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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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抓着荼蘼的衣角瑟瑟发抖。

闭了眼睛,她仿佛都能看到,适才血色一点点的从陈瑚身下流出,染透了裙摆,像开出一朵朵艳红色的花。

内殿中,陈瑚似乎喊着什么,因气力不继,听来有些模糊,仔细听清楚了,却是太子二字。

“舅舅呢?”张嫣抬头问道,“有没有让人去前面通知舅舅。”

青衣小宫侍红着眼圈抬起头来,“早就叫人去叫了,可是——”他单薄的身子愤怒的瑟瑟发抖,“太子参乘说殿下正在与陛下商讨国是,不能打扰。”

“胡说八道。”张嫣气急起身,“我去找舅舅。”

刚步出耳殿,忽听得对面陈瑚所在之东次殿中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回过头来,看着东宫威严的殿尖,她抓着荼蘼的手,将指尖捏的发白,“去看看,太子妇那边怎么了?”

宫侍回来的时候,面色骇的发白。

“怎么了?”张嫣问。

宫侍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

“到底怎么了?”张嫣勃然变色,斥道,“你再磨唧,信不信我掌你的嘴?”

宫侍不敢再瞒,惨淡道,“奴婢不敢——太子妇刚产下了一个男婴,已经是成形了。脸色却是乌紫的,没有——没有呼吸。”

张嫣愣了一会儿。忽然哇的一声,抱着柱子就想呕吐,偏偏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口腔中含着些腐败的气息。

“娘子。”荼蘼垂泪扶她道,“咱们,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张嫣惨笑道,“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那时候,她站的远远的,看见众人簇拥之中,陈瑚就那么倒下去,她从来没看过一个人原来能流这么多血。

抿了抿眼泪,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勉强道,“无论如何,还是请舅舅回来一趟。”

“胡闹。”一个声音威严道,从宫门走进来,带着一群黑压压的宫人,“这儿哪是你该在的地方?”为首之人玄色的衣袖拉住了她,沉声吩咐道,“佟禾,你去前殿找太子,若有人敢拦,当众发作了他;张泽,你将太子妇出事时,身边的所有宫侍全部押起来,问清楚了太子妇到底怎么出事的——苏摩。”那声音微微一沉,叹道,“进去瞧瞧,太子妇如今状况究竟如何了?”

张嫣松了口气,缓缓靠在身后的人身上。

吕皇后终于赶到了。

苏摩红着眼睛从内殿出来,摇了摇头。

其时阳光在东宫檐角之上闪耀一丝金线,照在走出大殿面色灰败的苏摩脸上,一刹那间有些模糊。

张嫣只觉眼前一黑,就厥过去了。

朦胧中她听见少女清亮的嗓音,“阿嫣还没醒么?”

“没有。”荼蘼轻轻回道。

“莫不是吓坏了吧。”那声音向床边行来,“也是。”她叹道,“好好的一个人,转眼就没了。谁见了能不难过的?”她伸手欲探张嫣的额。

张嫣蓦的睁开眼睛。

“哟。”吕伊左手挽袖,右手覆在她额上一寸的地方,倏然顿住,微笑喜道,“阿嫣,你终于醒了啊。”

她点了点头,坐起身来。

天色果然已经微黑了。房中点上了数盏豆灯,只是都罩上白布。

目光逡巡自己所在的地方,依旧是一张桧木漆床,上设精致床屏,悬珠四阿顶帐如烟如雾罩着,上绣四合云纹。无一不瞧着眼熟——竟是上次陈瑚安置自己的偏殿。

张嫣一时间掩面哽咽。

还记得上次陈瑚来探自己,彼时还是她最舒心的时候。夫君平安得胜,自己又有孕在身,整个人轻快飞扬,鬓角眉梢都扬着笑意。怎料得不过半年,来看自己的却换成了吕伊。而昔日那个容颜鲜亮的女子,却再不见了踪迹。

世事翻覆,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弹指,譬如陈瑚。一刹那前她还是风光鲜亮夫贤子足的太子妇,一刹那后便挣扎在生死一线之上,连自己都输个精光。

张嫣抬头,轻轻问道,“太子可见了太子妇一面?”

