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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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玉转过身,那个铁卫深深的俯下身去:“属下明白了。”
细甲的光芒在夜色中仅仅只闪烁了分毫,便形如鬼魅一般迅速遁远了。卓玉还没有回过头,突而只听不远处传来金石交激的轻微一响,如果不是他警醒过人,估计那一点异动会快就会淹没在淙淙的流水声中。
卓玉眉头一皱,整个人平平的顺着水面滑去,微风之间已经掠去了庭院墙角,那铁卫正被一人一掌拍在胸前,脸上当即就浮起了青黑之色。
铁卫到底顽强,脚步一顿止住颓势,抬眼一看,惊呼:“路总管?”
他们只知道国师已经脱险,然而被奸人所害,身负重伤,暂时滞留在中原,不便回朝;然而这个身为天敌的路总管为什么会和国师在一起,这个就谁也不知道了。
路九辰神色不动,紧接着就是一个杀着直直的拍向那铁卫的天灵盖。就在这当口他手掌一顿,已经被卓玉从身后抓住了。
“路九辰,你何必为难一介下人?”
“名为下人实为手足,既然不好辖制,不如砍了方便。”
卓玉到底没了以往强横的武功做底,眼看路九辰一掌拍上去,只得侧身过去挡住杀着。路九辰猛地一顿,就在这须臾间的工夫,那个铁卫已经趁着夜色隐没了。
卓玉抚着胸,慢慢的笑道:“路总管意见好大。”
路九辰冷冷地问:“你在西宛折腾完了,换来中原折腾了?”
“……您这话真让人听不懂,”卓玉淡淡的笑着,说不出来的意味,“我自己有手有脚,当然愿意如何便是如何,您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一点?”
路九辰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只见月光疏影之下,这人脸色益发冷俊秀美,阴寒难当。整整二十年过去了,当初的人都老了死了,当初的庭院都花开花谢了,当初少年的情怀已经在北漠孤寒中渐渐冷却,甚至当初的誓言都磨砺在岁月中消失淡忘了……唯独这个人,时光都在他身上静止,二十年过去容色如昔,竟然还是一样的灭绝人性,一样的……让人绝望。
他曾经以为彼此之间是不一样的。二十年来他们身边的人流水一样的换,有的已经在岁月中销声匿迹,有的已经在塞外荒漠间化为尘灰。这么多年勾心斗角彼此算计,末了有一天,回头一看,他们的世界中只剩下了彼此,其他人都已经淘汰出局。
他以为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实际上他高估了那个人所具备的人性。
卓玉咳了几声,拂袖而去。就在彼此擦肩而过的时候,路九辰突而一只手伸过去紧紧的掐住了卓玉的咽喉。
“……你就学不会一点人性吗?……还是你仍然是二十年前深山里野兽养大的狼崽子,永远都学不会人类的感情?……”
那只手掐得是这么紧,好像就此要把自己的咽喉掐断。骨节慢慢的交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卓玉想自己的脸一定很扭曲,说不定在月光下看去还很瘆人,但是他不在乎。
他扭曲的脸色上竟然慢慢的浮起了一点甚至可以称之为微笑的表情:“……二十年前你就这么问过了。”
路九辰逼近他,几乎鼻息都彼此交错,“我以为我能把兽变成人,现在看来你根本还是那个狼崽子,人世上二十年,全活到狼心狗肺里去了!”
