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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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山里的深夜,破败的庙中火苗噼啪作响,墙上两个人的身影绞缠在一起,喘息和呻吟破碎不堪。从未有过的快感让人沉溺其中,就仿佛深深的海,无声无息的燃烧了他们一辈子的热情。
手上仿佛还残留着肌肤相贴时的温度,转眼间已是骨灰一捧,飘渺散去。
那个人竟然,就这么,不回来了。
路九辰只觉得胸中积郁沉重,不是尖锐的痛苦,却沉甸甸的,压断了心胸血脉。
块垒压人老,忧心能伤人啊……
从少年时意气风发,到几十年人世沉浮,仿佛已经修炼到能够脱离红尘、站在山巅俯视众生一般的境地……却在这刹那间,猛地被一刀捅进心腹,转瞬就落回了尘世。
原来我也是会痛的。
原来我也从没有真正的超脱过……
原来……我还是……牵挂着滚滚三千里红尘情爱的……
路九辰猛地一声清啸——随着那声音刺入耳膜,他多年来撑在胸肺间那口真气瞬间就爆发了。他所修习的套数是和卓玉相生相克的,卓玉早年确实当得起这天下第一高手之名,但是后来沉心权术,武学底子渐渐的就不如路九辰沉厚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有点怕他,甚至在逼宫夺权那一日,连面都不敢见,连一句话都不敢问,直接关起来小心万分的看守着,妄图关他一生一世……这么多年了,彼此相忘,偶尔对坐也是无言默默,凉茶一杯尽是黄昏……没想到,原本以为是一辈子的波澜不起,而今却措手不及的彼此错失了……
从此思君令人老……
从此……永世不相见……
一场大火几乎烧遍了天际。
整个世界都剧烈的摇晃着,大地颤抖着开裂,浓烟遮蔽了天空,尖叫和哭泣听不见声音,耳朵里轰轰作响,仿佛末日已经来临。
巨石阵坍塌了。
千年古石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出口在大火尽处光明乍现,明德只知道自己在拼命的跑着,他不记得自己跌倒了多少次,每次都是爬起来拼命继续跑,好像只要稍微停顿,就再也跑不出去了一样。
他突而想起那天出城的时候,堵着那一口气不去抬眼看一看城墙上那个注视着他的男人。其实他知道自己只要回头,那个男人都会在原地等待的。但是只是那一眼的错失,可能从此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谁都不知道这一眼是不是今生最后一次回首,可能在这一刻彼此擦肩而过,下一秒就堕入了往生轮回。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不会回头去看他一眼呢?
明德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
他只知道要拼尽全力的往前跑,身后是坍塌的地狱,而前方也许,就是香象莲华、万乘佛国。
那一场大火烧尽了山谷,东阳王府的亲兵全部都退去了外围,准备搭弓射箭,只要有人跑出来就一箭上去射个对穿。惨叫声和惊呼声此起彼伏,刹那间仿佛堕入了血海地狱。前排的弓箭手完全杀红了眼,只见火焰中扑过来一个灰衣的身影,刚要搭弓射箭,突而眼前一黑,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就被隔空拧断了脖颈。
后排的弓箭手发觉不对,急忙举弓发射,但是仅仅只做了个动作,就被闪电般对穿了胸膛。连续几排人都割秧一样被放倒,后边的大军终于发现了异常。东阳王晋源奔跑的时候回头发现这一幕,立刻痛骂军长:“怎么回事!还不快让人射箭,不要留下一个活口!”
