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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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三月十八日,天狗吞日,白昼渐黑,不祥至极。凡亲眼目睹的人无不恐慌,坊间盛传国有奸佞,天降灾祸,盼有明主斩奸除魔,挽救苍生。当晚,宇文护从同州回到长安,宇文邕当即在文安殿接见了他,听他大致说完政务,便领着他到含仁殿拜见皇太后,请他念《酒诰》给太后听,劝太后惜身戒酒。就在宇文护低头看书时,宇文邕手执玉铤,猛力击打他的后脑。宇文护倒在地上,宇文邕喝令太监上前杀他。那太监怕得浑身发软,根本动不了手,事先隐藏在太后宫中的宇文直便疾奔出来,手起刀落,砍下了宇文护的脑袋。

宇文护为了篡政专权,先后毒杀他们的两个哥哥宇文觉和宇文毓,宇文邕和宇文直早就想除掉他,这时下手便毫不留情。

宇文护死后,宇文邕立刻通知心腹大臣长孙览,收捕宇文护的儿子和亲信,抓住便杀,不必请旨。宇文护身在长安的九个儿子和数名亲信全都在当天被诛杀。

那个下毒害死宇文毓的御厨李安,被宇文邕直接叫羽林军抓过来,当着自己的面在殿里杀掉。看着那个猥琐小人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听着他声嘶力竭的求饶,瞧着他人头落地,宇文邕感到十分解恨。

宇文护的世子宇文训是蒲州刺史,宇文邕连夜派宇文盛到蒲州,征宇文训即赴京师,在他走到同州的时候便即赐死。

宇文护的另一个儿子宇文深正出使突厥,宇文邕立刻让宇文德带着圣旨,赶到突厥廷帐去杀他。

同时,宇文邕颁下圣旨,痛斥宇文护的诸般劣行:“…护虽性宽和而不识大体,委任非人而久专权柄,又素无戎略,两次伐齐均大败而归…诸子贪残,僚属恣纵,蠹政害民…”

宇文邕自登基以来,一直韬光养晦,对宇文护千依百顺,世人都以为他是一个懦弱皇帝,没想到竟会猝然发动雷霆一击,顷刻间便斩草除根,心狠手辣到极处,顿时震动朝野,天下皆惊。

自古以来,皇帝亲自谋划并杀死权臣的例子很少,因为难度太大,弄不好自己反被权臣干掉,宇文毓就是想除去宇文护反而被他指使人下毒害死。这也是为什么高俨当初非常想杀和士开,被顾欢一劝便立即放弃的原因之一。

对于周国的局势变化,齐国最为关注。高俨频频召集心腹大臣,分析形势,商议对策。

高长恭重提前事,认为应与宇文邕议和,共同对付突厥与陈国,然后两国平分天下,共享太平,此为上上之策。

前几个月他们计议此事的时候,宇文邕霸气未现,并不被段韶、斛律光等人看好,高俨便犹豫不决,没有定下究竟用何策略。如今宇文邕亲政伊始,便大刀阔斧地进行变革,可以预见,周国面貌将焕然一新,国力将更加强盛,对齐国的威胁也愈加巨大。为今之计,的确应该尝试一下与周国正面接触,大家坐下来,换个方式解决问题。

几位重臣达成共识,高俨便同意了他们的看法。基本策略确定下来,具体的行动步骤却要看周国的形势发展而定。

就在他们按兵不动,持观望态度的时候,宇文邕却主动派来使者,于七月到达邺城。使者带来了宇文邕给高俨的亲笔信和贵重礼物。信中隐晦地表达了和解之意,并邀请高长恭与顾欢九月出使长安,共商大计。

高俨正中下怀,当即应允,并派人将周使与回礼一并护送回周国,以表诚意。

很快,齐国使团便成立。高长恭为正使,和士开与顾欢为副使,韩子高与冯子琮随同前往,还有一些擅长处理各种事务的官吏跟随,其余的便是大批亲兵护卫。

顾欢十分兴奋。长安啊,长安,她向往的长安,终于可以去看看了。

当世四大名城,邺城就不用说了,洛阳与建康她也去过,只有长安没有到过。看天下大势,她原以为此生再也看不到那个著名的千年古都了,没想到机会马上就来到眼前。

细想起来,那晚与宇文邕在客栈中倾心长谈,她似乎说起过这件事,对不能到长安一游感觉非常遗憾。不料宇文邕竟会放在心上,在给高俨的信中明确指定,要顾欢到长安去。想到这里,顾欢对宇文邕更有好感。