吕伊面上便见了痛惜之意,“不曾。”她轻轻摇头道,“那时候太子妇刚刚闭了目,太子在她榻前站了大半个时辰,又瞧了那个死去的孩子,面色苍白,一句话都没有说。”

张嫣簌簌泪下。

吕伊轻叹了一声,取了帕子为她拭泪,“阿嫣,你还是莫太伤心了。想想自己吧。”

第50章 河桥

张嫣愕然。

“娘子你还不知道。”荼蘼站在一边,已经是忍了好一会儿,此刻嚷出来,“东宫上下,已经是翻天了。太子妇出事,皇后震怒,下命拿了所有的为太子妇诊治的太医。”

“这还不止。”吕伊出言补充,翘了翘唇角,“曲逆侯到陛下面前哭诉,言要为爱女讨一个公道。陛下将此事发还给皇后,拿了香覃姑姑在永巷。当时在场的所有宫侍也都定了个护主不周的罪名,关押了呢。”

“而且——阿嫣。”她凑到张嫣耳边,轻轻道,“虽然皇后硬将那些人的声音压下来了,——但的确有当时跟随太子妇的宫侍胡乱攀咬,说啊。”

“说什么?”张嫣一时没回过神来。

“说是阿嫣到处你的到来,惊到了太子妇,才致使她失足。”

一颗心黑漆漆的往下沉。她费了好大劲才能够止住哆嗦的手指。

“当然。”吕伊在一旁安抚道,“那都是那些人想推卸责任胡说的。阿嫣别放心里去,皇后娘娘不会信的。你今日吓到了,皇后娘娘让你今日就不必出宫了,晚上住椒房殿就好。”

“嗯。”她点头表示知晓。

“阿嫣。”离开的时候吕伊忍不住回头,嘱咐道,“你也别想太多,好好休息吧。”

“多谢表姐。”张嫣微微一笑。

“娘子。”荼蘼轻轻问道,“可要再睡一会儿?”

“不了。”张嫣摇摇头,下床披衣道,“我想去看看香覃。”

“娘子。”荼蘼脸上显然浮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来,“皇后娘娘命你静养。你又何必…?”

“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我想去问问香覃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见到香覃的时候张嫣吓了一跳。

那待在永巷阴暗的蚕狱中,浑身伤痕血污,已经看不出原有俏丽容貌的女囚,就是昔日太子妇身边的干练女官?

“香覃。”

张嫣轻轻的唤她的名字。

唤了几遍后,香覃才知觉听到。动了动眸子,瞧过来,忽然潸然泪下。

“香覃。”张嫣抓住铁阑干问里面的人,“太子妇出事时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香覃仔细想了想,摇头道,“自从怀孕以来,太子妇一直很辛苦。成天成天的吐,服了御医的药,睡下才好些。今天早晨,太子妇醒过来,不知怎的,兴致很好,想出来晒晒太阳。我亲自在一旁伺候,太子妇跌倒的时候我就在一边,真的没有什么异样,她一个不稳,就失足了。”

她闭了眼睛靠在墙上,泪水缓缓睡着脸颊流下来,“太子妇身上根本就没有多少力气,却费尽了全力将小皇孙生下来,走的时候,她的脸上还带着笑,婢子没有敢告诉她,小皇孙生下来就是没有呼吸的。”

张嫣走出蚕室,脑海中还回响着香覃适才的话语。

“太子妇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太子,她最后说,太子最重情分,她若走了,太子肯定会很难过的。她还说,她想念那一年,渭水河边的风。婢子也想念那一年的河风——可是我们都回不去了。”

是的。她走出昏暗蚕室,夜风吹拂到她的身上,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都回不去了。

面前永巷庭当中堆出一片火堆,有数名青衣宫人捧了些衣裳鞋袜抛进火焰中,火焰扑的一旺,转瞬将之吞成灰烬。

“你们在做什么?”

