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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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世
文/靡宝
第一世,她是名满秦淮的花魁。
总是一身红衣,红得刺目,红得张扬,红得似那雪地里的傲然绽放的梅。出尘之貌,惊才绝艳,多少文人争相结识,多少王孙公子不惜散尽千金只为见她一面。水晶珠帘后,一双水色潋滟的眸子,冷冷含笑地看你一眼,便已经夺了你三魂四魄去。
秦淮销魂夜,她一身红衣,正在场子中央唱着“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头一低,就看到了他。
他已经是功成名就的护国将军,平日里自律甚严,这次被友人强拉出来吃花酒。进来时,满面尴尬,踉跄一步。两人对上眼,她便把词给忘得一干二净。
一个是英俊挺拔的堂堂男儿,一个是双十红颜。一个是朝中清流,一个是烟花独醒。一个是历尽风霜,一个是阅尽红尘。
知音,知己,知心。
都以为此生不过这般寂寞终了,没料到爱情来时,如此汹涌,黯然销魂。
可是,可是,他家有高堂与正室,怎么可能容一个勾栏女子进门?百年家族名望,怎么可以为一个女子所毁?
就这时,边境烽火又起。他走了。去了遥远的北方,和野蛮凶悍的金人作战。
金戈铁马入梦来。梦里,他正身陷埋伏,在修罗场上做最后的奋力撕杀。她分不清他身上的红,是他的还是敌人的血。
渐渐,体力不支,他的动作慢下来。背后有人策马袭来,一剑挥向他的颈项……
送回家中的,是一具无头残尸,他的父母悲痛欲绝,他的妻儿仓皇失措。而她,静静收拾好行囊,踏上北行路。
天高路长,寒风凛冽,她一个孤身女子执著奔赴那人殉国的战场。那一大片辽阔的土地呵,曾经盛开着野花的土地,现在满地残肢断臂,血路蜿蜒。她去哪里找寻他?
纤纤玉手,拈花拨琴的手,拨开残缺的铠甲,拨开一具具失去生命的躯体,终于,寻找到了属于她的那张面孔。
她笑了,把那颗头颅抱在怀里。鲜血淋漓的手,缓缓拔下头上的凤钗,握紧,深深□喉里。
再也,没人能把他们分开。
浑浑噩噩中已经到了冥府,见了阎王。
阎王亲自端着一碗孟婆汤候着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声叹息。
她悠悠一笑。
阎君道,第一世就已是如此坎坷,仙君不易啊。
她说,多谢阎君,将来的苦难,疏影也都晓得。疏影知道该怎么做。
说罢仰头饮尽了孟婆汤。
***
第二世,她是太守之女,锦衣玉食。
将门之家,幼承庭训,兵书剑马,无一不精。还有一个青梅竹马,那是副将之子,自两小无猜时便一同上树捉蝉,下河摸鱼,极尽淘气之能事,让长辈无可奈何。待到大了,又时常背着大人关外纵马,比刀试箭,哪里有大家闺秀的影子。
小城地处边关,葱葱群山静,悠悠白云远。关外,就是一望无垠的大草原,那里有剽悍的游牧民族,放牧高歌于天地之间。城中也常有高鼻深目的商贩,卖肥骠骏马和锋利宝刀。
她酷爱宝刀,常爱去翻淘,因为识货,还颇得那老商贩赏识,结成知己。
草原骏马狂野未驯,被这汹涌人潮和杂耍的锣鼓声一惊,竟然挣脱缰绳,扬开蹄子,在街道上发疯地奔踏起来。受了惊的人们惊慌四窜,一个孩子跌在尘土里,哇哇大哭。
就这紧要关头,红衣少女敏捷的身影一闪而过,掀起一根长杆,横举起挡在孩子身前。马儿冲到跟前,一跃而过,随即有老商贩的儿子扑上去将它降伏。
