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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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致警惕地挡在崔嫣面前:“你是谁?”
“我是紫宸宫的主人。”
陈致没有问对方与单不赦是什么关系,而是旁敲侧击:“你引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说:“我想与你做一笔交易。”
陈致说:“什么交易?”
“放了他的交易。”
陈致直觉这个交易不是那么简单:“你想要什么?”
那人道:“我放他走,但是,你必须承受凌迟之刑。他能逃多久,跑多远,取决于你能坚持多久。”
陈致脑袋“嗡”的一声,几乎屏蔽了所有声音,那噩梦般的声音又在脑海回响:“陈大人,这座城的百姓能活多久,全仰赖你坚持多久了。”
多久…
多久…
他怎么知道是多久。
那一刀刀的痛早已麻痹了身体,从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当时在想,一定是平时吃太多的猪肉,才如此腥膻。
倒下去的时候,头顶的那颗太阳仿佛炸开来了,一团热烈的花白,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
“如何?”那人见他久久不答,催促道。
陈致回过神来,握着定魂珠,缓缓地点头道:“可以。”
身边的崔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陈致脱掉衣服,露出白嫩嫩的胸膛:“你想从哪里开始?”
一把匕首凭空出现,那人说:“你自己决定。”
陈致毫不犹豫地握住匕首,对崔嫣使眼色道:“你可以走了。”
崔嫣怒道:“我不需要用你的命来苟延残喘!”
陈致说:“放心,我不会死。”
“但是会生不如死!”崔嫣怒不可遏,“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的命与你何干?要你多管闲事!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连生生活刮的凌迟之刑也肯接受!”
陈致觉得他激动得有些莫名其妙:“我不是为了你吗?”
崔嫣扭过头:“今日站在这里的不是我,你也会这么做吧?”
他的话越发没头没脑起来。陈致说:“不是你又是谁?”
“谁知道呢,毫无交集的陌生人,随处可见的阿猫阿狗。你本就有成全天下的大义,因此连皇位都不放在眼里。”
陈致低声道:“现在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吗?”
崔嫣看了他一眼,叹气道:“知道你肯为了我受凌迟之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又岂能真的让你承受生不如死的痛苦?”说罢,竟然朝着那团迷雾冲了过去。
陈致伸手想拦,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的手臂里穿了过去,扑向迷雾,然后瞬间化为乌有。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突然得好似一场噩梦。
陈致如堕冰窖,须臾才反应过来,怒吼一声,也冲向了那团迷雾,却被挡了下去。但他仍不死心,瞬间爬起,继续往前冲,反复数次,才听那人说:“崔嫣自取灭亡,与我何干?”
陈致不理他,双手凝聚起仙力往前扑。
迷雾继续将他挡了回去,那人说:“他魂飞魄散了,你伤心吗?”
陈致抬眸,双眼已然发红。
“那现在呢?”那人的声音猛得一变,神似崔嫣的声音。此时,堂上的那团迷雾渐渐散去,一个俊秀无匹的青年身着紫色的龙袍,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陈致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身龙袍,但是那款式——分明是北燕服饰。
陈致恍惚地看着那张熟悉之极又陌生之极的脸:“你到底是谁?”
那人冷冷地掀起嘴角,全然不见了刚才的焦急与愤怒,似笑非笑道:“崔嫣,或者,燕北骄。”
第31章 师徒之情(一)
燕北骄, 北国天骄, 北燕王。
四岁死爹, 九岁死妈,年少即位,在能臣的辅佐下, 展现出非凡的治国才华。十三岁那年,亲手猎杀白虎,以虎血誓师, 要一统天下。两次兼领北燕兵马大元帅之职御驾亲征, 将北燕与南齐的国境线南压百里,直到单不赦横空出世, 才留守后方。