军长跑去前边传达王爷的命令,走到一半,突而发觉浓烟滚滚的天幕中什么人闪身飞过。他定睛一看,好像是一个刚才被困在阵中的相貌不惊的中年人,明明是很平庸朴素的一个人,这时却凌厉得仿佛脱弓的箭,带着一身血气直直的向着东阳王晋源的方向跃去。
军长刚要惊呼,突而就只见那个沉默不语的灰衣男子仅仅在半空续了一口气,接着就凭空跃去了三丈远。那一手鸟纵之术极其的骇人,弓箭手没有见识过,惊呼一声僵在了原地,手里搭着的箭矢也忘记了。
一直到很久以后,这个目睹了一切的军长都能清晰的回忆起当初的每一个细节。他只要一合上眼就能想起当时的场景,仿佛大鸟一般无声无息掠过天空的当世搏杀第一好手,只那么伸手在东阳王晋源的喉咙上一拧,李晋源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喀嚓一声血光暴起,生生的被拧断了整个头颅!
路九辰只在掐住李晋源脖颈的时候停留了一刹那。当时他并没有看自己眼前慢慢倒下的尸身,他遥遥的望向远方,嘴里轻轻的说了一句什么。
事后有人说,他说的是当天的日期时辰。
还有人说,他说的是斥骂李晋源的话。
有的人甚至绘声绘色的传言出了很多版本,都是正气悍然、堂堂皇皇的,都是非常符合他身份和地位的。那些话在中原乃至北疆的每一个角落里流传着,无数人为之震撼、为之热血,无数人憧憬着那一瞬间,他们都坚信自己听说的那个版本是正确的,是最符合一个像路九辰这样、不世出的英雄的身份的。
……其实他们都错了。
只有当初就站在李晋源身边的一个小士兵说,他听见那个可怕的杀神望着远方,很低很低的说了一句:“……吾将不忘四月初三,翠霞深山庙钟晚。”
很久很久以后,翠霞山的名字已经改了,孤老庙已经坍塌成为灰土,荒草蔓延了崎岖的山道,没有人知道那个月色昏暗的深夜,在那座破败的小庙里发生过怎样的一场旖旎情事。
那一切都随着那场大火,被焚烧得干干净净。
就像一道暗色的、隐秘的伤痕,刻在心里最不为人知的角落,微微的疼痛着,一生相伴、直到老死。
大火一直烧到了黄昏,东阳王晋源被杀,亲兵逃窜,踩踏中不知闹出了多少人命。到晚霞如血的时候,漫山遍野萧索不堪,铺天盖地的巨大的静寂完全笼罩了劫后余生的人们,每一个人都跪倒在地,一时之间好像已经过去了漫长的时光。
路九辰站起身。他满手都是血,顺着指尖汇聚成一缕,随着走路的步伐而滴落在身后。林冰叫住他,问:“您要去哪里?”
路九辰没有回答。
去哪里呢?他也不知道。
当年卓玉弑师出道,他跟着下山;卓玉灭族复仇,他赶去追捕;卓玉收拢势力,他入朝阻止;卓玉举兵逼宫,他被关在那个对他而言根本想出去就能出去的沐帿殿里,沉默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看着他成为恶名昭著的权臣,看着他权倾一方炙手可热,看着他夜夜辗转难眠,看着他大笑醉生梦死……
现在卓玉死了。
他还上哪里去呢?
他还去……做什么呢?
夕阳渐渐下沉,如血的余晖洒遍天穹。他们看着路九辰渐渐远去的背影,风刮起他的衣角,慢慢的消融在了深山的尽头。
没有人能顾得上阻止路九辰,阿珍的情况不能再耽搁,他们必须记着把她送到西宛军队的大营去;东阳王晋源之前留下的叛军已经闻讯动乱,一夜之间流寇如草、乱走山东,朝廷必须派兵镇压。
乾万帝得知事态,迅速的下了千里圣旨,晋升林冰为汉北都统、上官明德为将,一路从汉北起兵追杀到汉中,争取在淮水一带拦住乱军并进行歼灭。
短短几天之内天下就大乱了。这个太平盛世所隐藏的种种不被注意的问题一朝之间全部涌上了水面,每个人都清晰的意识到:乱世,来了。
有的人挣扎求生,有的人浑水摸鱼,有的人明哲保身,有的人飞黄腾达。
人们都忙忙碌碌,没有人注意到,灰烬之下的巨石阵里,一棵不引人注目的老树之下,一个人费力的从尸骨堆里站起身,踉踉跄跄的走到树下,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卓玉双眼紧闭的躺了一会儿,渐渐攒起来一点力气,慢慢的坐起身。他全身都是血,大概没有一块骨头是完好无缺的,背上的烧灼感完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麻木。
那个图腾没有了。即使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自己脊背上的皮肤光滑完整,除了伤痕和血迹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不是代表以往的罪孽和鲜血,都被一笔勾销了呢?