一片称赞声中,那矫健男子深深望她一眼,头巾下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琥珀色的眸子。
少女甚至并未当那是一次邂逅。
当年冬寒,次年,匈奴挥兵而下,攻城掠地,烧杀屠戮。
父兄披坚执锐,在城上不眠不休坚守着。她随母亲城下照料伤病士兵,听着城外的厮杀声,闻着空气里的血腥味,她知道那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
死守了数日,匈奴突然诡异地改道围攻他处。本以为危机已解,没想到皇帝昏庸,听了小人谗言,竟以为父亲私通敌军,要将他们满门抄斩。
那夜她并不想走,是青梅竹马的少年掰开了她抓住门框的手,将她打昏,抱上马背。醒来时,孤身在茫茫草原中,身旁骏马上的男人有着挺直的鼻梁和琥珀色的眼睛。
来。男人伸出了手。以后草原就是你的家。
于是她就在草原住了下来。连绵起伏的小山丘,蜿蜒流淌的河水,迎风飞舞的旌旗,飘着乳酪香气的大帐篷。她别着匈奴的宝刀,穿着匈奴的衣服,随着匈奴的王策马奔驰在杀场,同他一起征服了临近的部落。
她依旧穿着红衣,那颜色仿佛鲜血染成。很快,无人不知右贤王身边有一个汉妃,红袍怒马,与王如影随形。
草原的夜,漫天繁星,篝火边的歌传得很远很远,却不知道是否能传到家乡人的耳朵里。王最爱搂着她,坐在僻静的山冈上,望着月夜下的草原,同她看着月上山冈,河水静淌。那时候,王说,他已爱她很久了。
她只是笑,红衣映衬下的秀美脸上早已经没有当日的纯真坦率。她是一株生长在草原上的梅,不合适宜的,倔强的,想要绽放一树花。
王总问,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是不是想家了?待我将来入主中原,定要带着你风风光光地回去。
她眼色闪动,低下头去。
汉帝同匈奴宣战已在众人预料之中。王同以往一样,撇下一干妃子,只带了她随军。
两军对阵,汉军中一个少将的面孔那么熟悉,那竟是儿时青梅竹马的他。昔日发小,如今也要生死对决了吗?
梅儿,你身为汉人,以身侍奉匈奴人不说,还同他们与祖国人作战,你良心让狗吃了吗?
她在马上一晃,面色如纸。
那场仗打了许久,两军一直相持不下。她那次被斥责后就少鲜上阵,只每日在帐中抄些文书,描些地图,等候男人们回来。
王带着一身血腥拥住她。我的梅儿受委屈了。不怕,等我打赢了汉军,活捉了那个小子,交给你随便处置。
她只淡淡说:你这样待我,我不委屈。
战事一直僵持到入冬,终于有了变化。匈奴一连吃了几个败仗,元气大伤,无奈下撤退千里。军中彻查奸细,查到她这里来。
会审时,她只轻声说,王,我是叛国随了您的。王便一把将她抱起,大步踏出帐去。从此再无人敢提此事。
可是机密依旧不断泄露出去,汉军深入草原穷追不舍,匈奴兵败如山倒,丢盔弃甲逃窜。她的王,一代枭雄,落魄时依旧不减王者风采,沧桑的眼睛里,始终带着愧疚与怜爱注视着她,自己唇已干裂,却问,梅儿,你渴不渴?
那个皎洁月夜,汉军骑兵终于将他们团团围住。王舍下一切,独独带着她突围。
突然一个胸口剧痛。她手里的匈奴宝刀染着王滚烫的血,同身上红衣融成一片。
王起先一惊,终于笑了,注视着她的眼睛始终充满柔情。
年轻的将军一马当先,挥刀而下,男人的头颅在月色中滚落到她脚下。
梅儿。少将激动地唤她。多亏你一直给我们传报,这仗才赢得如此漂亮。新帝登基,已经给你父平反,你随我回去吧。
她却将王的头颅抱在怀里,无动于衷。
梅儿,当初是这个男人伪造文书,陷害你父通敌,累你全家冤死,逼你叛逃的。他同你有国仇家恨啊!