张嫣问道。

宫人行礼如仪,禀道,“太子妇刚刚殁了,上面吩咐,将她故去时的身上衣衫全都烧了。”

她缓慢的从鼻腔中轻轻的哼了一声,瞥见站在宫侍身后缩手缩脚的青衣小宫女,这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微微抬眼瞥探自己,撞见了自己的目光,吃了一惊,连忙又低下头去。

“我见过你。”张嫣笑笑道,“在太子妇身边,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拢袖答道,“婢子羡月。”

“哦。”张嫣应道,又问,“太子妇身边的侍从如今都羁在永巷,怎么你没有事情?”

羡月不安的动了动身子,道,“太子妇出事前,遣了婢子去织室取物。”她啜泣道,“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婢子是宁死也不肯离开太子妇半步的,若婢子在,若婢子当时在太子妇身边,说不定就能拉住她了。”

“哦。”张嫣叹道,“你倒忠心可嘉。”忽然又道,“我渴了,去给我斟杯杏酪来。”

——羡月讶然,然而只好应道,“诺。”

她捧着杏酪行在宫道之上,宫墙影壁沿着忽然吹起一阵阴深深的风,羡月背上寒毛直立,一颗心险些跳出胸膛。呼了口气,走入永巷。

庭院中的火堆已经熄灭,里面的衣裳残物不见遗骸,灰堆里扒拉出数条树枝的划痕。

羡月的手一抖,盘上耳杯哐哐作响。

“怎么了?”廊下内侍官皱眉望过来,“这么些小事都做不好,张娘子还在里面候着你的杏酪呢。”

“诺——诺。”她答道,声音微颤。

堂上两盏豆灯在穿堂风中微微晃动,张嫣捧着面前杏酪,慢里斯调道,“听说,这永巷是用来关犯错宫人的地方,长乐建宫以来不过数年,这里死的宫女算起来也有几十个呢。”

“你听那风,可像有人在夜里哭?”她翘唇一笑。

“啊——”羡月捂耳惊叫起来。

“太子妇在身后看着你呢。”张嫣轻轻道,“她满身满身的血,手里抱着小皇孙,她说,羡月,我带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最后几句她学的惟妙惟肖,声音阴冷怨毒,听入羡月耳中,羡月禁不住瑟瑟发抖,脚一软跪下,“不是我,不是我。”

“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么?”张嫣斥道,“我已看过灰烬中太子妇的遗物,你的手脚已经毕露无疑。你以奴犯主,事后还想毁尸灭迹,需知人在做,天在看。”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羡月涔涔哭出声。

“那是谁?”张嫣立即追问道。

“是,是…”,羡月神情迷瞪,心理抗线已经崩塌,想来很快就忍受不住压力要说出来。

“阿嫣妹妹怎么待在这个鬼地方?”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甜软糯的问候,黄襦绿裙的少女站在门外,清灵灵如菜田中的粉蝴蝶,颦眉笑问,“阿嫣,你的头,不痛么?”

张嫣怔了一怔。

不提没感觉,吕伊这么随口一提,她果然就觉得头中有一线烈火灼烧的痛,呻吟了一声,跌坐在案几之后。

“傻阿嫣。”吕伊走过来,冰凉凉的手抚上她滚烫的额头,怜惜道,“淳于太医早说了要你不要乱想事情,你偏不听,现在受苦了吧?表姐替你解难好不好?”

转身寒着脸对羡月斥道,“我见过的奴婢也多了,倒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的。奴婢没用也就罢了,若连忠诚都没有,那还留着做什么?”

