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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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昂撑着坐起,笑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阿季啊。”刘昂叫着儿子的小名,觑着年纪已经不轻的皇帝,“小时你又皮又野,最是不着家的,累的我和你母为你牵挂担忧,她却想不到,你能成如此大事,呵呵呵,我老刘家,居然还能出一个皇帝。”

刘邦也笑起来,“父母大恩,孩儿一日不敢或望。”

刘昂的目光逡巡过栎阳宫的华丽陈设,最后落在拢袖候在殿外帘下的清秀少年之上,“阿翁只是个俗人,你的国事我是不管的,也管不了。可是我老刘家的家事,我想我这个做父亲还是能插几句嘴的!”

刘邦笑了笑,缩回了手,“父亲请言。”

“你登基之后,遍封刘氏宗族,却独独漏了你大哥一房。我知道你记恨你大嫂,但你大哥是你嫡亲兄长,虽然早死,却留下阿信这个血脉,阿信是我老刘家的长孙,你又如何能不给他个交待?”

“阿翁说的是。”刘邦拢袖笑道,“我只是看阿信还小,想晚些封他。阿翁既然发了话,明个儿我就为他封侯。”

为什么只是侯而不是王?刘昂想要问儿子,然而想想昔日大儿媳对三子的刻薄,叹了口气,不再说这个话题,“当年我在楚营为囚之时,你媳妇伺候我很是尽心。若没有她,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葬在楚营里啦。光冲着这份恩情,你也不能亏待了她们母子。”

“阿翁。”刘邦不耐烦的换了个姿势,亲切笑道,“这次来你可见了如意?如意已经十岁啦,聪明可爱的紧。”

刘昂心中不悦,怫然道,“你心中只有那个小儿。盈伢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品性好又孝顺,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偏偏向着那个心性未定的黄口小儿。”

“阿翁,盈儿和如意一般是你的孙子。”刘邦望着自己的老父,犀利道,“只是你一直和盈儿亲近,有失偏颇罢了!”

太上皇气的发笑,“我偏心,你就不偏心了么?”他语重心长道,“盈伢子和如意,不也一般是你的儿子。”

“盈儿性子慈弱,为一乡吏或是农夫自然无碍,但若为帝王,恐压不住臣下。”

“慈弱有什么关系?”刘昂不以为意道,“日后历练个几回,不就好了!”

刘邦皱眉不语。

太上皇看着自己的儿子,不禁又心软起来。毕竟刘邦是自己的儿子,儿子到底又比孙子要亲,自己何必为了孙子这般拂儿子的意?

罢,罢,罢!

说到底,刘盈和如意一般的是自己的孙子,谁做这个太子,对自己这个做祖父的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随你吧!”他闭目灰心道,忽然板起一张脸肃然道,“阿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刘邦忙笑道,“父亲但有吩咐,儿子敢不从命。”

太上皇紧紧握着刘邦的手,肃声叮嘱,“盈儿他是个好孩子,无论如何,你这个做父皇的,定要保全他。”

“那是。”刘邦扬眉笑道,“瞧阿翁你说的哪里话,说到底,他也是朕的儿子,朕还忍心对他如何不成?”

汉十年秋七月九日,太上皇刘昂崩于栎阳宫,寿七十。皇帝刘邦大恸,举孝服守灵,并于灵前改郦邑为新丰,葬太上皇于新丰。同时赦栎阳死囚,封长兄伯之独子刘信为羹颉侯。

太子妃董瑚接过羡月奉上的清水食物,进了灵堂,看着跪在太上灵前身着齐缞麻衣的少年,觉的一阵温柔的疼痛。刘盈沉默的跪在祖父灵前,面色疲敝,神情苍白,祖父的死亡对这个少年的打击很大,他不知道要如何施为,才能从亲长逝世的伤感中走出来。

“太子。你吃些东西吧。”

刘盈呆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瞧了瞧妻子,道,“拿回去吧,我吃不下。”

董瑚忽然红了眼睛,“再这么下去,你也要撑不住的。”

刘盈瞧着她的模样,叹了口气,取了一个胡饼,放入口中,嚼了几口,机械的咽下去。朝她笑道,“这就好了!”