金秋时节,红叶满地,桂子飘香,稻麦金黄,到处是一片丰收景象。

齐国使团浩浩荡荡地从邺城出发,沿着当年秦始皇修建的驰道东方道西行,经洛阳,出潼关,往长安而来。

这次不是军事行动,不是长途奔袭。他们一路走得甚为矜持,从来不赶,在宽达五十米的秦驰道上闲庭信步。进入周国境内后,他们更是听从前来迎接的周国官吏的安排,缓缓前行。从邺城到长安,若是高长恭率精锐铁骑昼夜兼程,只需三日便可抵达,现在却走了足足半个月。好在他们都不急,就当是游山玩水,倒也悠闲自在。

顾欢最是高兴,每天都眉开眼笑,感染得高长恭与韩子高都喜形于色。和士开虽然庄重自持,临近长安时也有些兴奋。他父亲从西域而来,而长安城里有无数西域商贾,想来总是有些亲切。

当长安的高墙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时,所有人都凝目驻足,半晌没有吭声。

从周丰镐、秦咸阳到汉长安,数个王朝的积淀使长安城变得越来越壮观,也越来越灿烂。邺城与洛阳都是名城,却远远比不上长安。高长恭他们乍一见到,都感到震撼。

宇文邕派弟弟宇文宪和宇文直出城迎接齐国使团。高长恭等人与他们一一见礼,互道仰慕,这才一同由明德门进城,沿着宽阔的朱雀大街向皇城走去。

长安城是最传统的都城,严格按照周礼营造。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由外及里分别是外郭城、子城、皇城、宫城。所有街道都横平竖直,居高临下地俯视,整个城市就如棋盘一般,看上去方正有序,严谨对称,庄重宏大。

顾欢的前世是大型房地产集团的策划部门负责人,对古今中外著名城市的规划和建设风格都有研究。此刻能看到真实的古长安,她激动得难以自制,几乎想拨马离队,仔仔细细地逛遍这个千年古都。

宇文直客气地向他们介绍着长安的情况:“如今城中有一百万人,除了我国百姓外,还有来自西域、突厥、粟特、天竺、波斯、东瀛等地的使臣、客商、僧侣…”

和士开与冯子琮边听边点头,始终面带微笑。

高长恭与韩子高并辔而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街边一群高鼻深目、有着金棕色头发的人,讨论着他们来自何处。

宇文宪注意到一直有点心不在焉的顾欢,便策马走到她身旁,笑着问道:“怎么?顾欢将军对我国都城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不不,齐炀王误会了。”顾欢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赶紧对他拱了拱手,“长安城如此壮丽,让人一见便心旌摇荡,如痴如醉。在下看得出了神,这才没有注意两位殿下的说话,若有不恭之处,还请见谅。”

听了她的话,宇文宪很高兴,连忙客气地说:“顾将军过虑了。本王只怕招呼不周,慢待了贵客。若是如此,陛下定会降罪于本王。”说着,便笑了起来。

顾欢也笑,温和地道:“沿途的周国官员对我们都照顾得很周到,两位殿下还亲自来迎接,让我们十分感动,多谢王爷关照。”

“哪里,顾将军过奖了。”宇文宪好奇地看着她,“听说顾将军是一员女将。”

“是啊。”顾欢平淡地点头。

宇文宪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模样,有些不敢置信,忍不住问道:“你真打过仗?和谁打过?”

顾欢忍俊不禁,轻描淡写地说:“打过突厥,打过契丹,还跟你们打过。”

宇文直在前面听到他们的对话,顿时来了兴致,转头看向她,“顾将军,咱们找个机会比试比试吧。”

顾欢却是笑而不答。

宇文直又道:“不拼生死,只是点到为止。”

顾欢听他这么说,似是暗示自己怕死,心气一激,便道:“好,如果有机会,在下很愿意与卫刺王切磋一下。”

宇文直立刻面有喜色,正要答应,和士开却微笑着说:“比武就不必了吧,无论谁输谁赢,总不免伤了和气。这次我们应贵国皇上邀请,来与陛下共商大计,似乎不宜动武。”