羡月惨白着脸嗫嚅着,“五娘子,奴婢,奴婢…”

“怎么。”吕伊弯唇一笑,“我骂你没用还骂错了?东西早就烧成灰了,也亏得你被那些个莫须有的东西吓成这样。”

羡月的脸越发惨白,身子也摇摇欲坠。

吕伊负手绕着她走了半步,叹了口气,“你爹爹送你入宫做宫女,但其实一直盼着你满了年岁后出宫,他若是知道自己女儿竟行了如此不忠不孝之事,不知该如何伤心呢。”

羡月惨笑道,“羡月知道该如何做,只求五娘子大发慈悲,饶过婢子家人,他们半点都不知情,对谁都没有威胁。”语毕,一头撞在离自己最近的柱子上,鲜血溅了半朱柱,眼看是活不成了。

“阿嫣妹妹。”吕伊回过头一笑,“姐姐这么处置,你可满意?”

张嫣心惊肉跳,勉强定下神来。

“我知道,阿嫣一向心善。”吕伊柔声道,“妹妹若心软的话,姐姐可以装作不知这事,她不过是个伤心殉主的奴婢,她家人虽然会伤心,但绝对伤不到一分一毫。”

“是吕家,对不对?”张嫣睁眸问道。

“嗯?”吕伊怔了一怔。

“若不是吕家人,哪值得吕五娘子这样相维护呢?”张嫣诘道。“我只是不明白。”她问,“太子妇并无碍着吕家之处,吕家何苦下如此之手。”

吕伊咯咯的笑,“怎的没有碍着?吕家一心想要第二个皇后之位,那么陈瑚这个太子妇,自然留不得。”

“你们…”张嫣气急骂道,“因了陈瑚,陈家才放弃中立,一力为太子奔走,如今太子储位稳固,吕家却反过来对付太子妇,简直是——过河拆桥。居然连这么点时间都等不及。”

要知道,高帝仍在位,一朝生变,若太子因此和陈家交恶,岂不会反而便宜了戚姬?

“不早了。”吕伊的面上笼了一层薄霜,“陛下已经老了,年老的人总是喜欢安定,除非他不想一个稳定的大汉江山传到自己儿子手上,否则,他不可能再动储位了。吕家再等下去,莫非要等到嫡皇孙生下来才动手?而吕家要九姑姑风风光光的嫁进来,那么,既然已经动手,干脆就彻底点,阿嫣,你说,是不是?”

“原来如此。”张嫣点头受教,忍不住讽刺道,“吕五娘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也是在其中吧?”

“那倒没有。”吕伊漠然道,“虽然我和她彼此不待见,倒也没有生害她之心。但是阿嫣你要知道,我姓吕,与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总得替他们遮掩一二。”

“阿嫣。”她凝视着女孩,温柔叹息道,“姐姐已经提醒过你,好好歇息,不要乱想乱看,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阿嫣,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有时候我觉得你聪明的紧,又有时候觉得,你是天底下最笨的。”

张嫣抬头看着面前微微笑的少女,心中一片发寒,忽然想起那一日随母亲去椒房殿,在殿下听到吕雉的话,“我观吕家这代只有这个小五是成器的,若是男儿,他日倒能顶起吕家一片天。我就不用为吕家操心了。”那时候尚不觉的怎样,如今忆起,却别有一份滋味。

“知道了真相又怎么样呢?陈瑚已死,不能复生,陛下要一个太平天下的假象,吕家要一个两朝皇后的美谈,皇后娘娘要太子与吕家亲善,至于曲逆侯,他是一只久历的老狐狸,事已至此,不会为了一个死去的女儿与后族为敌。没有人愿意穷究,吕家不愿意,曲逆侯不愿意,皇后不愿意…,你若聪明,就该知道,这件事情最好捂死在这里,真相曝光,只会让皇后和太子受损,太子妇在天上也不愿意看到。”

头一阵阵的疼,心一阵阵的空。张嫣默默无言,若吕伊说的全是荒谬,她还能好受些。可是偏偏理智告诉她,她的话有一定道理。

她何尝不知道,何尝不知道…

可是,再多的理由,一条鲜活的生命没有了,就可以这么算了么?

“不,才不。”

张嫣抬头大声道,“舅舅不会这么就算了的。他才不像你们这样冷血。”

“太子?”吕伊怔了怔,许久之后才道,“太子是个好人。可是。”复又冰了脸,“他不会知道,皇后娘娘不会让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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