卓玉有点诧异自己竟然没有死。虽然他现在无比虚弱,但是就像重生一般干干净净,用一双清明的眼睛看世界。那些过往的激烈和阴霾都如同雨后初晴的乌云一般散去了,只留下一片晴朗,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夜幕降临而旭日东升,星月疏朗而晴雨几度。他久久的坐在这里,仿佛已经和这枯藤老树和为了一体。意识昏沉复又清醒,慢慢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几乎已经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有一天他睁开眼,朦朦胧胧的看见眼前好像站了一个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卓玉扬起头,靠着树干,懒洋洋的打量那人一眼,声音沙哑仿佛刀割:“……路总管,有何贵干?”
路九辰一言不发。
卓玉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扶着树干,打量他一圈。虽然虚弱到极点,他的声音还是带着优雅的漫不经心:“……既然路总管喜欢在这吹风,那我就不打扰尊驾了……”
他返身向远处走了两步,路九辰袖着手,望着远处说:“西宛大军撤退了。”
卓玉头也不回:“和我有什么关系?”
“国王殿下下令全国为你戴孝三个月。”
“关我什么事?”
突而他眼前天地一阵旋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一把扛了起来。他并不重,路九辰很轻松的扛着他跳下土坡,大步向树下拴着的乌稚走去。
“那些跟你没关系,但是你倒跟我有点关系。”
路九辰把他往马背上一摔,也不管卓玉气血上涌差点呕出来,接着就纵身上马,一扬马鞭,啪的一声乌稚长嘶,接着风驰电掣一般向着地平线的方向奔去了。
风中散落的话模糊不清,零零碎碎的没有重点。恍惚间几个字直入人心,坚定得好像沉默的山石,总是伫立在那里,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我们……可以回家了。”
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名字以后会名动天下,那个时候他们都只是小小的孩子,练武、习字、疯玩到傍晚回家吃饭。黄昏时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师傅坐在桌边等着野性未尽的二弟子玩好了自己回来,每每等到大家都饥肠辘辘,最后只有沉稳可靠的大弟子出门去,站在山坡上向着深山大呼:“师弟——!可以回家吃饭了——!”
一声又一声,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刹那间时光重溯,恍惚间十几年的繁华都化为灰烬,蓦然回首,记忆里那一瞬间,竟然就是所谓的永远。
第44章 玉溟香淡
是年冬,大军北上,于淮水南岸狙击叛军。东阳王晋源部下妄图自立,却在登基大典上被一少年将军单刀闯入,一人一马、细白银铠,只遥遥搭弓一箭,便当胸射了个对穿。
那麻迦古弓射月流火,一箭的光耀,便映亮了天穹。
那名不见经传的京城名门小公子,冷俊秀美、手段利落,犹如划过天际的银白色流星一般,在乱世中迅速的崛起了。仅仅三个月,破叛军、杀首贼,东阳王晋源旧部逃窜雪山,他孤身一骑千里追杀,巍峨壮丽的天山之下挥剑斩首,只见白衣飘飞,半点猩红不染。
乱世出英雄,时势造人才。十几年前边疆战争造就了卓玉,如今千里内乱,造就了上官明德。
开春时分,林冰负伤回京,圣旨命上官明德统领大军回朝。当时上官明德已经战功累累,全军上下雕凿凤旗,一路千里奔袭旌旗猎猎不倒,其威猛震撼,比起当年卓玉的异军突起来得还要声威赫赫。
汉北大军急行三千里到达京城外,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明天一早就要打开城门,让大军进京朝拜乾万帝。
晚饭的时候生了火,明德扔了铠甲,坐在帐篷里百无聊赖的生火烤东西吃。那些副将侍卫都被他赶出去了,就他一个在肉上抹了盐,美美的大吃一口,十分满足的滚到了床铺上。
帐篷外有人故意发出大声吸气的声音:“这是什么味道啊?好香!好香!”