她笑了,对着怀里头颅说:你用江山赎了我家血仇,我便也用所有,报答你的爱好了。
说罢,不等旁人阻止,刀划过颈项。两人的血终是融在了一起。
又见阎王,恍如隔世。黄泉路上独自一人,爱她的人没有等她。
阎王说,看,即使这样,你仍只有同他生死诀别。
她望着彼岸星星点点鬼火掩映下一望无际的红花,说,生也罢,死也罢,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期望来世,别再逢战乱了。
***
第三世。
高高的朱红宫门缓缓打开,长长一列妙龄少女姿态婀娜地走了进去。
三年一度的选秀,小小画院执事之女的她也身在其列。二八红颜,纯真善良,继承祖传一手好丹青,不论是花鸟鱼虫,还是山水人物,都绘得活灵活现。
家世平平的她没有被选在帝王侧,便分去了宫里丹心阁,专事誊抄文史。丹心阁偏远僻静,靠着冷宫,时常听到被禁锢的妃子啼哭哀号,稍有地位之人从不涉足这里。
同事的宫女们怨声载道,而她却安分知足。心里盘算着,再过得八年满了二十五,就可以出宫去。世伯家的大哥说他会等她出来,也不知道做不做得真。
那日午后,轻风卷起刚画好的小荷蜻蜓图,送出窗外。她追过去,见一个青衣小儿捧着画正看得津津有味道。那孩子漂亮得像个仙童,黑嗔嗔的大眼睛几分胆怯、几分向往地望着她。
她心里一动,温柔笑着招呼那孩子进来,给他瓜果点心。孩子囫囵吃了,继而甜甜唤了她一声姐姐。
后来才知道这孩子是废太子的独子,那皇孙身份形同虚设,丢在宫里自生自灭,身边的宫人对他从不上心,他便偷跑出来想出宫,结果尚未走出去,却遇着了她。
小皇孙虽已有十二岁,可尚未发蒙,她对他怜爱有加,便亲自教导他识字断文。她的那手丹青终于派上用场,以画解字,灵活生动,引得那孩子目不转睛,更是将那些画细细收藏起来。
宫女笑话她,若是要攀皇亲,可也别找一个拔了毛的凤凰。他日改朝换代,这小皇孙能不能活命还是问题,你同他不姐不弟,不主不仆的,算个什么?
她却没想那么多,只当在这冰冷的宫里多了一个伴。
从此两人朝夕相处,读书嬉戏,阁内总可见那个小跟班寸步不离地在她左右,两人形影不分。
院中有株寒梅,冬日花开时,她把孩子搂在披风下,依偎着雪里赏梅。
她忽然说,冬梅落时,正是百花争春之际,赏花之人也都无心留恋那缕寒香吧?
孩子觉得这话不吉利,将她的腰抱得更紧。
花开花落几度春,转身过来,身后人已经是英俊挺拔的少年,一双深邃的眼睛却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此刻外面正天翻地覆,皇帝病危,皇子夺嫡,骨肉相残,人心惶惶。而小院里的生活却依旧平静。
待到尘埃落定那日,左相捧着圣旨率着浩浩荡荡的人马行至丹心院,见到少年皇孙,齐刷刷跪了下来,三呼万岁。
新君临走前牵着她的手说,问梅,我早就在父亲灵前发过誓,他日若登基,定要立你为后。你等我回来迎你。
少年坚定深情的爱语下,她动容而又迷茫。
可是她没等来封后诏书,却等来鸩酒一杯。左相面无表情。你父亲拥护大皇子造反,已经服诛,你也快点饮了这酒,赶上去尽孝吧。
她不惊,也不惧,平静得像似早就看透了红尘世事。只是举杯时忽然问,以后他怎么办?