暮色中,驰道上火把绰约,一行车队从驰道上往新丰而来,为首辆铜制轩车车丁插着干旄,楣上覆着白幛。

御人执辔缓住车势,扬声道,“楚王为太上皇奔丧来了。”

斩缞孝服的中年男子风尘仆仆的进了灵堂,在太上皇的神主前拜道,“父亲,不孝儿刘交来迟了啊!”嚎啕大哭。

刘盈瞧着这般情景,眼圈蓦然又红了,劝道,“楚王叔,你的心思,大父是知道的!”

楚王家眷随着楚王入灵堂祭拜太上皇,俱都身着孝服,其色如雪。其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拜了三拜起身后,越众走到刘盈身边,问道,“太子哥哥,祖父这番去了,走的时候可辛苦?”眼圈红肿。

刘盈掩袖拭泪道,“祖父去时一切安好,只是很清瘦。阿撷你也别太难过了。”

楚国翁主刘撷一身孝服,纤腰素素,姿势清婉,看起来不仅容颜并未惨淡,反是勾勒出一分清丽眉眼,妩媚难言。

刘盈瞧着她神色疲倦,劝道,“你和众位兄弟都是远道而来,祭拜过后,便先梳洗歇息一番吧。”

刘撷颔首谢过,随着众位姨娘兄弟而行,走了一小段路后忽然回过头来,唤道,“太子哥哥。”

刘盈回身相望。

广廷两侧熊熊燃烧的庭燎在女孩脸上投上交叠的亮影,刘撷的脸微微有些红,斟酌了一下问道,“阿偕他来了新丰没有?”眸光微微期待。

刘盈怔了怔,“没有。”

“哦。”刘撷垂首,在廷中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了。

八月,蹛林。

又是一年秋日,匈奴人共聚于蹛林,庆旧年结束,新年伊始,草原上一片欢声笑语。

渠鸻北征大月氏后返回匈奴,刚进蹛林,就听见有人切切私语道,“听说,那女人快要生了。”

渠鸻扬了扬眉,疏朗笑道,“你们说什么呢?”

“原来是渠鸻当户。”年迈的楼烦王且冬末回头看到他,也笑了,“我们在说单于帐中那个汉人阏氏这几天看着就要生了,不知道是男是女,大伙儿都在观望着呢!”

渠鸻在王帐前下马,整了整衣裳,入内见冒顿单于。冒顿单于拍着他的肩膀,神情有骄傲之色,“你是我们匈奴的战神,这趟大胜月氏,晚上我让大伙儿给你洗尘。”

“单于谬赞了。”渠鸻爽朗一笑,“论打仗,我哪比的上单于?只是单于如今位高权重,不好亲自带兵出战,不像我身无羁绊,想打哪儿就打哪儿就是。”

二人拊掌而笑。冒顿单于目光锐利,瞥见他腰间佩这的弯刀,问道,“你的刀?”

“哦。这个啊。”渠鸻利落拔刀,倒转刀柄,递给冒顿。刹那间,王帐里便闪过雪亮的刀光。

“好刀。”冒顿不自禁的赞道。

“这刀漂亮吧?”渠鸻神色骄傲,却又在下一秒转为喜滋滋,“这是阿蒂打出来送我的。这次出征月氏,少说也沾了百多人的血呢!”

冒顿失声,“她,阿蒂?”

那么个娇娇怯怯的小女孩,也能打造刀剑?

冒顿轻叩腰间黄金具带,目中闪过精光,“我听说,雄渠部如今用的双辕车也是你这个妹妹鼓捣出来的?”

“倒也不完全是。”渠鸻大咧咧的笑,面上满是对这个妹妹的骄傲,“去年她见了族人逐水草而居,单辕车多有不便,就想造一辆双辕车出来。抓了族里的汉人工匠去做,前前后后浪费了好多木材,最后居然真的做出来了。如今,族里人可是将她看的比我这个王子还金贵呢!”

“这样啊。”冒顿莫测高深,“双辕车的确给我们牧民带来很多便利。虽不是蒂蜜罗娜亲手造出,但她功不可没。我倒想好好赏赏他。对了,她今次来蹛林么?”