纠缠的人影在月光下扭曲,仿佛结在一起的水草,就算窒息到濒死,也难以分开。路九辰终究放开了手,卓玉猛地跪倒在地,一只手紧紧的揪着自己的衣领,指关节泛出了玉一样青白的颜色来。
“路九辰,”他笑着喘息着,声音嘶哑仿佛在刻骨的嘲笑,“——你不妨再等二十年,看我有没有可能学会你说的人性。”
他咳嗽着,扶着墙站起身,月光下衣裾葳蕤仿佛远古飘来的笙歌,迤逦远去。
路九辰默然的,站在了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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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汁熏出的香在室内缓缓蔓延,就像雾气一样笼罩了坐在中间的卓玉和上官明德。明德早就被放倒了,歪在那里迷迷糊糊的,卓玉坐在他身后,用金针缓缓的扎进穴道里。
他动作极其的慢,几乎看不出手指在动。大概一顿饭工夫才扎上一针,明德还没有醒来,他却已经脸色苍白如纸了。
乾万帝在一边定定的坐着,脸上看不出来是什么表情,眼神却动也不动。卓玉手上刚一停,就听他厉声问:“怎么样?”
他倒是没什么其他意思,只是心情焦躁,声音太过严厉,以至于卓玉冷笑了笑,温文地问:“不耐烦了?”
乾万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见卓玉手指微动,亮光一闪之间已经挟了一根两寸长的金针,刷的一下直接刺进皮肉之间。那一下狠得就像是拿刀子捅人,乾万帝失声道:“你干什么!”
明德猛地被惊醒了,立刻泪眼汪汪的伸手去摸后颈:“疼!……好疼!……呜呜呜,李骥,我要李骥……”
乾万帝立刻扑过去把明德搂在怀里,一边按住他要乱动的手。卓玉施施然站起身,一点也不以为意:“——我讨厌做事的时候有人在一边指手画脚。”
乾万帝怒道:“你要封地要朝权要爵位,这些都完全可以,就算再封你一个国师都不是问题!只是明德什么都不知道,你又怎么了要拿他来出气?”
卓玉原本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转过身,一言不发的盯着他们。他眼底的情绪很奇怪,好像有点好奇,又好像有点憎恶,更多的就是冷漠和刻薄的一贯优雅。
“……就是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拿来出气还来得及;等到了他恢复神智的那一天,我就等着看皇帝陛下你跳进自己掘的坟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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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玉走出门外,一手捂着胸前,顺着墙慢慢的往外走。
乾万帝把他们带回接驾的钱盐课府邸,对外就说他们是民间的隐士能人,为以后带回京城加以重任做准备。卓玉每天给明德扎针治疗,配以秘方药熏,看上去不是很费力气的活儿,实际上却大损精元。
路九辰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回过头来默默的看着他一步步走来。这几天卓玉的精力已经耗费到了极限,但是谁都知道他不是个好心做善事的人,他付出的每一点每一滴,将来都是要成百上千倍的还回来的。
他总有办法在乱世中迅速的掌握权力,总有办法大权在握、叱咤风云。
这个人天生就是活在乱世里的,可以刀头舔血,可以睥睨风沙,可以一朝戎甲加身笑傲天下,也可以身死箭下埋骨黄沙。
路九辰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夜里,时光是如此的纷杂以至于他忘记了是哪一年的月光,青石水滴声声响彻通宵,十几岁的卓玉摔下酒瓮,问:“你看得到未来吗?”
“……我看不到。”
“我能看到。”
卓玉伸出手,少年劲瘦的手臂直直的指向远方的夜幕,星海浩瀚银河漫漫,参商正彼此罔更交替,“——我看到我无冕而王,我看到我战死在狼烟古道上……”
卓玉走过来,长长的袍袖拖在花纹反复的华贵地毯上,露出一截优美的手腕,透出淡青色的血脉。路九辰站在他面前,注视着他的眼睛,风声中每一个音符都散落得破碎不堪。
“你还记不记得……”
卓玉看着他,幽黑的眼底隐隐寒光流转。路九辰默然了下来。
还记得什么呢?
原来那心心念念要记得的,我自己都已经遗忘在了二十年辗转岁月的烟尘中了……
卓玉阖上眼,返身走过。在他身后路九辰突而开口,低声问:“……你看见未来,能看得到我么?”
“你?”
卓玉回头,久久的凝视着路九辰。大概过去了很久很久,直到光线从窗口铺陈的角度一再变换,明明昧昧,刹那间恍若经年。
“……你不是……还要等我二十年的么?”