左相笑道,小女端庄贤惠,一样尤擅丹青,相信会代替你照顾好陛下。
她轻叹一声,饮下了杯中酒。
阎君见了她,头一句话便是:五年之后他彻掌朝政,灭了左相九族,追封你为后。
她点了点头,不喜也不悲。
阎王颇多感慨,道:仙子,你明知道,不论经历几世,你注定是不能同他厮守的。
她目光盈盈,低吟着: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有他解意,逆风又有何惧?
第四世,官家的千金,却偏偏爱上了家中斯文英俊的西席。
两人双双私奔而去,没了钱,没了路,他只好重操旧业做个教书匠。她也只有亲自操劳家务,做活补贴家用,一手好绣活,尤其是梅花。
一日员外家的管事上门来,竟是提亲。员外小姐同她当年一个样,迷上了那人的斯文模样。要下嫁,却是不肯做小。
他说,你且委屈一下。我娶了她,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她爽快地同意了。
于是吹吹打打新人入门,她温顺地跪下来请安。丈夫与新妇喝交杯酒,咽下去,两人齐齐倒地而亡。
官府上门抓她,屋子却是已经是一片火海。
第五世,她的爷爷是医圣,她从小生长在香雪谷里,从不知外界世事。而后一天,带着伤的男子误闯了进来……
第六世,亡国之后和敌国君王。
第七世……
习惯了后,日子过得飞快。饮了孟婆汤的她不记得过往,每一世挨着也不那么漫长。就是每次轮回到了阎府,都少不了听阎君一番唠叨。她都笑着应下来,习以为常。
几百年过去,阎君都有点麻木,她的眼神却依旧清明。
后来这一世,开始于震耳欲聋的炮仗声。铺天盖地的红色,龙凤呈祥绣满一床锦被,连那床帘挂钩都是小小金龙,不愧是皇家气派。
盖头掀起,宫女太监皆一脸惊艳,年轻英武的皇帝却只是淡淡说了一声“好”。
也不怪他,太后丞相把持朝政,硬是要他娶了表妹。但她还是失落地垂下眼,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自己面前,却像隔着一条鸿沟一样远。
皇帝年少却不得志,朝堂上发号施令的其实是帘子后面的女人。回到后宫大发雷霆,摔了茶杯玉盏,她忙着人默默收拾。他一看着这个母亲逼自己娶的女人,冲动之下一脚踢过去。
她忍着,踢在身上,疼却是在心上。
皇帝爱梅,宫中遍植梅花,再命宫女后妃身着红衣穿梭梅海之中,追逐嬉戏。她却从不参加,只在远处看着,皇帝如此荒废朝政,她的神情却似乎带笑。
后来三年大旱,她吃的米都不大新鲜,更何况蝼蚁小民呢?她便下令各宫供奉减半。
皇帝这才注意到这个沉默的皇后,将她叫来,褒奖几句。她只淡淡说,臣妾倾后宫之力,可救数千人于饥荒;陛下倾满朝之力,则可以救天下于水火。
皇帝讥讽笑道,皇后说得轻松,可是如今的朝廷,是你们梅家的朝廷啊。
她听了,淡定地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睛里带着怜悯,注视着堂上孤独的帝王。只有她看得到声色犬马的颓靡下那一抹精光。
皇帝端详她,问,皇后爱朕吗?
她老老实实坦坦白白地回答,爱。
皇帝眼神闪烁,大笑着将她搂进怀里。
皇后失宠经年,终沐龙恩,让太后和梅家都松了一口气,连带着皇帝和梅家的关系也都逐渐缓和下来。她同娘家来往密切,三天两头赐下钱财和奴仆,一年三省,一时荣宠极盛。
皇帝与她对垒到深夜,关键时刻落错一步棋,无奈而笑。
她便说,这步不做数吧。
皇帝却摇头,落子无悔。
她也知道自己是一粒不能悔的棋子。
后来发生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梅丞相突然被查出通敌卖国,罪证确凿,株连九族。她就在内室,听到皇帝对尉廷司说,杀。眼前突然一片红雾。
她当然不能再当皇后,先是废做梅妃,迁到了一处偏殿。太后上门,破口大骂,你在自家安插间谍害死爹娘,你不得好死。
她叹,我早自己自己不得好死。
后来皇帝来了,不说话,只是凝视着她。她冲他笑,陛下,终于到我上路了吗?