然后立刻被其他侍卫阻止了:“饭都在那边,吵到了将军,小心喂那一口吃就掉了脑袋!”
明德挑挑眉毛,继续吃。他不穿铠甲也不武装的时候身边一般是不留人的,以前有一次他在帐篷里生活烤东西吃,门帘卷着随便进,几个副将一边陪他烤一边汇报军情,他一边心不在焉的抹盐生火一边嗯嗯的听着,突而一抬头,看见几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奇怪。
当时他随口问:“你们怎么了?我脸上长花了不成?”
几个人尴尬的互相看了看,推出一个平时比较大大咧咧的,摸着头,嘿嘿的笑着说:“平时看不出来,将军你便装的时候,哈哈,看上去还挺年轻的……”
明德原本就年纪不大,长得削瘦,脱去了铠甲便是粉光如玉的一张脸,火光中看过去,恍惚还是那个清帧殿里年幼而娇贵的小美人。那个脾气暴戾而娇惯任性的小贵人已经在千里征战的辗转途中被深深隐藏起来了,世人见到的都是那个威风而沉肃的少年将军,谁会把他和火堆边要烤东西吃的娇憨的小公子联系到一起呢?
明德当时只是笑了笑,并不答言。从此以后便装休憩的时候,却再也没让人留下来陪着了。
他知道自己还没完全的成熟起来,他有时也会害怕,会胆怯,会想被娇惯,会想发脾气。但是那样的上官明德是不能服人的。他必须是一个合格的、让人心生畏惧的将领,他必须把那个曾经整日整夜的蜷在宫殿里哭泣的小贵人,深深的埋藏在心底。
突而外边有人低声道:“将军,宫里来人求见。”
明德丢下竹签,抹抹嘴巴:“进来!”
门帘被掀开了,一个紫衣大太监带着几个内侍弯腰低头的走进来,每个人手上都捧着小金盘,上边什么遮盖也没有,明明白白的堆满了精巧的玩意儿。明德早先在清帧殿里什么富贵都见识过了,区区几样精致宝贝根本不放在眼里,只慢条斯理的挪了个舒服位置坐下,拖长了声音问:“张公公——别来无恙啊?”
张阔抬起头,笑得无比谦卑:“奴才就是再不好,这一看到小贵人,也都什么都好了。小贵人在城外驻扎这两天啊,皇上想得真是抓心抓肺的,这不,派遣了奴才几个来小心恭迎小贵人回去看看呢。”
明德用眼角瞥他一眼,自顾自的歪在榻上,懒洋洋的叫:“来人——”
帐外立刻进来两个带刀侍卫:“是,将军。”
明德指指张阔,吩咐:“把这几个人抽一顿,赶出去。”
侍卫看看宫里人的服色,犹豫了一下,但是接着明德的声音就响起来,淡淡地问:“愣什么呢!”
侍卫立刻拔刀出鞘,抓住了几个内侍就往外推。那几个宫人大概都傻了,没想到有士兵无视皇威的,他们可都是代表着皇上的面子!敢对皇差动手,反了不成!
张阔早就习惯了这小贵人阴晴不定的坏脾气,当即就跪下,从怀中掏出一卷圣旨,高举头顶,朗声道:“明德将军接旨——!”