第63章 良辰虚设
最后一根金针拔出皮肉,药香的雾气中两个人都冷汗涔涔。卓玉把明德放在榻上,自己站起身,只觉得眼前一花,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重新跌坐了回去。
乾万帝猛地站起身:“国师如何?”他已经对卓玉的脾气有了深刻的了解,就算心急如焚也不会再说出半个重字了。
“我不知道。”
卓玉慢慢的收起金针,声音沙哑得好像嗓子里都要裂开了,“他可能会醒,也可能不会;什么时候醒来我不知道,醒来之后会不会恢复神智我也不知道……如果情况好,再加上今后保养得当,可能他从此就和正常人无异了。”
乾万帝只觉得一颗心渐渐的沉下去:“那如果不好呢?”
卓玉竟然语调还很平淡:“调理后事便是。”
乾万帝无声的跌坐在榻边,明德躺在床上,眉心微微的蹙着,好像在睡梦中回忆起了什么让他压抑难解的事一样。
卓玉歇了一会儿,喘了一口气上来,便笑着问:“陛下,有一句话我一直很想问你。如果我是你,我宁愿养一只听话温顺的猫而不是一个总是对主人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您怎么看呢?”
乾万帝淡淡的道:“他是个人。”
他的手指慢慢的抚平了明德皱起来的眉心,顺着脸颊一路往下,一直到唇角,然后在下巴上轻轻的滑过去。这个面对着天下江山都可以视若敝屣的九五之尊的皇帝,原来也还保有一些可以当作珍宝放在心里的东西。
卓玉蓦然想起那天晚上路九辰的话,他说:你根本就不算是个人。卓玉纵横这么多年来没谁的话能入耳,唯独路九辰说话,一字一句都好像能扎到心里去。
如何就不是人了?只要自己感觉快乐,怎么就不算是个人了?卓玉一时恶气上来,霍然起身冷笑道:“只怕这个人神志恢复之后会更痛苦,也许他会恨不得回到浑浑噩噩神智无知的状态,甚至他会恨你擅自替他做出这个决定!——”
“我知道什么对他是最好的。”乾万帝平淡的打断了,“我看着他长到这么大,他自己都不了解的我却能了解,他注意不到的地方我帮他注意到,我比他都更了解他自己。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只是他……说不出来而已。”
卓玉阖了阖眼。他心里仍然很焦躁,但是毕竟做人做到他这个地步,就算失态也不会当真让人难堪的。
他返身大步走出门,冷冷的丢下一句:“既然这样,那我预先恭祝早日康复了!”
明德就这么一直没有醒来。眼见着南巡归期将近,他还终日昏昏沉沉的卧在榻上,既没有好转的势头,也没有把情况变得更坏的样子。
卓玉每天给他灌进去一点内力理顺经脉,倒是一点不急。有时候看着这么个小美人儿躺在床上,看着倒可爱,忍不住懒洋洋的笑道:“你还不如就这么躺着,就跟那房间里挂着的画儿、摆着的玩意儿似的,至少还有个养眼的作用。”
明德浑浑噩噩的人事不知,卓玉静了一会儿,听房间外没有人了,李骥在外边和路九辰下棋,一时半刻走不到这里。他在袅袅药气中微微的笑了笑,眼神闪动,说不出的诡秘。
明德不重,卓玉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整个提起来拎在自己盘着的膝上,两个手指勾起如刀,无声无息的重重拂在了他脑后大穴上。
明德猛地弹起来,就像是被电流打了一般痉挛着,一声惨呼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卓玉一只手狠狠的堵在了喉咙里。他拼命的扭动着挣扎,然而卓玉死死的扣住了他两处大穴,一股辛辣之极的内力源源不断的就这么灌了进去。
“……啊!”
明德猛地回头伸手掐住卓玉,他胳膊上青筋完全爆了起来,眼神狰狞得就像择人而噬的野兽。卓玉哼了一声,一把掀翻他按在床上,两个人面对面的逼视着,各自都喘着粗气狼狈不堪。
“你……你是谁?”