皇帝终于动容,扣住她的肩问,为什么?朕从来没有真心待你好过,为什么?
她一脸平静,说,陛下听过这么一个故事吗?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株梅孤独地长在一座深山之中。后来有一位龙君机缘巧合下帮那梅度了一劫,与她结缘。后来那龙君被陷害,在劫难逃,临别时赠梅花仙子一枚龙族宝物水玲珑。没想那梅吸取了水玲珑上的灵气,修炼成形……
皇帝听得入迷,追问,然后呢?
她淡淡笑,那梅花仙子当然是前去救下了龙君,双双腾云而去了……
皇帝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你让我想起来了,我自小做一个梦,梦里有个红衣女子站在一株梅下。我看不清她的脸,可每梦到她,都会觉得很是欣喜。我想我前世一定认识她,时而同她在草原上策马奔驰,时而同她的僻静小院临画。觉空大师说她同我有夙缘。
她问,陛下,那你后来找着她了吗?
皇帝摇头,梦里人,去哪里找呢?
她不语,也没再看他一眼。那夜饮了牛乳躺下,也就此一睡再没醒来。
宫人翌日来报丧,皇帝正在批折子,提着朱笔一动不动。太监看着不对,上前轻推,皇帝突然大吐一口鲜血,昏迷不醒。
皇帝重病,举国求医,一个年轻男子揭了皇榜进宫来。见了皇帝,已经病得不成人形,气若游丝。男子也不跪,背手笑道,敖靖兄,情之一事真是玄妙,这么霸道的封印,竟被你一下冲破了。
龙塌上的男子只无力地说了一句:我竟如此对她。
男子叹息,那也不是你的错。她哪一世不是过得心甘情愿的?
敖靖双目涣散无神。
男子无奈摇头。封印冲破,轮回打乱,全都失了控。我来接你回去,你父王病故,大哥登基,他为你在瑶母座前求情,瑶母要见你呢。
敖靖终于把目光转了过来,问,那疏影呢?
男子却未答话。
***
此时她人已在冥府,阎君不在,小鬼告诉她,新龙王即位,诸仙都庆贺去了。
她便说,那我就等等吧。
于是坐在忘川边,眺望着彼岸的红花,也渐渐泛起了困意,闭上了眼睛。
她又梦见了和敖靖的初次相遇。那不仅是一段情缘的初萌,也是一场浩劫的开始。
那时,她是生长在森森苍林之中的一株梅,他是天调施云布雨的一条青龙。他们一个深山里,一个碧云间。
山深幽且静,翠苗破土、松针落地皆清晰可闻。野花初绽之晨,月落松间之夜,盈盈松香给氤氲雾气酝腾得浸满每一方土地,使得松山亦林海。她的根就扎在这片土地里,吸取天地灵气潜心修炼,虽然清净,却无法信步于方寸之外。
相比之她,敖靖的自由是那么的显耀。修长的身躯优美的划过天际,云里显现,云里隐去,飘逸潇洒得像是山间轻快的风。她总是羡慕地仰望着他从头顶天空遨游而过,栖息枝上的灵鸟告诉她,那就是龙。司水的龙。她也是自那时遗憾自己修行尚浅,她是如此渴望具有人形。
记得那年前所未有的寒冷,冰雪交加,大雪深深,埋住了她一半身子。身边不少树木都挨不住死去,她知道自己百年之劫将至了。
天雷滚滚,风雪愈烈,狂暴地席卷包围住她,打飞了含苞的花朵,折断了枝条,雷火点燃,烧灼着她的身躯,那巨大的痛苦让她生不如死。
眼看着就要熬不过去,一股清凉的水从天而降,浇灭了天火。她终于得以苟延残喘。