“正是。”高长恭淡淡地道,“我们这次是来与贵国友好协商的,若是动起手来,不免有违贵我两国和平相处的宗旨。顾欢将军,在周国期间,不得动武。”

他说得很平淡,声音也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散发出来,令人难以违抗。顾欢立刻答道:“遵命。”

高长恭这才笑了笑,亲切地对宇文宪和宇文直说:“顾欢将军年轻气盛,行事未免有些莽撞,两位殿下请勿见怪。”

“兰陵王言重了。”宇文宪微微一笑,“顾欢将军性格爽直,瞧着就让人觉得痛快。本王最讨厌一肚子阴谋诡计的人了。顾欢将军这性子倒让本王想起了咱们周国的一位大将,多半你们见过,他叫韩欢。”

高长恭略一思忖,便坦率地道:“是的,本王见过,在建安城下。”

宇文宪的脸色微变,“这么说来,韩欢是死在兰陵王的手中了?”

“正是。”高长恭毫不犹豫地点头,“贵国的韩欢将军拒不投降,率军与本王在城下决战,本王与他大战一百回合,将他斩于马下。”

顾欢的唇动了动,却将到口的话忍了回去。其实,那个周国大将韩欢是她杀的,当时两人的确是打了一百多个回合,顾欢才将他砍落马前。不过,他们现在身在周国,形势复杂,人心难测,高长恭不肯让她承担丝毫风险,没等她说话,便将此事扛了。

宇文宪沉着脸,缓缓地道:“好,兰陵王不愧是盖世英雄。”

和士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齐炀王殿下,贵我两国交战经年,大仗小仗无数次,互有杀伤,这也怪不得哪一个人吧?所谓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战场上刀枪无眼,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谁敢手下留情?殿下在战阵上也曾杀过我齐国数员大将与无数士卒,这又怎么说呢?依在下愚见,咱们既然打算议和,便应捐弃前嫌,不再计较过去的事,殿下以为如何?”

宇文宪想起宇文邕的交代,便收敛了心中怒气,客气地笑道:“和大人此言有理,本王受教了。”

和士开对他拱了拱手,“殿下过谦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弭于无形,宇文直打着哈哈,继续向他们介绍:“天街以西便是西市,西域胡商多在那边,奇巧玩意儿居多,十分热闹。天街以东是东市,四方珍奇宝货都聚集在此,比西市奢华,却比较安静。各位大人若是有暇,可以去逛逛,小王一定作陪。”

冯子琮微笑着点头,“多谢卫刺王殿下,有机会一定去见识见识。”

不久,他们来到皇城的正门承天门外。宇文邕已接到奏报,便乘御辇出来,等在这里。

众人一起下马,上前见礼。

宇文宪恭敬地说:“陛下,齐国使团已到。”

高长恭便朗声道:“齐国兰陵王高长恭,率齐国使团参见周国皇帝陛下。”

宇文邕挺立在承天门的丹墀之上,微笑着听完,这才缓步下来,躬身扶起高长恭,微笑着说:“兰陵王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高长恭抬起身,谦逊地道:“陛下过奖了。”

宇文邕放开他,又过去扶和士开,“朕久闻和相大名,却欲见而未得,今日能见到和相尊范,朕心甚喜。”

和士开拱手道:“多谢陛下抬爱。”

宇文邕接着扶起冯子琮,也恭维了他两句,冯子琮自然愉悦地客气一番。

宇文邕搀起韩子高时,啧啧称奇:“朕只道齐国的兰陵王貌比天人,却竟然还有一位。顾愉将军风华绝代,世上罕见,以前却未曾听说过,可见朕是孤陋寡闻了。依朕看来,顾愉将军的相貌风度,当世也只有兰陵王和昔日的陈国大将韩子高能媲美了。”

韩子高从容不迫地微微欠身,“谢陛下夸奖。”

宇文邕对他笑了笑,这才转过身去,向顾欢伸出手去,声音变得十分温柔,“顾欢将军,免礼。”

顾欢抬头看向他,略一犹豫,才把手放进他的掌中。

宇文邕握住,笑着对其他人说:“都免礼吧。”

那些人齐声道:“谢陛下。”这才站起身来。

宇文邕看着顾欢,愉快地道:“顾欢将军见了朕,似是并不惊讶。”

“嗯。”顾欢轻声说,“陛下告诉了我你的名字。我大哥曾经听人说起过,知道祢罗突便是陛下的小字。”

“是啊,祢罗突是朕的小字。当初朕与你一见如故,可没瞒过你。”宇文邕哈哈大笑,随手指了指宇文宪和宇文直,“我们兄弟都有小字,宪叫毗贺突,直叫豆罗突。这是我们的风俗,孩子生下来后先取胡名,等长大一点,再取汉名,胡名就成了小字。”

“哦。”顾欢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些名字在汉语里是什么意思?”