卓玉冷冷的笑了起来:“我是谁你还不知道?上官明德,装疯卖傻也要有个限度!”
明德愣愣的看着他半晌,突而点头喃喃的道:“是了,你是卓……卓……”
那剩下的一个字堵在喉咙口怎么都出不来,他俯下身,痛苦的抱住自己的头,十个手指狠狠的插进自己的凌乱的头发里。混乱间他被卓玉强迫着抬起下巴,眼前这个异域俊秀的年轻男子森冷阴寒,仿佛在脸上戴了一个千年玄冰做的面具。
明德想闭上眼不去看,但是卓玉强迫他睁开眼盯着自己的眼珠。他的眼珠渐渐浮起深深的碧色,诡异而华美的光华流转,仿佛眼瞳里小小的翡翠。
明德渐渐的觉得手脚无力,脑子再次变得混混沌沌。他好像一直在沉睡,拒绝回忆和思想,只知道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勉强维持这具虚弱的身体的呼吸;眼下卓玉强行唤醒了他的神智,就像把一个溺水的人拎出了水面,但是紧接着又把他一拳头砸晕了。
明德开了口,声音细弱恍惚:“……你是谁?”
“——我是谁?”卓玉笑起来,一时仿佛居高临下,宽宏慈悲。
“我是……我是你失散已久的故人啊。”
他抬起手,轻轻的拂起眼前流水一般垂下的头发。额角的位置上一个一指长短的九爪青龙腾飞印,深深的印在了肌肤纹理中。
仿佛一个机关被触发了,再微妙不过的契机却引发了轰然记忆,洪水破闸一样泛滥成灾。明德紧紧的盯着那个青龙印,脸上的神情都痛苦到扭曲了,这时就算他亲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狠狠掐断,那也是不奇怪的。
……大火燃烧着,浓烟遮蔽了天空,巨石阵里青龙腾飞,站在倾颓的城墙上俯视乱军,亲眼所见东阳王被活活掐死时的惨状……
一座一座的死城,瘟疫蔓延时黑气缭绕,满眼疮痍的天下江山,腐尸被成堆成堆的扔到水中,以至于阻断了滔滔江河……
天山下寒风肆虐,单刀孤骑转战千里,一路踏着鲜血和尸骨前进,一直将穷寇追到末路之上。一箭的光华落进万骨成灰,定下的却是江山锦绣,终落别家……
那些汉北的记忆,淮水之上冬日秣陵,灰白的官道上千里绝尘一骑苍红。那些已经被深深隐藏起来的过往,被这个懦弱的灵魂刻意遗忘,却被几枚金针翻了出来,肆无忌惮的昭告天下。
那个浑浑噩噩痴痴傻傻的孩子以为可以躲在富贵温柔乡中吃吃睡睡沉溺一生,但是偏偏有人将他唤醒,把那血淋淋的现实展现出来,再给他一个残忍的微笑。
“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卓玉神态轻蔑而眼神温柔,轻轻的把手按在明德的肩膀上,“恢复神智的方法这么多,我就是要用最痛苦的办法唤你醒来……天人遗族绵延数百年,哪里有过你这么懦弱的子孙?”
他的手好像可以传递巨大的力量。明德渐渐安静下来,目光恍惚的盯着他。
“怕什么,”卓玉轻轻的笑道,“还有我呢。”
不管那些人如何散去,最高最寒冷的那个位置上,始终有他在。
仿佛神祇俯视人间,江山易主改朝换代,也无法动摇他一袭黑衣下狰然的威严。
此时乾万二十年起,卓玉在朝掌权;随后几年,权倾朝野,声震天下。
那天晚上明德睡得很不安稳,好像随时都会醒过来一样。乾万帝半夜被惊醒,他猛地起身,只见黑暗中明德紧紧的蜷缩起来,痛苦的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明德!明德!”乾万帝紧紧的按住他,不顾他挣扎时狂乱的撕咬,“——是我,是我在这里!明德,你醒醒!”