“来。”渠鸻已是笑的连眼睛都看不见了,“我们兄妹已经几个月没见了,我和阿蒂说好了,她先来蹛林接我,我们再一块儿回雄渠部。”

稽粥骑在爱马奔雷背上,在赛马场上风驰电掣的奔驰着。

开了年,稽粥王子就要满十岁,他骨骼宽大,个子已经比一年多前长高了许多。奔雷是草原之上数的着的名马,这些年来,稽粥骑着它转战匈奴各赛场,少有败绩。

匈奴人崇拜英雄,无数的匈奴牧民围着赛场之为他们的王子打气,呼喊声一声高过一声,渐成海洋。

眼见得稽粥已经领先一大截,忽有一骑白马从背后超出,马上的灰衣少年在马身上伏下去,马技娴熟利落,看着就要追上来。稽粥精神大震,亦发狠催着奔雷奔跑,两匹马忽前忽后,相互追逐,互不相让,很快的便一前一后的越过终点,草原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吆喝不断。

稽粥在掌声中用衣袖擦了擦汗,回过头来,笑的开怀,“嗳,你的马骑的不错啊!”

他爱着少年一手俊骑术,并不计较少年挑战他的权威,主动亲善。然而这灰衣少年并不领情,哼了一声,策马缓缓越过他而去。

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狼一跃而入马上少年的怀中,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少年咯的一声笑出来,抚摸着它的脑袋,温言道,“小白,可是饿了?待会儿我切块牛肉喂你。”

这背影,这声音,这脾性,还有这头摇头摆尾的雪狼,霎时间稽粥福至心灵,大声喊道,“阿蒂?”声音已是微微颤抖。

第36章 《出塞》

灰衣少女抬起头来,露出遮耳帽檐之下一张粉掉玉琢的脸蛋。

没有露出她的脸的时候,她只是这金黄草原上一个灰扑扑干涩的点儿,一旦露了这张脸,她的整个人便明媚生动起来,像是阳光下的红蓝花。

“阿蒂,果…果然是你,啊,不对,我,我不知道是你。”稽粥激动的手微微发抖,连说话也结巴起来,“如果刚才我知道是你的话,我就会让着你呢。”

“这是什么话?”蒂蜜罗娜扬眉斥道,“输了便是输了,我蒂蜜罗娜技不如人,也没有不服气的。如果要你让,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对不住。”稽粥气馁道,“我不会说话,你莫要生气。”最后一句软软的,带了一丝哀求。

蒂蜜罗娜望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嗤的一声笑了,策马前行,“我没生气。”她嫣然道,却在稽粥开心起来的下一刹那又将他打入地狱,“你是我什么人,值得我为你生气?”

“啧。”渠鸻掀开帐篷帘子走进来,靠在柱子上摇头晃脑看着妹妹,“真是舍不得啊,我家的妹妹也能迷的男孩子神魂颠倒了?”

蒂蜜罗娜横了渠鸻一眼,放开铜盆中的小白。小白跳出来,踱到渠鸻身边,抖了抖皮毛上的水,将淋淋漓漓的水珠抖的渠鸻满身。

“呀。”渠鸻跳起来,怨愤道,“没良心的小白,这可是我新上身的袍子啊。”

“谁叫你跑到我这儿来说胡话的?”蒂蜜罗娜噗嗤一笑,取了条大巾子,将小白从头到尾的包裹起来,仔细擦拭。白巾子落下,露出小白的漂亮脑袋,一双漆黑的眼眸暗带一些妖娆。

渠鸻弯下腰,逗弄着小白,不经意问道,“你不喜欢稽粥么?”小白啊呜一声,张口要咬他的手指,却被他快捷闪过。

“不会啊。”蒂蜜罗娜抬起头来,“他就像个弟弟——上一次不待见他,是因为我迁怒;今天嘛,我倒觉得他挺可爱的。”

“弟弟——”渠鸻嗤笑,“这可不是稽粥爱听的答案啊!”

蹛林草原的匈奴人陷入盛大的狂欢中时,静阏氏刘丹汝正在自己的帐篷中生产。

渠鸻经过草原的时候,听见一个匈奴女郎在同伴耳边窃窃私语,“…静阏氏都折腾了一天一夜了,还没有生下来么?”

“是呢。”她的同伴眉飞色舞,目光中还有着盈盈骄傲,“单于的孩子天生个头健壮,汉女柔弱,自然是要费工夫的。”

渠鸻只觉一股怒气冲上心头,骤然斥道,“你们胡说些什么?”声音火爆,两个女郎吓了一大跳,讷讷垂头不敢再说。

渠鸻拉过一个人问道,“单于现在在哪儿?”