宇文邕轻声笑道:“回头再告诉你。”

顾欢马上意识到这是外交场合,赶紧点了点头,不敢再乱说乱动。

宇文宪和宇文直好奇地看着他们,忍不住窃窃私语。

“看这情形,皇兄似乎以前见过她?”

“嗯。奇怪,他们什么时候见过?”

高长恭、和士开与冯子琮也有同样的疑问,却都没有吭声,脸上依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宇文邕放开顾欢的手,走到高长恭身边,对他说:“使团的其他成员都到驿馆去歇息吧,几位大人若是不觉得疲惫,便请进宫一叙。”

高长恭立刻点头,“如此甚好,小王与几位大人都不觉得累,正想见识一下长安皇城的宏大壮美。”

韩子高便过去吩咐亲兵队长和其他官吏,让他们随同周国的礼宾官到驿馆去安顿下来。

宇文邕带着高长恭他们几个人进了承天门,缓步向太极宫走去。

他知道大家对他与顾欢的关系感到疑惑,便闲闲地道:“朕与顾欢将军是偶然相遇的。那时朕迷路了,顾欢将军慷慨相助,将朕送回客栈。当时朕刚完成了一幅画,叫《潼关怀古》,顾欢将军挥毫作赋,为朕的画增色不少。次日,朕便因事离去。不过,朕与顾欢将军一见如故,已是情同兄弟。”

宇文直恍然大悟,“皇兄,那幅你挂在御书房的画,上面的赋就是她写的?”

“是啊。”宇文邕点头,对高长恭说,“真是绝妙好辞,让朕有醍醐灌顶之感。”

和士开与冯子琮都很好奇,笑着看了看已是窘得一脸通红的顾欢。

宇文邕慢声吟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旁边的几个人同时赞道:“果然好辞。”

“是啊,朕深为感动。”宇文邕微笑,“朕亲掌朝政后,便打算尝试与贵国沟通,看是否能结束纷争,使两国百姓都不要再苦下去。”

高长恭的来意本就如此,立刻赞同:“敝国皇帝陛下也是此意,希望两国停战,共享太平。眼下突厥对中原虎视眈眈,把贵我两国都当属国看待,对贵国颐指气使,与我国刀兵相见,实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们何苦鹬蚌相争,反使他人渔翁得利?”

“对,兰陵王此言极是。”宇文邕仰起头来,看着天上的悠悠白云,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为了借助突厥的力量抵御齐国,他这个一国之君不得不娶回阿史那公主,这对一心推行汉化的宇文氏来说是相当痛苦的。世人都赞他不好色,是君子皇帝,却无人知道他内心的苦处。这倒也罢了,身为一国之君,他对儿女私情并不是很在意,可不得不对突厥仰承鼻息这么多年,却让他心里早就憋着一股火。

他本想灭了有着昏庸皇帝高纬的齐国后,再挥师北上,讨伐突厥,可齐国换了新君高俨,立时便改弦更张,励精图治,而最近两年周齐两国的大小战役几乎都以周国失败而告终。这让他清醒地认识到,想要在短时间内灭掉齐国是不可能的,再争斗下去,周国反会元气大伤,若突厥趁机进犯,后果堪虞。因此,他当机立断,借着顾欢写的那首词说事,决定与齐国议和。