这真是完全反过来的情况。宣旨的人跪着,接旨的人却歪在榻上,一副懒洋洋的神气,好像即使是乾万帝亲自前来,也无法把他从榻上拉起来一样。
实际上也是这样,即使是乾万帝亲自驾临,说不定都只能站在这里看这小东西的脸色。
那几个宫人哪里领教过明德的脾气,当即就愣住了。
张阔却早就习惯,处之泰然的展开明黄色的圣旨,朗声道:“朕久闻明德身先士卒、陋居粗食,心下颇为不忍。遥想当日养尊处优娇养不已,朕心下每每怆然。现已令太子摆宴东宫,明德旧日与太子亲厚,今日当重聚小酌一番,重享天朝长安盛世繁华。钦此!”
太子摆宴?
东宫?
话音刚落,明德呼的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大步往外走去。张阔急急的起身跟上,一迭声的叫人:“还不快伺候着!披风、大氅呢?快快把大毛衣服披上!”
帐外早就等着一辆九角香蓬雕龙车,从明德踏出门帘的那一步开始起,就用最软厚的地毯一步步铺好,一直延伸到车门下边。脚踏边上是两个正印太监恭候着,一左一右的跪倒在地,让明德踩着他们一步踏上车去。
这两人在宫里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放出去都是钦差,人人都要巴结的。原本这趟差事别人都以为他们心有不愿,实际上当年在清帧殿里服侍的旧人都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去伺候这个无比娇贵的小贵人的。他喝的茶,吃的东西,随手扔掉的字纸,不要了的玩意儿……哪怕他摔坏了的东西的碎片,也不是随随便便来一个宫人就能收拾的。皇上允许你去伺候他,那是信任你,是有心栽培你,是对你大大的放心。别看这小贵人脾气坏,你要是真伺候好了他,你飞黄腾达一步青云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明德看也不看,直接进了车,大马金刀的一坐,扬着下巴吩咐人:“咱们走。”
张阔立刻俯身应了,回头尖声吩咐道:“走——!”
时隔一年,皇宫里什么都没有变。还是那个布局格调,御花园里穿过去,睡莲华贵的香气幽幽的笼罩了大半地方。
下车的时候明德一掀水晶帘,当时就顿住了,沉着脸问:“这不是清帧殿么?”
张阔点头哈腰的说:“小贵人先下车来,吃口热乎的,换身衣服,天都这么晚了……”
明德往车上一坐,阖着眼睛,那尖尖的小下巴抬着,刻薄的丢出来一句:“天晚了更不该乱跑到不该去的地方去,这里的磕碜样子,白天看了都堵得难受,大晚上不更寒碜得慌么?”
且不说堂堂皇帝的寝宫是不是真的不够富丽,就算达不到明德眼中“顺眼”的标准,那也是落不到“寒碜”的地步去的。
张阔陪笑着擦了擦汗:“您这么说真是……奴才特地叫人好好的装饰了一番呢,您合眼不合眼的,赶明儿吩咐一声,奴才让人重做就是了,何必眼下……”
何必眼下,故意和皇上制这一口气呢?
要是别人,看到清帧殿出现在眼前,就该明白张阔是被授意假传圣旨的。圣宠在前,管你想要不想要,都得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来接好了。可是明德的脾气在外边锻炼了一年之后更见骄纵,一听这话当即哼了一声,抬脚说:“那好,我看着不顺眼,你重做吧。我回去练兵去了。”
他一掀帘一出来,突而眼前天地倒转,一股血冲上头顶,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撞到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里,接着被人一把扛起来,直接就进了清帧殿的宫门。
乾万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点笑意:“怎么,在京城外练兵?不想活了是不是?”
