种反感便更加明显。
他原本很讨厌警局有些小年轻,碰到事情就崩溃掉眼泪,哭哭啼啼跟娘们儿一样。然而这个一直被他藐视的表弟,流着泪匆匆从他身边走开的时候,他竟然忍不住想跟上去多看两眼。
仿佛上了瘾一般不可自拔。
方源点了根烟,无意识的把玩着手机,半晌心情慢慢平稳下来。
靳家跟很多见不得人的生意都有关系,这是警界老人都心照不宣的,唯一缺少只是铁板钉钉的证据而已。
然而对于蒋衾这个人,他们却有着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他能跟靳炎共同生活十几年,在靳家的地位也绝对非同小可,说不定在很多生意上都是关键人物;有人认为他至今只是个普通会计师,生活状态也游离在靳家之外,把他当做追查靳家的突破口只能是白费功夫。
也有人觉得,靳炎开着影响力极大的娱乐公司,整天被无数俊男美女包围,却至今没有什么绯闻传出,可见跟自己唯一的法定伴侣感情相当深厚。这个叫蒋衾的人虽然低调普通,对靳炎却一定有着极大的、决定性的影响力;靳炎至今没有完全踏进黑道里去,关键就是蒋衾的存在限制了他。
方源想起那天在酒店里见到靳炎的样子,那种男人会因为顾忌某个人,从而硬生生刹住前进的步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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