接下来的谈判很顺利,宇文邕对高长恭提出的两国共同出兵北伐突厥之事非常感兴趣,立刻召宇文宪、宇文直、韦孝宽、杨坚、尉迟迥等人前来商讨。

顾欢听到杨坚的名字,不免多瞧了两眼。只见他高大魁梧,长髯飘飘,气势威猛,性情沉稳,颇似当年的关云长。

主谈仍然是宇文邕与高长恭,双方列席的官员也在重要的问题上发表见解。既然抛开了往日的成见,他们的谈判颇见成效,进展很快。

两国共伐突厥是相当机密的大事,会商的人并不多。宇文邕遣走了在一旁侍候的所有宫女太监,只留自己的兄弟、心腹大将与齐国的五位大员讨论。

连着几天,他们几乎从早到晚都在研究,讨论。两国的骁将曾多次在沙场对垒,此时却是第一次准备协同作战,聊起用兵方略来,感觉特别投机,往往会忘掉饥渴,误了午膳、晚膳,直到深夜才就寝。

顾欢没有与高长恭同宿。这是公务,他们都要按品级官职来住宿,驿馆里也都是这么安排的。她与高长恭都不想惹人非议,一入夜便分别就寝。不过,只有晚上才分开,整个白天他们都在一起,即使谈的只是公事,心里也感觉很踏实很快乐。

他们到了长安半个月后,诸般大事已基本谈妥,宇文邕便笑道:“诸位行事真是雷厉风行,朕心甚慰。今日就不谈了,咱们去曲江池散散心吧。”

高长恭自无异议,“好,就听陛下安排。”

曲江池位于长安城的东南隅,东西长四里,南北宽三里,水面更为辽阔,是皇家的风景名苑。

他们一行人到了这里后,便分成几队。韦孝宽与尉迟迥拉着高长恭去林中散步,谈兵论武。宇文直和宇文宪兴致勃勃地陪着韩子高登船到水上游览,不免也要聊到各种兵书战策,再与过去的一些经典战例相互印证。文臣长孙览、苏绰、卢辩、裴侠等人则陪着和士开与冯子琮等大臣四处游玩,观鸟赏花,吟风弄月。最后,宇文邕身边便只剩下了顾欢。

他温和地说:“小欢,我们去散散步吧。这里很美,希望你会喜欢。”

顾欢很守规矩地答道:“是,陛下。”

宇文邕本来要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转头对她笑道:“小欢,现在我们不在朝堂,也不是两国谈判。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请你来长安玩,带你游览我们这里最美的地方,如此而已。你还是像在邺城那样,叫我祢大哥,好吗?”

顾欢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问:“那样…算不算大不敬之罪?”

宇文邕哈哈大笑,连连摇头,“不算。是朕亲口许你这么叫的,谁敢说一个字?”

顾欢顿时高兴起来,这才觉得浑身轻松,活泼地跳到宇文邕面前,笑嘻嘻地说:“祢大哥,我真没想到你会是周国的皇帝。你可真是胆大包天,我们当时正在打仗呢,你就敢亲自到邺城来,也不怕暴露了身份。”

“不怕,齐国几乎没人见过我。”宇文邕看她又恢复了当初在邺城时让他无比喜爱的那种孩子气,顿时眉开眼笑,“你就算知道了祢罗突是周国皇帝的小字,也不能确定我就当真是宇文邕吧?”

“那倒是。我和我大哥推测了半天,也猜不透你冒险到邺城来的目的。”顾欢好奇地看着他,“你当时来邺城,究竟想做什么?”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就是散散心。”宇文邕很自然地握着她的手,与她走到水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淡淡地说,“当时被宇文护那老贼逼得喘不过气来。趁着前方打仗,那老匹夫无暇挟制我,我就带了几个从人出来走走。本来没想过要到齐国去,走到黄河边,才起了这个念头,就找船渡河,在洛阳玩了两天,然后到了邺城。原本没打算久待,遇到你后,觉得不虚此行,就想多盘桓几天,与你好好聚聚。可我的从人知道我告诉了你真名,便警惕起来,立刻把我弄回了长安。没能与你当面辞行,颇感遗憾。我一直惦记着你的话,你说你非常想到长安看看,所以我便亲自写信邀请你来。怎样?咱们长安与你想象中的有差别吗?是好还是坏?”