陈致那时在长安当散官,城中官员、百姓皆闻“北燕王”而丧胆, 邻近北燕的肃州、永昌、凉州等地的官职被认为是苦差,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后来单不赦南下, 所经之处鸡犬不留,寸草不生,几地甚至出现官员望风而逃的奇闻, 出缺无人顶替, 南齐王几番震怒,皆因法不责众而不了了之。
正是这个时候,陈致挺身而出,自请出任凉州太守。
陈致爷爷在世时,官至太保, 显赫一时,但树大招风,政敌林立,过世后被清算,陈家险些一蹶不振。直到陈致的妹妹进宫为妃,才使陈家缓过气来。
陈致这次的临危受命,也是为重振家族而兵行险着。
到凉州之后,他先开仓放粮,招收壮丁修筑城墙,又不顾朝廷规制,大量募兵。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就遭到朝廷三番五次地训斥。但他全然不管,单不赦骚扰边境,就主动带兵出击,还打了几场小胜仗。南齐王见他做出成效,称赞了几句,才压住了举朝打压他的风气。
然而,他的做法不仅令南齐议论纷纷,也令北燕警惕万分。
立志统一天下的燕北骄自然不许一群温顺的绵羊里出现一只会咬人的猎犬。他授意买通南齐高官与后妃,联手对付陈妃,但南齐王对陈妃宠爱有加,不但不上当,还加强了对陈妃的保护。燕北骄见计不成,掉过头来散布陈致勾结北燕,厉兵秣马是为了反攻南齐的谣言。
就局外人的目光来看,这谣言虚假得可笑。但是,对于终日生活在北燕阴影下惶惶不可终日的南齐众人来说,是一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要命消息。
南齐王顶不住压力,下旨让陈致还朝,美其名曰另有重用。但陈妃身在宫中,对局势一清二楚,知道陈致一旦回来,必受其害,私下派人送信凉州,告诫他决不能回来。南齐王发现她的小动作,两人发生争执,陈妃义愤之下,以死相谏。
陈妃死谏的消息传出,天下震动。无数文人才子歌颂其贞烈,更有人写诗赞颂陈致在凉州的作为,为其平反。一时间,陈致兄妹成天下忠义的楷模。
出于各种考虑,南齐王追谥陈妃为敏妃,册封陈致为忠顺伯。
同年,北燕王下令单不赦率百万雄师南下,誓言踏平长安。
如今,崔嫣穿着一身北燕国君的龙袍告诉他,他是燕北骄?
陈致呆呆地看着他,觉得刚才扑向那团迷雾而魂飞魄散的那个人,好像是自己,不然为什么他突然想不起自己是谁,这里是哪里…
燕北骄淡淡地说:“你我南北对峙近三年,难道没有话说吗?”
南北对峙近三年,没有话说?
怎么可能没有话说!
黄沙上曝晒的血腥味,过了百年,依旧能够清晰地回想起,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时就站在眼前…
陈致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你怎么知道你是北燕王?”
燕北骄说:“此地邻近地府,地府有忘川水,也有忆缘水,取用之后,便想起了前世种种。”
陈致说:“所以,单不赦取你魂魄其实是为了救你?”
燕北骄面无表情地说:“当然。杀了我的人,不是你吗?”
陈致无言以对。割了腕的人是他,滴了血的人是他,喂了药的人也是他。所以,是他杀了崔嫣,是他间接地“复活”了燕北骄。
似乎没有立场去控诉什么,但是——
崔嫣是燕北骄,这不就是最大的立场吗?!
陈致丢开脑子里纠结的线团,直接抓住了那根刺痛的针,怒视着对方:“是你撒谎!自作自受,死有余辜!”
燕北骄脸色刹那铁青:“你没有撒谎吗?陈太守,陈仙人!”
陈致更大声地吼回去:“我撒谎还不是为了让你当皇帝?”
燕北骄没那么好糊弄:“让我当皇帝是你的任务吧?不赦告诉我,仙界有个衙门叫黄天衙,掌管天下运势。你毁我一世基业,如今难道不是还债?”
“我毁你一世基业?”陈致气得脸都红了,“你自己打仗打输被人杀了怪我?”
“我打仗打输被人杀了?”这次轮到燕北骄生气,“我战无不胜!若非南齐派人刺杀,我早已是燕朝皇帝。”
陈致飞升之后,还记挂着北燕与南齐的战事,曾探听过——
他遭单不赦凌迟至死后,凉州城破,单不赦受雷击而死,义愤填膺的南齐百姓自发地组建义军,抗击北燕,气势如虹。北燕将领输得一塌糊涂,燕北骄无奈之下,再度御驾亲征,虽然屡战屡胜,却在一次战役中,被南齐死士以百换一的不要命打法所杀。
此后,北燕、南齐鏖战数年,元气大伤,东陈渔翁得利,一统天下。
陈致幸灾乐祸地说:“人各有命,你自己命不够硬,怪谁。”
燕北骄说:“我命不够硬?那你何必千方百计地劝我登基?”
陈致语塞。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天道执着于崔嫣为帝,是否因为崔嫣是燕北骄?而自己被选中接受这桩任务,是否与前世的纠葛有关?越想越觉得这趟任务简直操蛋之极!
燕北骄说:“我命不够硬,因轻信而死于非命,我认了,你到不赦宫又是为何?”
陈致咬牙道:“早知道你是燕北骄,与单不赦狼狈为奸,我就算再凌迟一次,也不会来!”