明德深深吸了一口气,狠狠的捶打挣扎起来。但是那几步路实在不够挣扎出来的,侍从宫女急急的打开内室的门然后仓皇退去,转眼间他就被一头摔倒在巨大的龙床上了。
“李骥!放开我!你这个……”
话音未落就被乾万帝一手捂住了嘴巴:“别出声。”
玉溟香清淡而甜美的香气在富丽精美的宫室里萦绕不去,记忆里一切都是这样的熟悉。别人打破了脑袋想进都进不来的宫门,他在里边气急败坏的挣扎着要出去,但是眼前这个男人紧紧的关上了门,就是不给走。
好不容易走了一趟,到头来还是要被拽回来,生拉硬扯的,就像绑架犯人一样。
“怎么了你?”乾万帝贴近了明德,有点粗糙的大手重重的抚摩着他的脸颊,“这么委屈的小样子,好像我欺负你了一样……这不是建了军功回来了吗?给你闹腾了一整年,还玩不够吗?你个小东西,真不听话。”
明德狠狠把他的手一甩,乾万帝也不生气,搂着他呵呵的笑,那笑意就仿佛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一声一声沉闷得不得了。
“明德,回来就好。好不容易见到你,我现在很高兴,别把我的好心情破坏了。”
明德狠狠的呸了一声,声音很大,但是乾万帝完全不在意。他以前在军中的时候也不讲究,一直到当了皇帝,也没有很多奢侈而奇怪的习惯。明德是文雅一点还是粗俗一点,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妨碍,不是个值得注意的问题。
他半跪下去脱下明德的靴子,脱下袜子,倒了一盆子热水去给他洗脚,一边还轻轻的按摩着。乾万帝很会按摩,明德一开始火是蛮大的,但是双脚在热水里一下一下的按着很舒服,慢慢的也就不那么气了,也不计较自己被骗回来没见到太子的事实了,低下头说:“你干什么呢?我可不敢使唤你,到时候你生气了,就该给我添一个藐视皇威的罪名了。”
乾万帝笑起来:“你还不够藐视我的了?”
明德一甩脚丫子,撩了一地的水:“皇上您这么说可是活活折杀我了,您可是千秋一帝流芳千古啊,臣吃了豹子胆,敢貌视你?”
他话音里婉转而刻薄,恍惚还是当日蜷在龙床深处的小美人,牙尖嘴利半点不留情。乾万帝李骥抬头去看着他,心里突而泛上一阵酸软。这么娇惯的小东西,恨不得天天搂在怀里当作宝贝一样的,天塌下来都砸不到他身上的,竟然就这么放出去风餐露宿了这么长时间。原本保养得好好的一点灰尘都不愿意让他沾染的脚,而今都有了薄薄的茧,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骑马搭弓留下的呢?
他站起身,问:“吃过了没有?”
明德摇摇头,忍不住挖苦:“我等着太子请我呢。”
乾万帝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亲他的脸:“你就乖一点吧……”
……这样算怎么回事呢?明德被亲得晕晕乎乎的,脑子里不清不楚的琢磨着。以前他总是觉得自己说话没有底气,也不硬气,乾万帝愿意纵容他他就还有两分胆量,万一有一天这个男人不纵容他了,他就等着被人一刀一刀活活割肉吃了去了。那个时候他想,要是我也有军功或政治资本什么的傍身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一定也可以像丁恍、夏丞相那样很有底气的站在朝堂之上……
但是现在呢?他确实是有军功了,也有一定的政治资本了,为什么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底气呢?
他还是有点害怕,有点心痒痒的,有点想伸爪子抓一下又不敢的感觉。
乾万帝对怀里这个小东西了解得算是比亲爹妈对都更胜几分了,只看一眼明德的神色,就顺口哼笑了一声:“管你是什么封疆大吏朝廷大员,哪怕是夏家那种世代名臣,要抄要杀也就是朕一句话的事。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胆大包天么?”