“单于啊。”那人笑得爽朗而又暧昧,“他在扎华阏氏帐里。”

静阏氏风情柔弱可人,素来得单于宠爱,几位阏氏一向是不喜她的,如今她难产,扎华阏氏自然会使尽浑身解数缠着单于不让他过去探看。

渠鸻望着蹛林城中燃起的篝火,夜幕降临,匈奴人在草原上载歌载舞,四处一片欢声笑语,没有一个人记得去问一问那个栀子花般柔弱美好的汉家女子,她平安么?

渠鸻跨上爱马,在夜色中奔驰,江南的栀子花,在血夜里渐渐凋零,无人问询。

恍惚间听到低低的哭声和呻吟,渠鸻茫然的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经过静阏氏的帐篷。

穿着匈奴服饰的汉人女奴倚在帐篷门口哀哀痛哭,“阏氏流了好多血,求求你们,帮帮忙吧!”

“我们有什么法子?”帐篷前的匈奴人声音无奈而凉薄,“静阏氏难产,我们又不能帮她生。”

夜风吹过渠鸻的灼热的额头,渠鸻在帐篷外站了一阵子,掉头而去。

蒂蜜罗娜在帐篷灯盏下含着梅子看书,瞧见刷的一声掀开帐子进来的兄长渠鸻,吃了一惊,“哥哥。”傻笑着后退,“妹子今儿没得罪你吧?”

“你跟我来。”渠鸻抓着她没头没脑的道。

蒂蜜罗娜由着他拥着自己上马,风驰电掣的穿行过大半个蹛林。抬头看见灯火通明的帐篷的时候她瞬间明了,回头看着渠鸻,“哥哥。”眼神复杂。

“你进去陪陪她最后一程吧!”渠鸻推了她一把,神情悲伤。

蒂蜜罗娜走到帐前,匈奴老妇拦住她,“阿蒂居次,当户大人是男人大大咧咧的不懂事,你还分不出轻重么?”

——未出嫁的女儿探产妇,会有血光之灾。

蒂蜜罗娜握着帘子一边犹豫了一会儿,听见帐中低低呻吟,咬唇掀帘而入。

很多很多的血。

蒂蜜罗娜从没有想到过,一个人身体中能流出如此多的血。而刘丹汝躺在血泊之中,面容苍白成一种死灰,宛如一朵血莲花。

“怎么会这样?”蒂蜜罗娜不忍问道。

“也是作孽。”单荔叹了口气,“常言道,十月怀胎,静阏氏这胎却过了半月,带来的汉家大夫用药催产,却成了这幅模样。”

“阿蒂。”刘丹汝瞧见了她,奄奄的眸中闪过脆弱的欢喜,“你来了?”

“嗯。”蒂蜜罗娜上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不要急,当是场噩梦,睡过去就好了。”

“嗯。”刘丹汝快乐的点点头,十八岁的女孩,来到匈奴之后一年有余,只有在这个时候,神情才单纯的像个孩子,纯稚的快乐,“我做了一场好长的梦啊!”

她噘了唇,闭上眼睛,呢喃道。

“爹,娘,丹汝一直盼着你们来入梦,你们为什么都不应我?”

“我一点都不喜欢这儿。”

“丹汝,好想回家。”

匈奴的接生婆和大夫退出帐子,叹息着摇了摇头。

渠鸻远远的在马上坐着,望见了,仰着头将泪水逼了回去。

人就是该认命啊。

南方的栀子花就该招摇在南方的烟雨里,若强将它移植到风冷入骨的北方,终究逃不脱香消玉殒的命运。

帐内,蒂蜜罗娜看着榻上苍白憔悴濒临死亡的女孩,心中酸楚,滴下了一串泪珠。

榻上躺着的人双手交叠于高耸的腹上,神情安详,嘴唇翕动。

蒂蜜罗娜听不清楚她的声音,于是垂下头去,问道,“你在说什么?”

于是她听见女孩轻微的歌唱声:

“过陇头水,出玉门关。一朝出塞,莫我肯顾。”

这是汉人常唱的一支《出塞曲》。

蒂蜜罗娜心有所感,轻轻的和着她唱,“过陇头水,出玉门关。一朝出塞,莫我肯顾。八月塞外,草野金黄。陟彼高岗,言望其乡。”

八月塞外,草野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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