“凌迟”两字,犹如两只秤砣,每提一次,就被砸两下心。
单不赦说陈应恪就是陈致时,燕北骄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一场连天都为之流泪、震怒的凌迟之刑。
凉州城被困,南齐君臣惧怕北燕之威,力求自保,不肯发兵。凉州孤立无援、弹尽粮绝之际,单不赦为报复陈致爷爷昔日对单家的陷害,提出条件,放百姓一条生路可以,但要陈致来换。陈致在凌迟之刑下支撑多久,百姓就逃多久,一旦他熬不过去,骑兵即刻追击。
陈致熬了整整三天,保全了整座凉州城的百姓。
燕北骄获悉后,恼怒不已,当即派特使至前线斥责,当时他的想法是:以陈致在南齐的声望,单不赦的做法必将激起民愤,不利于统一大业。然而,今时今日再闻此事,只剩下心疼。
偏偏,心疼这件事的人仿佛只有他一个。从崔嫣年幼时,陈致割肉喂妖怪,到崔姣开府宴请时满不在乎地割肉喂虎,那身皮肉仿佛被当作了聚宝盆般挥霍无度。反观被回忆与想象虐得夜不成眠,连带着讨厌起忠心耿耿的下属的自己,简直傻透了。
燕北骄气得口不择言:“一场凌迟换你功德升仙,葬送我北燕大业,你真是好算计!”
用一场生不如死却不得解脱的酷刑来博取一个当时怎么看都是十死无生的结局,竟被认为是一场算计…
陈致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开一般。
他赤红着双目,死死地瞪着燕北骄:“若可以选择,我宁可不做神仙,宁愿被一刀砍头,也不要经受三天三夜的折磨!”
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这三天三夜是怎么熬下来的。甚至,连他自己都已经模糊了那段记忆。
犹记得刚升天的那一会儿,他不敢思考,一直找人说话,一直找事情麻痹自己。一旦停下,那噩梦般的记忆就翻涌上来,让他总以为那三天三夜还没有过去。
虽然在北河神君的帮助下,他的情况慢慢地有所好转,但是,他自己知道,每当记忆的片段浮现在脑海,依然会不由自主地胆战心惊。看似洒脱的割肉,都是欲盖弥彰。他想证明自己已经走出了那段过去的阴影,却不知道,越是证明就说明越是在乎。
等陈致回神时,正被燕北骄搂在怀里。
鬼修的身体十分阴冷,可是他的怀抱令人心生暖意。
这个发现令陈致更加郁闷,他正想反手推开,就听燕北骄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声宽慰道:“都过去了。”
“…”
陈致突然压抑不住委屈,那不知道向何人发泄的恐惧、屈辱与难过一下子爆发出来。他咬住燕北骄的肩膀,无声痛哭。
燕北骄侧头想看他,被他按住了脑袋。
燕北骄无奈道:“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不赦…单不赦会做出这种事,不然,无论如何我也会阻止他。”
陈致喉咙发出了表示怀疑的冷哼声。
燕北骄说:“其实,我很欣赏你,一直想招揽你,可惜你太食古不化了。”
陈致说:“你招揽我就是去皇宫对付我妹妹,还到处散播谣言诋毁我?”
燕北骄惊讶道:“你都知道?”
“…现在肯定了!”
“…”
燕北骄又安慰了他一会儿,斟酌着开口:“你与不赦的恩怨了解了吗?”
陈致敏感地斜眼看他。
燕北骄被抱得很紧,并不知道对方正在侧耳倾听,慢吞吞地说:“他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变成鬼修也是为了完成我的心愿,统一天下。抓我的魂魄是为了救我。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他?”
陈致说:“他是天道的漏网之鱼,自然要受到天道惩罚。”
燕北骄解释道:“他并不是自己变成鬼修的,有人将他带到了这里,传授了鬼修的心法。”
“谁?”
“你先告诉我,天道惩罚是什么?”
“可能魂飞魄散。”陈致吓他。
燕北骄身体一紧,沉声道:“没有别的办法吗?”其实,他完全可以隐瞒前世记忆来维持与陈致的关系。只要他不说,单不赦绝不会主动提。但是,单不赦的处境一定会变得更加艰难。他无法坐视自己昔日的忠臣走向绝路。
是的,绝路。
当单不赦说一大群神仙闯入不赦宫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与单不赦绝对没有胜算。他之所以决定向陈致摊牌,一是为了发泄心中的郁结,让对方知道被信任的人欺骗多么令人伤心;二是为了名正言顺地为单不赦讨个人情。
他看得出来,自己对这些神仙,或者说,对天道很重要。
陈致说:“他活该。”
燕北骄试探道:“若是我以身相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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