敖靖以天人之姿站在她面前,光芒逼人让她不敢仰视。他几分怜惜地摸着她烧伤的枝干,道: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就这么被天火毁了,太可惜。
她猛地一震,竟忘了炙身的疼痛。
后来敖靖便常下凡来找她,为她起名“疏影”。她虽不能成形,但可以勉强维持一个轮廓。她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没有实体却是感觉满口的芬芳。
敖靖是龙王四子,母亲龙后去世已久。生性淡泊,逍遥多才的他很是厌倦龙庭里永无宁日的争斗,成日出游躲避。他最是喜欢倚着她的树干,饮酒小憩,舞剑作画。敖靖的剑极美,清冽凌厉,飘逸翩然。他听了笑,说师傅总说我杀气不够,妇人之心。敖靖有时也爱念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诗。每次当他念起“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技依病看。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她飘渺虚幻的眼眶里都要盈满泪水,刹那间为他绽放满树芳华。
他贪恋她的情静纯然忘却家族繁杂,她贪恋着他身上的温暖驱散孤寒。这样平淡绵长的交往,金乌西落,玉兔东升,层林尽染,春风又绿。一晃就是数十年。
敖靖最后一次来见她时,她闻到了血腥味。出事了。
敖靖抚着她透明的轮廓,对她说,疏影,我大哥重病,新龙后陷害是我做的手脚。她收买了小人,我这次怕是在劫难逃。
她恐慌了,抓住他不让他离去。可是没有实体的她却是什么都抓不住。
敖靖将一枚水玲珑埋在她真身的土下。这水玲珑是龙族宝物,这枚更是我贴身佩带多年的。你好好收藏着,若我逃不过此劫,它可庇佑你安然度过下一个百年天劫。
敖靖说,疏影,我本以为可以同你就这样徜徉青山,天长地久,怕是来不及了。
她只有眼睁睁看着他决然而去,声嘶力竭地哭喊。那水玲珑忽然迸射七彩光芒,像是感受到了原主的离去。她受了启示,吸收了水玲珑的灵气。一阵目眩之后,她终于感受到双脚落地的感觉。
敖靖那时已经被缚在了斩龙台上。太古玄铁,怎是普通刀剑可以斩断的?她红了眼什么都不顾,闯了天宫兵器阁,打伤了守卫,抢下了太明剑,挥手砍断了太古玄铁。
面对如潮水般包围过来的天兵,她一直澎湃的心却平静了下来。敖靖一声叹息,将她紧拥在怀里,接过太明剑,挡下劈过来的兵器。他那一直空灵轻盈的剑灌注满了杀气,那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掩饰着的真实。
可是,虽然他武艺精湛,却也难以一敌百,只是两人被押到天帝座下时,他握着她的手都没有松开。
瑶母问,悔不悔?
不悔。
怕不怕?
不怕。
于是就被双双打下凡间,经历轮回转世之苦。因犯杀戮之罪,世世都会死于非命以来偿还。这样也就罢了,偏偏还要他们永世有缘无份地错过,就因为一切皆源自动情。
真是,居然已经过去几百年。
她朦胧之际,被推醒过来。阎君表情有些古怪,对她说,你且先不用上路,有仙君要见你。
谁?谁还记得她这个小小梅仙?