明德皱起眉,心里猛地一沉。他刚刚回来,心理上的陌生是一定有的,精神也有点不济,绷得紧紧的那根弦就没放松过。乾万帝说的话,哪怕只是无心的,也会被他理解成另外的一个意思上去。
如果是卓玉那样的权臣,在面对国王的时候,一定对这种突发情况应对自如;但是明德毕竟年轻很多,生嫩很多,虽然他是有军功资本了,但是他还并不懂得怎么运用这种资本。
他刚刚回来,就听乾万帝这句话迎面砸来,怎么听怎么有种被威胁和警告的感觉。
乾万帝看亲一下没反应,又亲一下,还是没反应。明德皱着眉不知道在考虑什么,因为刚刚沾了热水,腮上一点血色慢慢的浮出来,让人看了就上火气。
他无声无息的笑了起来,手从衣低伸上去,肆无忌惮的抚摩着少年柔韧而性感的后腰。
这是我的。他心满意足的想,这么漂亮,这么骄傲,没人能入他的眼……这样的人,是属于我的。
第二天清晨来伺候的宫女在门外就被拦住了。清晨露重,司仪部正印一品的大太监张公公亲自带着人在门口等着,一人手里捧一件大毛的厚衣服,一个个都沉着脸肃立着,半点咳嗽说话声音都没有。
几个宫女对视一眼,无声的推出有些体面的大宫女来,上前低声问:“公公好哇?”
张阔抬起眼皮看了看,摇摇头,不说话。
大宫女看看门,低声问:“皇上到底……”
她心想皇上昨晚也没翻牌子,清帧殿里也没有那等风骚的宫女故意挑那个时候上去伺候,皇上昨晚应该是一个人的,怎么早上好端端的就等到现在呢?平日里这个时候早就起了上朝去的啊?
张阔轻轻的叫了一声:“婉儿姑娘。”
大宫女忙道:“公公什么吩咐?”
张阔道:“姑娘小声些罢。那小主子一贯睡不踏实,一会儿吵醒了,要出人命的。”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里边轻轻的叫人进去。张阔咳了一声,轻手轻脚的推开门,合着一两个太监宫女闪身进去,接着就密密的关上了门。
门口一个暖炉熏着,把那一阵风带进来的寒气散得干干净净。房里一片黑甜,床帏里皇上正要起身,隐约有一个低哑娇憨的声音不满的哼了两声,大概是被吵起来了,十分不高兴的样子。
几个服侍的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张阔近乎无声的吩咐了一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伺候皇上穿衣上朝!”
以往如果有嫔妃侍寝,早上起来穿衣之类贴身的事情,是侍寝的人做的。然而别说李骥了,明德连自己的衣服都未必能弄清爽,他不挑乾万帝伺候得不好就已经很厚道了,要是让他伺候乾万帝,那他能劈头盖脸的把裤子套乾万帝头上去。
大宫女婉儿是后来晋升的,之前没伺候过上官明德这么个难缠的小主子,这时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只得上前去轻手轻脚的掀开床帏。那么一错手之间,好像借着朦胧的光线看见床上蜷着一个小小的团子,恍惚是个人,生得却是极好极好,说都说不出来的精妙。
她不是没有眼力的,当即欠了欠身:“奴婢请主子安。”
她不知道怎么称呼床上这个人,是嫔是妃还是别的什么,于是笼统的叫了声主子。后边那几个没眼力见的宫人也都反应过来,纷纷的请了安。
明德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几个人吵醒了,朦胧觉得口渴,含糊的叫了声:“水……”
婉儿身后有个宫女手里拿着乾万帝每天早上起来一定要喝的露水茶,那是清晨集来的露水合了一杯,据说十分醒脑的。乾万帝每天早上上朝前一定要喝这个醒醒神,多少年的习惯都没有改,婉儿一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一慌张就直接把那碗茶端过来了。
“主子您……”
明德毫不客气的抬头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大概觉得味道不好,还嘟囔了几句,倒头摔回枕头里去了。
这个大宫女这才发觉不好,忙放下茶,跪倒在地:“奴婢知错,皇上饶命!”
乾万帝看看那半碗茶,半晌说:“……应该上一点助眠的东西来的。”
几个宫人都战战兢兢的跪了下去。
“御膳房连一碗助眠的酥酪都做不来了吗?”