“当然是好。”顾欢很感动,笑着说,“长安比我想象的更为华丽,更为壮观,实在是太美了,即使穷尽辞藻,也无法形容其万一。”

宇文邕很骄傲,“是啊,长安是这天下最好的城,哪里都比不上。”

“我同意。”顾欢连连点头,“我到过洛阳、建康,在邺城生活了数年。这三座名城都有其不凡之处,可仍然比不上长安。”

宇文邕欢喜地看向她,“你这么说,也不怕被你们齐国人听到了,心里不舒服。”

“那有什么?”顾欢理直气壮,“承认别人的长处,自己才能进步。知道别人比自己优秀,才会不断努力。学习别人的优点,自己也不妄自菲薄,才有可能更加强大。”

“说得好。”宇文邕听得热血沸腾,一把抱住她,激动地说,“小欢,你讲得太好了,比那些满口圣人之言的夫子强上百倍千倍。小欢,我一旦发兵攻打突厥,就要将阿史那皇后废了。待我们凯旋,你做我的皇后吧。”

顾欢吃了一惊,连忙说:“祢大哥,我心里只把你当成我的哥哥,而且,我已经和长恭定亲了,明年就要成亲。”

“定了亲也可以解除婚约。”宇文邕锲而不舍,“小欢,你喜欢兰陵王什么?漂亮吗?”

“那倒不是。”顾欢冷静下来,抬手放到他的肩上,缓缓将他推开。

宇文邕虽然力大,顾欢却也不是弱女子。宇文邕强撑着抱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开了她。他专注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顾欢想了想,在脑子里把思路理清楚,这才慢条斯理地说:“祢大哥,你也看见了,我大哥也生得不俗。用个不恰当的词来形容,那是倾国倾城的貌。我看惯了他和长恭,现在看谁的脸都觉得差不多,并不会以貌取人。当初,我也并不是因为长恭长得好才喜欢他的。我第一次遇到他,是在洛阳。我们并肩杀进你们大军的重重包围中,直抵金墉城下。周围都是敌人,杀声阵阵,他脱下盔胄,朝着城上朗声叫道:‘我是兰陵高长恭。’那种英雄气势顿时让我心动。”

宇文邕想着当时的情景,不由得点头,“兰陵王果然英雄。”

顾欢接着说:“打完仗之后,我们倾谈了一番,约定日后相见。不久,他就把我调到他的帐下。我们朝夕相处,相偕走过许多挫折与磨难,始终不离不弃。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他坚持只有我是他的唯一,而他也是我的唯一。这是我对感情的根本要求。祢大哥,你做不到的。退一万步来讲,即使我答应了你,你能遣散宫中所有嫔妃女官吗?能发誓一生除我之外绝不再碰任何一个女子吗?如果你做不到,我一定会离开。到那时,我们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了。你愿意这样吗?”

宇文邕有些诧异,“真的?兰陵王不是娶过王妃吗?”

“那只是名分。”顾欢平静地道,“皇命难违,他娶了郑氏为妃。可是,虽然他给不了我名分,却给了我名分之外的全部。我心满意足。”

宇文邕便知道自己的念想已经成空。他倒也洒脱,立刻不再纠缠,温柔地说:“那么,我就当你的大哥吧。”

“好。”顾欢开心地笑了,仿如春花初绽,令人眩目,“祢大哥,能做你的妹妹,我很欢喜。”

宇文邕重重点头,心里觉得暖暖的。

这二十八年里,只有童年时代他是幸福的。当宇文护逼西魏皇帝禅位给宇文觉,他的生活里便再也没有了快乐。他看着宇文护废了三哥宇文觉,不久又把他害死,又看着大哥宇文毓与宇文护争斗,又被毒死,然后就是十七岁的自己被宇文护立为皇帝,却终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韬光养晦十一年,他才终于将宇文护杀掉,扬眉吐气。

这么多年,他除了他的亲娘叱奴皇太后和几个亲兄弟外,对身边的文臣武将从来不敢推心置腹。在政事上他有倚重和信任的大臣,却不可能毫无保留地亲近他们。

那一日在邺城,当顾欢用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向他时,他心里便特别欢喜,所以才毫不犹豫地告诉她自己的真名。虽然只是胡名,却也冒了巨大的风险。他离开邺城,回到长安后,始终没有听到周国的探子报说齐国有搜捕奸细的举动,可见顾欢并没有出卖他。每思及此,他都非常高兴。

那晚,她顺口说出的那番话更让他豁然开朗,下定了决心。“依我之见,那宇文邕也不必左一个计策,右一个谋略地对付宇文护,就直接叫他进宫,趁左右无人,一刀杀了便是…”后来动手的时候,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果然一举成功。可以说,他有今天,顾欢功不可没,虽然她并不知晓。

这是个水晶心肝玲珑肚肠的女子,冰雪聪明,坦荡磊落,天真烂漫却又成熟稳重,让他打从心底里喜爱。

宇文邕带着她沿着水边漫步,看着水面上群鸟翻飞,林中白鹤起舞,心里十分快活,便故意逗她:“你说你现在看谁的脸都是差不多的,那对着兰陵王呢?也没感觉了?”