明德全身颤抖着,他想要咆哮,但是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是我在这里……”乾万帝颤抖着手抚摸着他的脸,“是我,李骥,我在这里……我等了你……很久了……”
明德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到他脸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沙哑的开口问:“……皇后呢?”
乾万帝心里猛地一沉。
“东宫……我应该在东宫……这是哪里?”明德推开乾万帝,踉踉跄跄的起身往外走,“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谁在这里?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乾万帝扑上去从身后抱住他。明德狂乱的挣扎着,狠狠的踢打着,低头撕咬着乾万帝横在他胸前的手臂,直到口腔里泛出血腥的咸味来。
“明德……明德……你看看我,你认不出我了吗?……你看看我……”
明德恍惚回过头去看着李骥。月光下这个男人完全没有一点九五之尊应有的样子,他那么狼狈,就好像朦胧的记忆里那个耐心温柔的男人一样。
明德皱起眉,轻声问:“你是李骥?……”
乾万帝重重的点头。
“那……”明德抱住头,“……那皇帝……皇帝是谁?”
乾万帝愣住了。
明德跪倒在地,声音破碎仿佛呻吟。
“我……我脑子很乱……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跪在地上,乾万帝紧紧的搂着他。这是一个亲密无间的姿态,就仿佛他们真的彼此相爱。
乾万帝一动不动。过了不知道多久,明德渐渐的放软了身体,渐渐的陷入了昏睡前的朦胧中。
“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问你,”乾万帝看着黑暗中空气里漂浮的某一个点,声音也恍惚飘渺无依了,“……明德,我这么喜欢你,你到底还害怕什么?你怕我?”
过了很久很久,夜色已经深了,他甚至以为明德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却只听怀里那个声音几乎不闻的、就仿佛是坚冰中破冰一样渗了出来。
“我怕那个皇帝……”
“……皇帝很坏么?”
“嗯。”
“那我呢?”
明德又想了很久,好像那么一个迟疑间,就匆匆从头过尽了这么好几个春冬。
“你……我不怕你,我喜欢你……”
第64章 与何人说
第二天开始起明德又陷入了沉睡,偶尔醒来,眼神清楚,问他话他也不理,但是当他开口的时候却语句清晰有条有理。
张阔去送过一次茶水,见他这样,也不敢多说,低眉顺目的又退了出来。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当日那个清帧殿里娇贵柔软的小美人已经不再了,那个被蛰伏起来的灵魂又回到了这个身体里,带着一贯残忍而凉薄的本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破茧而出。
所幸乾万帝也没有跑去和他交谈,南巡归期以至,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回朝,沿途数十里官员相送,十几天就龙舫抵京了。
皇帝归京那是一件大事,在朝的所有官员都跪在城门口接待,原本被圈禁的太子突而得了赦令,圣旨上让他带领朝廷大员在宫城之外准备接驾。
太子已经被圈禁经年了,每天除了念经讲佛便是养花种草,乍一得到圣旨,别人都欣喜若狂,唯独他自己倒是皱起眉,叹了口气:“看来是逍遥日子到了尽头了!”
清河公主看着他,想说什么,却终究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远远的奶娘抱着小明秀走来,那小娃娃手里还抱着一只神情威武的小猫,咯咯笑着玩着,一见母亲立刻奶声奶气的叫:“娘亲!”
清河公主连忙过去抱起他。这孩子竟然人如其名,明秀聪慧异乎常人,才一岁多便会跟着宫人后咿呀学语,见了太子也笑嘻嘻的鹦鹉学舌:“恭喜父皇!恭喜父皇!”
周围人都大为变色,清河公主慌忙捂住他的嘴:“这孩子乱说什么呢,让人听见还活不活了!”