几个宫人都战战兢兢的不敢说话,张阔比较知机,立刻俯身道:“皇上教训的是,奴才这就去吩咐御膳房,往后每天早上单独给小贵人备好了送上来!”
乾万帝这才点点头,端起那剩下半杯的茶水一饮而尽,接着也竟然什么都没有计较,返身大步走了出去。
大宫女婉儿跪在地上,冷汗出了一身。
她刚才看得很清楚,这是个男孩子,年岁还小,只是相貌上有些阴气罢了。听张公公的说辞,好像是奴才们都称之为贵人,但是不知道是笼统这么叫,还是已经封了贵人的位份。
贵人并不是什么很高的位份,如果仅仅是一个贵人的话,皇上不会这么……这么宠爱吧?
她满腹疑虑的站起身,突而衣角被跪在身边的人拉了拉。她回过头,只见是以前在夏昭仪宫里伺候过的一个宫女,后来夏昭仪暴病身亡,她倒是被调来了清帧殿,据说是嘴巴紧,会伺候人。
婉儿小声问:“怎么了?”
“姐姐还是跪下罢。”那宫女轻轻的道,“这小公子旧日的习惯,醒来要茶要水的,要是身边没人,就会一直找到御书房里跟皇上闹腾的……”
第45章 清帧晨起
这倒是实话。要是身边没人,明德也真的做得出来这样赌气骄纵的事。
几个宫人于是就在床边上静静的等着,连呼吸声都压抑起来,生怕发出了一点动静。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窗棂间的天光渐渐亮起来,床帏里那小公子懒懒的伸了个懒腰,哼了一声:“水……”
早有眼力好的偷偷命御膳房做了酥酪送上来,用一个精致的金盒里装着竹炭温了,等了大半日不见一点凉气,一听说要,立刻端了上来。
明德懒洋洋的爬起来,揉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抓抓头发。后宫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知道如何让自己在最适当的时间里看上去最美丽,就连地上这几个宫女,当初被选上来的时候,尚宫局也是专门排了嬷嬷来教怎么做到“洞房花烛朝慵起”、怎么“一枝红艳露凝香”的。历朝历代但凡一般美貌的男女在这后宫里,早上起来这样暧昧的时候,都很知道如何注意仪态表情。谁会像眼前这小哥儿一样……肆无忌惮呢?
婉儿咳了一声,低下头。谁知道明德是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毫无形象的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之后,突而问:“你对我有意见啊?”
婉儿不卑不亢的道:“奴婢不敢。”
清帧殿里贴身的大宫女太监几乎见过所有侍寝后的嫔妃姣童,这些有体面的下人,比一般低阶的主子都有些权威的。只要态度神情上不卑不亢,一般嫔妃都不会和皇上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叫板。
谁知道明德看看她,突而吩咐:“你抬起头。”
婉儿把脸一抬。这时她才看清眼前这个所谓的小贵人,晨光中就像是一整块玉雕凿而成的一样,长长的眼睫低垂着,说不出的有点冷淡,又有点妩艳。那眼睛就像是隐约流转着光芒,一眼望过去,宝石一样璀璨晶莹。
明德慢慢的抬起手指,突而一手打翻了那碗酥酪。
砰的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几个宫人都跪下去:“主子息怒啊!这是皇上赏赐的……”
明德问:“叫你抬头是我要看看你,你这么仔细打量我是做什么啊?”
别说婉儿了,连这地上跪着的所有人都没见过这样骄纵的主子,一时都愣住了。
“还有这个喝了睡觉的牛奶,你是打算让我睡到什么时候?”
婉儿忙稳住神情,不骄不躁的道:“主子误会了,这个东西是皇上赏赐的。”
明德觉得极其的不可思议:“他脑子不对就算了,你们都跟着脑子犯抽吗?真白长了你这么一张伶俐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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