顾欢微笑,诙谐地说:“依然心如鹿撞,以为鸿鹄将至。”

宇文邕放声大笑,半晌才道:“兰陵王何其幸运,竟能得此瑰宝。”

他的笑声远远地传开去,高长恭也听见了,转头看向水边的人,不由得微微一笑。

第66章

“好。”顾显见他对女儿情深义重,颇为欢喜,“王爷,你这个女婿我认。就算欢儿不肯嫁,我也要把她绑了,送上花轿去。”

高长恭不辱使命,顺利与周国达成协议。齐周两国结为兄弟之邦,从此停战,共同抗击强大的敌人突厥。

使团返回邺城,高俨大喜,为免与周国共伐突厥的消息外泄,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对高长恭他们进行赏赐,只是下旨褒奖,勉励了一番。

接下来,便是紧锣密鼓的备战工作。两国商定,保持密切联系,但分别进行战前准备,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北伐突厥。说到打突厥,齐国最有经验。周国一直与他们交好,齐国却每年都与突厥有过不少冲突,且胜多败少,因而此次北伐,齐国将占主导地位。

在齐国将领中,与突厥打过多年交道的便是斛律羡和顾显,要备战,他们两人最有发言权。不过,也正因如此,他们两人都不能轻易离开边关。高俨询问过段韶、高长恭与斛律光的意见后,决定派高长恭去北方找他们两人商议,然后再回邺城督促备战的诸般事宜。

高长恭是大司马,负责全国军事,由他去是最合适的。顾欢与韩子高都是顾家人,高俨体谅顾显长期镇守边关,很难看到他们,便下旨要他们与高长恭同行。

顾欢喜出望外,立刻收拾东西,催着快快上路。高长恭也是急着要去见未来岳丈,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政务军务与府中之事,便与顾欢、韩子高上路了。

为了快捷方便,高长恭决定直奔朔县,同时派人请幽州刺史斛律羡过去一起商议。

“急着见泰山大人吧?”韩子高取笑他,“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生气。欢儿是顾大将军最心爱的千金,你可要当心点。若是表现不好,只怕娶不到欢儿。”

“我能表现不好吗?”高长恭张口就说,心里却有些打鼓,便转头看向顾欢,“欢儿,你爹喜欢什么?我带些给他吧,也讨讨他的欢心。”

“不用啦。”顾欢忍不住好笑,赶紧安慰他,“我爹没什么别的喜好,平日就喜欢喝二两小酒,我备了五坛清溪酒坊出的最好的桂花陈酿,到时候就说是你买的。还有,各郡去年送来的年货,我挑了一些带回去,好玩的东西给两个弟弟,好看的摆设和几匹绸缎就送给芸姨。我还到闻香斋买了些点心和果子蜜饯带回去,他们一定会高兴的。你不用担心啦,我爹的性子一向和善,很好说话的。”

“哦,那就好。”高长恭松了一口气,高兴地说,“我觉得我应该还行吧,不算老,也不丑。虽然成过亲,却并无拖累。家世背景过得去,自己也有个一官半职的,算得上是乘龙快婿吧?”

韩子高哈哈大笑,“听上去确实不错。”

顾欢做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似乎很不满意,却又无可奈何,便撇了撇嘴,“没办法,也只好将就了。”

高长恭马上赖皮地说:“能将就便好,我也满足了。”

三个人就这么一路调侃着,策马疾行,只用了四天时间便赶到朔县。

这一次,顾显没在城门外等他,只有几个亲兵出城赶了过来。为首一人对高长恭行个军礼,急急地道:“王爷,顾大人派小人来迎接你们。突厥有一千多人马突袭我们,大人正在长城上指挥,抵御敌人。”

高长恭一听便精神大振,“快带我们去战场。”

那人却道:“王爷,顾大人请你们先到府里歇息,他打完仗便下来。”