太子却半跪下去,抚摸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脸儿,叹了口气,怅然无语。
第二天一早正宫门外黑压压跪了一地的朝廷大员,为首的太子率太子妃、清河公主、皇太孙、并宰相将军率文武百官、御林军等,浩浩荡荡几千人恭候接驾。到正午时宫城大门轰然开启,几百仪仗过后,只见一架明黄色龙撵缓缓从正门驶来。
所有人都跪下去三呼万岁,那声音震天动地,连龙撵之内都能隐约听见。
明德坐在软垫上侧耳听着,听了一会儿突而笑起来,淡淡地问:“那个时候我也是从这个门里进来的吧?”
乾万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叛乱那天。一般将领归朝是依次按军功进门的,就算你功劳盖过了天,也最多是从正门靠边进来。一般从这个门里堂堂正正冲过来的,除了皇帝登基,就是娶元后、出大殡、祭天祭祖了。
乾万帝低声道:“现在没必要提这些了。”
明德沉默下来,只静静的听着外边司礼监的官员尖声的读礼辞。龙撵里是这样堂皇富贵,他单单薄薄的坐在那里,就好像随时都会被淹没在这富贵中一样。
乾万帝伸手想搂过他,但是终究没有动。
礼毕进门,龙撵一直驶入正泰殿上,皇帝登朝,群臣来拜,外边礼炮放足七百二十声响。
乾万帝回京之后的第一道旨意是重新起用太子。其实这已经是不出意料的事了,就算太子再怎么无能平庸,但是这么长时间起起落落都没有被废,那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被废了。
第二道旨意就大出意料了,乾万帝没有和户部打过招呼,直接就下旨:汉北人氏卓玉,有异能,可当大任,应为国师。
这简直能在朝中引发一场重量级的地震。丁恍和夏徵两个老狐狸首次取得了空前的一致,他们都跪在宫门之外痛哭流涕,一个个争着用刀子抹自己的脖子,争先恐后的扯着嗓子嚎叫:“臣要死谏!臣要殉国!”
甚至连一贯悠然物外的太子都被惊动了,就算他再怎么不懂事也知道卓玉这人有多么嗜杀残忍心理变态;这都还不是重点,关键是谁都知道,卓玉是西宛的国师!这人曾经率领着三十万铁骑、把屠刀直接插进了中原的心腹!
太子的车驾来到正泰殿禁闭的宫门外,丁恍和夏徵此时空前的齐心协力,一人拉住他一边衣角痛哭流涕的劝:“太子千万要阻止陛下啊!”
“卓玉此人大恶,当杀之以为快啊!”
“是西宛人都不要紧,哪怕起用路总管也不能用卓玉啊!”
“太子!一切都拜托在太子身上啦!”
这时候开国上百年,前朝混乱的政治局面还没有完全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一个人历经几朝几代都是常事,甚至弃主投靠他人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所以任用一个西宛人其实没有什么,如果是德高望重如路总管,那反而可以称得上是一件美事;但是如果是卓玉,那简直就是让这群大臣们和一个杀人狂魔一起上朝,谁知道卓玉会不会突然兴致勃发,在朝上动手杀一两个人来玩玩?
太子无奈的点点头,这边安慰两句“宰相不用担心一切都包在本宫身上”;那边补上两句“首辅大人保重别哭坏了身体”;然后好不容易脱了身,张阔早就等在了玉阶之下。
太子咳了一声,整整朝服,肃然道:“儿臣求见父皇!”