跟着阎君,离开地府上了天,竟然渐渐走到明亮繁华的地方。轻雾缭绕,仙乐飘渺,空气中漂浮着清香。白玉的天柱长阶,金甲肃穆的天兵,这一幕幕那么熟悉,直教她回想起几百年前,自己被敖靖护在怀里,踏着他杀出来的血路,就是从这里走下来的。
当初跪在瑶母前时,她是一心想把罪过全部担下的。才几百年的修行,若能救敖靖,横竖拼了就是了。
敖靖却挡在她身前说,疏影所做只是为了救我,我愿担下所有责任。
高高在上的西王母听了,只是不耐其烦地叹了一口气。情爱痴嗔,在她眼里不过无聊玩意。隔着一条银河岂只牛郎与织女一对呢。
天帝却有些好奇了。她这一个小小的梅花仙子,又是女流之辈,从哪里来的那么的勇气闯天宫……
想到这里,阎君将她唤回神来,她才看到前来接他们的两个仙子,居然董双成和安法婴。
果真是瑶母要见她。
再度跪在瑶母座下,心情竟同几百年前一样的平静塌实。瑶母问她,八世的肉胎磨难,你可悔?
她的回答也如当初一样坚定:疏影不悔。
不悔啊?瑶母带笑看她。就不怕再被罚去轮回?
她却答,怕!
瑶母感兴趣,问,怕什么?
怕再连累敖靖同受着轮回之苦,望娘娘放了他吧。
瑶母一愣,似有动容,喃喃道:你说的,竟和他如出一辙……
一旁的新任龙王笑了起来,娘娘输了,可要愿赌服输哦。
什么赌?怎么输?却没人告诉她。活似几百年的苦难不过是上位者消遣的一场游戏。
出了瑶池,还未问阎君出了什么事,阎君就先说了。娘娘先见了龙四皇子,也问他悔不悔,怕不怕。他说不悔,只是怕再拖累着你受轮回之苦。
她脚步一滞,含泪而笑。
往生池边,阎君拱手相送,仙子保重。
她虽然觉得他笑容有些蹊跷,但没多想,投进了池里。旋涡没顶之前突然想起来,这一次她居然没喝孟婆汤。
朦胧间听到阎君的声音,仙子,龙王求情,娘娘感于你们用情之真,已赦免了你们的杀戮之罪。来世愿你们白头偕老。
“那然后呢?”孩子童音软糯。
“然后两个人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女孩的声音含笑。
孩子不满地撇着嘴,“这故事一点都不好听,我听不懂。”一旁的几个孩子纷纷点头。
女孩敲着他们的小脑瓜子,“要我讲故事,讲了又说不爱听,讨打!”
孩子们哇哇叫着,闹成一团。一个一直没出声的女孩忽然问:“那么,姐姐,她后来见着他了吗?”
女孩收回手,摇了摇头:“没有,她还没有见到他。但是她知道他一定在找她。人间那么大,她要耐心等,就会等到他找过来。”
“怎么等呢?像睡美人等王子一样吗?”
女孩放声大笑了起来。
孩子们终于离开了小屋。女孩收拾着留下来的一片狼籍,小收音机正沙哑地唱着流行歌曲,夕阳在地上那些刚重见天日的刀剑盔甲上爬格子。
门外忽然有一个声音传来:“请问张老师在吗?”
女孩直起身来。门口有个高高大大的黑影子。
“他还在三号坑,不到晚饭不回来呢。”
“你是他这届的学生吧?”男生笑了笑,“我是你师兄,张老叫我来支援的。”
女孩也笑了,“我知道。我等你很久了。”
“多久了?”男生瞪大眼睛,显得有几分稚气。
女孩歪头算了算,“好几百年了,就和外面那片古战场的年岁一样久呢。”
男生挠着头,裂嘴笑:“我可真让小师妹久等呢!”
“来,我带你去找张老吧。”女孩在前面指路。
男生放下背包跟了出去。
“对了,师妹,那可真的是宋末时期的古战场?”
“那当然是。你和听说过那个将军与名妓的故事?”
“就是那个千里寻头的那个名妓?”
“对,就是那个。张老说,肯定就是那场战役呢!”
“张老越来越像张半仙了。”
“哈哈……”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吊膀子。”
“不是!是真的!”
“梦里?”
“不要笑,也许还不止梦里见过你,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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