“少废话。”高长恭斥道,“叫你带你就带。”

其实顾欢和韩子高都知道到长城应该怎么走,可并不知道顾显的具体位置,因此必须由他们带路。

那亲兵小队长吓了一跳,立刻本能地服从,“是,王爷,小人这就带您去。”

他们三人和身后跟着的亲兵护卫都迅速冲上山去,只有拉着东西的马车进了城里,由留下的两名亲兵带去刺史府。

刚走到山脚下,他们便听到呐喊声、命令声、惨叫声、呵斥声、咒骂声,立刻感受到紧张的气氛。

那些亲兵认识顾欢和韩子高,虽然对高长恭有些敬畏,这时也壮起胆子说:“请王爷放心,突厥只来了一千多人,有顾大人在,很快就把他们收拾了。”

“嗯,我不担心。”高长恭微微一笑,“我只想上去看热闹,瞧瞧突厥人是怎么打仗的。”

韩子高与顾欢都明白了。高长恭大部分时间都是与周军作战,基本上没跟突厥、契丹打过仗,此刻既然遇上了,自然要观察他们的作战方式。

一行人迅速上了长城,来到顾显身边。

这次突厥来犯的兵力不多,本来他们是想偷袭的,结果被顾显派出去伪装牧羊人的哨探发现,立即回报,顾显便派出两千人马赶去拦截,及时阻住了他们。这些突厥人恼羞成怒,竟然全无章法,掉转方向便朝朔县冲来。顾显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便上城指挥,先抵御再围歼,这是他属下的将士们早就熟悉的战法,因而人人沉着冷静。

高长恭上城一看,便赞许地点头,“有这样一支队伍在此,自然是铜墙铁壁。”

顾显要过来给他见礼,他挥手阻止,“你去指挥,我们只是看看。”在这一刻,高长恭已经完全忘记了要讨好这位岳丈大人。

顾显也不客套,对他抱拳见礼,这才回到自己的指挥位置。

高长恭、韩子高、顾欢一起靠近城堞,隐在墙垛后面,看着进攻的突厥人。

山顶上秋风劲吹,他们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三人并肩挺立在城上,风华绝代,眉目如画。在他们身后,群峰静默,松涛阵阵。他们专注地看着下面,目光坚毅,身体笔直,仿佛出鞘的利剑,随时可以出击,斩将夺旗。在许多人的心中,这是一生都忘不了的风景。

来犯的突厥人并不多,相对于朔县的守军来说微不足道,但那些人并不胆怯,仍然发出野性的呼喝,纵马向关口反复冲锋。

高长恭仔细观察着他们的阵形,从中寻找他们指挥者的思路,后来发现,他们根本没什么成形的战法,就是凭着个人的剽悍蛮干。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些从暗道出去的苍头、犀角、大力等勇士便从各处冒出,将他们分割包围,绞杀在一起。

城上的官兵顿时兴奋起来,纷纷摇旗呐喊,欢呼雀跃。

高长恭见大局已定,便笑着对韩子高说:“顾大人对付突厥真是驾轻就熟,让我信心大增。”

顾欢笑道:“斛律羡大人更厉害,突厥人都尊称他为南面可汗,对他很佩服。”

“哦?”高长恭好奇地看着她,“你爹与突厥打了二十多年仗,屡战屡胜,突厥人对他应该也有尊称吧?”

“嗯,有的。”顾欢平淡地说,“他们提起我爹时,都称他为长城狼王。”

“很贴切。”高长恭点头。

韩子高轻声调侃:“有这样的岳父,二弟会不会觉得有压力啊?”

“大哥,你别光是取笑我。有这样的叔父,我看你也不会好过。”高长恭洒脱地笑道,“其实,我从未与顾大人一起打过仗,今天看了这小小的一次战斗,对将来的大战便很期待了。”

顾欢没有接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下面的突厥残兵狼狈逃窜,齐国兵将奋起直追。

高长恭抬头看向远方。现在已是深秋,重重叠叠的山头上已经有了稀疏的白雪,分外妖娆。天空中有几只鹰正在翱翔,不时发出尖厉悠长的鸣叫。他轻声说:“这塞外的大好河山,迟早也要归我们所有。让我们的百姓能在草原上自由地放牧,让天下人从此不再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让那些将士们的亲人再也不会有恐惧与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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