张阔深深的俯下身。
“殿下请这边来,皇上一直在大殿上等您……”
在太子的印象里,正泰殿一直是很威严而高不可攀的。
这座已经在宫城里屹立了数百年的宫殿自从开国之日开始起就一直是整个天朝政治权力的中心,无数权力的更替都在这里发生,仿佛走在正泰殿的石阶上,从砖缝里都幽幽的回荡着百年前征战号角、礼炮轰鸣的声音。
太子还很年轻,虽然不会视权力如粪土,但是他终究不喜欢。
太子已经被一个威严的父亲和一个强势的妻子所压制惯了。他习惯于把一切都推诿给别人,自己畏缩着,把信心、希望和勇气都付之于飘渺无依的万乘莲华、香象佛国。他习惯于信仰权威,他习惯了伏在地上,看着其他人站在朝堂上。
然而今天他看见乾万帝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上,一贯威严而让人生畏的父皇,突然好像多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沧桑和无力的意味。
太子小心的上前跪在地上:“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
乾万帝蓦然打断了:“平身吧。”
他的声音听上去一点温度也没有,太子原本想好的说辞全都忘了,一时之间卡在那里:“父皇,儿臣今日、今日听说、听说那个西宛国师,……”
“你是为了卓国师的任命而来的吧?”
太子不知所措的点点头。
“你很奇怪为什么朕重用他?”
太子这次连点头都不敢了。
“卓玉这个人,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他有些能力,也喜欢弄权。”乾万帝回过头,看着太子,“——他和一般的朝臣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一般人弄权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富贵满身、位高权重、荫妻封子、享尽尊荣……但是他不是这样的。他弄权,纯粹只是为了掌握和运用权力罢了。”
“西宛之前只是个属国,国王懦弱,后党专权,眼见着就要被月氏吞并。卓玉举兵夺权之后没有立刻掌握朝政,而是在天下人面前誓师出征,杀了一千多个怕战的官员将士,然后亲自带兵收复了千里失地。他当权十几年,一般人早就享尽富贵了,他却吃住都在王宫里,十几年没动过国库一分钱。”
乾万帝看着太子,一字一句的道:“——这人就是个治国的机器,你不能把他当作正常人来看。你把朝政交给你的妻子,她就可以让天朝变成她娘家的天下;你把朝政交给重臣,可能有一天改朝换代了江山就会姓丁姓夏;但是你把朝政交给这个国师,你什么都不用做,这个天下还是会姓李。”
太子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父皇您春秋正盛,您不要……”
“你即位之后,丁家为了保权,一定会和夏家相抗;夏家拥护有功,一定会功高欺主。你有什么事疑惑不定的一定会去请教清河公主,这样朝政大半就落入了妇道人家手里。朕活着一天,他们忌惮着朕,还不敢对你怎么样;万一朕不在了,你唯一可以倚靠的就是卓国师。”
太子僵住了,乾万帝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所有人都有可能背叛你,唯独他不会,因为你这个皇帝的存在就是他权力的最大保障。如果没有了你,他一个异族人,在天朝是活不下去的。卓国师这个人,就是我留给你最后的一个保障了。”
“可、可是,”太子结结巴巴的,“万一他会起反心,万一……”
乾万帝冷冷的道:“这人是乱世中的国之栋梁,却不能当盛世里的守君之臣。将来你退位的时候,可嘱托太子明秀,务必……将其毒杀。”
太子不由自主的喃喃着道:“可是父皇正当鼎盛之年,完全没有必要……”
乾万帝没有看他。他的视线穿过太子,望向了空旷的正泰殿里不知名的方向。
那巍峨而堂皇的建筑是如此的巨大,以至于湮没了历朝历代无数的帝王。他们生在这里,死在这里,末了史书上记上一笔,所有人都记得他们是帝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太后以前说过一句话,可惜当时朕嗤之以鼻……”
乾万帝缓缓的阖上眼。
“——可能朕……真的没有那个所谓的……真龙之命……”
也许是正泰殿太过巨大了,以至于暮色四合,一个国家的皇帝和太子的身影被淹没在其中,竟然无限的微缈。
好像浮尘一样茫然的沉浮,很快就消失再也不见了。
第65章 富贵闲人
太子走出正泰殿的大门,污浊沉闷的空气被远远的抛在身后,眼前是玉阶上宽阔而空旷的月台。从宫城红砖碧瓦上望去,阴霾的天穹广袤而岑寂,连一只鸟儿振翅飞过的影子都看不见。
突而身边有一人道:“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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